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昏睡中的褚涯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房顶。那双眼睛里一片浓黑,如同浸染了墨汁,连同眼白也一并染成了黑色。

    但他神志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很自然地想起刚才昏迷中的那些画面:

    他纵跃在深夜的房顶上,嗅闻着空气里的一抹气味,心中戾气翻涌,循着那味道而去……

    他的脚爪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怀着捕食者的兴奋,慢慢接近那个正在接水的小小矮矮的身影……

    他在街上奔跑,追逐着前方那个也在狂奔的小身影,满腔都是想将他身体撕碎,头颅咬成碎片的冲动。

    但在他跃起的最后瞬间,脑中却突然清醒,炸雷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自己!这是一只野兽,一只想要残忍虐杀的野兽!

    褚涯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停住,压抑着心中想扑上去疯狂撕咬的冲动,想着快走,离开这里,快走……

    下一秒,他倏地睁开眼,看到的便不再是空荡荡的长街和奔跑的小孩,而是铁锈斑驳的铁皮屋顶。

    他反应过来自己只是在做梦。

    但这场梦太真切,他仿佛真的进入过一只野兽的身体,有着强健的体魄和锋利的爪牙。他透过那双兽瞳看着世界,不受控制地纵跃奔跑,满心都是蓬发的暴戾和怒气。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让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充斥于脑海的嗜血念头,究竟是那只野兽还是他自己的。

    第23章

    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

    褚涯不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

    但眼下情况容不得他仔细琢磨,只借着从室外透进来的灯光,缓缓打量周围的一切。

    虽然光线昏暗,

    却看得出这小屋子很简陋,四处都是杂物。他有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想坐起身,腿部却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

    这疼痛从腿部迅速蔓延全身,

    让他耳鸣眼花,每条神经和每块肌肉都在抽搐。他脑中也出现了很多画面,

    大雨里的玉米地、奔跑的母亲、嘴唇不断开合的顾麟……

    “姑母和姑父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涯,

    你说得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你亲爱的父母,

    都是我杀的。”

    ……

    褚涯痛苦地咬紧牙,双手痉挛地握紧,

    眼前光影旋转不休,世界扭曲变形,似乎正在形成一个要将他吞噬殆尽的黑洞。

    那黑洞中心出现一对幽深的兽瞳,闪着冰冷寒酷的绿芒,

    朝他诱哄般低语:“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他们都该死……”

    对,

    所有人都该死,杀了他们……

    褚涯双目狂乱,眼底又浮起一层黑色,

    从瞳仁往周围蔓延,

    逐渐覆盖他的整个眼球。

    “……哈哈,

    我已经回来了,

    我怎么会怕你呢?我就是假装怕怕,哈哈……”

    小孩的嘎嘎大笑突然传入耳中,犹如放肆的木棒毫无章法地挥动,将那些低语都冲得零零碎碎。褚涯也顿时清醒,世界停下扭曲旋转,那只野兽不甘地低吼一声,随着黑洞一起迅速消失。

    褚涯眼底的黑色也如潮水般褪去,让他看上去又和平常无异,只是因为高烧的缘故,脸色潮红,嘴唇却干裂泛着白。

    沈蜷蜷已经走出通道进入垃圾场,他满头满脸的汗,脑袋上冒着白烟,但惊惶散去,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怎么会怕你呢?我假装怕的,我其实一点都不怕鬼。”沈蜷蜷紧张又兴奋,伸出一只脚跨进通道:“我来啰……”他眼珠盯着通道前方,接着又收回脚:“我走啰……”

    “我又来啰,我走啰,我又来啰,我走啰……”沈蜷蜷伸脚缩腿,嚣张地大笑,朝着通道挥舞铁棍,摆出攻击手势:“哈哈哈,我其实刚才都是假装的,我一直在精神力攻击,你想不到吧?”

    沈蜷蜷满足地走向铁皮屋,虽然现在不害怕了,但到底刚才被惊吓过度,身体还时不时打一个冷战。

    他脚还未跨入铁皮屋,声音先传入门内:“哥哥,我刚才遇到鬼了,我一点都不怕他,把他打得哇哇叫。我就指着他说,你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啊?我要把你关起来,不准你吃晚饭……”

    沈蜷蜷进入屋内,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嘴里。

    他呆呆看着推车上的人,半晌后才蹲下,两只脚慢慢往前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褚涯。

    “哥——”他突然收住未出口的哥哥,抿紧嘴想了下,还是换了个称谓:“这个人,你醒啦?”

    褚涯看着房顶,和昏迷时的唯一区别便是睁着眼睛,但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犹如一潭沉沉死水。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沈蜷蜷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小声喊,脸也越凑越近,最后挡在了褚涯的双眼和房顶之间。

    眼见褚涯的空茫视线回束在自己脸上,沈蜷蜷放软了声音:“你醒啦……”

    褚涯盯着面前那张花脸看了几秒,沈蜷蜷冲着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碎的小白牙。

    “你这是还没睡够吗?你还想睡吗?你是不是还想睡?这个人?你是不是没睡够?啊,我都忘记你要喝水了,我来喂你喝水。”

    他将脖子上挂着水壶搁在床头柜上,双手一起拧壶盖。

    “你醒了,嘿嘿嘿,你怎么就醒了,嘿嘿嘿。”他转头看一眼褚涯,又继续对付壶盖:“你刚才要喝水呢,我就去给你打水,我出去,回来,啊!你就醒了,哈哈哈。哦,我还遇到了一个鬼,但是我不怕的,只要他敢来打我,我就要用铁棍把他捅个对穿……”

    褚涯的目光落在沈蜷蜷后背上,看着那段从棉衣领口伸出来的细伶伶的脖子,突然想起刚才那段野兽意识里,看见的就是这道背影。

    他觉得刚才那一切的确发生过,只不过是他处于昏迷时,不自觉放出了精神力,在这附近蔓延游走。

    而那什么野兽,也只是他混乱的大脑自己想象出来的。

    褚涯没有继续深思,失去父母的绝望和悲痛在他心里蔓延,穿透血管,渗入骨骼肌肉,掐住他的灵魂一点点下沉。

    沈蜷蜷端着一壶盖的水慢慢走前,弓着背伸着手:“小心点哦,别撒了哦,小心点。”再蹲在褚涯面前,“来,这个人,我喂你。”

    褚涯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勺子直直冲着他的嘴而来。

    他之前时昏时醒,很多时候都保留着几分意识,所以也清楚这勺子的用途,条件反射地张开了嘴。

    沈蜷蜷惊讶地啊了一声,收回勺子笑:“不用我撬嘴巴了哦,你可以自己张嘴了哦,你好乖呀,真乖。”

    褚涯还没来得及闭上嘴,一个壶盖也迅速凑到他嘴边,往里一倒。

    咕嘟一声,褚涯将灌了满嘴的水咽了下去。

    “你喝水也好乖,我再去给你倒一杯。”沈蜷蜷拿着水杯大小的壶盖,起身去床头柜,“发烧了要多喝水,喝很多很多。”

    褚涯虚软得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加上口渴,便任由沈蜷蜷给他连喂了好几壶盖。直到沈蜷蜷再一次倒水来喂时,他才紧闭上了嘴。

    “还喝吗?你还喝吗?”

    褚涯没有回应,只木然地看着铁皮屋顶。

    “你是又没法张嘴了吗?你还喝吗?是不是又张不开嘴了?”

    沈蜷蜷低头去拿勺子,褚涯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努力摇了下头,挤出两个短促的气音:“不、喝。”

    “哦,不想喝了,那我就不喂了。”沈蜷蜷倒也干脆,起身将壶盖放好,接着又蹲在了褚涯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褚涯可以无视他的目光,但他那些絮叨却持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想无视都不行。

    “你看着好白,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要白,你那次在福利院没有这么白,拿个包包。”沈蜷蜷昂首挺胸,左手微拢像拿着什么,面无表情地垂着一双眼睛,“你就是这样的。但是你的眼睛毛还是一样长,我再看看,嗯,一样长。”

    褚涯并不想听这些没有重点的东拉西扯,但听到福利院三个字,心头还是微微一动。

    他脑中终于浮起另一个小孩的形象——戴着盖住耳朵的棉帽,淌着两条鼻涕,眼睛乌溜溜地转——他也终于认出来,这个小孩就是那次在福利院见过的脏小孩。

    那自己现在是在深渊福利院?

    他努力回忆,模糊记起了那些枪声和脚步声,以及耳边反复的叮嘱。

    “……小涯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来接你……”

    这声音是云副官,应该是他将自己从白堡里抢出来,然后送到了深渊躲藏。

    至于身旁为什么会有这个小孩,可能现在他就藏在福利院里。

    “这是哪儿?”他还是开口问道,声音沙哑难闻。

    沈蜷蜷回道:“我的办公室。”

    褚涯哪会信这是办公室,猜测这应该是福利院的杂物间。

    “谁把我送来的?”褚涯虚弱地问。

    “不是谁送的,是我把你从垃圾山上捡回来的。”沈蜷蜷有些得意。

    “其他人呢……大人呢?”

    沈蜷蜷四处张望:“还有其他人吗?我不知道呀。”

    褚涯发现和这小孩很难交流,便没有再出声,他觉得应该是有人不方便出面,便让这小孩儿来看着自己,等到明天天亮总会见着。但沈蜷蜷却开始说个不停,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洪亮。

    “你送我的黑团团我吃了,你送给我的围巾湿了,晾在外面的,明天就可以戴。我把我的花纸纸也带来了,还有玻璃球,都可以给你,全部给你!”

    沈蜷蜷伸手四处指,豪气地道:“这里全是我的宝贝,你看看喜欢什么,喜欢就给我说,全给你!”

    褚涯没有应声,沈蜷蜷待到激动和兴奋平复了些,又盯着他看,放轻声音体贴地问:“是不是饿了?你肯定是饿了。刚才你没有吃山薯,我给你留着的。”

    沈蜷蜷起身,去拿过那剩下的半截山薯,在手里拍了拍,惋惜地道:“现在凉了,凉了的山薯就没那么好吃了,像个豆饼,哎,你怎么没早点醒呢?哎……”

    褚涯只觉得这小孩很吵,嗡嗡嗡地闹个不停,让他那些痛苦始终不能凝聚,东一团西一团地浮在胸腔里,散乱着四处淤堵,宣泄不出。

    沈蜷蜷将山薯递到褚涯嘴边,褚涯只紧闭着嘴,任由那冷冰冰的山薯触碰自己嘴唇。

    “还是不能自己吃吗?”沈蜷蜷迟疑片刻,又咬下一口山薯吐在掌心,“好吧,那还是让我来喂你。”

    褚涯不可置信地转动目光,看着托在小孩掌心的那一小块山薯离自己越来越近,木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破碎痕迹。

    他原本连动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这下也奋力慢慢扭头,沈蜷蜷却探出上半身,伸长的手递到他侧脸:“你不要动,我在喂你吃饭,你动着的话我不好喂的。”

    褚涯看着那小块山薯再次到了自己嘴边,又缓慢地转回了脑袋。

    “你是不想吃吗?这么好吃的山薯,为什么你会不想吃呢?”沈蜷蜷看出了他的拒绝,满脸都是不解,接着又严肃下表情:“你不能不吃饭的,不吃饭就会被饿死。”

    “我有次不想吃饭就没有吃,你知道后面怎么样了吗?”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褚涯,语气笃定:“没错!结果我就饿死了!从那以后,我每顿饭都好好吃,就再也没有饿死过。”

    沈蜷蜷吓唬一通后,见褚涯依旧不为所动,无奈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道:“怎么办呢?你不吃饭不行呀,闭着嘴也不行,我只能把你嘴巴弄开,给你喂饭。”

    说话间,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握在掌心的银白色勺子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褚涯也盯着那把勺子,一阵急促呼吸后,终于启开唇,在沈蜷蜷抵在自己唇边的那半只山薯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你在自己吃了吗?你好乖,你在自己吃了。”沈蜷蜷既高兴又欣慰,忍不住地笑,耐心地举着那半根山薯,让褚涯小口小口地啃。

    褚涯吃得很慢,吃一口便要停下来歇息,沈蜷蜷也不催促,只将山薯不断转向,将容易啃的那面转向他。

    “你不要着急,你看你明明饿了,嘴巴都饿白了,所以要好好吃饭,不能饿死……喏,我帮你咬的这块你也吃了吧……不吃吗?那我自己吃了。”

    褚涯将那半块山薯吃光,便闭上眼不再搭理人。沈蜷蜷也不在意,只乐滋滋地在推车侧坐下,继续说着话。

    “你是来找我的吗?你为什么生病了呢……”

    他的问题太多,褚涯一直被持续的头疼和腿疼折磨着,胸腹间憋闷欲呕,便努力吐出几个字:“不要问……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你是把这个忘记了吗?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记得在福利院给过我黑团团,还给我围巾吗?”

    褚涯回道:“所有的……都不记得,一切……都忘记了。”

    “什么?你把所有都忘记了啊!”

    沈蜷蜷终于没有再做声,半张着嘴反应片刻后,看看褚涯又看向左右,满脸都是无措和失落。

    “那你也不记得我了啊……”他小声嗫嚅着。

    沈蜷蜷呆坐着发愣,屋内总算安静下来,褚涯的耳朵也终于得到了空闲。但沈蜷蜷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倏地直起了身。

    他目光热切地看着褚涯:“这个人,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还记得你住的地方吗?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要回你的福利院吗?”

    长久的沉默里,沈蜷蜷以为褚涯这次不会回答时,他却沙哑着嗓音道:“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也……我也没有福利院。”

    沈蜷蜷屏住了呼吸,眼睛灼灼发光,接着双手握拳,涨红着脸喊了一声:“呀!!”

    他跳起来站在地上,将什么东西踩飞出去,叮叮当当乱响。他似是无法控制心里的激动,干脆出了房门,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乱踢后,再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檐下来回踱步。

    片刻后,他站定,眼珠子一阵乱转,又出了会儿神,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

    褚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被这样一打岔,心头盘旋的痛苦又被冲散了些,只是身体还在发烫,腿部断骨处的疼痛也还在持续。

    沈蜷蜷又回到屋内,喜滋滋地蹲在地上看褚涯,伸手去摸他额头,又摸自己:“没有发烧了哦。”说完又去掀他身上的被子:“我看看你的脚好些了没有。”

    褚涯只觉得下半身一凉,不自禁往下看,接着便满脸惊愕,整个人僵住,犹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看见自己就那么光着躺在绒毯上,全身未着寸缕,连内裤都不翼而飞。

    ——唯一遮挡住皮肤的,就是两块贴在大腿上的膏药。

    褚涯很小就不会让人帮自己洗澡,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身体,哪怕是照顾自己的沁姐和父母。

    他现在有些懵,一时间竟忘记了做出反应,就任由沈蜷蜷对着他的身体仔细端详。

    “还是这么粗的脚,不过明天肯定就好了,明天就会变细。”沈蜷蜷两臂合拢比划着:“这个脚贴了药膏就会好。”

    “走开,走远点。”褚涯发出嘶哑的呵斥声,想将沈蜷蜷拨开,但他刚勉强抬起头和肩,便又落了下去,连带断骨处也传来一股剧痛:“——啊。”

    “你别动啊,动来动去就会痛的。”沈蜷蜷连忙撅起嘴对着他断骨处吹,又安抚道:“不痛了,我吹吹就不痛了,你别哭哦。”

    褚涯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咬着牙道:“我的,我的裤子呢?穿,穿上。”

    “你现在不能穿裤子,那是湿的,我给你晾在外面的。”

    “湿的,也,也给我。”

    “可是管理都不准我们穿湿衣服,说穿了会生病的。”

    “给,给我。”

    “不行。”沈蜷蜷斜着眼睛看他,“你再多生一点病,药就不够了,药不够就会死的。”

    褚涯看着他那副模样,越来越气促,但他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办法,便道:“被子,盖,盖上。”

    沈蜷蜷将被子给褚涯搭好,坐在旁边开始脱自己的棉衣。他脱T恤时费了好大一番劲,还是没法将脑袋给扯出来。

    林多指没有在这儿,他干脆放弃了,任由脑袋被T恤包着,只脱掉灯芯绒棉裤,撩起被子一角钻进去,挤在褚涯身旁躺着。

    “哎哟,你好暖和哦,你真暖和。”沈蜷蜷一点一点地往褚涯那边挪,紧贴着他的胳膊,声音从T恤下传出来,带着闷闷的快乐。

    褚涯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虽然他现在满心悲苦,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洗过,澡吗?”

    沈蜷蜷将脑袋朝他方向靠,一起枕在枕头上:“洗过的,我刚洗过,管理还检查了我的背的。”

    褚涯:“那,鼻涕呢?”

    沈蜷蜷道:“我不冷,没有鼻涕,我脸上有衣服,流鼻涕也可以被衣服擦干净。”

    褚涯的手握紧了些,沈蜷蜷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很晚上了,你又在生病,我们不要玩了,快睡觉吧。”

    沈蜷蜷话虽这样说,却翻了个身面朝他,透过薄T恤的那层稀疏布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侧脸剪影。

    “你可以,可以看其他地方吗?别看着我。”褚涯闭着眼问。

    “你知道我在看你呀?”

    “你的手,也不要摸我的脸。”

    “哦。”

    沈蜷蜷收回放在褚涯鼻梁上的手,又往他那边挪了下,小声问:“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记得。”

    沈蜷蜷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做作的惊讶:“你怎么把我也忘记了?沈喵喵,你怎么把我都忘记了呢?”

    他脸前的布料被鼻息吹得一下下鼓起,呼吸有些急促紧张:“我叫做沈蜷蜷,你叫做沈喵喵,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

    褚涯深深吸了口气。

    沈蜷蜷说完这句后,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非常流畅,并开始滔滔不绝:“你要记得哦,不要再忘记了,你可喜欢我了,你把好吃的黑团团和围巾都给我,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我们以前在福利院,有个叫王柱生的屎壳郎在食堂里骂我是臭虫,你就跑过去,将他抓住往旁边扔。”

    “你再骂我弟弟,我就弄死你。”沈蜷蜷突然声音变狠,接着又对褚涯温声解释:“我不是说的弄死你,我是在学你说话。”

    “我虽然会偷东西,但是你也会帮我打人。我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别人说我是小偷,你就把那人追到福利院后院去,我躲进——那人躲进小洞,王柱生他哥就拿铁棒守在那儿,不对,是你就拿铁棒守在那儿。”

    沈蜷蜷颠三倒四地说完一通,再次语气凶狠:“我只要抓到你,就要把你捅一二三个对穿!”又摸了摸褚涯的胳膊,温和地道:“我还是在学你,不是在说要捅你。”

    褚涯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沈蜷蜷讲完后,凑近他小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褚涯闭上眼睛,沈蜷蜷追问:“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要睡了?是不是睡了?”

    “嗯。”

    沈蜷蜷只得压住激动兴奋的心情,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又摸自己:“呃?我摸不到脑袋,是衣服。你没有发烧了吧?那我也睡了,睡觉睡觉。”

    “沈喵喵,沈喵喵……”沈蜷蜷小声唤了两声,虽然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嘟囔:“要是你醒了,我还在睡,你不要跑哦,墙上那个洞你也不要钻……”

    褚涯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只希望他能快点睡着,自己也能安静地想清楚整件事,还要检查一下精神域。

    第24章

    我喜欢听那个滚

    沈蜷蜷入睡后,

    褚涯终于可以沉入自己的思绪里。

    他注视着灰白半空的一点,心脏阵阵抽痛,眼泪顺着眼角淌进了鬓发。只有咬紧牙关,

    指甲深陷入掌心,才不至于痛哭出声。等到冷静一些后,

    便开始梳理整件事的脉络。

    顾麟为什么要背叛父亲?

    父亲一直在培养顾麟,晨星会在父亲的带领下,

    势头已隐隐压过日灼会。这样的情况下,顾麟背叛父亲简直说不通,

    他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而且父亲出了事,

    等到晨星会回过神,肯定饶不了他,

    哪怕是和日灼会勾连也没有办法。

    顾麟不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人,相反做事非常谨慎,

    每一步都会反复斟酌,考虑仔细。他有什么把握在杀害晨星会会长后能全身而退?

    除非……

    褚涯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他手足发凉,一颗心也直往下沉。

    ——除非晨星会一部分人和顾麟有着同样的想法,

    还参与了这场叛变。

    褚涯心中升起的恨意如同小虫子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的剧痛渗入五脏肺腑,但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谁说父母就真的死了呢?

    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他们的尸体,

    只是听顾麟在这样说,可他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这个想法让褚涯浑身轻松,呼吸畅快,

    连身体上的剧痛都减缓了许多。他恨不得立即就返回云巅,

    却也清楚再心急都只能忍着,

    等云拓来接自己。

    褚涯有了新的希望,

    犹如胸口堵着的塞子被拔掉,那些痛苦灰暗消散了许多,也开始去查看自己的精神域。

    他已经突破成功,成为了初阶哨兵,一般再过上几年,便会进入二次突破,等级也会往上提升。

    二次突破后的等级是哨兵的最终等级,他记得顾麟初次突破是B级初阶,二次突破后便冲上了A级。

    他不知道自己是初阶几级,但父亲和母亲的等级都很高,想来他也不会太低。

    褚涯又想起了自己的量子兽,毫不意外地是他一直在描摹形态的银狼。但顾麟攻击了他的精神域,不知道里面被摧毁成了什么样,银狼是不是也受到了重创。

    褚涯试着用意识进入自己的精神域,但刚凝聚精神,脑中便是一阵剧痛。他一次次尝试,痛得满头大汗也不得办法,最后只得暂时放弃。

    褚涯躺着缓了一阵,等脑中的剧痛慢慢平息。

    精神域刚刚受损,等到恢复一段时间后再察看吧。而且云拓是高阶向导,肯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精神域,一切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褚涯的身体还很虚弱,等到心情放松下来,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中。

    整个垃圾场被惨白的灯光照亮,更显荒凉死寂。只有这间铁皮屋里,两个肩并肩躺着的小孩,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梦话。

    “妈妈,你快跑……”

    “我最喜欢吃鬼了,来一个我吃一个。”

    “顾麟,我要杀了你。”

    “你是不是怕了?怕了就不要出来。”

    ……

    沈蜷蜷是被飞行器的轰鸣声吵醒的。他平常被管理扯着耳朵都喊不醒,但突然意识到这是送垃圾来了,整个人瞬间清醒,倏地翻起了身。

    “咦……飞行器来了哦。”

    沈蜷蜷声音还是刚睡醒的沙哑和懵懂,却也带着惊喜。接着迅速爬到推车另一头,去拿搁在沙发上的衣服和裤子。

    他重新拉下T恤穿好,又套上棉衣,瞧见褚涯已经撑起了上半身,便连忙打招呼:“沈喵喵,你也醒啦?”

    褚涯没有应声,只费劲地扭头去看门外的天空,嘴里急促地道:“你快,快躲到床底下去。”

    沈蜷蜷一愣:“啊?我去床底下?你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要我捡吗?”

    “不用捡东西,是现在你得藏起来。不,你快出去,去找让你来这儿照顾我的大人。”褚涯简短解释。

    沈蜷蜷看看门外,又转回来朝着褚涯,满脸都是茫然。

    “快点走!我不想连累别人!”褚涯听见飞行器的声音已至头顶,心头焦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却也吐出几个字:“去……出去……”

    沈蜷蜷站着没动,飞行器眼看就要降落,大片暗影已经从大敞的房门投向屋内。褚涯双目泛红,手里握紧了那把勺子,想着若是顾麟到了这儿,无论如何也要拼一下。

    但那轰鸣声迟迟未曾消失,飞行器始终就悬浮在头顶上空。褚涯心头刚升起疑惑,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从上空坠落,砸得地面都在跟着震颤。

    “哇……”沈蜷蜷发出兴奋的大叫。

    轰!

    又是第二声巨响。

    “哇,还有一堆哟。”

    褚涯背朝大门,只能艰难地扭头往外看。现在天已大亮,他能清楚地看见那架悬浮在低空的黑色飞行器,看见它腹舱大开,成吨的垃圾正往下倾倒。

    他愣怔几秒后反应过来,这不是顾麟乘坐军用飞行器来了,这只是用来装运垃圾的飞行器。

    那这里,这里……

    褚涯的目光落在那成摞的金属块上,认出这是经过提纯处理后的废金属。这类金属基本来自于垃圾处理站,是一些普通民用机械的制造材料,他随同父亲参观那些冶炼厂时曾经见过。

    “今天的新垃圾来了,大班生还没来,我现在去工作的话,肯定可以找到好多宝贝。”沈蜷蜷兴奋得跺脚。

    褚涯有些迟缓地收回视线,再次认真打量屋内,昨夜看不清的那些东西全都变得清晰。

    他目光顺着贴满花花绿绿图片的墙壁移动,看见缺了角的红色塑料盆、蓝色破雨伞、美容胶囊空瓶、印着云巅某家酒店名的半只拖鞋、卷尺空盒等等。

    所有物品都乱七八糟,残缺半旧,透出种来源不明的意味。

    “你猜我去哪里给你打水了?是弥新镇呀,我去旁边弥新镇里给你打的。我还遇到了一个鬼……”

    “这里以前是弥新镇,后面被称为弥新死亡镇,也成了最大的垃圾场。云巅和深渊的垃圾都被送到这儿来进行处理……”

    沈蜷蜷和顾麟说过的话在褚涯脑中响起,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根本不是什么福利院,这是位于弥新死亡镇边缘的垃圾场。

    褚涯的神情变得古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重新紧抿上。

    沈蜷蜷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是又要睡觉了吗?”

    褚涯不吭声,沈蜷蜷走过去摸了下他额头,又去摸自己:“不烫哦,不烫。啊!你还没有吃今天的药片片,也没有贴今天的膏药。”

    给褚涯喂药换药是一等一的大事,沈蜷蜷顿时那些新鲜垃圾抛在脑后,只急忙去挎包里拿药。

    “你可以先把我的裤子给我吗?”褚涯在他身后道。

    “哦,那我要先看看你裤子是不是还是湿的。”

    沈蜷蜷将领带和褚涯的衣服都搭在门旁一堆纸箱上,现在去摸了下,发现都还很潮湿,并没有干。

    “不行,它们还没干,你不能穿衣服。”

    “没事,湿的我也可以。”

    沈蜷蜷很坚持原则地摇头:“管理说过,湿衣服不能穿,会生病。”

    褚涯没办法:“那请你把我的内裤给我。”

    沈蜷蜷便去摸那条内裤:“哦,这个干了,那可以穿的。”

    褚涯接过内裤便放进了被子里,他两条腿受伤,现在穿衣不方便,反正也盖着被子,等自己一个人时再慢慢穿。

    沈蜷蜷继续找药,嘴里嘟嘟囔囔:“药片一天吃两次,药膏每天贴一次。药片一片吃两天,药膏每天,每天……每天贴多少?”

    他双眼放空地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哦,一次。”

    沈蜷蜷找药时,褚涯下意识拿起枕头边的一本画册,却突然看见画册下方有些黄黑的干涸水渍,那块正被捻在他白皙的手指间。

    他连忙抛开画册,垂眸瞧着自己的手指,神情有些难看。

    “沈蜷蜷。”

    “哎。”沈蜷蜷背着他应声。

    “这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眼前的一切,让褚涯不得不重新思量沈蜷蜷之前说过的话。

    “不是我一个人,明明还有你呀。”

    “……嗯。”褚涯沉默片刻,“那你是在哪儿发现我的?”

    “垃圾山上呀,我以为你是个垃圾人,在垃圾山上捡到你,用推车把你推回来的。”

    褚涯这才注意到,自己躺着的不是矮床,而是一架铁板推车。

    而沈蜷蜷也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嘴,有些惊慌地去看褚涯,又开始往回找补:“我是乱说的,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垃圾人呢?你是沈喵喵呀,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刚捡到你的。哈哈,我说刚捡到你,好好笑哦,哈哈。”

    沈蜷蜷边干笑边观察着褚涯,见他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敏锐地追问自己:“你说我是沈喵喵,又说我是垃圾人,那我到底是沈喵喵还是垃圾人?”这才放下心来。

    沈蜷蜷找好药,拿着来喂褚涯:“乖,张嘴。”

    “不用,我自己可以吃。”褚涯哑着嗓子道。

    沈蜷蜷看着褚涯将一粒药喂进嘴,转身去捧着水壶匆匆过来,朝褚涯一递:“给,里面还有水。”

    那是一只蓝色的不锈钢水壶,灰色的背带已经起了毛边,中间断裂处打了个死结。壶身瘪了一块,有着不少划痕,但可以看清上面印着一行字:种植园小麦加工厂。

    褚涯知道这必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水壶,连忙摇头表示不喝,同时喉咙动了动,想将嘴里的药片干咽下去。

    但那药片就紧贴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去,褚涯眉头皱得更紧,这感觉让他很不好受,除了喉部的异物感,还隐隐欲呕。

    沈蜷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他,神情里带着狐疑:“你真的不喝水?”

    “不喝。”褚涯哑声挤出两个字。

    褚涯不断往下吞咽,沈蜷蜷就蹲在他面前看着。

    他见褚涯脸色越来越红,眉头越来越紧,便举起右边的手:“要不要用小棍捅下去?”

    褚涯瞧了眼那根雪糕棍,终于还是发出了干呕声,再飞快接过沈蜷蜷另一只手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他好不容易才将药片吞下去,就听沈蜷蜷又道:“外面有好多的新垃圾,我去给你捡点东西吃。”

    褚涯猛地看向沈蜷蜷,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沈蜷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等等我啊,我很快就能给你找到吃的。”

    “不,你别去找,我不吃。”褚涯生恐沈蜷蜷要去捡垃圾来给他吃,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不吃,别去。”

    因为刚干呕过,他眼里蕴着一层水光,眼底也泛着红。沈蜷蜷愣了下:“你别哭啊,我不去捡,真的不去,你别哭啊。”

    褚涯慢慢平复下来,喘着气靠向枕头,又曲起手指,将一个快挨到他枕头的旧钱包弹开。

    “不吃东西不行的呀,会饿死的。”

    “饿死就饿死吧。”褚涯有些疲惫地回道。

    沈蜷蜷不死心地劝说:“如果现在去找,我可以给你找到很好吃的面包,还剩下很多那种,里面还夹着甜甜的,稀稀的——”

    “不,就让我饿死。”褚涯打断他,呼吸重新变得急促。

    屋内沉默下来,片刻后,褚涯看向沈蜷蜷,看见小孩也盯着自己,满脸都是茫然。他垂下眸,睫毛颤了颤,低声道:“对不起,沈蜷蜷,我心情很糟糕,所以态度不好。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喂我水,还谢谢你给我找食物。我会努力调整自己,只是我现在还不想吃,如果很饿了,再请你,请你……”

    褚涯清楚自己受了重伤,且不能行走,如果必须捡垃圾场的食物才能活下去,他也能咬牙忍受,等待云拓来将他接走。但需要求助的是个看上去才五六岁的小孩,这话他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请我帮你找吃的吗?”沈蜷蜷很贴心地替他补充。

    褚涯嘴唇才动了下,他又接着道:“我很聪明的。你都说了这么多谢谢,那肯定是想要吃的。”

    沈蜷蜷在褚涯身旁坐下,伸手去搂他的胳膊。褚涯条件反射地往旁闪了下,立即便意识到不妥。但沈蜷蜷丝毫不在意他的这下闪躲,继续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等你饿了,我就找吃的送给你。”沈蜷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褚涯:“你是沈喵喵,是沈蜷蜷他哥。你帮我打王柱生他哥,把他打得到处藏。你给我剥山薯皮,我一只手拿了一个,你还在喂给我吃。你那么喜欢我,我肯定会把吃的送给你。”

    褚涯也侧头看着沈蜷蜷,沉默几秒后,很轻地回道:“谢谢。”

    “你又在说谢谢,肯定很饿了。”沈蜷蜷松开褚涯的胳膊站起身,转头看看门外的垃圾山,很是遗憾地道:“好吃的可能要找很久很久很久,你那么饿,我回福利院拿早饭好不好?我会很快的,只是没有捡到的那么好吃。”

    褚涯这才意识到他还能回福利院,便点头道:“谢谢。”

    “我马上就走,现在。”沈蜷蜷被这一声声谢谢催促着,立即去拿自己的挎包,将两个水壶都搁进去,嘴里道:“你脚上的药膏要换的,你等我回来给你换。”

    “好。”

    沈蜷蜷立即就要走,褚涯将他喊住:“沈蜷蜷。”

    “怎么了?沈喵喵。”沈蜷蜷转身面朝他。

    褚涯滞了下,指着沙发上的棉帽:“外面冷,你还没有戴帽子。”

    沈蜷蜷愣了下:“是哦,我帽子都忘了。”

    他将棉帽扣在头上,那两个护耳放下来,在下巴上系好系带,像长出个小老虎头似的站在褚涯面前:“我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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