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吐气长而吸气短,是有效降低心率的办法;即使拉开了一段距离,她依然不能托大以为,第三段生命就听不见她的心跳了。

    【意识力扫描】中的影像,左右看了看,头转向右侧,不动了。

    快点……快点,怎么还没到?纸鹤不是一向飞得很快吗?

    就在第三段生命的影像,刚刚抬起了脚的时候,从飞船另一头突然响起了林三酒再熟悉不过的吼声——“王八蛋!你抓不到我的!”

    好像只是一个恍神,【意识力扫描】中的影像就从原地消失了,林三酒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果然上当了!

    她急急迈开步子,一边朝观景平台冲去,一边叫出了联络器与另一张卡片。

    如果是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三句话,她未必骗得倒对方;可是哪怕只有一句话不同,听起来都很像是人在绝望紧张之下,反反复复的、安慰大过于意义的喊叫了。

    再次与第三段生命拉开了距离,林三酒大受鼓舞,才刚试了两下,联络器竟也在她一头扑进观景平台的同一时间,被接通了;她几乎连等都没有等,呼叫就立即被接通了。

    “是我!”她急急叫了一声。

    难以想象一两分钟以前,才刚刚与她分别的声音,此时再响起来,却已隔了两天——不,斯巴安醒来后,也会忘记那个梦的;对他而言,过去数年了。

    “小酒?”

    仅仅两个字中所含的语气,就足以让她想象出斯巴安的神情。

    他那样惊喜,又如此温柔;令人想起夏日明亮灿烂的烈阳,透过枝繁叶茂的森林,透过一片片浓郁鲜绿的叶片,仿佛在碧蓝云海之下,洒开了一片翡翠。

    ……再见之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时间解释,”林三酒拼命朝破碎的玻璃窗跑去,说话时,都快压不住气喘了,“等我再发出联络时,马上发动大洪水,把外面——”

    还差两个字就要说完了,她的敏锐直觉却尖锐地拉响了警报。

    来了,纸鹤果然骗不了她多久。

    与联络器一起被叫出来的卡片,在“们”字刚刚出口时,就登时重新化作物品,发动了效果。

    林三酒根本不敢回头看,只知道此刻腿脚身体仍是自己的,仍听自己使唤;她一刻也不慢地扑向了玻璃窗,脚下一蹬地面,身体微微蜷起来,在扑过窗口的同一时间,最后两个字脱口而出:“冲走!”

    她扑得太急了,哪怕以她的水平,也仍然没法在半空中重掌平衡,稳落在地面上。林三酒扑通一声跌在草地上,天旋地转间仍记得顺势一滚、卸去冲击力,但怀中的联络器早就被压断了通讯。

    “真滑溜,”

    她一抬头时,“波西米亚”已经站在飞船外了。“怎么刚才那一下没抓住你呢?你用什么东西扭曲了光影吧,所以让我抓空了?”

    林三酒收起【How

    to

    Render】,紧盯着第三段生命,头也不回地大声喊了一句:“府西罗!”

    话音一落,第三段生命顿时停住了步子。她刚才浮起的笑,凝固在波西米亚的脸上,像沾染在水面上的一片油渍。

    林三酒此时才感觉到,方才短短一阵奔逃,却几乎抽干了她的精力——还是说,经历了十一个梦,比她想象中的负担更大?——她近乎颓然地垂下头,蜷起后背,大口大口地使劲喘了一会儿气,一眼也没朝旁边看。

    府西罗的影子投在面前草地上。他像是沉默的护卫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她重新抚平气息。

    等林三酒气息平匀以后,府西罗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的双臂垂下来,环住膝盖,是小孩一般缺乏安全感似的动作。

    “对不起,要让你绝望,我只能假托他人之手。”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从鼻子中“嗯”了一声。

    联络器已经进入了卡片库;她刚才对斯巴安说的话,八成也逃不过府西罗的耳朵……不过,他大概会以为,那是自己的逃跑手段,只要别让她有机会发联络就行了吧?

    “小酒,”府西罗低低叫了一句。

    林三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从画册记忆之后,府西罗的精神状态……似乎就不太一样了。

    他半垂着眼皮,长睫毛的阴影仿佛一片深湖;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柔软发丝蜷曲在苍白面庞上,好像与心神一样散乱,找不到落脚之处。

    不管府西罗怎样坚定要杀了她,他都已经将她看作重要朋友了——不,正因为他将她看作重要朋友,才决心要杀了她。

    在如此两种情绪的拉锯对抗之下,状态异常也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这一点能利用吗?

    林三酒想着,慢慢将另一个解除卡片化的物品握在手里,贴近自己大腿。

    “你刚才说大洪水……让我想想。”

    府西罗一眼也没往下看,她贴在大腿边的手,压根没有落进他的视野里。

    “我不知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不过既然你说能够发动大洪水,我也相信你可以。唔……发动大洪水的话,船上的人都会被冲走。可是即使被冲走了,他们面临的死亡也不会减缓啊,因为死亡陷阱是缠在他们身上的,不是在飞船上,洪水来了,也会跟着人走。”

    府西罗仰起头,望着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吹动了几缕发丝。

    “你啊,不是一个会把命运交给上天决定的人。就算对手是我,你也绝不会放弃,绝不会低头吧?所以你此刻才依然不绝望。你依然想要对抗我。”

    林三酒死死攥着手中冰凉的金属管,尽量要咬紧牙关,别让牙齿相撞的声音传出来。

    “嗯……你能发动大洪水,你不会放任朋友们生死不知,再加上……你有两支疫苗。”

    府西罗终于转过眼睛,与林三酒的目光对上了。

    “你正在给自己打第一支,对不对?”他忽然笑了起来,桃花眼弯弯的。“你想把第二支疫苗扎进我身体里,再发动大洪水,让我变成一个普通人,对不对?”

    第2410章

    飘散破碎的疫苗

    “果然,亡命之徒才敢重赌啊。”

    黑夜柔绵沉厚地压在大地上,压得一丝风也流动不起来。世界仿佛退远了,草地、Exodus、她与府西罗……都在一片孤岛上,在寂静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飘浮;宇宙是幕布,台上仅有一个人的声音。

    “毕竟你的性命,同伴亲友们的性命,马上要终结在今夜了……你除了将最后一线渺茫希望当成赌注押上,还有什么办法?我明白的。”

    府西罗好像没有察觉林三酒此时的神色,顺势坐下来,浑身松散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青草。

    “不过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将疫苗扎在我身上?”

    林三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因为她没有答案。

    从楼琴手中拿到疫苗后,她是第一次真正用上它;今夜之前,林三酒甚至没有见过别人注射疫苗——所以她直到现在,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要把疫苗打进府西罗体内,是一件她根本办不到的事。

    “趁我不注意?事先埋在某处,诱我踩上去?”府西罗似乎生出了几分孩童般的好奇,“攻击我时,用针尖划破我的皮肤?”

    林三酒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都不行。

    不仅仅是二人战力差距太大的原因;还有一个因素,是大洪水疫苗太特殊了。

    每支疫苗上都有两个注射压阀,要分顺序打入体内。当初楼琴给她特地放了一段介绍影片,讲解疫苗原理与成效过程:标注着“S”的压阀要第一个按下去,先往人体内注入“普通人因子S”,随后才按下标注着“G”的压阀,注入“接收器G”。

    两个步骤顺序不能错,不能少,都完成了,疫苗才真正生效。

    当时她看影片,丝毫没有生出什么联想——本质上是打两针,不过两针就两针啊,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三酒今夜才明白,两针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仿佛崇山峻岭之后仍有一道天堑,快要截断人世间的希望了。

    她连针尖都未必能送到府西罗身边去,何况按照顺序先注射S因子、等上一会儿,再换成接收器G接着注射?

    这段时间,难道府西罗会一直乖乖让她打针,动也不动吗?

    林三酒直到此时此刻,才将第一针S因子给自己注射完了;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金属管,一时不知道是它凉些,还是自己的血管更凉。

    她好不容易才从女娲手中挣来的一点点机会,她为了打破绝境而想出的办法,却是一个她无力执行的异想天开……?

    林三酒想不出任何办法,把疫苗打进府西罗体内;然而疫苗却是她手中唯一一个、能让她与府西罗处于同等水平的机会。

    除此之外,她与所有人,都已无路可走了。

    她死死咬着牙关,按下了手中标注着G的注射压阀。

    另一只针尖扎破布料,嗤地一声;它刺进大腿肌肉的一刹那,仿佛能将眼泪也刺出来——府西罗看了看她一直贴在大腿旁的手,低低凉凉地吐了口气,似乎明白了。

    “要打两次啊?你也知道,你办不到的吧……退一步说,即使你可以成功将疫苗打进我的身体,也只有当我身处大洪水中时,我才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刚才叫破林三酒计划时,他笑起来了,有短短片刻,眼中波泽盈亮,仿佛春日桃花;可是随着他的一步步分析,他又渐渐低落疲倦下去,好像力气重新全部流失光了。

    “大洪水爆发后,卷过这一片天地,要多久?最多也不过两三秒钟吧?”府西罗抬眼看了看林三酒,仿佛在试着用另一种目光衡量她。“两三秒钟的时间里,你觉得你能够以一具普通女性的身体,杀死一个成年男性吗?”

    林三酒猛地一扬手,将用毕的疫苗金属管扔进夜色里;它落在“波西米亚”一动不动的脚边,闷闷地一响。

    “怎么,你其实希望我能杀死你吗?”她喘了口气,低声问道。

    府西罗一怔。

    “你刚才猜破了我的计划时,好像真心在为我高兴似的。”

    林三酒撑着草地,站起身,轻轻嗤笑了一声,却不知自己是在笑谁。“你如今发现那是一个我几乎办不到的计划,怎么好像有点失望呢?”

    第二支疫苗也被她握在手中了。

    府西罗仍坐在草地上,半垂着头,一动未动;在他柔软头发与衣领之间,是一截光洁苍白的脖颈;仿佛是用画笔精心勾勒出来的线条,起伏流畅,单薄脆弱——好像只要扬手往下狠狠一扎,今夜就会结束。

    ……林三酒也确实这么干了。

    即使办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就不可以做了吗?

    她在那一瞬间,全副精神都拧成了一个凝锐的尖;她忘记了府西罗的能力,忘记了Exodus上的同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针,以及针下一截脖颈。

    “好厉害,”府西罗低声说。“……快得连我也必须避开呢。”

    林三酒急急一收去势,将仍在往下扎的针筒从半空中拔起来,重新直起身子。她原本瞄准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她盯着府西罗,发现他正在一两步开外的草地上,慢慢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怎么过去的?她竟想不出。

    “小酒,”府西罗看着她,将双手伸进裤兜里,宽大T恤衫松荡荡地挂在身上,歪头笑了一笑。“你没说错……如果今夜的结果,是我死去,也不是不可以。”

    林三酒低低地发出了一声笑,干燥空洞。

    “那么,就让我成功吧。”她轻声说,“反正我不够绝望,你就不会杀我,对不对?我不会绝望的,不如——”

    她根本没打算把这一句话说完。

    下一刻,他好像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侧身;以动作幅度而言,明明不可能从林三酒手下躲开的,可是疫苗却还是贴着府西罗身旁划了过去。

    那一刻,时间似乎都变慢了。

    林三酒的脚步仍在向前扑,还没来得及收住;手中金属管探入府西罗身后的黑夜里,顶端泛着黯淡的一点光。在被拉长放慢的一瞬间里,府西罗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开了口。

    “很可惜……世界之上的世界,与我的死亡,只能有一个变成现实。”

    现在!

    林三酒张开左胳膊,好像拥抱一般,揽上了府西罗的身子;他衣服下的肌肉、体温与青草似的气息,竟然果真一齐被她压进了怀里——那一撞,撞得她错觉自己快要失重了,快要从孤岛边缘上跌进黑茫茫宇宙里了。

    来不及感叹顺利,她拿着疫苗的右手猛地一转手腕,在半空里掉过头,朝府西罗后背上狠狠扎下去,破开了一道小小的风浪。

    即使被她死死抱住了,这一针,大概率也是扎不到他身上的吧?

    林三酒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同样也准备好了,不管要试多少次,她都要将针扎向他,直到扎进他体内为止。

    “小酒,”

    在短暂得连一个眨眼都来不及的时间里,府西罗发出了一声暗哑的叹息,仿佛很满足地说:“我刚才也希望,你会用这样的办法抓住我呢。”

    什么?

    当林三酒意识到针穿透了衣料和皮肤,扎入了府西罗后背肌肉里的时候,府西罗这一句话好像也失去了意义,不再代表他早有所预料了;她体内醒过来了另一个急迫焦渴的魂灵——早就按在“S”压阀上的手指,立刻一发力,将针管内的药物尽数压了进去。

    府西罗仍任她环抱着自己。

    从她肩上,他慢慢地说:“小酒,有一件事你想错了。”

    ……什么?

    林三酒一点点转过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疫苗扎入之处。

    针确实进入了府西罗的后背肌肉;她也把药物压下去了。但是从针扎穿了衣服的破口里,此时正袅袅地浮起了比夜色还深的暗色烟雾。

    “就算针尖扎进我的皮肤,我也依然能控制从外界注入的液体,在它进入我的体内循环之前,就让它重新化作烟雾离开。”

    林三酒松开压阀上的手指,但是太晚了。

    疫苗中的S因子已经全部注射空了——深暗烟雾翻腾而起,又轻轻地、毫无意义地飘散在了夜里。

    即使疫苗中另一半G因子仍在,此刻也变成了废物。林三酒盯着手中金属管,视野一阵阵地模糊起来。

    ……怎么会这样?

    果然是她水平太低,甚至连想也没想象到,还能有这样一招——难道府西罗的能力是无边无际的吗?

    难道世上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没有他能力的空白——他没有命门吗?

    府西罗抬起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后背,摸到了林三酒依然怔怔停留在那儿的手,带着几分小心,将疫苗从她手中轻轻抽走了。

    金属管无声无息地碎成几块,跌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

    林三酒的双脚,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地面。

    “你只是不知道我的能力而已,所以不算是你想错了。你想错的地方在于……你以为只要你不够绝望,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她的喉咙被攥住了,意识力被切断了,体内进化能力仿佛落日滑下西山一样,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她无论如何打捞,也够不着的深处。

    空气……她迫切地需要一点空气……

    “我说过,你已经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意亲自对你动手。我希望能让你看一看同伴们的模样,唤醒一个身份,让你在离我不远,我却看不到的地方陷入绝望……那时我再轻轻地,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

    府西罗的手不带一丝一毫杀意,握在她的脖子上,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构成的,好像水流从山崖上跌落会形成瀑布一样,在他手下,她的咽喉也只会逐渐收紧,挤断气流,最终肌骨尽碎。

    “但我早想过,你是不会放弃的。你大概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会绝望。那么,我就只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让你慢慢地死去。”

    府西罗仰起头,看着半空中被他握住,一动也不能动的林三酒,风吹开了他柔软的头发,仿佛也吹动了他眼睛里的漆黑湖泽,颤颤的,粼粼生光。

    “你无可抵抗时,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同时也明白,你的死,也意味着每一个你所爱的人,都会跟着你一起滑入深渊。在你死亡时,绝望自然而然地也就达成了。”

    他是真心喜爱自己;林三酒在半断气的恍惚中,莫名意识到了。

    杀死付出真心之人的时候,毕生梦想的世界也即将在他头上打开……她这一生,从未在一张脸上同时看见过如此极致的幸福与痛苦。

    第2411章

    濒死幻象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2:35:47

    府西罗说得没错。

    他对于“绝望”的判断很精准;似乎“绝望”是一种他已经与其打了不知多少次交道的状态,早熟悉得如同指掌一般了。

    随着氧气与生命一点点流失,林三酒能感觉到,体内好像有冰凉漆黑的水位正一点点上涨,逐寸逐寸,将她的身体、心志淹作一片废墟,再也生不出火光。

    ……每一种能想到、能办到的反抗和挣扎,她都已经试过了。

    【扁平世界】被反反复复地打开,卡片却始终无法从手心里成形;“种子”好像也害怕似的,不论她怎么哀求,也不愿意去碰府西罗。所有的进化能力、意识力,都变成了遥远的梦,变成她在做上班族时,偶尔翻开看见的设定,与她毫无干系。

    她的手虚弱湿凉,一下一下地抓挠府西罗手臂,使不上力,轻得仿佛深夜里枕边人幻觉一般的梦呓。她连自己是否留下了红痕都看不见,因为低不下头,视野一片模糊。

    身体好像早就从脖子上断裂脱落了,感觉不到。

    她只剩下了一个最强烈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脖颈就会被挤碎、头颅会爆炸。

    但即使痛苦到如此地步,林三酒依然没死——不仅没死,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离死还有多远,自己是如何一点点接近那个极限的。

    府西罗精密的控制力,实在太可怕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他小心地计量着她迈往死亡的每一步,令力量与肌肉以人类难以办到的细微尺度一点点收紧,让她的生命与水位渐涨的绝望,刚刚好能同时走完全程。

    仿佛林三酒是一件最精密、最娇贵的仪器,府西罗正忍耐着体内噬咬着他的痛苦,以无限的耐心与细心,近乎于爱地调试着她的最后一刻。

    没有,没有办法了啊。

    林三酒被迫仰望着夜空,雾气般的黑暗里,浮滚着暗哑浅亮的几颗星。

    或许斯巴安特殊的人生和未来,也是随时可能会被改变的;今夜之后,他的人生里就要没有她了。

    假如……假如能再见一次大家,就好了。

    要是黑泽忌看见她此时的模样,大概会一脸凶怒,恨铁不成钢吧……?

    毕竟他最后选择的离开方式,是从屋顶上纵身跃进黑夜里,跃向地上无边无际、黑潮涌动的堕落种海洋。

    梦的最后一幕里,他像旋转扭绞的黑色凶刃,所到之处,碎尸与污血冲天而起,就像要在天地之间,以堕落种的血肉构建起一座巴别塔。

    然而即使是凶刃,在没有尽头的杀戮里,也有逐渐变钝、被磨断的时候。

    “杀不干净?”黑泽忌的声音又沉又狠,仿佛快要压不住接下来那一声轻蔑的笑了。“不可能办到,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这一刻对得起我的刀就行了,谁管他下一刻是死是活,或者世界还在不在?”

    林三酒睫毛颤抖着,再次睁开了已经浑沌的双眼。

    她这一刻仍活着吧?这一刻,她尝试了什么?

    若是没有,那她怎么能算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大家?

    “意老师……”林三酒在脑海中喃喃呼唤着,“【无巧不成书】……敏锐直觉……什么都好,来一个吧……”

    然而体内仿佛一片死渊;她的呼唤石沉大海,好像世界也在以沉默告诉她,在府西罗面前,她只有顺从地死亡一途。

    “拜托了,意老师……”

    “小酒?”

    府西罗忽然哑哑地叫了她一声,紧攥着她喉咙的手也顿住了,终于不再一点点往内挤了。“你刚才是……在对我说话?”

    她呼唤意老师的努力,竟让此刻已经快要破碎的喉咙中,流出了一点声音吗?

    林三酒勉强转动眼珠,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府西罗。

    他好像没想到她还有话要说——不仅仅是听她留在人世上的最后的声音,这也是他唯一一个从杀死她的痛苦里,获得短暂解脱的途径。

    意外与希望之中,府西罗此刻望着林三酒时,神色近乎……虔诚。

    她该说什么,才能拖延住死亡?

    “小酒,”

    伴随着清久留的声音,林三酒抬起了眼睛。

    ……怎么回事?

    清久留背对着她,瘦削修长的后背光裸着;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与光影一起轻缓地伸缩舒张。“……在这个形状无定,游离扭曲的世界里,你是我所能看见的唯一一个真相。”

    啊……是了,那是她才刚刚经历过的清久留的梦,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候却浮入了脑海里。

    梦中好像是他的老家世界……

    “然而我却要与你道别,成为那个没有真相的世界的一部分了。”清久留转过身,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纸卷,火光一亮。“我肯定是不怎么高兴的……不过,小酒。”

    什么?

    “这就是真相与答案的有趣之处。它们只要存在,就够了……不管它们离我多远,不管被淹没在时间何处。”清久留抬起眼睛,懒洋洋地笑起来。“你能找到吗?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在濒死之际,好像已经出现了幻觉——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在清久留的梦中,有过这样一场对话了。

    “别失去意识啊,”

    幻觉一闪而逝;她听见府西罗嘶哑的声音,正在遥远地说:“所以……到头来你什么也不想告诉我吗?”

    她本来以为……本来以为若是自己计划成功,那么大洪水过后,至少有两个人仍会在身边;季山青和元向西。

    季山青虽然不能抵抗大洪水,但他的本体遥遥处于宇宙之中,还会再分出一绺意识来找她;至于元向西,他本来也不是人,不会受大洪水影响。

    “不可能了,”

    梦中的元向西笑了起来,好像又是一场没有进行过的谈话。“鬼命也是命,我也不愿意拿来赌嘛,但是情况好像已经不允许我讨这个巧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你记得吧?那个叫屋一柳的家伙,给我左脚变成活的了——如果有个讨厌学,他真可以开课当教授。拖着一只活人的脚,也就意味着,我要被它拖进传送里了……”

    元向西想了想,好像觉得这一点很好玩似的,笑道:“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大面积打疫苗,不会被传送了。我本来不会被传送,现在却逃不过大洪水了……世间事还真是一张圆饭桌,来来回回地转啊。”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大面积打疫苗……

    被时间淹没的答案……是那个吗?

    难道说,这件事一直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她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来不及暗恨自己浪费了机会,林三酒的喉咙就再一次被府西罗有条不紊的力量给攥紧了;她迈向死亡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就又继续被迫前行了。

    等等,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答案,然而她却什么也办不到了吗?

    林三酒拼命地想要将联络器召唤出来;可是【扁平世界】好像合拢的一本书,她隔着窗户,无论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喊,那本书也不会因此而打开了。

    叫不出联络器,怎么给斯巴安发讯号?她连答案都找到了,却要死在这样一个往常易如反掌的行动上吗?

    不,不,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办法。

    林三酒蓦然张开的眼睛里,望见了一片血红世界。雾气从视野角落里升起来,越来越浓,意识却越来越依稀,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尽管细微渺茫,却是唯一一个希望了。

    向斯巴安发出最后一个信号的办法,就是摧毁他们之间的联系。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2:35:28

    第2412章

    大洪水

    世界朦胧依稀,意识漂浮四散。

    雾气深处升起一个塞壬的声音,诱惑着林三酒闭上眼睛,放弃抵抗。只要松开手,让一切结束,痛苦就再也无法触及她了。

    原来在死亡边缘上,若想聚集起精神意识,就像徒手收拢雾气一样难。

    她从来没有摧毁过一个能力——末日世界中,有这经验的人大概也找不出几个。

    不过……既然“种子”是活的,那么也一定能杀死,对吧?

    要……杀死种子,杀死种子……

    林三酒一次一次地重复着同一个念头,因为只要一让思绪滑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逼着残存的、雾气一般稀薄的意识,从快要被迅速膨胀的空白给涨破的大脑中,拼命向下走,走过正咯咯作响的喉咙,探入早已感觉不到的身体,寻找她的双手。

    仿佛是出于畏惧,连碰也不敢碰府西罗一下的“种子”,正紧缩着蛰伏在她的右手里;受林三酒的意识一触,颤颤一抖,缩得更紧了。

    ……怎么办?怎么杀死它?

    那一缕雾气似的意识,此时虚飘无力,什么也办不到。

    而且只要再过两三秒钟,它就会随着林三酒的性命一起烟消云散;不管试什么办法,她也没有时间了。

    但是……她还可以拖延时间,对不对?

    喉咙早已发不出声音了;林三酒也不知道一次次冲击着声带的,是体内的气,还是血。即使发不出声,她依然拼命地用意识去寻找双唇,希望它们能颤动起来,哪怕微微打开一点空隙也好——只要能让府西罗知道,她有话要告诉他。

    “……小酒?”

    那个遥远的声音渐渐地近了,却是从天空上方传来的。喉间的禁锢力量,微不可察地松开了一线;幻觉一样稀薄不真实的空气,从那极窄极窄的一线中,慢慢流进她的身体里。

    好像又可以将这条命再拖上几秒了。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的,是吧?”

    府西罗的影子在眼前渐渐清楚了一些;林三酒在血雾里眨了眨眼睛,终于重新分辨出了他的轮廓。

    不知道什么时候,府西罗已经将她从半空中放下来了,她模糊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府西罗的面孔,以及他背后的凉星与夜空。

    他的眼睛……

    如果自己身体还能动的话,大概会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吧。

    那双眼睛,犹如倒悬于夜空的漆黑湖面,每一颗夜星都只是他眼睛里的细微粼光。

    她忽然懂了女娲所说的“越执着,越疯狂,走得就越远”——这样美得近于恐怖,疯狂得近于平静的巨大黑湖,不知何时会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水浪呼啸,冲开、砸断世界。

    如果他百试也不成功,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虽然到那时你早就死了,但我依然希望,在世界之上的世界终于打开时,你的眼睛正对着天空。”

    府西罗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林三酒的眼尾睫毛,好像蝶翼一颤,就消失了。

    “就算你只是想拖延时间,也是好的,我也很高兴。”他的目光居高临下,语气却像虔诚的哀求。“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

    府西罗极细微的容许下,林三酒终于发出了一个字——如果那么破碎、不成形的气息,也能形成字的话。

    “……明白的。”

    府西罗一怔。

    他仿佛身不由己似的,看了看自己攥住林三酒脖颈的手;她感觉到,流进来的空气又稍稍多了一点。

    ……设法杀死“种子”。她所有的力量,都必须放在这一件事上。

    林三酒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对府西罗说什么话才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可是明明完全没有去想,却反而有一句接一句的话,颤颤巍巍地流出了喉咙。

    “我以你的意识……活了一次你的……十二岁。”

    有了意识,才能有意识力;再微弱无力也好,也必须要用意识力一层一层地包裹上“种子”——然后,用尽全力,掐紧它。

    “所以……我都明白。你的偏执,妄想……和病态,”林三酒一眨不眨地望着府西罗,以断断续续的气声说:“好像也……也在我身上印了一个印子。”

    倒悬于夜空里的黑湖,仿佛也快承受不住自己的巨大重量,落下了一滴冰凉的水珠。

    “种子”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体;在主人一点点收紧的意志下,它也在一点点地朝内坍塌,离彻底破碎被毁不远了。

    林三酒看不见人本,也不知道“种子”被摧毁后,它是个什么下场——曾经那样痛恨的东西,如今一想到或许快和“种子”一起死去了,却竟然也有些失落。

    “我恨你……却也不恨你。我更加……怜悯你。”

    ……府西罗居然也会微微发颤吗?

    他应该非常清楚,自己在体内调动起了意识力——没有意识力的流向与变化,能瞒过他的眼睛。

    但是府西罗似乎根本没在意那一丁点颤抖缩紧的意识力。

    或许是因为他不觉得它是一个威胁;或许是因为,他正牢牢抓住林三酒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好像她说的话是某种魔咒,是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该听见的话,却直到今日才从世界上响起来。

    “正是因为我明白,因为我怜悯你……”

    “种子”突然塌陷碎裂的那一刻,就好像她体内蓦然被撕开了一个黑洞;曾经与“种子”相连的另一头,断了,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扑进体内的风。

    来不及感伤了;真正的赌博,接下来才开始。

    “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府西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手上力道仍与刚才一样,没有收紧,也没有放松。“怎么杀……怎么杀了我?小酒,你有办法吗?”

    “有啊。”林三酒用低低哑哑的气声,笑了一笑。

    就算“种子”被毁,也不一定意味着大洪水的到来。

    斯巴安有可能不会第一时间发现;如果发现了,他也不一定知道,这就是林三酒此前所说的“信号”——毕竟那个时候,她说的是自己会用联络器。

    当斯巴安意识到她的“种子”被毁时,他很有可能会以为她出事了——这个判断确实不能算错——到了那时,他本人亲自赶来的可能性,恐怕要远大于发动大洪水、让自己从林三酒身边被冲走的可能性。

    但是她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她只能继续等待下去;期望着下一秒,斯巴安就会明白她的用意,驱使母王,向Karma博物馆世界上空撞去。

    “好久以前……我,礼包,元向西,人偶师,清久留……开着车,在路上狩猎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

    她恍恍惚惚地生出了一个疑问,奇怪,那天都有谁在?

    但那疑问一闪而逝。

    府西罗一直在静静地听,见她停下来,还催问了一句:“然后呢?”

    ……为什么大洪水还不来?

    她只剩下一两句话的时间了……以府西罗的头脑,只要下一句话出口,他就会也意识到林三酒所察觉的事。

    他的“命门”。

    夜空,黑湖,暗星……视野里再次模糊起来,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

    她已经用尽全力了。即使她最终无力回天,她也没有后悔和遗憾的地方了。只不过,她真不愿意就这样结束。

    眼睛闭上,又睁开了。

    依然是夜空,黑湖,暗星……

    以及半边淡红的天体,从云里渐渐浮起来,仿佛要落泪的眼睛,遥遥地与她相望。

    林三酒知道自己快要落泪了。

    原来在分别之前,还可以最后再看一眼彼此。

    “后来……我们被引到了一个干尸做的稻草人身边。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个身体管家还没死。他被仇家架在特殊物品上,日晒雨淋……过了六百多天。”

    府西罗很安静。

    “是吗,”他哑声说,“原来是这样。”

    他果然一听就明白了。

    “看来,枭西厄斯很怕自己的力量少了哪怕一点点……才让每一个身体管家都接受了注射。”他仰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离之君作为身体管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打过了疫苗啊。原来它早就在我的身体里了……这就是我的命门吧。”

    林三酒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那么,你来抓住它吧,小酒。”

    没有借助外力时,她无法以肉眼看见大洪水,但她感觉到了。

    宇宙被撞破了,在斯巴安的力量之下,绽放起了一片冷漠而温柔的光;它从天地间尽头遥遥扑来,席卷大地,冲上草地的两个人,吞没了Exodus。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2:34

    第2413章

    洪水过境

    就好像……好像她从那一个炎热夜晚开始,从末日世界中一步步走来的路,忽然被人抹去了。

    仿佛走过末日的整个历程,只是她的一个梦;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进化能力。

    她有的,只是突然强烈难耐起来的、令人眦目欲裂的痛苦。

    林三酒猛然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胸腔、两肺就像正在无数尖锐长针中打滚,被反复穿刺;头颅里仿佛有一只气球正越涨越大,不知何时就会挤爆她的大脑和颅骨。

    原来府西罗刚才不止压制了她的能力,也压制住了她的大部分痛苦?

    如今他的能力消失了,她该受的苦也回来了。

    白驹过隙般的大洪水里,当押上一切代价才换取的第一秒钟来临时,林三酒却差点被汹涌而来的痛给淹没。那一瞬间里,人连挣扎反抗的意志都兴不起来了,只想要屈服哀求、拼命咳喘,不惜一切地让自己好过一点。

    不行。

    她的计划——她剩下的,只有自己的意志与计划了,施行计划的机会,也只有这一刹那……

    府西罗的反应,却要比林三酒快一线。

    原本他跨跪在林三酒身上,由天空中扑下来的大洪水,先一步碰上他,随后才吞没林三酒;二者之间,仅有一双手臂所拉开的距离,在大洪水的行进速度下,这个空隙短促得令人几乎捕捉不住。

    乍然失去力量的空虚,确实令府西罗身体一软,松开了手。

    然而“府西罗先变成普通人,林三酒还是进化者”的空隙,太窄了,快得一闪念就过去了——蓦然涌上的强烈痛苦,令她脑中的世界都几乎碎裂了,林三酒什么也能没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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