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不可、不可能……”主导人头好像只会重复说这几个字,一会儿转头看看地上的破碎东西,一会儿又看看不远处脑袋上笼着黑烟的人身,目光在二者之间狠狠挥扫几下,光秃秃的脸上拧得越来越歪,越来越厉:“这是我——这是我——”

    然而当人黏嚎叫起来时,它连接着人类身体的那一部分中,数条粗大青筋却仍然直直插在主谋人身的脑袋里,一鼓一鼓,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的婴儿。

    就好像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只有最深、最黑暗的欲望驱使着这一只堕落种,驱使着装在它体内的那一个男人,拼命吸食消融着自己。

    “不是的,我在那边,我在那边……”

    主导人头在一个急速摇摆之间,驱使着重新聚成小山似的肉身,滑到了另一个人身旁边。因为展厅内光线不足,它甚至将自己的鼻子都快按在那人的胸膛上了——他胸前那一个小小标签上的数字很清楚:是一个8。

    好像是上天纯粹为了欣赏它的反应一样,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头上的黑烟突然消解得一干二净——不是一般烟雾散去时那种徐徐飘荡开的消失法,反而像是一个眨眼,黑烟就全被人擦掉了。

    主导人头看着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要怒还是要哭,喉咙里咯咯半响,竟呜呜地低声叫起来:“老萨啊,原来这个才是你啊,老萨……”

    将8号工作人员置入沉睡的,很显然是主谋本人的能力:因为就在主谋差不多要被人黏给消化进身体里的时候,8号工作人员开始渐渐苏醒过来了,眼皮颤了几下,微微转了转头。

    “老萨?你要醒了吗?”主导人头忽然一下抬高了嗓门,竟浮现出了几分喜意,“快睁开眼,是我啊,我是小晨啊!”

    一边说,它身下层层叠叠的肉山一边朝8号工作人员压了上来,在他的脑袋旁边张开了,变成了一个等待着猎物的黑幽幽洞口——只要它往下一裹,8号工作人员就毫无疑问会变成补充人黏的又一部分。

    在这一刻,在这只人黏意识到自己可以在熟人意识清醒时吞下他的时候,它是如此情不自禁地喜悦起来了,竟然好像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一瞬间。

    ……当林三酒从天花板灯架上一跃而下时,人黏好像还沉浸在左右摇摆冲击着它的强烈情绪里,后知后觉地才听见了自己脑后响起的风声。

    自然,等它察觉到自己的脑袋两边被人轻轻用手捂上了的时候,也太晚了。

    这一个人黏号称已经“看腻了”的能力,最终让它在林三酒双手之间炸碎飞溅成无数骨渣和肉沫。

    在同一时间,8号工作人员的惊叫声,就久久地划破了半空,回荡在了展厅里。他的运气也不知算不算好,刚一睁眼,就正好看见一只硕大的堕落种人头在眼前被爆开了;林三酒在一片纷飞血肉中“啪”地落在了人黏的身体上,顺势一蹬,跳到了平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喝道:“闭嘴!”

    就像被这两个字噎到了似的,那工作人员嗝地一声,就闭上了嘴。他瞪着林三酒,眼睛越睁越大。

    林三酒冷冷地笑了一声。“哦,认出来了?”

    8号工作人员的脸皮都在发颤,眼球几乎快要从眉骨下脱眶而出;他微微从林三酒的手劲里拧过头,艰难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徐徐倒塌下来的肉山,颤声说:“这……这是怎么……不是我,我只是跟着玩一下而已……我也不知道……”

    别的都可以容后再说,唯有一件事,是林三酒必须马上得到答案的。

    “先告诉我,人类体验过堕落种之后,有没有影响?”

    8号工作人员一怔,好像没有意料到这是她的第一个问题——作为展厅工作人员,按理来说他应该很熟悉这个游客常常会问的问题了;它似乎也像一根重回现实的绳索,帮助他稳住了心神,因为他立即匆忙答道:“有、有!”

    “是什么?”

    他像背书似的说:“在深入浸泡过一次堕落种的精神世界之后,就等于是一个人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和世界观……堕落种的精神世界因为是纯粹由人类阴暗面凝结成的,所以具有与人类本质相通的基础,这样一来,即使是短暂的体验,也有可能会留下长期的影响……”

    林三酒不耐烦听完他这段导游讲解般的说辞,插言问道:“什么影响?”

    “堕落种的一些特点,比如说思考方式,看待人或问题的角度,可、可能会一直留在人脑子里……”8号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说,“越是刚出来不久,这个影响就越鲜明……”

    林三酒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正在微微地松出去一口气。

    是了,这就合理多了。

    导游小姐本人的性格如何,那叫“尧瀚”的堕落种一无所知;就算它演技再好,又怎么知道该演什么?

    她一会表现得像自己,一会儿又表现出了鲜明刺眼的不同……原来是因为受到了堕落种影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正是因为导游小姐壳子里仍旧是本人,她才会毫不在乎地表现出了这些异样——毕竟谁会好端端地,忽然要证明自己是自己呢?

    在她的一连几声招呼下,导游小姐就像一只悄悄探出洞穴的动物,谨慎又恐惧地慢慢从一条走廊里走了出来,颤声说:“真的吗?原、原来我脑子里那些……那些念头,都是因为堕落种的影响?”

    林三酒没有问她都是什么念头。导游小姐自己提起它们的时候,脸色也泛着青,似乎那些念头想法搅得她深深地不适,她却连复述也难以聚集起力气。

    “为什么会有人要体验那种东西?”她一副快要吐出来的神色,一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问道:“我……我真恨不得把那些念头,那些记忆……全部从我脑子里挖出去才好。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会……”

    8号工作人员依旧被林三酒一手揪着衣领,一直没有反抗过,好像也提不起半点劲反抗了,闻言只是嗫嚅着说:“你们可能没有想过……有很大一部分人,正是冲着这一点才来体验的……”

    “我不懂,”导游小姐叫出了林三酒的心里话,“为什么?”

    “因、因为黑暗的东西,更有破坏性啊!”8号工作人员像是被刺激了一下,哭丧着脸说:“我就是一个很胆小怕事的人,我之所以同意R晨的提议,偷偷体验堕落种,就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变成更狠,更有气势的人……再说,当你像一个堕落种那样思考的时候,谁还能害得了你?我还听说,有人从堕落种体验里悟出学会了它们的技能呢!”

    他打了嗝,继续说道:“我也没想到,一进去之后,虽然我还知道我是谁,但是平时那种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概念……全都没了。我的意识就像是水,落进一个方池子里,自然而然就是方形的,根本不会以圆形去思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三酒发现自己竟然十分明白他的意思。

    她松开手轻轻一推,8号工作人员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真的不是我要害你,拜托,我下次绝不会再干了……今天这件事,我会全部推到R晨头上——不,这件事其实本来就是他的主意!我肯定一个字也不会提你,拜托,请不要伤害我……”

    第1710章

    重新做人

    “展厅这一层楼里的安防措施,实际上是很严格的……”

    名叫吉萨的8号工作人员,此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遍地都是碎玻璃、人黏尸体、断裂砖块的大厅里,给二人带路。好像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那一番恳求,竟然真的让林三酒饶了他一命;此时他脸上的神色还有点晕乎乎的,好像迫不及待要对林三酒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自己很有用。

    想要离开这层楼,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跳窗户;但是跳出去之后,一是不能选择方向,二是可能被人撞见。根据吉萨的解释,最好的办法还是由他悄悄带二人从内部安全通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就这还很严格?”导游小姐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展厅一个角都被拆掉了,人也死了好几个……”

    “我知道,我知道。只不过,那个,我们进入堕落种体内后,就、就把很多安防措施给取消了……”吉萨的声音越来越小,说道:“举例来说,在正常运行的安防系统下,窗户是根本打不开的。而且在非展出的时候,一旦有展台下的小门被打开,就会立刻发出警报……”

    “那说明至少有一部分安防措施,是在你们进入堕落种体验之前,就已经被那个R晨给取消了。”林三酒闻言提醒了他一句。

    或许是被接踵而至、应接不暇的各种惨剧和震撼给搅得缓不过神了,吉萨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啊,对呀!”

    这人尽管也是个进化者,但是论起胆气、头脑,都不太入流。他能在十二界中活下来,除了运气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他一见强势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信服起对方来——谁都懒得对一个处处赞同自己的糊涂蛋下手。

    林三酒自然不会完全放松戒备;万一是这个人演技特别好呢?

    想到“演技”,她不由想起了蜂针毒不慎体验过一次的堕落种,感叹了一句:“那个黑色的堕落种,怎么演戏竟这么厉害?”

    吉萨转过头,看起来好像没听懂似的,经过提醒,他才“噢”了一声说:“它啊!它是很善于演戏不假,但其实……也还不到你形容的程度呢。”

    林三酒吃了一惊,说:“如果不是有提醒,我当时绝不可能认为‘尧瀚’是一个堕落种,它看着就完全是一个真正的进化者。”

    “那是因为……尧瀚本来就是一个真正的进化者,”吉萨嗫嚅着说,“被那个堕落种吞噬的人,都会成为它的……唔,可以说是道具服装吧。那人死前的模样,神情,全都可以被再利用。”

    怪不得……林三酒不由稍稍生出了一点恍惚。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以堕落种为途径,惊鸿一瞥地瞧见了无尽末日世界中某一个已经死去的进化者。

    蜂针毒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当他们穿过楼层时,凡是他们路过的玻璃台里,都有一个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兴奋激动的堕落种;有的不断撞击着玻璃,有的摆出各式姿势,有的贴上来嘴巴一张一合——走了半路,导游小姐既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它、它在说什么?”

    吉萨想了想,先征求了林三酒的同意,随即走上那个玻璃管前摸索几下,也不知按了哪里,内部堕落种的声音就忽然从圆台中传出来了。

    “你们去哪里?”那个堕落种伏在玻璃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我都看见了,我都知道,你们破坏了好多东西呀,不带上我的话,我就给展出方报告……”

    “啪”地一下,吉萨就赶紧把扬声装置给重新关上了。他像是有点喘不过气,看看林三酒和导游小姐,寻求保证似的说:“堕落种说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人信的……对吧?”

    “当然不会。”

    假如是一直全程参与、见证了事件经过的扁老鼠,或许还可以通过巧言辞令叫人产生怀疑。可是这些一直被关在玻璃管内的堕落种,连一句靠边的都说不上来,没有谁会将它们当成可信的证人。

    至于扁老鼠,早在林三酒与人黏爆发战斗的时候,它就趁机逃得无影无踪了。林三酒二人掉进来的那一扇窗户,也是在吉萨醒过来,重新打开安防系统后,才又封闭起来的;此前扁老鼠有无数个机会逃走,它自然也不会甘愿回到玻璃管里去,只需从那个窗口中一跳……只不过,然后呢?

    它逃出去之后,身为那么大、那么显眼的一个堕落种,不管走到哪,都要面临无穷无尽的追杀。扁老鼠虽然脑子灵活,仔细想想,却只是从一个困局中逃入了另一个死局罢了。

    “到了,”吉萨轻轻叫了一声,唤回了林三酒的注意力;待她四下一看,不由怔了怔。

    叫她没想到的是,员工的安全通道竟然不是通往楼梯的大门,反而是一个粗大的白漆柱子,突兀地立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这附近没有展台,可也不像是能通向外界的出口。

    “大门都是给客人用的,在非展出的时候和窗户一样,都处于安防系统之下,轻易不能开。”吉萨解释道,“这个柱子里面,曾经是大厦的电梯井……你看。”

    他从领子里掏出一个小密码器,按了几下,白漆柱子中果然缓缓响起一阵机芯零件运转时的嗡嗡轻响;随即,白漆柱子上现出了一线细缝——那线细缝迅速扩大,一块柱体转眼之间陷下、滑入一旁,打开了一个黑漆漆的笔直隧道。

    “从这根管道里跳下去之后,就像坐滑梯一样,它会带你盘旋往下走,你还可以在分叉口选择方向。对了,你千万不要去‘秘密花园’,”吉萨带着点紧张地强调道,“那是承办体验展的组织所在之地,平常只有员工才会进出,你要是从那儿冒了头……”

    “我知道了,”林三酒摆了摆手,看了一眼隧道,又看了一眼吉萨,仍然不太放心。她想了想,从卡片库里拿出了【录音机】,问道:“你认识这个吗?这是录音机。”

    吉萨似乎不认识这种老式的录音设备,有点茫然。

    “我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已经录下来了。如果你按照我们商量好的答案,向你的组织作报告,那么你也安全,我也安全……如果你敢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我就会将这份录音寄到‘秘密花园’去。你听明白了吗?”

    吉萨脸色很白,急忙点了点头。

    在威逼之外,林三酒还不忘了晓之以理。“毕竟这件事本来也是R晨的责任,只要你们组织上一调查,就会发现他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他事先关闭了一部分安防系统这件事,你都可以告诉他们。他的身体已经被人黏吸收完了,只要推辞他逃了就行……你自己想想,是让一个死人来担责任更安全,还是招惹活人安全。”

    “我,我肯定会好好说,”吉萨连连保证道,似乎生怕她临走前一个挥手,给自己结果在当场。“而且,这也不算是说谎……”

    林三酒忽然一抬手,示意他停下话头——或许是她脸上的神色,让另外二人都霎时安静下来,摒住了呼吸。导游小姐不安地看了她几眼,林三酒却没有回应;她侧耳倾听着大厅中一片死寂,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

    “出来吧,”她平平常常地说。

    她的声音缓缓搅动起了大厅中的寂静,又逐渐散落下去,终于与寂静消融成了一片。另二人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都是一脸迷惑。

    “别抱侥幸心理了,”林三酒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是没想到。”

    导游小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满腹狐疑地瞥了一眼林三酒——然而当她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时,她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从喉咙里爆发出了一声惊叫。

    从不远处走廊里露头的,正是第一个被林三酒从圆台下发现的年轻男人——也就是意识随着堕落种一起突然迎来了灭亡,导致只留下了一具植物人身体的那个年轻男人。

    此时一步步走出来的这个男人,当然不再是植物人了。

    “这……原来你的意识逃回来了?”吉萨在一愣之后,登时泛起了惊喜,“我还以为你的意识跟着那堕落种一起死了呢,你的动作好快!”

    那个年轻男人张了张嘴,好像想要答应一声“是”的时候,又看了林三酒一眼。

    林三酒冷冷地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自己的身体呢?”

    身旁二人都是一惊的时候,那个男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什、什么意思?”吉萨的眼睛瞪得很大,来回看着林三酒和那男人,问道。

    “他的意识都不在了,何苦要浪费这一具健康完好的人类身体呢?”那男人开口时,只盯着林三酒。“至于我自己的……假如有一具失去意识的堕落种身体,倒在这个展厅里,那么展出方肯定会怀疑存活下来的二人中,有一个人体内是堕落种吧?所以我就把我给杀了。”

    当他不再是扁老鼠的形态时,他的行动气质间也就没有那种装模作样的感觉了,听起来竟然十分真诚:“你不肯给我这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吗?”

    第1711章

    林三酒和导游小姐终于到家了

    “当初我的家乡世界遭受末日时,我因为潜力值不够无法进化,慢慢变成了你们口中的‘堕落种’……难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吗?不,我也只是末日世界的受害者,我作为堕落种时所做的事,不能代表我的本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自愿变成这副模样。”

    说着,那个年轻男人指了指自己脚边。

    不得不说,扁老鼠在换了人身之后,仍旧十分善于言辞。只是听起来再入情入理的话,也比不上他刚刚拖出来的东西更有冲击力:扁老鼠——作为堕落种的扁老鼠——整个头颅都被切了下来,就像一大块瘪毛袋子,前头镶着的那一条白色弧形眼睛,已经被染得黑血斑斑了。

    或许是震惊太过,林三酒身边二人都静悄悄的,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三酒想了想,问道:“你早就想要这么干了吧?在R晨的意识退出你堕落种的身体时,你就把主意打到这个植物人身上了?”

    稍稍一回忆,她就明白扁老鼠的手法了。这么说让她感觉很古怪,但实际上因为她当时忙于应付R晨,她一些根本没留心、好像也不值得留心的疏漏之处,竟成了扁老鼠改变命运的机会。

    比如说,R晨写下的那一张密码纸。

    在扁老鼠忽然大声叫起来、说主谋已经离开自己身体的时候,林三酒哪里还记得那张被R晨丢在地上的密码纸?那张密码纸被涂黑了一个数字,但只要一个个试,总能试到正确的——想来扁老鼠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密码纸,却一声没吭;在她与人黏战斗时,才悄悄溜回去,试出正确密码,进入了年轻男人的身体。

    “这么说有点不好听,但是确实……我很快就意识到了,有一个摆脱堕落种身份的办法,正躺在我的眼前。”

    那年轻男人低声说:“我以为,在我杀掉我自己的时候我会不舍得,我会犹豫,就像是进入了堕落种体内的人类意识一样,直觉性地要保护自己原来的身体。结果感觉却像是垃圾袋满了,该拿出去丢了一样。我想,这是因为我内心很清楚,身为堕落种的这个家伙,从来就不是我吧。”

    话是这么说……能够破釜沉舟的决心,也不是人人都能下得了的。

    那男人说到这儿,又苦笑了一声,对林三酒说:“我本来想等你们走了再出来,假装我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可惜我没忍住自己,想看清楚一点这个通道,就被你发现了。你打算拿我怎么样?你愿意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吗?”

    林三酒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人类的道德、智慧或行为原则,总是在过去经验上发展出来的,当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崭新难题时,她不免感觉自己没有足以下判断的基础了。

    原主已经死了,他的身体不给扁老鼠,最终恐怕也落不了什么好下场;再说,世界上如果能少一个堕落种,多一个人类,对世界来说也是好事吧?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也没有资格去断定,扁老鼠如今该不该以人类身份活下去。

    出乎意料,尽管吉萨面色苍白,受了不小震惊,却仍然稳住了神。“你、你会配合我,一起作证吧?”

    “当然!”那男人一激灵,急忙说:“我肯定会配合的,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最好的,不让人怀疑的办法。”

    吉萨转头看着林三酒,说:“我想,多一个人作保,组织也更容易相信我。”

    “他体内可是个堕落种啊!”导游小姐听出他的意思,有点不可思议地说。

    吉萨瞥了扁老鼠一眼,随即作了个手势,请二人重新走回了通道旁边,觉得那男人离得够远了,才小声说:“我自己进入过堕落种的脑海,我估计反过来可能也差不多,他作为堕落种时,那种无所顾忌的坏,现在会被人的思维方式给框起来,不会像以前那么有破坏性。而且阿腾,噢,就是那个原主,他的战斗力也很一般,还不如我呢……最重要的是有一点,我想他应该不知道。”

    “什么?”林三酒一边说,一边用残存的意识力给他挡了一下声音。她此前是必须假装意识力用完了,才能让吉萨的身体从后背上自然地滚下来;只是她如今意识力存量几乎见底,意老师都提示她好几次了。

    “我们培训的时候,都有被警告过,客人体验堕落种的时间单次不能超过一小时。时间过长的话,神经线的效力就会渐渐减弱,导致外来意识可能会被原有的意识吞并……而且,就算客人的意识很强大,没有被吞并,后遗症的影响也会变得不可估量。”

    吉萨顿了顿,继续说:“当然,现在阿腾的意识不在了,没有吞并堕落种意识的可能了。只不过进入异种身体的风险仍然存在,就是意识与身体之间的不适应和不兼容。时间一长……他的意识也许会被渐渐消解,再次变成植物人。他想要以阿腾的身体重新做人,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看,这可能性太小啦。”

    怪不得他没有害怕得要求林三酒立刻杀掉扁老鼠。

    只是扁老鼠费了这么大力气,付出这么大牺牲,或许最终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林三酒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对此一无所知、神色紧张不安的男人。

    扁老鼠未必会一直以阿腾的身份活下去;他心思细腻,恐怕已经有了计划,在作完证之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对未来的规划究竟能否实现,就只能依靠未知命运的慈悲了。

    以吉萨这一番言犹未尽的话作为终结,当林三酒和蜂针毒一起进入电梯井隧道的时候,她心中仍然残存着几分恍恍惚惚、有点像是失去平衡似的感觉。

    这一场堕落种展厅中的变故,竟隐隐约约与她自己被改造了记忆的经历有所呼应;堕落种留下来的后期影响,与阿全对她的改造,实质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一直很抗拒恢复成过去的自己,但过去的自己,却充满了吉萨心心念念、甚至想要通过堕落种获得的无畏勇气。

    在只有应急灯灯光的狭窄隧道中,她们二人下滑、转弯、直行,明明身在高空,感觉却像是地鼠在钻洞。在她们选择了几次方向之后,终于在导游小姐的引领下,辗转回到了后者居住的“大阵集”——那是一片片从原有建筑物身上“增生”出来的平台,远看就像是木头身上生出的大朵蘑菇。因为它离烟霾层很近、又没有齐全方便的生活设施,所以才成了一般进化者能负担得起的居住场所。

    从连接门一进去,林三酒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一股穷气:大阵集分成几个区,面积都不大,却挤满了一扇又一扇的住户门,通道狭窄得叫人转不开身。不管是走廊里还是房间里,都既没有水,也没有电;大阵集最尾端是一排旱厕和灶台——根据导游小姐的解释,那主要是给佣人们使用的。

    “我们没有什么钱的人,就只能请那种公用的仆人,每天按时上门打点。”她熟门熟路地领着林三酒来到自己家门口,竟然掏出了一把末日前常见的钥匙,也不知道这种普通门锁在满是进化者的地方能起什么作用。

    导游小姐领着林三酒进了门,神色好像既有点骄傲满足、又明知寒酸似的,一挥手介绍道:“看,这就是我家啦!”

    ……林三酒见过比她家更宽敞的牢房。

    尽管实在称不上舒适便利,但导游小姐的家却还算干净整洁:方格子似的空间里,沿着墙角放的一张小床铺得很齐整,地板光光的,一只装着杂物的大塑料箱子上铺了块布,就相当于桌子了,上头还放了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和一支假花。

    除了小床,林三酒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她们二人都浑身脏臭,她也不好意思往人家床上坐。

    “这都是佣人打扫的吗?”林三酒按回去了心里另一句话——这么小的地方,有必要请佣人么?

    “是呀,”导游小姐好像从她的神色上猜到了,赶忙说:“打扫卫生其实只是顺带的。这儿没有水电,所以要靠佣人添水,收走垃圾,传递信件,送货,收集食材做饭……在主人离开时,还需要定期检查维护房间,免得没到期就被人占走了。”

    也就是说,漫步云端的佣人,实际上起到了末日前社会的水电系统、邮政系统、垃圾回收系统、地产安保系统,甚至还有食堂餐厅等功效?怪不得他们觉得自己离了佣人活不下去。

    “噢,今早送来的那一桶水还没用完,我们省着点用,应该可以洗干净身子。”导游小姐也意识到了二人此刻的糟糕模样——林三酒身上沾的脏污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了——她又加了一句:“反正我们都是女的,一起洗没关系。”

    林三酒看着她从角落里搬出半桶水,万分珍惜地摆在房间中央,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块毛巾——这哪里是洗身,顶多只能算是擦身。而且因为房间太小了,她们连各自擦洗的隐私都没有;她只能不尴不尬地留一件内衣,尽量不看对方的身体。

    “脏水从窗户里倒下去就行了,”导游小姐十分没有公德心地说,“反正烟霾层底下也都是堕落种……”

    堕落种三个字,突然叫她打了一个激灵。在那一瞬间,蜂针毒脸上的神色就像是被人拧住了似的,微微扭曲着暗了一暗。

    林三酒将手里毛巾慢慢浸入水中,看着她沉默了两秒。

    “你是不是还受到堕落种影响,现在很不舒服?”她低声说,“你是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进入堕落种脑海里的,我想你受的冲击可能会比一般人更大。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你不慎体验到堕落种的那一段回忆模糊掉……不知道你愿意吗?”

    第1712章

    有人离开,有人到来

    林三酒觉得,如果蜂针毒可以选择,她一定会选择在头上生出两根触角: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先把触角伸过去探一探。

    比如说她现在几乎就能感觉到,导游小姐那两根看不见的触角,正在谨慎地试探摸索着她的提议。

    “记忆……还能动手脚吗?”蜂针毒一边说,一边犹犹豫豫地将手中湿毛巾从胳膊上抹了下去。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一小块半干涸的碎肉皮掉入了水桶里。“那个……不、不会是你的那个黑烟吧?包住人头那个,我看见了。”

    林三酒苦笑了一声。哪怕导游小姐恢复正常,二人也不算是相交甚深,何况她还在受堕落种影响;要说服她将自己的头脑交出去任人处置,自然是不容易的。

    “当然不是了,”她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可以侵蚀大脑神经元的黑烟。”

    为了作示范,她再次打开【描述的力量】,原样操作了一番——在原材料足够的情况下,她通过描述可以暂时制造、改变出某种形态的物质;蜂针毒乍一见她的整个头都消失在黑烟里,登时慌了:“你也、也不用拿自己的脑袋……”

    “没事,”林三酒摆了摆手,说:“你看见的,其实是我利用物品,将一部分普通空气改造成的黑烟,实际是无害的。”

    蜂针毒凑近了头,一双金黄眼睛透过朦胧黑烟,好像雾夜里的萤火虫。“真的没事?”

    “我当时没有能够对付人黏的东西,只好用两个不相干的物品一起演了个戏,”林三酒去掉黑烟,说:“其实我只是为了给人黏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现场两具人体中,有黑烟的是他自己的身体,没有黑烟的那个可以吸收掉。正好展厅里很昏暗,它看不清,也不知道我可以随时撤换黑烟。结果你看,不是挺成功的吗?”

    “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急智。”导游小姐赞叹了一声,问道:“那你要把什么东西用在我身上?你怎么这么多特殊物品?难道……你很有钱吗?”

    有了蜂针毒作对比,林三酒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的确算是个有钱人。她咳了一声,觉得总不好当面拿人家衬托自己,说:“倒……倒也不算吧。你擦完了吗?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再把他叫出来,让他给你解释。”

    导游小姐一脸迷惑,还是点了点头。

    末日后出生的进化者,不论男女,似乎对于露出身体之类的隐私并不怎么看重——不就是一具谁都有的肉吗?死在路边上衣不蔽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哪还算个事——她光着个后背从箱子里拿衣服,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全然没意识到林三酒在一旁如坐针毡。

    直到二人收拾齐整,又把脏水倒掉,林三酒才发现原来在没有攻击目标的情况下,她没法将阿全的副本施放出来——哪怕自己拿自己当攻击目标也不行。

    没办法,她只好将阿全副本化作的卡片拿给导游小姐看,根据卡片描述尽可能又补充了一些解释;导游小姐谨慎疑虑之下,问题还真不少,二人一来一往说了将近十分钟——按照她的说法,“反正我现在去见旅游团团员也迟到了,还着什么急,不如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等她终于点头的时候,林三酒紧张得手心都有点冒汗了。

    说起来,帮蜂针毒模糊一下记忆,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不太敢看见阿全。

    尽管阿全没有明说过,但是在改造过她的记忆之后,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再次进入副本,恢复记忆?她一直拖着不愿意恢复……阿全是否也会对她感到失望?

    仔细一想的话,他对自己的改动确实很克制。林三酒甚至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究竟哪些记忆被删改过了——比如说,她记得自己上次进入阿全副本之后,体验了一系列他人的记忆;可是她究竟体验了谁的、记忆里又发生了什么,她却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同理,林三酒正是希望只让蜂针毒保留“不慎进入过堕落种脑海”这一经历,却去掉足以摇摆扭曲人心的细节和内容。

    “我准备好了,”导游小姐十分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裤子,坐在床上说:“不吓人吧?那个NPC阿全……长得像个人吗?”

    那就是个人。

    林三酒暗暗嘀咕了一声,站在房间角落里,对着坐在床上的导游小姐,将浓缩了副本的立方体抬手抛了出去——空气、光影微不可察地稍稍一晃,如同风吹软了一阵日光,再一转眼,阿全已经背对着她,浮现在了房间中央。

    导游小姐抽了口气,不安地看了他几眼,渐渐松下了肩膀。

    阿全似乎无法转过头,看是谁施放了副本;从他的背影上,林三酒觉得他好像在刚看见蜂针毒的时候,微微怔了一怔,应该没想到此次目标是个陌生人——但这究竟是不是她的想象,她也说不好。

    “请把她进入堕落种脑海后,受到堕落种影响的那一段记忆细节模糊掉,让她不再受堕落种的负面影响……”林三酒通过下一句话,就让阿全知道是谁正站在他背后了:“就像你改造我时那样,不需要让她忘记她被改造过。”

    从背影上看,阿全微微地吐了一口气。

    导游小姐面上的神色,很快就像笼下了一层大雾。在迷惘中她轻轻站起身,走至阿全身边;一切就像哑剧似的,当阿全伸出双手时,她浑身颤抖起来,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战战兢兢、却充满希望地将手递给了他。

    ……正如林三酒预料的那样,这个任务对于阿全来说不是大事,他很快就将导游小姐的记忆改造完成了。

    当她收起副本的时候,她心中最后一块隐忧也已经消散无形:假如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导游小姐身体内真的是一个堕落种的意识,那么在她进入阿全副本后,堕落种的所有记忆也都会被摊开在阿全眼前,无所遁形。现在阿全由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异样和惊讶,已经证明他看到的记忆只属于导游小姐本人。

    “蜂针毒?你感觉怎么样?”林三酒柔声问道。

    导游小姐抹了一下眼睛,抹干了刚才残余的泪痕,破开了一个笑。“你不要总叫我全名,”她似乎浑身都轻松了不少,语音话尾都像是在蹦蹦跳跳,“你就叫我蜂针吧,我朋友都是这么叫我的。”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曾经被堕落种思维困扰得很严重吗?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有点好奇,我感觉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那就好——林三酒也放下了心。在看着蜂针接受阿全的记忆改造时,她好像也被搅动起了某种隐隐的情绪,有好几个念头一起冲了上来;正当她整理思绪时,却忽然只听有人敲了敲门。

    大阵集里居民多,地方小,拥挤的走廊上时不时就有人走来走去,林三酒早对脚步声见怪不怪了,直到那敲门声响起来,二人才突然一惊,彼此看了一眼,都浮起了几分警觉和忧虑。

    莫非吉萨没有坚持住?那也不对,堕落种展出方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导游小姐的家里?

    “谁……谁?”蜂针攥着嗓子,细细地问了一声。

    “是蜂小姐么?是你之前放消息,要找解物工匠?”门外一个陌生的男声答道。

    还不等林三酒问什么是“解物工匠”,就见蜂针的双肩一下子松了,血色重新回到了她脸上。

    “我差点不记得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之前在通讯频道里发出一个消息,说要找工匠帮你解开身上铁索的……原来我还留了地址,我自己都忘了。那时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能到家,没想到中间被堕落种耽误了这么久。这个人也是慢吞吞的,现在才来,我打发他走。”

    “诶,不用,”林三酒盘腿坐在地上,出声拦住她,问道:“我正好需要找这样的人呢。他是不是也可以解开特殊物品的效果?”

    “我问问他,”蜂针打开了门。

    解物工匠显然比导游收入高,因为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明显与大阵集有点格格不入——门一开,狭窄得如同牢房一样的小格间,似乎也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啊,是的,”那年轻人倒是礼貌殷勤,听了蜂针的问题后,忙答道:“当然取决于是什么特殊物品,不过我的成功率比较高,足有70%以上的。”

    看来这个比率确实算高的,导游小姐很赞赏似的点了点头。“你有隶属于哪个组织吗?怎么称呼你?”

    “我姓吴,是海螃蟹组的,”那年轻人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个小东西,似乎是某种信牌。导游小姐检查过后,又问了价格,见林三酒也没有意见,于是很快就商量好了:蜂针需要回去见导游团团员收拾残局,正好林三酒可以带着小吴一起回去,解开特殊物品的效果,大家暂时别过——她们二人交下了情谊,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以后大可以再碰面。

    但是在导游小姐离开之前,林三酒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需要她帮助。

    在请小吴去走廊内等她后,她关上了门,看着不明所以的导游小姐,稳了稳神——要下这一个决定很难,甚至当林三酒将那个副本小方块递过去的时候,她心中的抗拒、不甘愿、狐疑和退缩,几乎让她不肯松手了。

    正如蜂针冒险信任了她一次,她此刻也在冒险相信蜂针。

    “什么?”蜂针有点诧异,“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希望……你能用它攻击我。”林三酒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很难。“我的记忆被阿全遮蔽改动过了很多,只有再次被副本攻击,我才有机会恢复。你现在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或者应该说,只是曾经的我的一小部分。我想,是时候了。”

    同一日内被第二次叫出来的阿全,在看见目标是她的时候,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就好像老朋友约定时间见面,她来晚了,不过终于还是来了。

    重新获得记忆的感觉,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具有冲击性。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她一直在某处昏暗狭窄的地方兜兜转转,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角落;当她过去的记忆一一被点亮,虚假的记忆逐次退向地平线时,她一恍神,发现外面是一片广阔草原,回家的路原来就在脚边。

    “幸好,”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阿全低声叹了口气:“你没有成为回忆录的永久成员之一。”

    他恐怕也是产生过后怕和后悔的吧?毕竟以他改造后的结果来说,指望她会主动再次踩入副本,实在是有些自相矛盾了。

    蜂针自自然然地将副本凝成的立方体塞进了林三酒的手里,因为自己不好再耽误下去了,在她还有点恍恍惚惚、神思不属的时候,就与她轻声告了别。蜂针离开以后,林三酒仍然独自站在她狭窄寒酸的小房间里,在窗外逐渐西斜沉落的天光里,在海潮拍上沙岸一样反复击打的记忆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怔。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苦笑着想。

    等林三酒回过神后,她首先在卡片库里仔细找了一番。她食物清水之类的物资,在过家家副本中受了不小的损失,所以除了不多的清水和一些罐头之外,她在导游小姐的箱子上还留了满满一袋子红晶、一只【四世同堂型冰箱】、一个小的照明工具,和四五本她给礼包读过,自己也觉得很有趣的书。

    等她觉得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知道连同副本生效的时间在内,她至少已经在屋子里消磨了半个小时。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半个小时不算什么。

    林三酒打开门时,解物工匠果然仍然在房间外的走廊里等着她。

    “走吧,”她看着屋一柳,轻声说。

    第1713章

    自然植物园

    ……这不是巧合。

    在假装专心看地图的时候,林三酒的心神却早就不知飘摇到了哪儿去。感觉好像身旁走的是另一个自己;她曾从屋一柳的眼睛里看过世界,以他的双手挣扎挽留过命运,当暴雨打在他身上时,她也被冻得发抖。但对于屋一柳来说,她只是没有温度的陌生人。

    她是如此恍恍惚惚,以至于有一次,当风吹散乱了屋一柳的头发时,她差一点儿伸手帮他拨开。

    尽管林三酒及时忍住了自己的冲动,屋一柳好像还是察觉到了异样,在维持着礼貌得体之余,探究地看了她几眼。

    “你长得有点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林三酒知道自己绝不能令他起疑,自然而然地笑着解释了一句。

    “可能长相普通的人就比较相似吧。”屋一柳也回复了她一个礼貌的笑。

    说他普通,似乎从某种角度而言没错——他显然不喜欢掠夺他人的注意力,更愿意将这种“普通”当成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与雨夜下怔怔坐在山林中的那个年轻人不一样,如今的屋一柳,干燥、轻盈、凉薄。即使是在偶尔笑起来时,他眼底的神色也像远山上静寂的薄云一样疏远淡漠。他行动之间,仿佛风拨动了云影那样轻静,很快就会让人松驰下神经,几乎遗忘或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并不容易在第一眼的时候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也是林三酒在恢复记忆之前,对他没有多加留意的原因。

    但是现在,林三酒却悄悄将他身上一切的细枝末节都收进了眼底:他的头发留得比以前长了,散落下耳朵脖颈,带着松软的微卷;几道浅白色疤痕从脖子一侧蔓延下去,进了衣领;他穿着最寻常的宽松罩衫与黑牛仔裤,如果不是双手上盘绕装戴着各式各样的奇怪小物件,他可以全无痕迹地消融入末日前世界马路上的人群中。

    林三酒刚才注意到,在他手上一片叫人看不出起什么作用的小物件里,还戴着一只光泽黯淡、模样普通的银戒指。

    “找到方向了吗?”屋一柳忽然问道,叫她猛地回过了神。

    她和蜂针告别的时候,彼此谁都没有想到一点,那就是林三酒初来乍到,不认识回去的路。她得先回到自己驾驶飞行器降落的那栋楼,才能在沙莱斯的帮助下循路回Exodus;根据停泊场给她开的凭条,她知道目的地大厦的名字,却必须得靠地图才知道该怎么走。

    “我大部分时间不在漫步云端,”当她此前问起来时,屋一柳曾带着几分歉意地解释道,“所以我对这里的路也不熟。”

    对此林三酒一点都不意外。

    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误会,真以为屋一柳是个解物工匠。

    既然他不是一个需要来来往往的生意人,他不能对路途如数家珍也自然很正常;但她必须要作出吃惊遗憾的样子来,因为在在回到Exodus之前,林三酒不能露出马脚,让他看出自己知道他的来历——尽管她觉得自己神思恍惚,说不定早就露馅了。

    在重新认出屋一柳后不久,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在Exodus里,她才真正有把握能困住屋一柳。

    毕竟Exodus可以随时离地起飞,进入高空,还有沙莱斯作为监视与守卫;除了Exodus之外,不管哪里——大厦里,路上,副本中——她都没有把握能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将他困缚住,而不被他逃脱反击。

    换成别人,抛出阿全的副本就足可以解决问题;但是林三酒很清楚,面对屋一柳,这招恐怕不行了。

    哪怕她的确有点急智,她也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屋一柳的地步。这孩子——对于林三酒而言,屋一柳永远是那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年轻孩子——头脑既灵活,心思又慎密,即使是对面的人忽然将脸皮卷下来,他依然能在千百个思绪念头的冲击下不动声色。

    除非是到了自己占据绝对优势的主场,否则林三酒绝不会贸然动手的。

    仔细想想,她甚至都没法断定屋一柳现在的战力水平,和自己比起来究竟如何。

    他留给人很淡的第一印象,也搭配着似乎不足以叫人生出警觉的战力;只有当她开始仔细琢磨屋一柳的时候,她才对他身上淡漠无害的气质生出了疑惑——好像被一层层厚厚的奶白色雾气绕着,看不见底。

    这就让她更谨慎小心了。面对一个慎密机智的人,伪装自己的真正意图并不容易,她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该怎么办,才能让他放心跟自己回去——简单,自然,只说实话;不能如实相告的部分,干脆就不说。

    “噢,我们接下来应该从自然植物园走,”林三酒笑着答道,在墙上贴着的地图点了点,说:“我的飞行器在这个大厦的停泊场里……你看,植物园好像是最近的路了。”

    在屋一柳刚刚听她说,需要乘飞行器才能到达工作地点时,他颇为疑虑地思考了几秒,才点了头——林三酒看着他的神色,也有点好笑:她能十分肯定,他的疑虑全是假的。哪怕她告诉他工作地点是在烟霾层以下,恐怕他也照样会点头的吧?

    她倒是没有料到,一个名叫“自然植物园”的地方,既和自然没关系,也和植物没关系。

    “这……这是植物园?”当林三酒和屋一柳随着人流走入植物园高大的绿色玻璃门后时,她四下一看,目光从棚下一排排格间扫了过去,没忍住吃惊:“植物呢?”

    不远处一个蹲在凉棚底下的方脸大哥,恰好听见了她的话,指了指自己身边,笑着顺口搭了一句茬:“这不长在盆里呢吗?”

    林三酒瞪着他脚边的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假如用上几分想象力,再把标准放得十分宽松,那确实,好像也能勉强看出它是一棵“植物”——从花盆土里长出来的一条条长长钢筋,不就是像植物的枝茎一样吗?挂在钢筋末端的一只只铁色方块,不就像是植物的叶片么?

    “这到底是……”她想问都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看了看花盆,发现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写着“建筑工地”。

    不贴标签还能猜一猜,有了标签反而更叫她一头雾水。

    在方脸大哥的身边,还环绕着好几个一模一样的红陶花盆。不止是他身边,放眼望去,每一个凉棚下都坐着数量不等,外表相同的红陶花盆;不同的,只有每个花盆中的“植物”。

    有的盆子里伸出笔直一根黑色木杆,木杆生满了细刺,细刺上挂着小小的、看不清的“果实”;有的盆子里是一大丛茂盛的“鹿角”,每一个绒毛似的叶片,都是克隆出来一样的小圆珠粒——在花盆上,还往往贴着各种不同的标签,从“建筑工地”到“嫉妒之眼”,不一而足。

    植物园占地不算广,凉棚不多,人却很多;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尽是一张张来回打量扫视着“植物”的脸,时不时有人停下来,轻声与花盆主人交谈。在植物园最右手边靠墙处,是一个挂着“购买花盆”牌子的凉亭。

    “花盆是一次性的物品,专门用于多数复制,算是雨林组的独家招牌,也是他们的主要财源之一。”屋一柳适时地开了口,问:“你知道多数复制吗?”

    林三酒一脸茫然。

    “很简单,以这个花盆来说,种进去的特殊物品,只要符合条件,就会长出一棵植物;等植物长大成熟了,就会结出更多的同一种特殊物品。”

    这对于屋一柳来说,好像是非常平淡自然的事,连语气都没有多大波动;反倒是林三酒,一惊之下嗓音都拔高了五度:“啊?能复制出更多的物品?种一得好几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屋一柳礼貌地笑了笑。“他们组一年顶多也就出几十个花盆,所以影响力主要局限在两个十二界里,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那……每一个结出来的,都是一个特殊物品?”林三酒顺着凉棚往前走了几米,必须得先把目光从上一棵植物上拔下来,才能再次沉浸入下一棵植物。“好像都很小……效用威力都和原来的物品一样么?”

    “都是一样的,”屋一柳很耐心地答道:“不过果实就不能继续种入花盆了。噢,这个不错。”

    林三酒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发现花盆里是一棵小小的树,但只生了五六根树枝,树枝大概有女孩小臂那么长,每一根上,都坐着一栋尖屋顶、白粉墙的漂亮小房子;花盆标签上写着“高级移动住家”。

    小房子吸引了好几人的注意力,但对于林三酒来说,它实在鸡肋。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脚下没停,继续往前走;屋一柳似乎却对它十分有兴趣,又看了几眼,才跟上来感叹道:“可惜,能移动的住家一定很贵。在漫步云端,普通居所都快叫人负担不起了……你住的地方在哪?”

    林三酒想了想,说:“大鱼集,你听说过吗?”

    屋一柳转过头,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近乎宽容的笑。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不是解物工匠的?”

    第1714章

    我知道

    是她哪一次的注视,时间稍稍过长了?还是她对待屋一柳的态度,对比一般陌生人过于友好?

    她明明已经非常小心注意了,怎么还会被看出来?

    林三酒怔怔望着两步远外的年轻人,一时脑中尽是空白,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二人站在走道上,植物园天花板下音量克制的交谈声,让他们像是站在摇摆模糊的水浪里;人群如溪河一般在他们身旁破开,流过,又汇拢,没人多朝他们看上一眼。

    不对。以她对屋一柳的了解来说,他不会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细节就下断言,甚至因此暴露自己,他一定是有把握的。

    好像是……“大鱼集”三个字出了问题?

    “大鱼集”究竟为什么会成为对方的线索,林三酒此刻实在想不出来;它是漫步云端的一个真实地名,凭什么她不能住在大鱼集?

    “是因为地址吗?毕竟这是最容易引起怀疑的一环了。”屋一柳此刻看着她的神态,简直与刚才没有分别,仍然平淡友好;在林三酒反省自己哪里露出马脚的时候,他竟然也在探究自己出的错。

    “但我有点想不通,当时连那位导游小姐都没有生疑,以为她只是忘记自己曾经留过地址。没有道理在你们分开之后,你反而会从地址上察觉不对。”

    林三酒登时想起了蜂针的那一句话——“原来我还留了地址,我自己都忘了”。

    “是你们事后查出了蜂针的地址,才找上门的?”她低声说,“你们组织的人从一开始就跟上我了,应该很清楚,蜂针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被牵连进来的。你眼看着我们分开了,以后再找她也没有意义。”

    “果然不是因为地址啊。”屋一柳没意外,好像更生出了几分好奇,问道:“那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你甚至还有足够证据,认定我与之前袭击你的那个成员是同一个组织的人……我怎么想,也不知道我哪里表现出和她有关系了。”

    那个灰发女人的任务失败了,于是才换上了屋一柳的吧。

    以屋一柳的头脑与能力来说,用上他,鲨鱼系无疑是等于出动了重型武器——鲨鱼系难道这么看重鹏平吗?还是说,他们在乎的其实是记忆副本?

    林三酒试图理智地分析现况,但是她自己也没法否认,她此时一颗心早就凉凉地沉了下去。

    如今屋一柳已经把话挑明了,也确认了她此前的猜测、打破了她的侥幸心:他果然变成了记忆副本的真正主人——也就是鲨鱼系——手下一员。

    在她看见的记忆之外,在陌生未知的岁月里,屋一柳已经被折断,被驯化,被改造过了。

    “不,原因不是出在你身上,不像我。”林三酒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是……不该说‘大鱼集’这个地名的?”

    屋一柳很体谅地笑了笑。

    哪怕现在二人摊了牌,林三酒预想中的剑拔弩张也没发生,反而像是两个做错题的学生,正在一起讨论哪里出了错——她甚至生出了一个错觉,觉得在她认识屋一柳的时候,是不是屋一柳也感受到了她?不然,他怎么这样友善?

    “的确。”屋一柳慢慢地解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组织的人了,就应该想到,我是因为鹏平才找上你的。”

    “我没懂,”林三酒挠了挠脸,说。

    屋一柳想了几秒,才说:“你刚来漫步云端,而且是第一次来,对吧?我们在做调查的时候,就倾向认定你是刚刚进入这一个世界的,我发现你自己也没有瞒着这一点。”

    “你是觉得,刚来的人不会这么快有住址?”

    “住址也好,飞船降落的地方也好,不管怎么称呼,你此刻总是有一个落脚地的。”屋一柳继续平和地说,“你别吃惊,我都说了,我们组织调查过。从鹏平与你在26号飞船上发生冲突的那一刻开始到他失踪为止,这期间的事我们都尽可能做过了解,所以我知道你有一艘白色圆环形飞船。”

    “然、然后呢?”

    “然后就很简单了。”屋一柳说话时,二人也在自然而然地往植物园外走;他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不愿意把目的地真实位置告诉我,又担心告诉我一个假名会让我察觉……所以你才从你知道的地名中挑了一个告诉我。”

    林三酒隐隐有点明白了。

    “但是,因为你初来乍到,不熟悉漫步云端中CBD区之外的区域……你下意识选择的,是远离真正落脚地、又让你印象较深的两个地名之一,甚至我认为,除了你的落脚地之外,你有可能只来得及知道这两个地方。你和鹏平,正是在26号飞船从大鱼集飞向巨人集的路上产生冲突的。”屋一柳冲她一笑,在植物园大门外停下了脚,说:“那以后,你一直飞在天上吧?”

    植物园外,是一条长长的、弯曲的天空公路;半空中的风呼呼打在公路两旁半人高的围栏上,打得金属栏杆不住嗡嗡作响,叫人怀疑它们会不会忽然一弯一瘪、被风力从公路上拔出来,从天空中盘旋呼啸而去。

    “你的落脚地当然既不在大鱼集,也不在巨人集,但你不肯告诉我真实位置,说明你在尽力不让我产生警觉的前提下,要带我去某个地方……你对我存在某种意图。”屋一柳的声音,在户外天空公路上也被风声、车声和杂音淹没了一半,其肯定之意却清清楚楚:“如果你觉得我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解物工匠,自然不会这么做。”

    林三酒吐了一口气。

    被他一解释,似乎缘由就清楚简单多了。说来也真是叫人好笑,她在离开26号飞船之后,与到达“旧海之巅”之前,其实是看过漫步云端地图的——十二界中,完整地图是非常稀有的物资,如果不是因为余渊,任何人在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拿到手——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心在找荒无人烟的地方藏身,哪里想到会要去记一个人类聚居地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信我,但我无论如何也得把实话说出来。”林三酒望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你不是解物工匠,那是因为我早就认识你了,所以才猜到你和鲨鱼系有关系。”

    “鹏平把组织的名字都告诉你了?毕竟我没说过,那位之前追踪你的女组员也没有。”屋一柳立刻抓住了“鲨鱼系”几字,反应快得叫林三酒一惊。

    跟他说话也太危险了,天知道哪个细节就会暴露出自己都想不到的讯息?

    “是的。”林三酒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对你的确有一个意图,那就是我想帮助你。”

    “噢?”屋一柳来了兴趣,问道:“我有哪里需要帮助?”

    事实太难让人相信了,这一点林三酒也知道,但是她同时也清楚,除了事实之外,任何说法都不会帮她获得屋一柳的信任。

    “你既然是追寻鹏平而来,那你应该知道你们组织在他身上的投资吧?”林三酒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干脆一咬牙,全说了:“那是一个可以改造人记忆的副本。”

    屋一柳点点头。“然后呢?”

    很难判断他究竟是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讯息……难道鲨鱼系会让被改造的人,知道记忆副本的存在?

    “你曾经是被记忆副本改变过记忆的人之一。”林三酒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屋一柳沉默了两秒。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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