第56章

    他的小师弟就是这样,看似克制,却很爱欲凶猛。这具腰窄腿长的身躯里,包裹着熔流般炽烈的感情,别人从那张禁欲自持的脸上看不到的东西,顾茫却全都已经领教过。墨熄是青涩的,粗暴的、甚至是饥渴的。

    可顾茫其实并不反感。

    虽然没有哪个铁骨铮铮的雄性会喜欢被侵略,但是顾茫能深刻地感觉到墨熄是在把满腔的爱意都倾给他,把所有的欲念都注给他,好的坏的,理智的不理智的,这个初谈□□的年轻人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一晃白驹过隙,他的年轻人不再年轻,他的师弟成了他的羲和君。什么都变了,唯有注视着他时的那双眼睛,仍像他第一次对自己展露爱欲时一样真挚深沉。

    他们的这场初恋,原来已过十四年。

    顾茫最后还是自己去的望舒府,他出示了玉佩,顺利通过了望舒府的门禁守备,而后走在了檐角飞翘的风雨连廊之下。

    望舒府仍是与他记忆中一般通幽,到处都透着一股极具慕容怜特色的疏懒气息,院子里随处可见夏榻,软衾,小扇,茶桌。屋檐下挂着金丝绣眼鸟的鸟笼,里头的禽雀儿栖在木枝上,也和它们的主子一样的懒洋洋,不爱搭理人。

    与内庭守备作了求见禀报,顾茫便来到望舒府中庭等待,那里有个偌大的花园。

    顾茫记得这个院子,他小的时候,这座院子里有秋千,有倚在墙边的竹马,还养了一堆小鸡小鸭小兔子。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花园,慕容怜也不例外,时不时就来在这里打秋千,撵着小动物满园撒野。而当公子不在的时候,顾茫这些小奴隶也会跑进去,借着喂养小鸡仔的名义,偷得浮生半日闲。

    有一次院内无人,顾茫坐在秋千上玩,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结果慕容怜进来一看,大怒。当即就把顾茫从秋千上推了下去。

    你这个贱奴!我的东西你也敢碰!

    来人!这个秋千我不要啦!给我拆下来!丢到坑里当劈柴烧!真是脏死了!好晦气!

    那时候慕容怜的神情犹在眼前,张牙舞爪地那么夸张,好像顾茫有毒,沾到一点跟顾茫有关的东西,他就会毒发身亡似的。

    顾茫被他从睡梦中推下秋千,半天才缓过劲儿爬起来,等他坐直了,转过头,慕容怜那叫叫嚷嚷的狰狞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你你

    顾茫在他那苍白的脸色中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结果一掌的血。小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呆愣一会儿,哇的一下子就哭了。

    他一哭,慕容怜就慌了。

    慕容怜道:你你你你活该!!你这个小贱奴!可看着顾茫额头的血越流越多,慕容怜就怕了,往后退了两步,居然掉头就跑。

    顾茫就坐在地上哭,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额头又摔得那么痛,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滚,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哭到昏天黑地时,院门口匆忙忙跑来一个女人

    ===第127章===

    阿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呀,怎么摔成这样了?快让林姨看看

    林姨是望舒府最丑的女佣人,她的整张脸都烧烂了,五官模糊到宛如厉鬼,府邸里所有人都嘲笑她,所有孩子都畏惧她,只有顾茫与她亲。

    顾茫从小没有父母,不知道被爹娘疼爱是什么滋味,而林姨那时候会偷偷塞给他点心,会给他裁小衣裳,教他认几个字。他能从那么一些微末的照顾里,去努力汲取一点点与亲情有关的感受。

    所以他一看到她,就愈发害怕地大哭道:泥姨!泥姨!我要死啦!

    他那时候大舌头,那么小的孩子,讲话都还不利索,总是发不对林的音,而是管她叫泥姨。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的啊,林姨看过了,没关系的,阿茫乖,林姨带你去包扎。

    丑兮兮的女人把脏巴巴的孩子从尘土里抱起来,饶是过了那么多年,顾茫依旧记得她身上的那种温暖和香味那时候他曾想,如果他有娘亲,那么阿娘的怀抱,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不觉得林姨丑陋,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清澈,那么温柔,让他总觉得她烧糊的五官像是一盏已经摘不下来的假面,而假面背后藏着的,合该是一张秀美绝伦的脸。

    他伸出小手,颤巍巍地搂住她的脖子:泥姨

    林姨将他抱去了望舒府的坐府药修那边,一路上他血流不止,哭得很凶,看到药修也并不配合。

    林姨就蹲下来逗他,分散他的注意:叫林姨。

    顾茫含着泪,抽噎着:泥姨。

    林姨她耐心地拖长音调与他重复。

    泥姨他笨笨地说。

    坐府药修是个中年男人,对这个卑贱的孩子和这个丑女人冷眼相加,治病归治病,嘴上却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这个蠢孩子又什么好教的,教出来以后也是给慕容公子当牛做马的命。

    林姨的眼梢似乎微微抽了一下,仿佛压制着什么不可见人的情绪。但她受惯了欺凌,知道以自己的地位争这些口舌之快也毫无用处,于是对药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摸了摸顾茫布满泪痕的小脸:来,喊林姨。

    顾茫依稀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态,他似乎是卯着一口气想要给自己和林姨出头,于是很努力地憋红着脸,也顾不得头上的疼了,歪着头较劲道:泥,泥泥姨

    药修在旁边理着纱布,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顾茫就在那刺耳的笑声中愣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得更伤心了。他其实很努力地想要咬准字音,把泥姨老老实实地念成林姨,可是奶声奶气地总是说不清楚,他觉得好丢人,大概自己真的是个笨孩子,以后只能做牛做马的,这个药修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只有林姨心疼又温柔地看着他:很好了,阿茫以后会念清楚的,乖,不要难过。

    丑女人哄贱娃娃了,哈哈哈

    林姨丑吗?

    不,在顾茫心里,林姨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有着一双凝载着芳菲十里的凤眸,一双人间四月般的臂膀。

    他那时候暗下决心一定要快快长大,捋直了舌头,能够好好地唤出她的名字可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林姨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临终前告诉了顾茫一件事,而那件事最后成了顾茫留在望舒府、与慕容怜不争不闹近二十载的理由。

    那个女人,她说

    特使。身后忽然有人这样唤他。

    顾茫从回忆中抽神,他眨了眨眼睛,让眼角的湿润淡下去,而后回过头来。望舒府的总管正站在廊庑边:已经禀奏过主上了,主上有请。

    第135章

    时慕容怜

    慕容怜正歪在内庭小院的一张春榻上吸着水烟。床头小几搁着几本闲书,

    一壶小酒。

    他见顾茫进来,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大口浮生若梦,

    缓然吐出,吩咐左右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佣人们退下了,院落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慕容怜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也不正眼去看顾茫,

    只敲了敲烟锅里的灰烬,

    然后重新叼回嘴里,冷笑道:火球儿还真有趣,

    派个特使来我府上,居然还是个戴着覆面披着斗篷的说罢,有什么事儿。

    顾茫道:是我。

    慕容怜一听他的声音,顿时被吸入的烟给呛着了:咳咳咳!!未几他起身,

    脸上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情绪,震惊、焦虑、憎恨、犹豫甚至还有一些旁人并看不透的复杂内容在里面。

    你?你装成个特使来我这儿做什么,找揍?

    整个重华除了极少几个人,

    没谁知道顾茫此刻是恢复记忆的状态,

    顾茫自然不会在慕容怜面前表现出太多的清醒。他是蛰伏在燎国五年的探子,伪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佯作迟钝道:你别生气,我来还你东西。

    主上说过,

    不能随便要别人的好处。所以我来把这个圆环还你。

    说着他将那枚蓝宝石扳指褪下来,

    交递到慕容怜手里:谢谢你把它送给我,但它什么用都没有,

    我不喜欢。

    慕容怜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差点儿没跳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扳指羲和府上有几百枚。你要是中意亮闪闪的小圆环,我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屁!他的那些能跟这个比?!慕容怜怒气冲冲地劈夺过来,这可是

    顾茫一脸平静地等着他说。

    这、这可是、可是慕容怜却好像噎住了,噎了一会儿,他眼里闪动着些明暗不定的光,随即恶狠狠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这本来就是借你的,什么时候成了送你的?哪怕你不来还,我过两日也会去羲和府要这扳指,你少给我自作多情!

    他说着,重新把扳指套回了自己拇指上。

    顾茫心中暗叹,果然慕容怜也并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枚指环的秘密告诉他。不过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他来望舒府的目的,其实只是想回来自己走走看看,这个宅邸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他太过怀念的痕迹。

    慕容怜见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盯着他来回看了一会儿,问:怎么着,被周鹤折磨傻了?倒是回个声啊。

    顾茫钝钝道:我不傻的。

    顿了顿,瞥了一眼慕容怜的烟枪,说道:抽这个的人才傻。

    你!

    顾茫道:你又要生气了。你总是生气。好了,我是一只好狼,不惹你不开心。东西送完了,我回去了。再会。

    慕容怜看着他转身,狭长的眼睛蓦地眯起,等顾茫走到了庭院月圆门的旁边,慕容怜忽然阴森森地说了句:站住。

    他踱步到顾茫身边,绕着顾茫看了一圈,吐字道:顾茫。我怎么记得你去蝙蝠岛之前已经恢复了不少神识?

    纤细的金色长柄烟斗伸出,勾嘴抵着顾茫的下巴,将之强行抬起,慕容怜眯着桃花眼,说道:你不至于还觉得自己是头狼吧。

    让我想想你今天来这里,莫不是来怀悼你那位泥姨的?

    顾茫蓦地一顿。

    随即侧过脸:那是谁?

    慕容怜不吭声,眼神诡谲地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

    两人僵持着,庭院里起了一阵清风,吹得顾茫斗篷袍袖猎猎拂摆。慕容怜说:你当真想不起她是谁?

    顾茫摇头。

    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谎。你跟我这么久了,欺骗我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当很清楚。

    我不清楚。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茫说着,抬手打开慕容怜抵着他下巴的烟斗,鼻梁上皱:味道真难闻,你怎么会喜欢这个。说罢打了俩喷嚏,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他看似装的淡定,但其实心砰砰直跳。

    慕容怜怎么会忽然跟他提起泥姨?

    他恢复记忆的事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情,是有人向慕容怜泄了秘?还是慕容怜并无把握,只是在试探呢

    一路心里打鼓地走着,出了望舒府,顾茫原地站着思忖了片刻,却理不出什么头绪。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再想这个问题了,而是绕路去了一趟姜宅。

    他实在是受不了慕容怜现在嗜烟如命的样子,慕容怜这人很野,自幼没爹,母亲赵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人看得住他,而且至今也没娶媳妇儿,说起来是个穿金戴银的贵族老爷,其实也就是个作死无人管的单身汉。

    顾茫觉得他再这样子下去不行,所以打算趁着自己还清醒,去姜药师处给慕容怜求个戒烟方。

    到了姜府,才发现今日在厅堂内开药坐医的是却并不是姜拂黎,而是他的夫人苏玉柔。

    苏玉柔照例戴着绡纱斗笠,遮着那张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容颜。她送走了一位病患,抬头看到顾茫进屋,淡道:客倌是来问诊的么?

    抓药。姜药师在吗?

    拙夫前些日子外出云游了,您若非疑难病症,妾身也可以诊上一诊。

    怎么又去云游了顾茫忍不住低头思忖。

    这个姜拂黎真的行踪诡谲不定,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半辰光都是在外头度过的。人都说温柔乡埋葬英雄志,他倒好,娶了个绝代风华的美女,却天天让人家守活寡。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比姜拂黎好到哪里去,墨熄这样一个大美人放在他面前,他不也照样耽搁了人家十余年。

    苏玉柔问:您的药笺,是非要拙夫开不可吗?

    倒也不用。顾茫叹了口气,说道:打搅夫人,我就是想问问浮生若梦这种烟草,有没有什么戒除的方法。

    客倌是望舒府的人?

    算是吧。

    那客倌还是请回吧。

    顾茫睁大了眼睛:为、为什么?

    苏玉柔道:您应当知道,望舒君是自己无意戒除此烟。戒瘾一事,从来药是辅,心是主,他一心想抽,给他再好的药都是无济于事的,又何必砸了我药师府的招牌。

    顾茫张了张嘴,想辩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位苏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慕容怜自己想抽□□,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顾茫心下焦躁,却没有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谢过了苏玉柔,然后离开了药师府。

    其实不得不说,对于慕容怜这个人,顾茫的感情很复杂。

    他一方面确实很不赞同慕容怜的许多做法,一方面又还算了解慕容怜的内心,并且不由自主地怜悯他。

    慕容怜的父亲走得早,母亲赵夫人大概是希望他能成为故望舒君一样的人物,所以完全扼杀了慕容怜的天赋才能,执意要给慕容怜规置一条道路,而那条道路的终点是让他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顾茫记得很清楚,慕容怜小时候很喜欢幻术,他时常会坐在院子里,化出满庭彩蝶翩跹,花海摇曳

    但赵夫人不允许。

    幻术能做什么?只能去做军队的后援!都是没用的东西!你爹擅长的是器乐法术,你是他的孩子,乐修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少给我走弯路!

    你看看人家墨熄!与弗陵君如出一辙的能耐,人家比你有天赋还比你刻苦努力,你自己不知道反省?

    慕容怜!你再买这些幻术卷轴回来试试!你信不信我全给你撕了!

    一天天的打骂吵嚷过后,望舒府就再也见不到那些幻术变出的彩蝶和鲜花了,这些慕容怜觉得很美的东西,在他母亲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慕容怜,照你爹的样子好好学,别给望舒府丢脸。

    他好像活在他爹的模子里,旁人不会去管他完全是另外一个生命,只照着这个模子把他套进去,一旦他做出了什么超出这个框子的事情,他们就残忍地将他的血肉切割去,全然不理会他梦想被阉割的痛苦。

    只要有些地方做的不到位了,惹来的就是色厉辞严的教训。

    胡闹什么,还不去好生修行?

    吃那么点儿苦就喊累,慕容怜,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再不成器,我看你对得起谁!

    顾茫记得初时慕容怜还挣扎得很厉害,还和夫人争吵,哭着跑出宅邸过

    可我就是喜欢幻术呀!我不喜欢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一直逼我?我不要当慕容玄的儿子了!谁要当谁当去吧!

    这一句话换来的是赵夫人的雷霆震怒,那是慕容怜唯一一次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痛打成血糊糊的一团,趴在床上哽咽着,有气儿进没气儿出那个模样,当真是可怜极了。

    顾茫一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像病梅一样,被剥夺了所爱,剔除了天性,扭曲了命运,强制成长为他父亲的一个翻版。

    在这过程中,慕容怜从反抗到隐忍,从隐忍到麻木。

    最后,那个曾经坐在庭院阳光中,因幻化出满庭彩蝶而洋洋得意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了,唯有琴房的古琴铮铮如流水,玉笛声飞满王城,在严寒酷暑里,在芭蕉夜雨里,十年如一日地缠绵着。

    旁人都道那琴声曼妙,只有顾茫知道不是的,慕容怜在那些金玉丝竹声里,为他的蝴蝶和花海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葬礼。

    慕容怜终究还是扭曲了。

    之前顾茫是缺失了记忆,所以面对如今醉生梦死,终日啜着迷烟的慕容怜,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可当他的童年记忆被时光镜溯回之后,他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第128章===

    旁人或许不了解慕容怜,觉得他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但顾茫是从小伺候着他长大的,顾茫很清楚慕容怜的烂法儿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慕容怜从小的这种遭遇,令他性情变得非常恶劣,他会使坏,会用阴招损招击败自己的竞争对手。比如当初在学宫利用奴隶兄妹骗取墨熄同情,致使墨熄被鞭笞。又比如利用顾茫来要挟墨熄,让墨熄被迫在竞师大会上输给自己。

    他的这些行为虽然很下三滥,但是无疑都显示了一点

    慕容怜喜欢赢。

    慕容怜怎么会不喜欢赢呢?他自幼被苛责训斥,已经像是挨惯了打的走狗,听到棍子敲响就会牙齿发战,浑身发抖。争强好胜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哪怕他母亲已经过世了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办法戒除。

    但浮生若梦是什么?是积弱者自欺欺人才会去啜抽的香料。脑子清醒的都知道,一旦沾上此类迷幻烟,那么这个人差不多就废了。

    试问以慕容怜这种削尖了脑袋都要出一口气的性格,他怎么就在自己叛国的五年里,忽然抽起了这种会让人烂到骨子里的东西?

    还有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虽然用途不明,但是应当不是什么害人之物。顾茫能在那枚指环上感受到一种非常奇异的气韵,他几乎可以确定当时慕容怜给他套上这枚戒指是为了帮他。

    慕容怜慕容怜

    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在隐瞒些什么,又承受了些什么?

    顾茫眉头深蹙,怎么也想不出个端倪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正值午膳时间,顾茫进了厅堂,却并没有在桌上看到菜,也没有在屋里瞧见人。

    正觉得纳闷,就见一个佣人端着果盘从院子里进来,顾茫过去问她:姊姊,羲和君呢?

    羲和府的仆伺从前待顾茫没好气,但许多人都是会见风使舵的,墨熄这些日子待顾茫这么好,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又怎可能嗅不到其中一星半点的深长意味?

    那丫鬟立刻伶俐笑道:哎哟,顾先生哪儿用得着叫我姊姊啊,叫我小苏就好啦。

    顾茫还没来得及适应过来顾先生这般尊敬的称呼,就见得她把果盘摆在了桌上,擦了擦了手,笑着指引道:主上头先在后花园的橙花树下,你可以先去那里找找,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小厨房吧。

    顾茫惊了:小厨房?

    是啊。

    他在那里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家的人都不好过》

    慕容怜:怀念一出场就被评论区骂到退群的日子,唉,自从穿了品如的衣服后,我的仇恨值都没有了,我的心好痛。

    君上:怀念无论怎么作死评论区都恨慕容怜的日子,唉,自从学了演讲技能后,仇恨值都来我身上了,我的心好痛。

    慕容梦泽:怀念自己还没有出场的日子,唉,自从出场之后,一说话就被骂,我的心好痛。

    慕容楚衣:怀念评论区觉得我是攻的日子。

    顾茫茫:???四舅哥,你醒一醒,从来没有过那种日子好吗!!!

    第136章

    宁岁月

    羲和府的小厨房是露天的,

    修葺在一方偏院里,院中一株老榕树葱葱郁郁,

    撑开碧色烟云,遮了一整院。

    院内没有别人,顾茫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墨熄背对着他,正在炤台前忙忙碌碌。这个男人并不会做饭,

    但他似乎觉得多拿几本菜谱能给他一些心理上的宽慰,

    所以桌上摞了一叠诸如《淮扬味集》《巴蜀食记》之类的书籍。

    而此刻他手里执着的也并不知道是一本什么食谱,正一边皱着眉头看着,

    一边无意识地屈起指节轻轻敲击着炤台台面。

    顾茫见状不禁想笑。他这位小师弟有个习惯,但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总喜欢这样屈指敲着身边的东西,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墨熄产生这种焦躁反应还是在两军阵前,

    却没想到一顿饭就能把羲和君为难成这样。

    木薯粉二两,盐一平勺虾姑去尾壳,裹粉

    墨熄单手从笭箵里拎出一只虾姑,

    虾姑是渔家已经处理好了的,

    他只消按食谱上说的去了尾部的硬壳,蘸了木薯粉往油锅里炸就是了。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墨熄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壳。

    他来回将食谱看了好多遍,确定了上面并没有教他,于是剑眉皱的更深。过了一会儿,

    他指尖居然聚起了一道微弱的红光,

    释放出了些许灵力,两指一合。只听得咔哒脆响,

    那只可怜的虾姑承受不了羲和君这样的高看,瞬间被捏成了粉末。

    墨熄似乎是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初次捕猎却被猎物夹了鼻子的狸花猫。

    搞什么?半晌他才喃喃道,我都还没施咒

    顾茫实在憋不住了,在他后面依着院门,捧腹哈哈笑出声来:你哈哈哈你怎么可以用解甲术对待一只可怜的小虾?

    墨熄回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顾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笑着从后面一把环住墨熄劲瘦的腰,蹭了蹭他宽阔的背脊:想你啦,来看俏美人大战胖头虾。

    墨熄更尴尬了,阳光透过枝丫拂落在他脸庞,他的耳缘泛着些柔软的薄红,强自镇定地解释道。

    我今日闲来无事,正好瞧见渔夫挑着新鲜的鱼虾从府前路过,倒也不是有意去买的。轻轻挣了一下,却发觉顾茫抱得很紧,于是侧着脸说道,松手。

    顾茫却不松手,反而逗他:说起来我一直想跟你讲件事来着。

    什么?

    顾茫环抱着他的腰,仰头笑道:你腿好长啊。

    墨熄:

    腰还很瘦肩背又宽。顾茫感叹道,像你这样的,在落梅别苑一定能当头牌。

    墨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耳缘绯霞未消,但他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应对才好,半天之后还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那两个字:松手。

    顾茫又环着他,缠着他闹了一会儿,最后把墨熄逼得要伸出沾满了木薯粉的手往他脸上抹了,他这才笑着跳开。

    他拖了一把椅子,反跨坐着,手肘搁在椅背上。

    院子里很恬静,木盖子焖煮的土豆饭飘着香味,散养着的芦花胖鸡在旁边的草丛里咕咕踱步,啄食着虫蚁。

    顾茫知道墨熄的心事很重,自互诉衷肠之后,墨熄眼睛里的忧思就一日甚过一日,担忧顾茫的记忆会很快消失,担忧顾茫的声名无法洗干净,担忧顾茫体内的黑魔邪气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那么多悬而未决的尖刀抵在他心里,墨熄并松快不起来。他才刚刚拥有他的爱人,可他们已然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顾茫是即将要忘记的人,墨熄是永远都会记得的人。

    而从来记得要比遗忘苦太多。

    顾茫不知应当拿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哄,他的小师弟才能不再为了他那么忧心忡忡,阴云不展。

    于是他只能尽力逗弄他。

    其实他顾茫也不是真的那么臭不要脸,那么会说蜜语甜言,他和墨熄一样都是一场初恋持续十四年,一样的青涩和没有经验。可只要墨熄开心一些,那些主动极了的话语顾茫觉得没什么道不出口的。

    一生就那么长,很多东西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公主,你真好看。

    真的,以前我都不能好好夸你,其实我心里头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喜欢你。

    看到你就很高兴。

    抱着你也很高兴。

    能睡你最高兴。

    墨熄哐当放下调着面粉的碗,回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地看着他:你存心的?

    顾茫笑着趴在椅背上,举起一只手:我真心的。

    墨熄不吭声了,他低头将手在池缸里浸洗干净,洗着洗着,忽然淡道:过来。

    干什么?

    过来帮我把袖子卷一卷。

    顾茫于是哦了声,从椅子上起身晃到墨熄身后,他把脑袋凑过去一看:你这袖子不是好好的唔!

    忽然被整个往前拽去,墨熄知道他受了惊吓会叫出声,于是捂住了他的嘴。

    顾茫被他这样从后抱着,堵住了能出口的声音,靠在了炤台边上。墨熄自他身后环抱住他,宽阔结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背脊。

    这时候正值夏日,墨熄穿的衣裳很单薄,独属于他的气息极具侵略性地抵过来,仿佛天罗地网地困囿住怀里的人。顾茫仿佛被他灼烫伤了一般,睁大了蓝眼睛,细微地发着抖,而当墨熄的手指抬起,沿着喉管慢慢下滑时,顾茫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麻发僵了。

    墨熄的腿是真的很长,他站在顾茫身后,可以把他的师兄整个人裹进怀里。他的大手没有松开,就着这样挟持的姿势更紧密地拥裹住他。

    那种熟悉的热切与气息让顾茫瞬间就有些失却力道,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墨熄的掌心里。

    感觉到了吗?

    墨熄俯身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沉炙:那就别来招我。

    说着把顾茫放开了。

    顾茫捂着喉咙咳嗽连连,转头看墨熄,那闷骚的男人已经垂着长睫毛,继续去处理他的木薯粉和他的虾了。墨熄这人就是这样,很能忍,并且很分得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和顾茫纠缠的时候无疑是极度热情的,他热血难消的欲念也无疑是蠢蠢欲动的,但他知道顾茫的身体此时还并承受不住太多的刺激。

    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对事情的把控有他自己的度。只要他觉得这个度仍不够,或者这个度已经超了,那么任谁也诱不了他。

    哪怕顾茫也不行。

    顾茫没办法,只得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趴着看墨熄忙碌。他瞧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颗曾以为历经苦楚再也不复纯粹的心,逐渐又生出了汩汩的甜水,从皲裂的胸腔里浮冒而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刚刚恢复,并不适合有那样太过激烈的缠绵,可他和墨熄想的是不一样的,比起自己的意识,顾茫其实并不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

    反正已经是残破一具了,他只想趁着自己头脑还明朗,还能好好表达爱意的时候,把血肉骨头都为他的公主殿下献上。

    可奈何他的公主殿下不收呢。

    奈何他的公主殿下珍惜极了他这一具黑魔缭绕的残躯。墨熄的爱意是那么剑拔弩张那么浓,墨熄的隐忍是那么坚若磐石那么真,这让顾茫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生出些美好的幻想,好像他残破的躯壳仍是珍贵的,是有救的。

    他的爱人总有一天会带他泅渡上岸,他们终能别无所忧地厮守在一起,就像少年时曾期翼的那样。

    折腾了大半天,都已经下午了,墨熄才总算把饭做好。

    一碟酥炸虾姑,一尾糖醋鱼,自然还有他唯一擅长的荔枝果木脆皮鹅,还有一锅落汤青。顾茫趴在石桌前,看着墨师弟将这些菜肴端上来,饭是之前就焖在锅里的,木盖子一揭,米饭和土豆的清香飘满院子。

    虾有点焦,糖醋鱼酸了些,脆皮鹅也没你做得好。墨熄说着,舀了两碗汤端过来,青碧的嫩叶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里,每碗都捞了三颗浑圆白嫩的鱼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

    别啊,我早就饿死了,现在你就算给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顾茫说着,举起竹箸夹了一颗鱼丸,一咬之下烫热鲜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来,整颗丸爽滑弹嫩,唔,好吃!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这是我去东市的张记鱼丸店买的。

    哦。

    你从前最喜欢这家的鱼丸子你或许是忘了。

    顾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无法逆转他记忆在逐渐减弱散去的事实,但他平日里竭力避免让墨熄觉察到这些端倪,却没成想失算在了这小小一颗鱼丸上。

    马屁没有拍对,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顾茫连忙道:没忘没忘,我是说这汤煮的好,你很厉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着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汤,没有说话。

    顾茫又接着尝了另外几道菜,不得不说,墨熄对庖厨之道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因为这个男人做的很仔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也都能入口。顾茫就夸他:这个鱼虽然酸,但是下饭啊。

    这个虾虽然焦了点,但是脆啊。

    这只脆皮鹅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谓美食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好吃,无可挑剔,一种则是像此刻的顾茫一样,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肴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好来弥补。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

    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墨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做总会越来越熟练的。

    顾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脑门上写着两个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虚点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煞有介事道:食。谱。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揽过顾茫的后脑,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少了两个字。

    这回轮到顾茫愣住了:什么?

    墨熄那双深黑的眸子缱绻地望着他,低声补道:我的。

    顾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盯着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为什么重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会觉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风情?他的墨师弟虽然很老实,但老实人认真说出的情话,何不比任何花团锦簇的巧语都更令人动心。

    ===第129章===

    吃过午饭后,两人在院子里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仆役进来,这一方别院只有他和顾茫两个人,一株大树,几只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朴,一直以来他所求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而已。

    当最后一只碗盏洗净,顾茫伸了个懒腰。墨熄走过去,将他从背后环抱住。

    接下来做什么?顾茫仰起头,贴在他颈窝侧问道。

    墨熄想了想。

    他们以前也经常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接下来要拔营了,接下来要淬炼武器了,接下来要赶紧收拾东西以免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从来都过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当顾茫习惯性地问了他这一句提问,墨熄想了一会儿,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此刻的宁静更珍贵。

    他低头亲了一下顾茫的头发,说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陪我晒会儿太阳。

    第137章

    阳佳节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快要到端午了。

    这段辰光里,饶是顾茫再为努力,

    他的记忆仍是如指间沙一样流失了不少。有些事情他明明今日还记得很清楚,明日墨熄再提,却发现他已然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无疑令墨熄非常难受,每一次他看着顾茫坐在书房,

    借着一豆青灯翻阅着那一摞厚厚的信纸,

    他就会觉得很心疼。

    他虽然没有看过那些信纸,却知道那上面写着的都是顾茫不希望遗忘的事情,

    每一天顾茫都会将它们从头到尾读上一遍明明那么竭尽全力了,却仍然留不住两个人共同的过往。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状况都还算令人宽慰。顾茫的身体在逐步恢复康健,神识也还算清楚,

    体内的黑魔气息也暂时没有任何压制不住的兆头。

    好歹还能安稳地过一阵日子。

    端午前夕,君上派人送来一份密函,密函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在院子里合酿一坛青梅酒。墨熄拆了书信,

    扫了一眼。

    君上给你的。

    顾茫红润的嘴唇间咬着一颗圆滚滚的青梅,

    闻言怔了一下,反手指自己:我?

    你自己看吧。

    顾茫舌头一卷,将青梅含入柔软的口中,右侧腮帮鼓起一个小包,

    瞧上去甚是可爱。他垂着睫毛仔细将书信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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