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相熟的女孩们都说,

    这样才是对的,

    再要好的兄妹都要懂得分寸,而江泠是个很守礼的人,叶秋水觉得,

    她不能无理取闹。

    她叹了一声气,侧过身,想到明日要去铺子里的事,

    叶秋水转念在心里盘算起账务,很快就睡着。

    隔壁的厢房一直没有住过人,榻上还有灰尘,

    江泠爱干净,皱着眉拍了拍床榻,

    铺上褥子躺下。

    厢房空间小,

    榻也小,

    江泠脚伸不直,

    只能侧躺着,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不佳,

    灰尘大,

    江泠辗转反侧。

    小时候,叶秋水总要人哄着才能入眠,

    如果不依着她,

    她就闹个没完,但今日居然没有强求。

    江泠睁开眼,

    许久,他披衣坐起,点上灯,低头翻看不久后解试可能要考到的书。

    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进去,后来则沉浸书中。

    江泠十二岁的时候就考进了县学,在大梁,科举分为县考、解试、省试,另还有恩科等等,过了县考可以进入县学学习,每两年,各州府由官府督办的学校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入京参加考核,考核通过进入国子监进学,考核失败则被贬为吏;县学里的学生可以参加解试,通过的被称为举人,在府学就读,只有举人才可以参加省试,通过者将被授予官职,落榜者,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补习。

    江泠如今在县学读书,因为腿疾,这两年先生们都没有举荐他入京,不能去国子监,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试在即,江泠全神贯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挑灯夜读。

    第二日,叶秋水早早起来去铺子,天刚亮,她推开门,却发现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说道:“蒸笼里有米糕,洗漱完记得吃,我先走了。”

    叶秋水怔怔点头,灰蒙蒙中,她瞥见江泠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试,还因为她的“病”耽误几日,越临近考试,越刻苦。

    叶秋水说:“哥哥,就算是考试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声,他已经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推门离开。

    他到县学的时候,学舍里许多学生还没起来,先生卯时六刻开始授课,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低声念诵,等大家都来的时候,他已背完几遍书。

    “三哥。”

    江晖头晕脑胀,背书背得想拿头撞墙。

    “三哥你来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学》,头好痛。”

    三哥回县学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他目标明确,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时先生也会私下感叹,如果江泠是个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几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县学推举却选了另外三名学生前去国子监。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张教谕不准他参加解试。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县学推举的三人里却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还有读书的机会,但在这个世道,一个不良于行的人只能处处碰壁。

    有考不过江泠的学生见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学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当官,上朝的时候,难不成还要给他拄个拐?先生们都是为他好,像他这样的人,去了京师也是惹人笑话,不如老老实实在曲州待着。”

    江泠置若罔闻,人世有偏见,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将写好的文章递给张教谕看,张教谕低头读几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厉,气质清正,像是一把尺。

    规矩,森严,宁折不弯。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赋异禀,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学问上更下功夫。

    张教谕考量许久,在他的文章上写上“甲”。

    这两年,江泠得过许多“甲”,一开始他回到县学,众人忌惮,就连江家都派人打听过,江四爷与四夫人成日告诫江晖要多多提防他,可连续两年,江泠都没有考进府学,也没有进入国子监,四房彻底放心了。

    四夫人幸灾乐祸地拉着江晖的手说:“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说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怜他,宽慰他,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说了。”

    江晖不喜欢听江四爷与四夫人这样说话,他年纪渐渐大了,小的时候将父母的话奉为圭臬,再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则再也听不进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话。

    “嘿,我为你好你还不乐意。”

    四夫人叉着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神情看上去很不满。

    江晖一气之下,搬到县学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请教功课,一开始,江晖也会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离开江家,过了几年苦日子,为什么学问还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师教导,仍然比不过江泠。

    可后来他发现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时候,学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将手从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着笔,骨节冻得通红,下笔依旧沉稳,哪怕手上已长满冻疮,反反复复地结痂生长,无论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来县学背书,也最晚离开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几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县学最优秀的人,但是师生上下都默认在推举时将他跳过,如果换做江晖,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他早就摔笔跳河了。

    而江泠,始终沉静,没有消极,没有破口大骂,如往常一样,写字看书。

    江晖实在佩服,不只是他,许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张教谕拿着江泠的文章走进学舍。

    其他几个学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张兄已经做好决定了?”

    张教谕点了点头,“当初知州举荐他入学,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可这个规矩是默认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很多年前,张教谕也教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与江泠一样,勤学刻苦,沉稳内敛,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长短腿,走路姿势怪异,肩膀也一高一低,在县学时便常遭人耻笑,张教谕力排众议,举荐他去国子监,那孩子考核倒是通过了,但去了京师,周围的人皆非富即贵,而他身有残缺,受尽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挤,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场上做着最边缘的人物。

    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坎坷无数,碌碌无为,最后抑郁而终,很年轻就走了。

    张教谕不能拂严知州的面子,勉强收下江泠做学生,但不准备让他继续进学。

    第一年,他划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准江泠参加解试,第三年,又越过江泠推举旁人。

    前不久,江泠难得告假,离开数日,张教谕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过了几日,江泠又出现在他的讲堂下,还交上写好的课业。

    少年告假五日,功课一日未曾落下。

    不骄不躁,不气不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这句话践行到极致。

    这份毅力,令张教谕也动容。

    “这次解试就让他去参加吧,我们多帮他打点好,让他好好考试,无论将来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能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命。”

    几位学官沉默片刻,最后纷纷颔首。

    秋末就是解试了,江晖很紧张,但反观江泠却很平淡,县学的老师不准三哥去参加解试,觉得他会丢人,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三哥,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江晖拿着书,走到江泠面前。

    江泠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他,点头示意,江晖指了指书上没读懂的地方,江泠一一解答。

    解试没几日了,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江晖明天也要启程,走之前,他抓紧机会向江泠请教。

    “年年推拒都没有我,考试也考不过,这次再落榜,我爹娘怕是要撕了我。”

    江晖苦笑。

    他站起身,笑道:“三哥,我先走了,多谢你不吝赐教。”

    江泠点点头。

    目光移回书上,今年解试,老师没有说他可以去参加,今日将课业交给张教谕,他也一字未提。

    大概又是去不了了。

    江泠收了书,拿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回家。

    叶秋水很早就等在外面,见到他,冲上前,下意识想揽住江泠的胳膊,但手都要碰到江泠了,想起昨日的事,又连忙放了下来。

    转而仰起脸,笑盈盈问道:“哥哥累吗,我今日做东,请哥哥去吃茶怎么样?”

    叶秋水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其他学子交谈起解试的事情,可是江泠从未与她谈起,她知道前两年,县学里的学官因为偏见,不让江泠去考试,还越过他推举别人,她为江泠打抱不平,替他不甘心,可是科举是朝廷大事,并非她不甘心就能闹出结果,她不想给江泠惹麻烦。

    看到别人都在准备去府城准备解试,但江泠却没有提到过,叶秋水猜测,大概先生们还是不准他参加,叶秋水心里很气愤,她知道,江泠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同人抱怨,但心里一定是伤心的。

    所以她想带他去吃饭喝茶,哄一哄他,安慰他,让他别难过。

    江泠侧目看了她一眼。

    方才,芃芃放下手的动作他都捕捉在眼里。

    她大了,知道男女之别,不再像以前一样靠近兄长。

    这样很好。

    江泠垂下眼睫,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有些堵,飘渺,捉摸不透。

    第66章

    “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见他不答,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的衣袖一角,催促,“走吧,

    哥哥,

    就当是陪我了。”

    江泠的目光扫过她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指,没说什么,默默跟上她。

    城东茶肆众多,

    这附近读书的学生都喜欢来此地品茶谈论,叶秋水觉得江泠一定也喜欢,她倒不怎么爱喝茶,

    但谈生意难免要选一些高雅有风度的场所,她拉着江泠来到一家茶肆中,驾轻就熟地同伙计说要上什么茶与点心。

    江泠看在眼里,

    叶秋水谈吐很好,口齿清晰,

    待人接物都很熟练,

    伙63*00

    计见到她如见到老熟人,

    笑着说:“叶小娘子,

    今日还是那几样?”

    叶秋水颔首,“是,劳烦了。”

    “哪里哪里。”

    伙计笑着去了,

    叶秋水拉江泠衣袖,

    让他坐下。

    “你常来这儿吗?”

    江泠问道。

    “平日会同人在这里谈生意。”叶秋水笑了一下,“附庸风雅嘛。”

    伙计端来茶水,

    叶秋水倒一杯给他,

    “哥哥,你尝一尝。”

    江泠接过,

    喝一口,茶味清淡,唇齿留香。

    “哥哥,吃点心。”

    她殷勤地送来一块又一块,江泠都全盘接受,认真评价。

    正巧,邻桌坐着几名襕衫青年,不知是附近哪所书院的学生,谈起解试,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志气,也夹杂着紧张。

    江泠面无表情,好似并不在意,但其实说不难过,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进了县学,却无法再前进,江泠不愿原地踏步,也怕辜负支持他的人的信任。

    叶秋水听见了,坐近些,低声对江泠说:“哥哥,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不管怎样,在我眼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眼眸里满是亮光,叶秋水从来没有问过解试的事情,她一直如此,不过问江泠的功课,县学有考试,她也不会问结果,只会拉着他出来看书,买好吃的。

    但不知为何,江泠总能因为这两句话安心下来。

    至少他积累了学识,至少他懂得了更多,他比以前更了解水利农政,他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帮助其他人。

    想到这儿,江泠又不心慌了。

    “好。”

    他低声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江泠不难过了,悬着的心也放下,她扬着唇角,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光彩照人,扫去一切阴霾。

    江泠心里的不安被抚平。

    吃完茶,叶秋水在柜臺上留下名姓,每一个月,茶肆的伙计就会去宝和香铺结一下最近的单子。

    刚出门,突然撞上县学的一名学官,看到江泠,他愣了一下,而后急道:“嘉玉,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茶,快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该动身去省城了呀!”

    江泠微怔,“省城?”

    “是啊!”学官提了提声,催促,“你也在应解试的学生名册上呀,考试在即,路上车马多,早些出发,以免赶不上!东西收拾了没有。”

    江泠呆呆道:“还没……”

    他还没反应过来。

    叶秋水先一步答道:“先生,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了,多谢先生提醒,哥哥快走!”

    她拉起江泠就出门。

    江泠懵着,他在应解试的学生名册上?

    叶秋水忍不住笑,“哥哥,你看嘛,我就说,总会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哥哥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江泠回过神,心里有一股血沸腾起来。

    盯着叶秋水的笑颜,江泠也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嗯。”

    “走,咱们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省城!”

    张教谕最后在名册上添上了江泠的名字,他想起当初严知州走之前留下的举荐书,上面写着“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张教谕观察几年,确信,即便前路坎坷,江泠也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

    能走到哪一步,都看这个少年的造化。

    回到家中,叶秋水搬出箱子,往里面塞衣物,冠带,笔墨纸砚,江泠见状,说:“不用准备那么多的衣服,解试的那几天是不准离开贡院的。”

    叶秋水不知道这些,疑惑,“吃喝睡觉怎么办?”

    “一样的,不可以离开贡院的号舍。”

    “这样啊……那多难受啊。”

    叶秋水撇了撇嘴,将东西拿出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江泠,“哥哥,明日我可以陪你去省城吗?”

    她想去看看贡院长什么样。

    江泠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他不能离开贡院,不放心她一个人。

    “没事的。”

    叶秋水说:“我在贡院旁边的客栈租个屋子,哥哥不在的时候,我绝不出去乱跑。”

    江泠神情严肃,摇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求你了,哥哥,我真的想去。”

    叶秋水下意识上前,拉住江泠的手,语气哀求,撒娇。

    少年抿着薄唇,沉默不语。

    叶秋水两只手团住他,摇一摇,晃一晃,“哥哥……”

    江泠不说话,但严肃锋利的眉眼却不自觉地松缓下来,他别开目光,看向他处,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叶秋水顿时喜笑颜开,嘿嘿一笑,转身去收拾自己的衣服,将裙子塞进箱笼。

    第二日,叶秋水叫来一辆马车,同宝和香铺的掌柜伙计们说一声后,与江泠一起出发去省城。

    贡院前的学生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紧张,门前,学官拿着名册核对姓名,身份,趁着还没进去的功夫,有些人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诵书籍。

    叶秋水好奇地打量四周,还遇到几个认识的县学学生,大家互相打过招呼。

    贡院有许多军士把守,威严肃穆,气势凌人,叶秋水不敢乱张望,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江泠,江嘉玉!”

    学官扬声喊道。

    江泠走上前,周围异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他好像是个跛子?走路不平。”

    “看着还挺丰神俊朗的,可惜可惜。”

    江泠神色平静,递上自己的文书。

    学官瞄他一眼,说:“进了贡院可就数日出不来了,你既腿脚不便,可能忍受号舍环境的艰苦?”

    “学生可以。”

    江泠轻点头,语气沉静。

    学官颔首,将写有号码的木牌给他,“进去吧。”

    江泠接过,进去之前,回头看了看。

    叶秋水站在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对上他的视线,招手,笑容明亮,张了张口,无声地说着:“哥哥,万事顺利!”

    江泠嘴角牵了牵,回过头,握紧号牌,心里很平静,安定。

    他大步跨进去。

    解试有三天,一共三场,学生进去了就不可以再出来,若是离开号舍,会被视为作弊,驱逐出贡院,并且不准再考。

    州府下的县城很多,各个地方的学生都聚集在省城中,平日在县学中的佼佼者来了府城也会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拿了号牌的学生,各自进入自己的号舍,锣鼓一敲响,考试开始,期间任何人不允许离开,三天三夜,都要在这个狭窄闷热的号子里度过,旁边还有军士把守,勒令考生不允许随意起身走动。

    解试的题目关乎儒家经典,还会考诗赋与策论,试题纸一发下来,江泠大致浏览一遍,提笔落字。

    解试的三日,叶秋水待在客栈中,她答应江泠不会一个人乱走动,于是请客栈伙计帮忙去省城最出名的香料铺子买几样镇店之宝回来,叶秋水坐在屋子中,从早到晚,研究别家铺子香料配方的奥秘,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测与见解。

    三日很快就过去,锣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试题纸被收走,江泠端坐在位子上,腿有些麻,等了许久,考官一声令下,众人才得以站起离开。

    这次解试题目有些偏,不似寻常,卷子刚发下不久,其他号舍就传来痛哭声,有人意志不定,三天未到就起身离开,因而被当做作弊,赶出贡院,不准再考。

    科举,考学问,也考能力,稳重的心态,也是能力的一种。

    考官收走卷子,江泠扶着桌案站起身,腿已经麻了,没有知觉,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

    贡院外,站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家人。

    江泠缓慢地走出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哥哥!”

    小娘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招了招手,江泠看到她。

    叶秋水奔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哥哥,我们先回客栈休息吧。”

    她指了指道旁,叶秋水知道三天三夜过去,江泠一定会累得走不动路,虽然客栈离得很近,她也请伙计帮忙准备了马车。

    江泠很累,又累又困,眼皮沉重。

    他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去,一坐上车,江泠靠着车厢,闭上眼睛便睡着。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客栈,叶秋水扶江泠下来。

    “劳烦准备热水,浴桶,还有吃食,不要油荤,清淡些,送到二楼最末尾的房间来。”

    叶秋水仔细叮嘱客栈伙计。

    江泠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他眼下乌青,脸上写满疲惫。

    叶秋水轻手轻脚,转头告诉伙计,两个时辰后再将东西送上来,动作轻一些。

    她走到床边,给江泠盖上被子。

    细长的发丝落下,轻扫江泠的耳垂。

    他睁开眼,看着她。

    叶秋水拍一拍他,温声道:“哥哥,休息吧,我就坐在旁边看书。”

    江泠阖上眸,沉沉睡去。

    第67章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屋内点着一盏小灯,芯子滋滋烧着,寂静宁和,

    叶秋水坐在灯下,

    侧对着床榻,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侧,鬓边的珠花在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泽。

    江泠看了一会儿,

    没说话,叶秋水看书时专注,屋里只剩翻页声,

    她偶尔抬眸看一看江泠,对上他的视线,立马站起来,

    放下书,“哥哥,

    你醒了,

    饿吗,

    我叫伙计送了吃食上来,

    先吃饭吧。”

    江泠点点头,坐起身。

    贡院的伙食不算好,睡也睡不安稳,

    江泠一觉睡到天黑时才恢复了一点精神,

    坐在桌前,慢吞吞吃饭。

    叶秋水倒一杯茶放在旁边,

    继续低头看书。

    她没有问考试的事情,

    叶秋水相信天道酬勤,江泠勤学刻苦,

    最后的结果必定不会叫她们失望。

    吃完饭,江泠宽衣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贡院里考了三天试,出来感觉人都臭了。

    洗完澡,两个人离开客栈出门闲逛。

    叶秋水来省城已经几天了,一直没有逛过附近,她喜欢精巧细致的小玩意,路边的泥偶,香包,都会停下来拿起看一看。

    江泠跟着她,提着许多东西,省城比曲州繁华太多,街上卖的发簪绢花也正时兴,叶秋水拿起一支放在自己鬓边比一比,扭头问江泠,“哥哥,好看吗?”

    笑容清甜,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江泠说:“好看。”

    卖绢花的商贩笑,“小娘子人美,戴什么都好看。”

    叶秋水买下几支,江泠拿着,她跑来跑去,又进了一间生意兴隆的香料铺子。

    店中琳琅满目,芳香四溢,叶秋水低头看几眼,拿起香包,鼻尖轻嗅,估算它的成本与利润。

    她如今管着铺子,宝和香铺开了许多年,积累了客源,不愁不赚钱,只是越来越多的新铺子开起,达官贵人、百姓们都爱尝试新事物,听掌柜提起过,宝和香铺生意不如前两年好,今年去京城的货船也少走了两趟,做生意的最怕利润一年不如一年,这是走下坡路的体现。

    叶秋水得想办法制止住这种衰弱。

    她闻一闻香包,须臾就能辨认出里面用了何种材料,用量多少,以及研磨制作工艺。

    省城比曲州繁华,合香种类丰富,香料铺子里卖的最好的,一定是当下正时兴的,叶秋水可以借此判断出如今的达官贵人们更喜欢什么,小县城里的百姓,富人,热衷于追逐更高一层阶级的人的喜好,叶秋水逛一圈,心里有了盘算。

    来省城应试的人很多,解试刚结束,街上人山人海,都是儒巾襕衫的学生,道旁的店面也很热闹,小贩的吆喝声不断,人声鼎沸,面若桃李的姑娘倚在栏杆旁,身姿慵懒,朝路过的人群招了招手,衣袂飘飘。

    街上穿梭的大多是来省城应试的学生,年轻,又风度翩翩,考完试,各个踌躇满志,引得姑娘们纷纷注目。

    意志不坚的人,很容易迷倒在这样的繁华中,江泠目不斜视,陪叶秋水逛完要看的地方,二人打道回府。

    回到客栈,叶秋水坐在桌前,回想起今日在合香铺子里闻到的气味,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想,涂涂改改,修整。

    她买了香包,闻一闻,写出自己认为的配方与用料,准备回曲州后再验证。

    一旁,江泠低头翻看农书,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明明白天刚考完试,好不容易能轻松一会儿,他补了两个时辰觉,陪叶秋水逛了会儿街,一闲下来又开始看书。

    真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

    在省城又待了几日,二人乘马车回家。

    第二日,江泠便回到县学上课。

    张教谕等人都惊了,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泠开口,语气平静,“考完试就回来了。”

    张教谕无言。

    别的学生,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差,进了省城,总要逍遥快活几日才想得起回乡继续进学。

    江泠没多待,陪妹妹玩了两日,一回来又开始看书了。

    “嘉玉,这次解试策问考的什么?”

    江泠答道:“封丘境内,土瘠民贫,蝗灾频仍,若尔赴任,将用何法改良土质,驱避害虫,使土地复肥?又将如何动员黎庶,共御虫害,确保来岁五谷丰登。”

    张教谕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题,如此之偏?”

    一直在县学里死读书的考生怎么可能知道?

    张教谕握紧了拳头,为这次参加解试的学生捏了一把汗,之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各个愁容满面,张教谕也不敢再问每个人都答得怎么样。

    而另一边,江泠心里很宁静平和,如从前一样看书写字,未曾表露过一丝紧张,担忧。

    江晖回了江家,四夫人与江四爷一左一右,连声追问,“你考得怎么样?”

    江晖不想答,看着他的模样,夫妻俩也知道不怎么样,四夫人有些生气,过了会儿眼珠子一转,转而说道:“我听说,那个谁也去省城考试了?”

    “嗯。”江晖道:“我在贡院看到了三哥。”

    两人凑近上前,问道:“那他考得怎么样?”

    “我怎知。”江晖莫名其妙,答道:“三哥很早就回曲州了,我没有机会问他。”

    江四爷一听,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定然不怎么样,要不然怎么会静悄悄,灰溜溜地滚回来。”

    江四爷与四夫人爱看别人笑话,别人不如意了,他们就如意了。

    江晖简直无话可说,将他们推出去后关上门。

    解试过后,一切恢复如常,放榜的日子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叶秋水研究出了省城流行的合香配方,确定制作工艺与流程,她按照自己的猜想去作坊试验一遍,最终的成果与她从省城买回来的香包气味无异,叶秋水告诉底下的伙计,按照她给的方子制作,对外宣传,宝和香铺卖的合香是省城如今最时兴的,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在佩戴这个气味的香包,曲州别的地方没有,只有宝和香铺能制作。

    名声一打出去,来宝和香铺买合香的客人络绎不绝,府城的夫人小姐们最爱的笑梅香,曲州的娘子们自然也要赶时兴,不愿错过这个热闹。

    名下一笔又一笔分红进账,去年,叶秋水与珍祥街一家招牌为“火炉炙鸡”的酒楼签下文契,她曾在城外山头盘下一块地方养鸡,那些鸡食虫蚁,喝花露而生,养得膘肥体壮,最适合炙烤,叶秋水又在酒楼入了股,将鸡卖给他们,名下便又多了一份分红。

    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早就是曾经的目标了。

    忙完这一阵,秋风送爽,树叶凋敝,转眼又是一年秋,霜降这日,一匹快马踏进曲州城内,马上之人握着红澄澄的喜报,一路高喊,声音响亮,如击鼓之音嗡鸣回荡,久久不消。

    县学内,张教谕听到动静,停下讲课,众人纷纷抬起头,循声向外张望。

    报子从马上跃下,张教谕立刻迎上前,其他学官也赶来了,县学上下几百人围聚在此。

    捷报人展开红榜,布帛上写着金灿灿的几行字,耀眼瞩目,张教谕呼吸一滞,颤抖着手上前接过。

    “嘉、嘉玉……”

    他愣了须臾,才想起来喊人,“嘉玉呢?”

    一名学生说:“他……他帮邻家阿婆收稻子去了。”

    秋末,正是丰收的时候,江泠前几年与匠作坊的师傅们一起做的水车运作顺利,涓涓水流灌溉农田,稻谷收成丰厚,山上果树茁壮,漫山遍野皆是清香。

    他戴着斗笠,挽起衣袖,踏过农田,麦穗轻轻扫过腿肚,看着金浪翻滚,江泠从未觉得人生如此充实过。

    农田外,道旁突然扬起沙尘,一群人策马奔来,声势浩大,田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探究地望过去。

    “江泠,江嘉玉!”

    最前面的捷报人扬声高喊,“江、嘉、玉,解元!人呢!领榜啊!”

    他扯起嗓子大喊,张教谕与一众学官也跟在后面。

    “小江。”一名老农手肘推了推江泠,“他们是不是在喊你?”

    田野绵延数里,江泠抬头,眯了眯眼,声音听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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