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每当林三酒将一个物品卡片化的时候,就有一小块纸被撕下去,作为交换落进她手里,写上“任楠的尸体”、“小区铁门”之类的字样。

    她曾经怎么会以为,那些小小纸片,就是【扁平世界】的全部?

    ……如今它终于听见了能叫醒它的声音。

    它醒来了,向上,向下,向每一个方向,无边无际地舒展张开了身体。它睁开眼睛,回望着林三酒,眼里充斥着氤氲白雾,仿佛在等待她驱散雾气,从深深浓浓的空白里,抓出一片从未有人见过的世界。

    女娲的声音没有响起来;林三酒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白雾顺从地退后了,仿佛是被她的存在给推开了,推散了,隐隐地松开了纹理——好像马上就要露出浓雾遮掩之下的景物了。

    林三酒没忍住,探询着、试探着,朝浓雾深处望了进去。

    一片长长的雪白鸟翼,猝不及防从雾中疾扑出来,几乎是紧贴着她的面门横扫过去;伴随着那鸟翼主人的急速飞升,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它卷起的风,将白雾搅起了急浪,足有一人来长的几片鸟羽,被急浪裹挟着,一个浪花后,重归于虚无。

    ……怎、怎么回事?

    林三酒急忙稳住神,再定睛望去时,眼前依旧只有同样翻滚的白雾。

    “那是‘世界之上的世界’。”

    女娲的声音清楚真实了不少,仿佛是一个跟随在身边的、看不见的向导。

    “更准确来说,是你通过府西罗看见的、你希望还能再次见到的,‘世界之上的世界’。只要你在此驻足,走入那一团雾气深处,拥抱它……你的【扁平世界】就会定下它未来的形态,为你创造出一个‘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定定地站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扁平世界】未来的形态,是由我来决定的?”

    “没错。【能力打磨剂】是你的,【扁平世界】也是你的……只要给你时间,你迟早也会凭自己走到这一步。

    “然而对于初次见识进化能力质变的人来说,你拥有的信息太少了。让你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地走进来,你大概会被第一个‘未来形态’抓住目光,懵懵懂懂地下了决定,浑然无知地错过了更多的选择。”

    林三酒一怔。“你的意思是……【扁平世界】有许多种‘未来形态’,我需要做出选择?”

    “没错。【扁平世界】即将为你呈现出的‘未来形态’,每一种都是从你的阅历、见识、经验、思想与喜恶中生根发芽的——也就是说,其实每一种选择对你而言,都很好,都是你渴求的。这样一来,你反而更有可能会在最初的选择上早早下了决定。

    “但是在种种选择之中,只有一个,才能创造出方舟。”

    林三酒明白了。

    “我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

    “当你看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女娲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如果你改变了心意,决定放弃方舟、选择另一种形态,也可以。对我而言,并没有半分区别。”

    怪不得女娲会说,“你创造出的不一定是方舟”,原来是这个意思。

    “只有方舟能救我,以及救我想救的人,是不是?”林三酒轻轻笑了一声,“如果天平的一头是他们……那么,世界上没有另一个选择能让我犹豫半秒钟。”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女娲的声音散没在雾气里,漂浮在身周,跟随着林三酒前行的每一步。“换作第二人,大概都会变成我的又一场观察。毕竟,【扁平世界】的形态之中,有几个是很难抗拒的……”

    林三酒闻言转过眼睛,看了一眼被她抛在身后的第一个形态——“世界之上的世界”。

    “如果【扁平世界】开启的,是一扇通往‘世界之上的世界’的门,或许我还会多想一想……可是那只是它根据我的记忆,根据府西罗的执念,照猫画虎而创造出来的吧?”她低声说,“就算创造出来之后,‘世界之上的世界’就等同于真正存在了,可我还是不愿意。”

    她不想过家家;她想要带着府西罗的执念,与朋友们一起,去找更大的世界。

    “第二个形态,来了。”女娲低声说。

    林三酒抬起目光,从氤氲欲散的雾气里,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之间,拎着包,低头看着手机,耳朵里塞着耳机的人,从街上川流而过。咖啡店的玻璃上贴着新品广告,自行车叮铃铃地一声响,街角一架小钢琴上,有人正在弹奏一曲怀恋和乡愁。

    是她的老家世界,也不是;只需一眼,林三酒就知道,它远比老家世界要温柔圆满得多。

    “选择它,走进去,你甚至可以封闭起记忆,以一个平常人的样子,永远生活在那儿。”女娲似乎也定定望了那遥远人世一会儿,低声说:“只要回去,就像回到母亲子宫里一样,永远安全,永远温暖……一切苦痛挣扎,一切伤疤和失去,都会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既然已降生了,”林三酒微微一笑,从老家世界上收回了目光。“就不愿意再抹消如今的我,回归上一世了。”

    【扁平世界】的第三个形态,乍一看上去,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

    空荡荡的大地上,稀零零地立着几丛杂草;河滩上的鹅卵石,在太阳下泛着光。水里似乎有鱼,一闪而过,在河的记忆里留下一尾红红的梦。

    林三酒不太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生出“啊,就是它”的感觉,犹疑着问道:“这是……”

    “属于你的末日世界。”女娲答道,“你看见的,每一个都只是‘未来形态’的初始模样。假以时日,这个世界就会长成一个辽阔丰富的末日世界——也就是说,你所需要的一切,都能从这个世界里产出。不管是食物、医药、武器,还是特殊物品、副本、进化能力……”

    “副本?进化能力?”

    “这二者都是末日世界才会产生的东西,对不对?如果你选择了它,那么它产生的副本,就是你能够随时拿出来用的副本;它产生的进化能力,也是你能随时施放的能力。虽然它的成长也需要时间,但是将来你达到、甚至超越我或府西罗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果然是很难让人抗拒的一个选择啊。”

    林三酒忍不住又看了光秃秃的河岸几眼,难以想象它将来的潜力——更难以想象,自己居然要放弃它。“不过,它好像不是方舟吧?”

    “这就要问你了。只有你,才知道哪一个选择是方舟。”

    林三酒点了点头,继续朝白雾深处走去。

    她又陆续看见了好几个【扁平世界】的未来形态;正如女娲所说,几乎每一个都奇妙得叫人难以抗拒。其中有一个形态,竟然是她自己——据女娲的解释,若是她选择了那一个,未来终有一日,林三酒会脱离人的形态,以肉身展开一个新世界,以神识成为它的神明。

    “那么……夸张的东西,不太适合我。”林三酒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声,说:“虽然我确实想过,假如由我来打造一个世界,一定不会这样残酷……就是从我这个念头里,生出来的形态吧?不过,当一个世界的神明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当她不知第几次停下脚步的时候,林三酒在望进白雾深处之前,就已经隐隐地知道了。

    她不必再往前走了,她已来到了终点。

    她找到方舟了。

    林三酒想笑,也想掉泪。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尽管仍然隐约模糊。

    “原来……原来‘方舟’是从那一段记忆中诞生出的形态啊。”

    第2418章

    与女娲的闲聊夜话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1:51

    【扁平世界】的质变,开始了。

    不,再叫它【扁平世界】好像已经不太合适了;毕竟不管选择哪一种形态,它即将为林三酒打开的,都是一个辽阔新世界——“方舟”也不例外。

    只是该管它叫什么,林三酒还没有想好。

    “你确定吗?”女娲问道。“【扁平世界】的质变只有一次。在你选择一种形态之后,就不可能再回头换成其他选择了。你确定你要放弃一个属于你的末日世界,放弃变成一个世界的神明,最终选择‘方舟’?”

    林三酒忍不住笑了一笑。

    “你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挺会捉弄人的,”

    她自然而然地,对女娲说了一句过去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你明知道我不会选择方舟以外的任何形态,还想再拿它们诱惑我一下吗?诶,这么一想,你当初第一次接近我的时候,就是假扮成了‘梨桃’……这一点,还挺一以贯之的,没怎么变。”

    女娲静了静。

    在翻滚白雾的天地之间,林三酒看不见她,不知道女娲是否也会露出一个属于人类的微笑。

    “嗯……你的话,确实不会后悔吧。”女娲轻轻地说。

    “不会的。”林三酒闭上眼睛,身周白雾翻滚浮涌,逐渐丝缕萦绕地环抱住了她。“命运给了我一只‘方舟’……我很满足。”

    据女娲所说,能力质变是一个过程;时长因人而异,有人只需几分钟,有人长达数天——倒是与威力大小无关。

    在林三酒选择了【扁平世界】的未来形态后,她的神识就再一次回到了肉体中,回到了黑夜草地上;简直好像【扁平世界】在告诉她,你的决定做完了,接下来你就等着看我的吧。

    女娲似乎连动也没动过,仍站在昏暗幽黑的天地之间。

    林三酒抬头看看,伸出手,拍了拍面前的草地。

    “一直站着很累吧?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嘛。”

    她说话时,嗓音依旧嘶哑;但是那一个在飞船上恸哭嗥叫的自己,终于获得了安慰,仿佛哭累了,被抱起的婴儿,可以渐渐在体内沉睡了。

    接下来要走的路,林三酒已清清楚楚。

    女娲想了想,随即走近几步,竟果然在她面前的草地上盘膝坐下了,将手杖横放于二人之间。

    仿佛是“人世”与“人世之外”的一条楚河汉界。

    “说实话,我很期待你的方舟成形。”女娲平静地说,“就算是我过去身为人类的好奇心发作吧。以这种方式拯救世人的……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人,在末日世界中,你应该也是唯一一例。”

    “说起来,你怎么对【扁平世界】的形态这么清楚呢?连我也不知道我能创造方舟……可是你好像早就知道了。”

    女娲的嘴角微微深下去一点;就像一个已经阅历无数世事的人,忽然被勾起了学生时代的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的我啊……对有趣的事物,总想仔细深入地钻研一番。一个技术、一个成分,或者一个办法,究竟能挖掘出多少种可能,会与什么外界条件产生什么反应……真是恨不得连纹理都拆开了,一丝一缕地弄明白。

    “进化以后,就像你的敏锐直觉一样,我也生出了一种针对进化能力的直觉。一种能力,如何使用,短板与限制在哪里,有多大的潜力,该如何刺激它进化、发展乃至质变……我都能研究得清清楚楚。”

    “别人的能力也行?”林三酒吃了一惊。

    “只要有相关资料就行。”

    好像看出了林三酒接下来的问题,女娲先一步开了口:“你的资料,我当然有。毕竟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试图说服自己,你是我的观察对象,所以该做的工作,我都做了。”

    “也是,你对我动的手脚可是太多了,”不提还好,林三酒一提,就忍不住生出了几句抱怨。“有时我都怀疑起自己的本质了。有一回,我遇见了一个能把人变成人格的女孩……结果她的能力却没把我认定成人类,让我心里纠结了好久。”

    女娲的笑又深了。

    “是啊……我动的手脚是有点多。”她低声说,“在某些标准下,你的身份有点含糊,也是正常的。不过,所有的路都没有白走,是不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你,需要过去所走的每一步,才能来到这片草地上。”

    林三酒低低地吐了一口气。“也对。要不然,我早就被麓盐变成一个人格了。”

    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黑夜在苍穹中舒展收卷,云一般漫行。

    “我有一个问题,”林三酒打破了寂静。

    女娲做了一个“请说”的示意。

    “你说,我可以救下所有我想救的人。”林三酒顿了顿,问道:“所以,不是义人也可以?”

    “要救什么人,那是以后你自己的决定了。”女娲仰起目光,望进天幕里。“我不需要知道,你也不需要我的首肯。于我而言,找出义人,让义人得到拯救,就是我所走弯路的意义终点。”

    “那以后呢?”林三酒问道。

    女娲转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草叶被压断的地方。

    “宫道一与我是故交,府西罗我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像我们这样的人……茫茫宇宙里,也就是几个罢了。如今宫道一达成了圆满,府西罗功败垂成,让我知道,我也该去做我早就该做的事了。

    “我的信念,我的力量,很快就将与这世界相撞……那以后,是成是败,结局如何,我并不在意。”

    林三酒闻言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女娲看了她一眼。

    “你是一个有原则,有良知的人,但你已不天真了。你对于自己能做的事,办不到的事,该做的事,都非常清楚……”女娲打量着她,说:“你即将拥有方舟,已有救人之法,不必正面迎我锋锐……这是你不阻止我的一方面原因吧?”

    见林三酒没出声,她笑了笑。

    “另一方面,在你的心底深处……你并非完全不能理解我。对不对?”

    林三酒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没法因为自己身边是光明的,于是认为黑暗也该存在。不值得存在却存在的人,确实太多了,否则的话,我手下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死人。可是……我实在说不出,‘只要我们得救就行了’。

    “如今的我,只能尽力去做我能做到的事。对于你的问题,答案或许还在未来等我。”她想了想,补上了一句:“如果这个问题有答案的话。”

    女娲微微地一点头。

    “那么,就看看我能走多远吧。”

    林三酒拨弄着几棵草,哑声说:“别怪我,我没法把‘祝你好运’这句话说出口。”

    “我却可以祝你好运。”女娲笑了笑。“以我对你的了解,‘方舟’一旦成型,你马上就会开始拼尽全力,去救每一个你能救的人吧?”

    林三酒不由自主笑了一声。

    “对,我想救的人很多。不仅仅是今夜失散的亲友……我这一路走来,遇见了不知多少人,如今我连他们的下落音讯也不知道了。我想把所有人都带回来。”

    即使只是列一个名单,都太长了……就算她有了方舟,她有时间吗?

    女娲大概也考虑过这一点吧?

    “噢,不止是人呢。”

    林三酒忽然更正了自己,说:“你知道吗?我还认识过一只脾气特别暴躁的兔子,一只医术不如名望高的猫,以及一个长得丑,坏事也干了不少,但本性还能拯救的大肉虫……它自己管自己叫‘灵魂’,怪好听的。”

    “小动物的话,你不用担心。”女娲也很认真地回答说:“兔子,猫,虫子……都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直到你们再次相见。”

    是了,她似乎对人类以外的生物,都格外宽容。

    林三酒静了一会儿,抬起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

    “死去的人怎么办呢?”她低声说,“我忘记的人怎么办呢?如果是我忘记的人,又死了,那……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是吧?”

    女娲垂下目光;仿佛以她如今跨出了人类之列的身份,她也能感受同悲一般。

    “死去的人,自然是回不来了。你我都不是神明,无法逆转生死。在死亡身边,打一打擦边球,钻个言语上的空子,或许倒是可以办到的……比如以一个人的基因,制造出一具同样的身体,灌输同样的意识。这样算复活么?只看你能否接受罢了。”

    Bliss果然不可能复生了……不过,她还保存着卢泽的一只手臂。

    她无法离开Karma博物馆,这也就意味着,礼包本体迟早还会在这儿找到她——或许礼包是重逢的第一人,也说不定——到时有了礼包帮助,重制一具身体,自然不是问题。

    但是,带回来的人还是卢泽吗?这算是对他的拯救,还是一种亵渎?

    林三酒怔怔思考的时候,女娲又一次开口了,这一次的话,却令她隐约有点迷惑。

    “至于你忘记的人……或许才更棘手。”

    “啊,我忘记的就是卢泽,他已经——”

    林三酒猛地停住了。

    夜色中,女娲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知怎么,竟隐隐令她生出了惊惧。仿佛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曾百般狐疑过、恐惧过一件事,又一次次转开了眼睛;如今她却不得不正面直视它了。

    “你忘记的,还有一人。”

    是……是谁?

    “当初忘记他,并不是你的决定。”

    女娲的声音化散在夜里,几乎辨别不出是她在说话,还是风声在耳边呜咽。

    或许,呜咽的人是自己?

    “对你做了不少手脚,我也很不好意思。就当作是对你的弥补吧,”女娲平平望着她说,“你想再见一次那个人吗?”

    第2419章

    记忆海潮

    再见一次?

    谁?

    “你说……忘记那人不是我的决定。”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看着湿漉漉的手指,自己也不由恍惚地生出了诧然。

    为什么?

    “我不是被人害的,不是像卢泽那时一样……对吧?不然那个朋友自己会来找我的,其他人也会告诉我的……所以,是他本人的决定?怎么办到的?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在不在Karma博物馆?你、你要将他带来吗?”

    女娲沉默着让她的一个个问题从夜色中流走了。

    等林三酒声音渐低,终于不再说话时,她才慢慢开了口。

    “你与你的朋友之间,有过怎样一番纠葛历史,我不关心。我自然也不会为了你,满宇宙去搜寻他,又或把那个人抓来,让你对峙盘问、互诉衷肠……这么做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林三酒一怔。

    也对,对于早已脱离抛弃人类身份的女娲而言,若是忽然开始热心肠地给自己拉拢故人、修缮记忆,大概才是怪事——就算她这么求女娲,对方恐怕都不会多眨一眨眼。

    “那你刚才说‘见面’,是指……”

    “我说的是‘见一次’那人,并非‘见面’。”女娲更正道。“我之所以会提出帮助,也是因为你的方舟形态太特殊了。就算经我提醒,你知道了自己忘记的是什么,要以方舟救一个忘记的人依然很难。我很好奇,你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去救。”

    【扁平世界】质变过程尚未完成,女娲和林三酒一样,都还不知道“方舟”最终成型后的具体情况。

    但仅从已知的模糊轮廓上来看,她知道女娲说得没错——方舟形态确实太特殊了,就连想要用它救回已刻骨铭心的亲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不管等方舟完成后她该怎么想办法,都少不了第一步,就是先见那人一次。

    “那、那么……‘见面’和‘见一次’的区别,是什么?”

    “很简单。”女娲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上了林三酒的额头。“人的意识是一道连接现在与过去的桥,所以你才能通过意识,进入亲友过去两天的梦里。同样的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再次把你推进他人梦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所以……我也要进入他过去两天中做的一个梦里么?”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没有分别,因为那个人一直在沉睡。两天前的梦,现在的梦,不过都是同一场绵延大梦罢了。义人之事已结束,这一次,我也不需要设计梦的形态了,你进入的将会是他本身自然生起的梦,简单得很。”

    林三酒觉得还应该问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呼吸、手指……都在颤抖。

    女娲问道:“你准备好了么?”

    好像那一声“是”才响起来,世界就忽然沉没了。

    草地上明明也是一个黑夜;可是与林三酒此刻所站之处相比,笼在草地上空的几乎算得上白昼了。

    她进入了别人的梦,可她也像陷入了一场昏沉长梦似的,浸入了黑沉沉的深深湖底,昏暗水流里波荡着光影和记忆的碎片。

    有的碎片她眼熟,觉得自己也去过那地方,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她不敢看。

    ……梦真是奇怪,现实的影响也能渗入梦里;就像从另一条河道里涌进来的水,温度、颜色总会不同。

    比如有时候,人在梦里赤脚走在地面上,或许是因为踢开了被子,双脚冰凉的缘故;林三酒还没有见到梦的主人,却也隐隐透过他感觉到,他身旁床幔低垂、被褥凌乱,因为太久没有变换过姿势,一侧肩膀已经酸疼难忍了。

    那只肩膀单薄得几乎瘦骨嶙峋,硬硬地硌进了梦里。

    林三酒茫然站了一会儿,只觉自己失方寸失得好笑,竟没有在进入梦里之前问一句,这个梦的主人是谁。

    是不敢问吧。

    仅仅站在梦里,她已经快要断裂了一样。

    “……林三酒?”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阴鸷低沉的陌生声音,遥远冰凉、仿佛不太肯定似的三个字,却差点让她发出一声嘶喊——仿佛她是失足跌入山渊的遭难者,在苦苦煎熬至性命边缘时,终于听见有人从崖上叫了她一声,终于有人来找到她了。

    可是她明明才是什么都忘记了、不该有情绪的那一个人才对啊。

    是我,林三酒站在昏沉沉的漆黑水流中,想要拼命喊叫出声,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是我,我在这里——

    她却被困住了一样,不管怎么挣扎也走不动,叫不出声。

    “别……别过来。”

    那声音像灰蒙蒙的雾气一样,又凉又轻,似乎一碰就要散了。

    林三酒顿住了。

    她没法出声,也没法动作,是因为……是因为梦的主人不肯让她走近?他难道察觉到,有人侵入了他的梦里吗?

    “真是……要疯了。”

    那声音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忍得很苦,几乎是断断续续地说:“我也该吃上一颗那鬼东西才对……”

    “鬼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这句话一直在她的思绪里回响,不知道有没有被梦的主人听见。

    林三酒无声地说,你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在这三个字一问出口的时候,梦的主人忽然怔了一怔——虽然他始终抵抗着、不让林三酒走近,但她毕竟正站在他的梦里;他的情绪、他的状态,就是困住她的漆黑水流。

    会察觉梦有了变化,也不奇怪吧。

    林三酒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蓦然之间,她踏上了一片浅灰石砖地。

    它无边无际地铺展出去,她看得清脚下石板砖上的细细裂纹,看不清它延伸向何方;她只知道,这里似乎是一片广场——她似乎来过。

    ……是什么时候来过?这是什么地方?

    在灰蒙蒙天地交接之处,在风也沉落消寂的时间里,坐着一个黑衣人影。他的身体半弓着,仿佛在等待着自己蜷曲的脊骨一节节化作刀刃,切开皮肤与外衣,扎进世间的风里。

    他半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包裹着黑色皮革的双腿,长长地软在地面上,就像是一个……就像是一个失去牵线的人偶。

    林三酒如果不是在梦里,大概会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在刚刚击败枭西厄斯之后,大巫女曾抬起眼皮,朝她问道:“人偶师在哪里?”

    那个——那个十二界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疯狗?丧心病狂的杀人魔?

    是……是她忘记的人?

    林三酒想要再往前走几步,但才一动步,就听见远处那人又低低地说:“我说了,别过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的梦里,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他说别过来,她果然就走不过去了。

    看不清面容,却能看见他腿上漆黑皮革泛起一线长长的,暗哑的光。湿透的黑发,耳垂上一只银质长耳坠,在沉沉的灰暗风中,微微摇荡。

    那是他不久以前才新换上的一只耳坠,那时她还想过,很好看。

    林三酒慢慢朝地上蹲下去,双膝落地,水滴打在石板砖上,一颗一颗地染深了地面。

    被耳坠勾起的、失去的记忆像海啸一样打上来,打得她摇摇摆摆、不能自已;等汹涌海潮退去时,她却依然双手空空,那海啸只是一场幻影,什么也没留下。

    “第一次……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在梦里问我,我是谁。”

    他并不抬头,也不转眼看她。似乎即使在梦里,他也希望能沉睡过去,连说话也像是梦呓一般。“还真够与时俱进的。”

    听了一会儿林三酒无声的嘶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怎么?在梦里,那颗糖就没效力了?是啊,我是人偶师……不要这样一遍遍地叫我。我听了……浑身都在痛。”

    他停顿了一会儿,朝灰沉沉的天空仰起头。

    “真是够可笑的。”

    他重新低下头,拖起一只好像被水浸透的、沉重的手,没等捂住自己的眼睛,又跌落下去。“十二界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我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睡了好几天,除了你,却谁也不来。”

    等等,你在哪里?

    那陌生男人却像没听见一样,慢慢收拢散落一地的四肢,慢慢地站起身。

    “我没办法自己结束这一个笑话。我在睡梦里等着死亡,也等不到,反倒只有你一次次地来。我烦得想杀了你……或者不入睡,你就不会来了。

    “不入睡,你就不会来。

    “……无法放弃,面对不了,也做不到不看。”

    他站在路口上,周围不再是石板砖铺就的广场了;林三酒忽然想起来,这里是落石城。

    是她在杀死宫道一之后,愣愣坐着的那一条石板路。

    他顿了一顿,终于回过头,与林三酒第一次目光相触。二人遥遥相望;过了几秒,他转身离去了。

    倒吸的那一口尖锐的凉气,令林三酒猛然睁开了眼睛;她一时之间,几乎错觉自己又被人掐住了脖子,随即才意识到,是她在梦中哭得太厉害,鼻子早堵得严严实实,一点气也透不进来。

    她大口吸着气,从草地上爬起身,女娲依旧坐在远处,面色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雾蒙蒙的月,在女娲身上染白了一线凉光。

    “醒来得真是时候。”她低声说。

    “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他?”林三酒说话时,气仍一顿一顿地,喘不均匀。“我知道他是谁了……可是我、我怎么用方舟带他回来?我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他死了——”

    “你是方舟的主人,”女娲打断了她。“具体要救谁,怎么救,自然只有你来决定,也只应该是你的决定。”

    林三酒怔怔抬起头,想起了她刚才的那一句话。“你说‘真是时候’……”

    “你的【扁平世界】,质变就要完成了。”女娲静静地说。“要思索怎么把忘记的人带回来,不妨等看过【扁平世界】的新形态再说吧。”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1:24

    第2420章

    终章与序曲

    “你是什么心情?”

    林三酒鼻腔仍透不进气,眼泪倒是止住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在梦里竟会为一个陌生人哭得头脑昏沉;乍一听女娲的问话,她都没反应过来——还用问吗,自己一看就很难过吧?

    女娲倒是很耐心。

    “自己的能力,即将为你创造出一个世界,是什么心情?”

    【扁平世界】离最终完成,仅剩短短几分钟了……

    随着梦的远去,林三酒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她怔怔想了一会儿,带着鼻音说:“没有什么真实感。”

    女娲望着她,没说话。

    林三酒也静了一会儿,鼻子偶尔抽一声。

    “【扁平世界】上一次升级时,它变成了一张空白卡片的样子。那时元向西给我出主意,让我在卡片上画一根头发,看看它会不会在解除卡片化后,真的变成一根头发。

    “头发试过了,不行,那个鬼却非说是我画技不行……于是我就叫出了画师,让他画了个巧克力蛋糕。要多逼真,有多逼真,可也没什么作用。”

    【扁平世界】里的东西暂时叫不出来,她撩起背心下摆,稀里糊涂地抹了一把脸。

    “后来我遇敌的时候,被关进了气泡空间里,却没想到,在气泡空间里看见了那只巧克力蛋糕……我后来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画下的东西,会随机选一个次空间成真?那有什么用?……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

    巧克力蛋糕在气泡空间里成真,是因为它没有可去之处,只能在林三酒下一次进入次空间的时候,才跟着化作实物。

    当【扁平世界】质变之后,本身就成为一个广阔的、真正的世界时,所有“巧克力蛋糕”,自然就有了去处。

    “可是,见识过巧克力蛋糕是一码事,由我创造的世界,又是另一码事了。”林三酒仍觉得一切都还不真实,低声说:“不管我想多少次,都觉得……我好像是梦还没醒。”

    女娲竟微微地笑了——并非皮肤肌肉的变化,却是一个真正的、被勾起了回忆的笑。

    “是啊。当初我经历第一个能力的质变时,我也有同感。”

    女娲原来拥有不止一个质变后的能力?如果说,都是与“创造世界”同样等级的能力,怪不得林三酒以前连理解都理解不了呢。

    不过,她到底有多强之类的问题……此刻看起来,与自己已经很遥远了,像是上一世偶尔听见的故事,如今忘掉也没有关系。

    “啊,”林三酒抬起双手,看了看,转头对女娲说:“……完成了。”

    【扁平世界】的质变,竟然无风无浪,安静平常地结束了;既没有忽然一下明悟的亮堂通透,也没有生出俯视凡人的神明感。

    即使能创造一个世界,她还是林三酒。

    夜色下,女娲倾过身子。“如何?”

    林三酒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搭在腿上的双手,过了几秒,一滴凉凉水珠打在了她的掌心上。

    “我……我很高兴。”

    她低声说:“我全都明白了……方舟的具体形态,创造新世界的方式,如何将所有人都带回来的办法……我都懂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一时无法自已,俯下身,沉进浓郁湿润的青草味中——仿佛是对这末日世界的比喻;即使在如此昏黑残酷的夜里,依然存着一点温柔。

    好像带着极大迟疑,极大犹豫,女娲轻轻抬起手,拿不准似的,落在了林三酒肩上。

    又抬起来,再次落下;如此两次,原来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林三酒爬起身,一边抹泪,一边笑着说。“让我把如今的【扁平世界】叫出来——我想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你有针对能力的直觉,或许你可以帮助我更深一步地了解它。”

    女娲的帮助,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大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行动,将“方舟”确确实实地刻凿在世界上——说出口,就是真实了,从今以后,方舟存在了。

    黑沉沉的夜空下,二人身边草地上,无声无息地立起了一张白纸。

    它足有近两人高,一人多宽;不过除了它的尺寸,且能稳稳直立,似乎就再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了。

    “这……”女娲盯着它,低声说:“竟然真是一张纸?”

    “对啊。”

    林三酒笑了起来,她没想过还能看见这样的女娲。“简单来说,我能够在白纸上画的,不再只是物品了。”

    她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触碰上了【扁平世界】的新形态,她的方舟。

    白纸冰凉,光滑,平整;只有纸一样薄,却像山岳一样立在天地之间。

    “如今的白纸,是未经设计的混沌空间。落在纸上的,若是一颗尘埃,那么混沌空间中,就有了一颗尘埃。

    “我可以从一颗尘埃开始,慢慢增添第二颗尘埃,或者石头、泥土……只要我花时间,一点点地去塑造它,它最终可以变成一个包含着无数银河与星系的宇宙。

    “我可以在这张白纸上,用文字与图画创造出一个房间,那么,新世界就只是一个房间。如果我把纸上的文字图画滑去一边,在新生出的空白处,加上一个与房间相连的阳台……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房间加一个阳台。

    “我可以在门外加一条走廊,或者在窗外加一片天空。我可以不断在最初基础之上进行添加,因为【扁平世界】是无限的。”

    是的,只要她不断地写下新描述,她的世界就是无限的,没有尽头。

    “当它条件成熟时,它也会产生暴雨雷电、地貌变换,诞育生命。它将会是一个真正的世界,不仅是我的能力产物。当允许人类存在的条件满足之后,连我也能把它当作一道门,走进新世界里呢。”

    林三酒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另一个梦里,低声说:“即使在我死后,那个世界依然将永远真实地存在于宇宙一角,不会随我消逝。”

    “需要你对世界有一定理解,才能一直增添……不,”女娲忽然改了口,“‘创作’下去吧?不过,‘理解’并不难就是了。”

    “是啊,看起来,你对它的本质也明白了嘛。”林三酒忍不住笑了,“你看,你用了‘创作’这个词,而不是创造。

    “你说得没错……如果我只能建造‘世界’,再大也好,它依然只是一个空间,一个空壳,不是方舟。我依然不知道亲友们的下落,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不知道怎么把他们带回来……所以【扁平世界】的第二个特质,才是于我而言真正重要的、也是让它成为方舟的特质。”

    女娲点了点头,望着白纸,问道:“确实很奇妙。这种形态的第二个特质……究竟来源于哪里?”

    “啊,我还没跟你说。”

    林三酒抚摸着白纸,低声说:“那段记忆不是我的。我甚至连记忆主人也没有见过。是我经历别人的记忆时,又听那人记忆中的人,所回忆的过去……好像兔子洞一样,一层层的呢。

    “记忆主人名叫乔元林三酒将那段从屋一柳记忆中获知的、属于乔元寺与樱水岸的记忆,简简单单地讲了一遍。

    “她最后离去时,用了一个叫做【落在纸上的故事】的特殊物品。她人生最后离去的方式,一直留在我的头脑里,始终忘不掉……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不知道该为她哭,还是该为她笑。”

    指尖在纸面上摩挲时发出了沙沙低响;仿佛接受安慰与轻抚的人,是自己。

    “我的【扁平世界】,应该是受到了【落在纸上的故事】的启发,才会产生如今的白纸形态。不过,它跟那件物品还不一样。”

    女娲抬起头,注视着白纸。“当你将故事完全落于纸上的时候,你所创造的新世界,就会在故事主人公面前,打开一道门……对不对?”

    “真不愧是你。”

    林三酒赞叹一句,低声说:“落笔于纸上的事物,就会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在涉及到人时,会稍有不同……当我将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的经历和故事都写在纸上时,他们的命运也会被引向我,引向新世界。

    “不管他们流落何方,只要他们还活着,当故事追上他们的脚步时,这张白纸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形成一道门。走进去,就是新世界。你看,这纸的大小,看起来也很像一道门,对不对?所谓踏上方舟……就是要让他们通过【扁平世界】,进入新世界啊。”

    她想起了卡片库中沉睡的神婆。

    神婆那时一一嘱咐过大家,看见“门”的时候,一定要走进去……原来是一场对未来的伏笔与预告。

    今后她要做的事,清清楚楚了。

    “所以正如你说,这样一来,被我忘记的人……很棘手。”

    林三酒回想起那一个疲惫沉重的梦,以及摇荡在风里的黑发与银耳坠。

    “我忘记卢泽时,几乎没有感觉,毕竟我只与他相处了短短一段时间。可是这一次……好像我的灵魂受了伤,我却不知道。再看见他的时候,哪怕只是梦里,记忆也在拼命地叫嚣着,想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与那一个十二界人见人怕的“疯狗”之间,羁绊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走进门里;甚至不知道,是自己先找到他,还是死亡先找到他……

    她只知道,她绝不会松手。

    “我离不开Karma博物馆,礼包应该会是第一个回来找到我的人。在与枭西厄斯战斗的时候,礼包曾经回过本体一次,所以他知道我在哪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分出一小绺来找我的。

    “他曾经解读过我的数据,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那也好。靠着那份数据中的记忆,我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开始的地方。”

    “看来你已经知道,你要创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林三酒想了想,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

    世事真古怪,也真有意思。

    “对啊,”她答道,“最合适的答案,只有一个吧?”

    女娲点点头,似乎不需解释,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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