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吃完饭,江泠继续看书,叶秋水出去找丫鬟们玩了。

    门外传来姑娘们脆灵灵的笑声,江家的仆人都很喜欢叶秋水,丫鬟们经常拉着她装扮,扎头发,穿罗裙,点胭脂,她们不知道说起什么,又响起一串笑声,接着门便被推开。

    江泠抬头,方才江家的丫鬟打扮叶秋水,给她穿上鹅黄色的罗裙,梳起双环髻,这一年她长高许多,也变胖了,肤色不再因为营养不良而蜡黄,小姑娘唇红齿白,长发乌黑亮丽,鹅蛋脸,春杏眼,瞧着玉雪可爱。

    江泠目光顿住,下一刻,叶秋水提着裙子哒哒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江泠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明日我可不可以不练字,我想和小荷姐姐她们一起剪花纸玩。”

    她只有与最亲近的人一起才会无所顾忌,自然而然地撒娇,叶秋水挽着江泠的手臂,晃啊晃,盯着少年紧绷严肃的下颌,祈求地问。

    江泠是个很严厉的老师,督促她写字背书,一日都没有停过。

    前几日她偷懒,还被他敲了脑袋。

    不重,但江泠语气严肃,要她好好学。

    读书学问,能开心明目,利于行耳。②

    江泠认为,人必须识字明理,才不会轻易被诓骗,才能更好地立身处世。

    她今日撒娇,想要偷懒一日。

    本不该同意,但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江泠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几乎整个人都贴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挨着他的胳膊。

    “可不可以嘛……好江泠。”

    江泠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染。

    少年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微微扑闪的扇影。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最好了!”

    叶秋水欢天喜地地站起,裙摆飞扬,她转身,像是一只黄鹂鸟。

    第二日,江泠叮嘱家中的下人送叶秋水去宝和香铺。

    没有爹娘的孤女很容易被人盯上,江家的仆人尽职尽责,他们领的是泠哥儿额外给的工钱,每年过年,江泠都会把压祟钱送给县城里的穷人,今年也是如此,还剩下一些,江泠拿给府里的婆子,叫她每日接送在宝和香铺做工的叶秋水。

    江家的小官人如此关心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这让许多人都诧异,知道叶秋水与江泠交好的人很多,她在宝和香铺,也常有人问起。

    “你怎么和江家三郎做朋友呀,你不知道他逼死身生父亲的事吗?他爹还是个罪臣,狡诈恶毒,上梁不正下梁歪,江三郎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关于江二爷的死,曲州城内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畏罪自尽,也有说他是被儿子逼死,古有“文死谏,武死战”的佳话,亦有讪君卖直的罪行,对许多文人而言,青史留名远比活得久要重要得多,江泠将要去国子监读书,若是能搏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谈,他则千古留名,因而,许多人阴暗地认为,他不惜检举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另有图谋。

    许多人忽略了,江二爷本就有罪这一事实,讨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远不如讨伐一个曾高洁如明月,现低入尘埃的人好玩得多。

    身败名裂的戏码,永远时兴。

    第30章

    “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暮春时,

    胡娘子仍随商队在外,二当家去别的地方收账了,一日叶秋水坐在柜臺后,

    低头算自己的工钱,

    日子没那么拮据,不再饿肚子之后,叶秋水仍旧很小气,

    爱财,铺子里的人都笑她小小年纪就是财奴,叶秋水不置可否,

    她喜欢钱握在手里的感觉,看着储钱的罐子越来越满,她的心里越来越安心。

    她拨动算珠,

    在账目上核对工时,外面传来响声,

    掌柜连忙出去招待,

    一名学徒见状,

    说道:“是王家的人来了,

    今日又要遭罪了。”

    王家是城东的大族,王夫人爱香,但十分讲究,

    是个难缠的客人,

    平日都是胡娘子应对,如今她不在,

    二当家也不在,

    掌柜硬着头皮上前去,弓腰迎王家人进来。

    宝和香铺善仿宫廷名香,

    而王夫人年轻时恰好曾在宫中做过女官,她对香气十分挑剔,许多铺子仿龙涎的制法已经出神入化,但王夫人总能找到不足,陈家香铺的有霉味,何家香铺研磨得不够细腻,铺子里的伙计们见她过来,登时如临大敌。

    王夫人出手阔绰,无论去哪间铺子,开心了都会给打赏,通常是五两银子起步,足够一家人整年的开销,不过王夫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主儿。

    马车停下,一名神情严厉,气质典雅的贵妇人走下,正是王夫人无疑,她挽着高发髻,头戴金钗,肩披帔巾,在一群丫鬟们的簇拥下踏进宝和香铺。

    “我们娘子上次看的雨井香可还有?”

    “有、有有。”

    掌柜连连点头,立刻让人去拿。

    伙计用托盘端着香饼过来,和匀,点燃,烟雾袅袅,很快便有淡雅的香气溢出,味道如雨后清泉干冽,闻之使身心舒展,因此得名。

    王夫人看了一眼,眉头轻皱,摇头,“有些霉味。”

    掌柜伙计们神情僵住,“这就是从前的配方。”

    王夫人道:“是不假,只是这味道些许沉闷,烟雾很重,聚在下层,闻着不让人觉得清静,反倒烦心。”

    众人面面相觑。

    王夫人身后的婆子扬声道:“我们娘子近来身子时常疲乏无力,多梦易醒,安息香可有?”

    伙计们依次端来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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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人便有些不满,抬起手,掩了掩鼻子,不言而喻。

    “胡大当家不在?”

    她问道。

    掌柜哂笑,“大当家带商队去暹罗了,不在曲州。”

    王夫人淡淡一扫,神情倨傲,耐心似乎告罄,掌柜心中暗自叹息,王家有钱,不过难应付,今日这单是拿不下了。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孩声音响起,“夫人不若试试熏陆香,可以安神,也能祛湿气,前些天连日梅雨,许多香料都有些受潮,所以才会有霉味。不过熏陆是不久前刚进的货,没有受过潮,就是味辛,我们铺子的安和香用了熏陆、艾叶,沉香末,还加了一味陈皮,以蔷薇水和之,味甘,闻之清爽。”

    王夫人纳罕地看过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人群后的叶秋水身上。

    她仰着头,不急不躁,将自己学过的东西流利说出。

    每日回去后江泠都会让她背书,叶秋水看过香谱,她抄写过许多次,也背过许多次。

    掌柜率先反应过来,神情严肃,摆手,让其他伙计将叶秋水拉到一旁,他扭头,对着王夫人恭敬道:“那是新来的孩子,跟着老头子我学打算盘,会看些账,若是冲撞了娘子,娘子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夫人却没有说话,她打量着不远处的女孩。

    打扮普通,看着是贫家孩子,但遇事镇定,口条清晰,见她看过去,不仅不害怕,反倒扬起脸,笑意满面,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注视着她,声音又脆又甜,王夫人听了,心里绵软。

    不由招手,“好孩子,过来。”

    叶秋水笑着上前。

    “她方才说的什么香,拿出来瞧瞧。”

    掌柜见王夫人没有恼怒,反而脸上有笑,赶紧让人去把东西拿来,伙计们点燃炉子,将炭饼烧红后放入炉内,倒入香灰堆覆在其周围,按紧,再将隔火片置于香饼之上。

    不多时,清烟飘出,如山间云岚,香气浅淡,清苦味中带着陈皮的甘甜,辅以蔷薇花香,又有沉香的庄重,涤荡去人心头的万千烦恼。

    王夫人鼻尖微动,嘴角渐渐扬起,说:“倒是新颖,像听了一遍经书,闻着心也静了。”

    叶秋水甜甜笑道:“我们铺子还制了香袋,里面放的便是熏陆香丸,梅雨连天时人心易烦躁,娘子若喜欢,叫下人将香袋挂在床帘旁,晚上可以睡得安稳,第二日醒来,连头发丝都是香的。”

    小姑娘声音清脆如银铃,眼眸明亮,举止大方,铺中其他伙计都束手无策时,她不仅不害怕,还能有条有理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就算这香王夫人不喜欢,看在这丫头的份上,也要赏脸买下了。

    王夫人原本很严肃,又是曾在宫中当过职的女官,她为人讲究,喜好挑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铺子里的其他伙计与学徒都怕看到她,但是叶秋水不怕,她推测王夫人的喜好,就算她不喜欢,还能打骂她一个小丫头不成?若她喜欢,叶秋水就赚了。

    怎样都很划算。

    果不其然,王夫人眉开眼笑,示意婆子买下香,掌柜见铺子进账,笑得合不拢嘴,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拨动,王家出手阔绰,拿下王夫人,他们的分红也多。

    一旁,王夫人搂着叶秋水,问她多大了,家里有多少人,叶秋水都一一答了。

    听到她说家中没有旁人,爹娘都去世后,王夫人露出了心疼的神情。

    “好孩子,你可愿跟我回去?”

    王夫人忽然道。

    铺中其他人都转过来,盯着叶秋水。

    那可是王夫人啊!整个曲州,除了江家,最有钱的就是王家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她想,像王夫人这样的贵人,一时欢喜,要她跟着走,她是普通人家的孤女,最多也只是在王夫人身边做个丫鬟,讨她开心罢了,说不定时间久了,王夫人的新鲜劲没了,会后悔带她回府,为奴为婢,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叶秋水想要做的,是赚到许多许多的钱,以后有自己的铺子,可以像胡娘子那样,带着商队出入各地,谈笑风生,从容有度。

    “夫人喜欢我是我的幸事,不过我品性顽劣,若将来引起夫人不喜,那就真是我的罪过了,我见夫人面善,心里也十分敬重夫人,若是夫人喜欢我们铺子的香,以后每月我都随掌柜一起去贵府送香可好?”

    小姑娘圆脸娇憨,说话让人挑不出错处,还悄无声息地提到要和王家长期做生意的事。

    王夫人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心里喜爱得不得了。

    另一旁,掌柜已经同王家的下人结好账,他脸上笑意根本止不住。

    王夫人拉着叶秋水说了许久的话,走之前还不忘叫婆子给了她好大一锭银子。

    叶秋水弯腰道谢,站在铺子前,目送王家的车马离去。

    掌中团着的银锭又大又沉,叶秋水心花怒放,王家车马刚从长街拐出,她便忍不住蹦跶几下。

    十两银子!巨款!

    她翻出手帕裹好,又用荷包,香囊,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住,仔细收起。

    回到铺子中,掌柜的笑说:“芃芃,你可帮我们揽下好大一笔生意,方才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同我说,以后每个月都让你随我去王府送香饼,王家老太爷礼佛,以后佛堂的线香也从我们铺子进!”

    叶秋水拍手叫好。

    其他学徒与伙计艳羡地看着她,眼神各异。

    挑剔难伺候的王夫人被宝和香铺的人拿下,与王夫人交好的其他贵妇人听说这件事后,也来香铺买香,宝和香铺这个月进账很多,叶秋水拿到许多打赏,家中的罐子满得放不下。

    江泠知道后,告诉她可以将钱存进钱庄,不会被盗窃,还有盈利。

    她年纪小,说话又讨喜,夫人们常给她赏钱,别的学徒只有眼红的份。

    暮春的一日,叶秋水准备回家,她刚算完今天的账,一抬头就见几个凶神恶煞的伙计站在她面前。

    他们嫉妒叶秋水讨人喜欢,甚至可以拿到分红。

    “拿出来。”

    几人开门见山,要叶秋水将赏钱交出,她一个孤女,没有靠山,护不住这么多钱。

    叶秋水不给,她往后退了退,“你们以大欺小,连我一个小孩子的钱都要抢,要不要脸?”

    “没有你不要脸。”

    有人冷哼,“我们看到宅的人常来接你,你以前还偷翻江家的墙,小小年纪,私会外男,谁能比得过你。”

    他们说的话不好听,叶秋水不太听得懂,但可以从这些人的言语中判断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要你们管。”

    叶秋水扭头就要走,又被拉住拖到巷子里。

    伙计们直接伸手抢钱。

    她大声尖叫。

    江家的下人等不到叶秋水,跑到巷子里看,厉声呵斥。

    这些人一哄而散。

    叶秋水头发乱了,钱袋被抢空,她气鼓鼓地坐在地上,一脸的灰。

    婆子上前扶起她。

    叶秋水站起,拍拍衣摆,理好头发,轻声说:“许妈妈,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第31章

    “你不和我玩了吗?”

    胡娘子不在,

    但宝和香铺生意依旧很好,叶秋水将伙计抢她钱的事情告诉掌柜,掌柜辞退了那些人,

    但那些人会聚在她回家的路上,

    或是溜到叶家偷钱,幸好叶秋水将钱都存进钱庄,他们无功而返。

    江家的下人看不下去,

    告诉他们不要再打叶秋水的主意,为首的流氓是个不讲理的人,反倒讥笑说:“咱们曲州百姓敬爱的‘江大人’贪财好色,

    私吞赈灾钱,大雪天里,多少可怜人挨饿受冻,

    不抢钱我们哪里活得下去哟,你们江家倒是阔绰,

    自然是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

    毕竟胃口‘大得很呀’。”

    江宅的名声很臭,

    这些月时常有人趁夜往府门前倒泔水,

    石阶上的污渍难以去除,江宅成日紧闭大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府里的下人才会偷偷打开门,

    清理满地狼藉。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讽刺,江家下人的脸色难看,

    涨红着脸,

    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初江二爷贪财,与孙知州狼狈为奸,

    后来事情败露,江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没让事情牵连到整个宗族。

    如今二房在江家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老夫人倒是有心想要接江泠回老宅子,奈何族里的人不同意。

    他几乎是被家族厌弃,就连其他几房侵占吞并二房的家产,族长也是默许的。二房虽然被官府抄去大半家产,但剩下的也是一块肥肉,他们以江泠年纪轻,又有伤病在身,无法打理家业为由,将族中田地收回瓜分,大房娶妻的聘礼中有许多便是抢的二房的铺子。

    这些江泠或多或少都知道,但他阻止不了,二房的账目很乱,乱到无法清算,具体没了哪些产业根本无从查起,且二房在族中不占理,想要讨说法都没人理会。

    下人们留在江宅也觉得窝囊。

    叶秋水被欺负,但她没有告诉江泠,她跌倒了爬起来,自己拍干净衣摆,回到江公宅,如往常一样,背书,练字,吃饭。

    江泠如今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少年又长高许多,不过如今没有宋氏为他置办新衣,他穿着短了一截的衣衫坐在书桌前写字,临近叶秋水回家时的那段时间他都会静不下心,等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江泠才能静心看书。

    “我回来啦。”

    小姑娘雀儿似的跨进门,叶秋水先去洗了手,而后跑到他身边,问他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唔什么意思?”

    叶秋水认识的字多了,能读书,但是看不懂。

    江泠将书封翻给她看,“是《孟子》里的句子,意思是人生在世,毁誉参半,应当早做好心理准备,‘不虞之誉’即赞美,遇上时切勿过多兴奋骄傲,而‘求全之毁’则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与指责,若碰到了,也不用太气馁。”

    “噢噢……”

    叶秋水似懂非懂,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江泠合上书,听她絮絮叨叨说起铺子里的事。

    他抬眸,目光在叶秋水身上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今日遇上什么事了?”

    叶秋水叽叽喳喳的嘴停住,“怎么这么问啊?”

    江泠道:“你早上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裙子,手心还有蹭伤。”

    他心细,方才叶秋水坐在她旁边翻书时,江泠注意到她刻意避开掌心。

    且她过去最喜欢穿的鹅黄罗裙已经许久未见着了。

    叶秋水眼神闪了闪,说:“就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泠目光洞悉,静静地看着她,叶秋水有些心虚。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示意下人拿来药膏。

    江泠将帕子用热水浸湿,握着叶秋水的手,低头擦拭她掌心的血痕。

    少年眸光专注沉静,眉眼锋利严俊,看着只觉得生人勿近,但动作却很轻柔。

    待清洗完伤口,又擦了药,叶秋水坐下来看书,江泠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面前的《孟子》上。

    看上去,他对她的借口深信不疑,没有继续追问,叶秋水心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下人端上晚膳,叶秋水瞄了瞄,疑惑,“怎么没有蜜糕,我想吃。”

    江泠说:“我同他们说了,这一个月都不可以再做甜食。”

    叶秋水叫冤,“为什么呀!”

    江泠侧目看向她,冷道:“你长了三颗蛀齿,夜里洗漱后是不是又偷偷吃糖了?”

    被他说中,叶秋水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江泠太了解她,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不准下人再给她送糖吃,也不让厨房做甜食。

    叶秋水愤愤不平,气得在江泠手上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他冷淡依旧,说不给就不给,任她撒泼打滚都没有用,江泠在这些事情上很严格,撒娇都不能动摇他。

    夜里,叶秋水背完书回家休息,江泠叫来府中的几个婆子,问其中一人道:“许妈妈,芃芃在外面是不是受欺负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许妈妈神色为难,两手握在一起,紧了紧。

    芃芃不让她们将这些天的事情告诉郎君,但这哪里瞒得住,她不说,郎君自有其他法子知道。

    她挣扎片刻,抵不住少年洞察秋毫的目光,叹了一声气,说道:“这些天,芃芃得了王家夫人喜爱,拿了许多赏钱,铺子里的其他伙计眼红,时常围住她,骂她,还抢她的钱。”

    江泠眉心蹙了蹙,“骂什么?”

    “这……”许妈妈有些犹豫,“说她……说她和江宅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拿了江家的好处。”

    叶秋水不理会他们刻意的编排与诋毁,谁骂她,她就骂回去,或是找掌柜告状,让他赶走那些不学技艺,反而明争暗斗,欺负旁人的伙计,只不过她是个孩子,说出去的话,不及他们人多声音大,渐渐的,铺子里的伙计都孤立她,谁都不和她玩,也不与她说话。

    她回家,刚走出门没几步,便被拖到巷子里,他们抢走她的钱,将她推搡在地,而后一哄而散。

    江家的下人驱赶过,却遭到冷嘲热讽。

    叶秋水自己机灵,后来会绕远路,躲开那些人,可等回到叶家,又有调皮顽劣的孩子过来偷钱,没爹没娘,没人撑腰,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忍受。

    许妈妈说:“郎君,宝和香铺的掌柜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做生意的,不想与我们江宅扯上关系,怕外面说闲话,他们笑芃芃,说她定然拿过江公宅的好处,我怕再这么下去,宝和香铺就不要芃芃了,她还是个小姑娘,任人说闲话,将来对她名声不好。”

    江泠被人指责冷血刻薄,逼死亲父,这个世道忠孝大于天,他遭人唾弃辱骂,各个书院也不敢收他,和他走得近,就会被牵累。

    江泠垂下眼眸,唇线紧抿,置于膝上的手下意识蜷紧。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江家后院的小门封起来了。

    她不解,拍门,里面没有应答。

    叶秋水爬上墙,跳下,像往常一样,钻进江泠的院子,但门窗紧闭,仆妇们也不准她进入。

    她问道:“江泠呢?”

    仆妇说:“郎君在看书,不许任何人过来打扰,来人,送客。”

    叶秋水张口要说什么,被下人架起胳膊,送了出去。

    一连几日她都未曾瞧见江泠,江公宅也不让她进了,叶秋水爬墙,敲江泠屋外的窗户,看到他就坐在里面,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坐姿端正,握笔写字。

    她喊他,江泠不理,仆妇们听到声音,冲出来,捉住她,呵斥她,让她离开,还说她擅闯民宅,要报官。

    叶秋水吓得缩回去。

    她觉得很委屈,江泠就坐在那儿,听到动静,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但无动于衷。

    几乎是一夜之间,江泠就不理她了。

    深夜,仆人们都歇下,叶秋水又翻墙,推开江泠的房门,少年作息规律,亥时歇下,卯时醒来洗漱,看书,但今日,江泠居然还没有睡。

    他睁着眼睛,看着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进。

    “你再翻墙私闯江宅,我就让下人将你捆起来送去衙门。”

    黑暗中,少年冷漠的声音响起。

    叶秋水吓了一跳。

    她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不和我玩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

    江泠沉默,而后道:“你很吵,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静心看书。”

    “我哪里吵你了!”

    叶秋水脸颊鼓起,气呼呼的。

    江泠说:“反正你来我这里,也只是为了吃点心,我现在不想白给你东西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快点走吧,不然我真的报官了。”

    叶秋水不敢置信地问,“你觉得我天天来找你玩只是馋你家的点心吗?”

    江泠没有回答她,他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虽然没有开口,但答案昭然若揭。

    叶秋水气得胸口起伏,她瞪着江泠,但他始终很平淡,模样像是在无声地请她出去。

    “走就走,我一点也不稀罕!”

    她转身冲出去,头也不回。

    江泠坐在榻上,垂眸。

    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

    第32章

    “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

    江宅和叶家中间那道墙又再次恢复了存在感,

    泾渭分明,谁也没有再跨过线。

    叶秋水心里很气江泠这么想她,虽然她确实很喜欢江家的点心,

    每日去蹭饭时江家吃的东西都很不一样,

    有荤有素,还有瓜果点心,不过江泠都不怎么吃,

    他饭量少,许多东西都是进了叶秋水的肚子。

    但他居然觉得她只是想蹭吃蹭喝!

    太侮辱人了,一点也没有将她当朋友,

    叶秋水很生气,她决定再也不找他玩。

    每次出门,她都绕道走,

    本来火气就大,路上遇到北坊调皮捣蛋冲她做鬼脸的孩子,

    对方刚咧嘴吐舌头,

    叶秋水就冲上去,

    “啪啪”两巴掌,

    骂道:“吐吐吐,吐死你,同吊死鬼一样,

    好狗不挡道,

    滚一边去。”

    对面的孩子挨了两巴掌,咬到舌头,

    神色呆滞,

    不一会儿嚎啕大哭,边哭边跑,

    “叶芃芃疯啦!”

    她拍拍手,冷哼。

    叶秋水揣着小布包,里面装着笔,账本,来到宝和香铺,帮掌柜算账时悄咪咪和他说:“伯伯,我刚才听到刘哥哥他们骂你,说你老不死的霸占着掌柜的位置,他们怎么这样啊,伯伯明明对我们那么好呜呜。”

    小姑娘垂首抹泪,任谁听了都会相信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七岁的孩子,她能撒谎吗?

    掌柜一听,顿时大怒,从柜臺后冲出去,“刘丙,你是不是找死!”

    经常欺负,带头孤立叶秋水的那名伙计叫做刘丙,他突然被骂,挠了挠头,有些迷糊,掌柜冲过去,拎住他的耳朵,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过不了多久,就找机会将他赶走了。

    铺子里清闲下来,叶秋水像从前一样,招待贵妇人,得了赏钱并不全部拿回家,而是一大半分给铺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拿了钱,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渐渐就不再背后说她什么了,若是谁见不惯她讨人喜欢,故意针对,还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

    叶秋水自己可以解决身边的麻烦,江家的下人偷偷跟着她,看到她处理好这些事情,觉得惊奇,回去告诉江泠,他听后,沉默不语,心想:叶秋水离他远点反而更自在些,她那么聪明,又乖又可爱,大家都喜欢她,她自己有能力解决麻烦,相反,同他走得太近就会被欺负。

    暮春时,曲州又开始下雨,叶家房顶破了一块,淅淅沥沥地漏雨。

    天稍微晴了一些的时候,叶秋水爬上墙,跳到屋檐上,学江泠以前那样,用东西堵住破洞,在上面铺上厚厚的茅草。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瓦片湿滑,险些摔跤,叶秋水及时抓住屋脊,脚下石子滚落,她重新踩实,小心翼翼地准备下去。

    一回头,越过垣墙,看到江家宅院中,江泠坐在廊下正抬头看着她,他神情平静,目光疏离。

    叶秋水移开目光,哼了一声,踩着柴火堆滑下。

    半个时辰后,院门被人敲响。

    叶秋水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是江家的小厮阿乔。

    阿乔手里提着木板与钉子,还有一捆油布,笑说:“芃芃,这几日下大雨,你们家屋顶可有漏水?库房里正好剩些工具没什么用,本来也是要扔掉的,我想着不若将你家屋顶补一下,省得丢了可惜。”

    叶秋水连忙开门让他进来,阿乔身手灵活,攀上屋檐,补好屋顶,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油布,他填补得很牢固,滴水不漏。

    叶秋水很感谢,赠他一块饼,送他离去。

    初夏时,大房的长子娶妻,新娘家的嫁妆很丰厚,足足拉了十辆车,江大爷在门前迎客,气氛喜庆,他昂起头颅,长足了脸面。

    江大郎成婚,江家象征性地派人过来请江泠回去出席堂兄的喜宴,江泠拒绝了。

    他去了,反倒晦气。

    气候热起来,江泠仍然穿着几层衣物,衣袍的盘口系得一丝不苟,他坐在桃树下,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微热的暑风扑到他的脸上,他巍然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说笑声,江泠抬头,瞥到墙头趴着几个少年,盯着他,窃窃私语。

    “六郎,那就是你三哥啊?”

    一名少年推搡了身旁的人一下,说:“什么三哥啊,去去去,我们江家可没有这号人。”

    “诶诶诶他看过来了,你们小声点!”

    “好凶啊,不会吃人吧,我听说他逼死亲爹,还把娘也给气走了,果然,看着就不像好人。”

    今日江大郎大婚,府中喜宴,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不知哪个少年提到那个传说中的江家三郎,几人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江宅这里,要一窥真容。

    江泠发现他们的时候,少年们立刻低下头躲起来,不一会儿又出现。

    “他是不是真的瘸了,我们说他,他会听见吗,听见了要是生气,站起来追我们怎么办?”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名少年拿起弹弓,瞄准江泠在的方向,拉紧弓弦。

    江晖也在,府上客人很多,江四爷与四夫人让他多和贵客家的小公子玩,六郎是江六爷的孩子,今年才九岁,娇惯长大,十分顽劣。

    见他们要拿弹弓打人,江晖连忙说道:“六弟弟,打人是不对的,你们不能这样。”

    江六郎不理他,几人将江晖推到一旁。

    他们拉起弹弓,互相起哄,瞄准院内。

    江泠看到了,抬手用衣袖挡住,石子弹到他身上。

    他掀起眸光,定定落在墙头的几人身上。

    少年眼神镇静,瞳仁漆黑,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两柄无形的薄刃。

    墙上的人瑟缩了一下,几人低声交谈,“他好像在瞪我们,我害怕。”

    “怕什么,他又起不来!我们拿弹弓射他,他也只能干瞪眼!又没法跳起来打咱们,看我的!”

    六郎探出头,拉起弹弓,瞄准江泠的眼睛。

    江晖想拉他,另一个少年说道:“好了五郎,你不要扫兴!”

    江晖不敢再说了,怕他们让他走远点,不和他玩。

    日光晕眩,江泠看不清晰,他扭头想叫下人过来扶他进屋,一粒石子猛然飞射过来,擦过眼皮,打在鬓角。

    他吃痛地皱紧眉,墙上传来哄笑声。

    “打中了!哈哈哈哈他果然是瘸子,站不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

    江家的下人散漫,江泠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快步走进院子,江泠的鬓发已经被打散了,他所坐的地方落满石子。

    下人骂了一声,拿起竹竿,赶走墙上的少年们。

    江泠被扶进屋中,门轰然关上。

    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出来,回到家中,远远瞧见江家垣墙上人头攒动,一棵纤细的柳树上踩着好几个人。

    她纳闷地盯着他们打量。

    江晖有些生气,“你们不能拿弹弓打人呀,方才要是将三哥眼睛打坏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我们三哥。”六郎无所谓地说,“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我爹说了,他现在瘸了都是活该。”

    以前二房说一不二的时候,其他兄弟都受过二房的气,江六爷早就看二房不满了,他们一出事,六房第一个拍手叫好,江六郎从小耳濡目染,如今也不将二房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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