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没有,”舟仙毫不感兴趣地说。

    似乎他不知道的,就等于没有——显然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为了别人的事而费神多想一想。

    当林三酒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的时间上时,她心中不由一紧;出乎意料的是,舟仙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思考什么。

    ……怎么回事?

    “哦,都这么长时间了?”就在她满腹疑虑的时候,舟仙的目光第二次扫过了时间,好像刚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过神。“你是不是该回去开始写你自己的游戏了?”

    “噢,对,”林三酒胡乱应了一声。让他去自己的房间看看行吗?问题是,她哪来的房间——那个女尸住哪儿,她也不知道。

    “这样吧,我送送你,”舟仙却忽然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向了屏风。“这里常常有新来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了,但是你这个小老弟,还算是挺对我胃口的。”

    ……什么意思?

    尽管疑惑仍在,但林三酒清楚,她出门忽然不成问题了。趁他转过身去时,她赶紧在纸上给余渊留了“等一下”几字,几步跟了上去——等舟仙为她打开门、自己站在一边时,林三酒正要迈出门口的脚步,猛然一下止住了。

    她转头看了看舟仙。

    后者高高肿着半张脸,正在血瘀的厚眼皮下看着她。

    林三酒又看了看通往圆厅的走道。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浑身上下却有种强烈得近乎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好几双眼睛,正在虚空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走啊,”舟仙一挥手说,“快点吧,别耽误工夫。”

    余渊说,他们会为了延长停留期,而保持着人数缺口。爱伦坡说,新来的人比较容易成为牺牲品。舟仙说,这里常常有新来的人。

    即使是仅仅把这几块拼图放在一起,也足以叫人意识到这八个人在干什么了——更何况,外面走廊上那种监视感,几乎就像是巨大的眼球贴上面门一样,令林三酒直起鸡皮疙瘩。

    顶替了那年轻女孩的位置,她现在是第九个人了。

    第1516章

    小恶魔

    林三酒无声地低低吸了一口气,一脚踏出了院门外。

    被紧盯着的感觉一下子强烈汹涌起来,差点将她打了个趔趄——感觉上,这是至少好几个人的眼睛——但是,好在她没有触发什么陷阱,没有被文字困住。离开舟仙的地盘之后,眼前的走廊静静地向前方延伸出去,目光越过一片尽头空地,隐约能瞧见圆厅的一个边。

    看来他们对她还没有产生怀疑;之所以只是监视她,而没用上别的手段,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认为她是第九个游戏创造者,觉得文字对她不起作用。

    在她刚才随舟仙进屋之前,还没有产生这种被监视感……这么看来,一有可能是当她在圆厅里自报家门的时候,不知怎么被听见了;二有可能是舟仙有暗中与其他人联系的途径,刚才已经向他人通了风报了信。

    不管原因究竟是哪一个,按照这个逻辑推理,既然大多数游戏创造者都以为她是新来的,那么就证明爱伦坡暂时还没有与大多数人取得联系,所以才会对他所以为的“第九人”示好……万一他们有暗中通讯的办法,爱伦坡一与他人联系上,那余渊岂不是危险了吗?他脱离了自己的“容器”,贴在一个尸体上,相比往常可脆弱多了。

    在后方舟仙“砰”一声关上了门的时候,林三酒刚想要掏出【鸿雁家书】,又及时忍住了——被监视的感觉来自周身上下、四面八方,她不敢保证自己写的字不会被人看见。

    怎么和余渊联络?总不能大剌剌地走过去吧?

    林三酒快步走进圆厅,在她经过一张椅子的时候,她突然一伸手,把椅子给远远甩飞了出去——它重重撞在不远处的一个粮食柜上,在砰然一响的撞击声中,脱离歪裂地劈了叉。直到那声响叫她也吃了一惊,她才意识到自己烦躁得有多厉害。

    “忍住,”意老师立刻提醒道,“你别一不小心露出了真实战力。”

    真实战力——若是论战力,这群人加在一起也就够林三酒热个身,对她的损耗都不会超出三块创可贴。但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人,却叫她处处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拿他们怎么办好,这种憋屈劲儿,远比受制于强者更叫人心气不顺。

    林三酒吃得了苦忍得了痛,却最讨厌被束缚住手脚。在她差点又要一脚将那粮食柜也踹出一个洞时,她忍住气想了想,扭头就直奔向了下一个游戏创造者的房间。

    他们越是闪闪躲躲,她越是要单刀直入。

    在被紧紧盯着的感觉中,她大步走近一个外表还保持着原状的水泥屋子,抬手“咚咚”敲响了门。外头有监视,不能联系余渊,那她在游戏创造者的房间里总可以了吧?想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暗中联系的系统,那她直接上门观察他们的反应就行了吧?

    几乎在她拳头敲上门板的同一时间,门后就响起了一声锁芯响动;她一怔,停手不敲等了几秒,门却没有开,显然刚才门后那人是在忙着上锁。一个稍稍有点模糊的男性声音从门后问道:“谁呀?”

    似乎正是那个张师……林三酒刚要张嘴,不由顿了一顿。

    她这边才一举手,那边就同时开始锁门了,甚至都没有响起朝门口赶来的脚步声;那个张师早就知道她在往自己的房间来了,也早就在门口站着了,才能赶着先把门锁上——他大概就是监视着自己的目光来源之一。他还不知道,他就是不锁门,自己也进不去。

    “你好,我是新来的,”林三酒立刻答道。

    “噢?”

    “我迷路了。”

    门后的张师似乎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回答,只好又来一次:“……噢?”

    总噢什么噢,嘴是变金鱼了吗?再听一声噢,她都想一拳砸破门板把他的脸打扁。这些人个个都有文字护体,也不知道在谨慎提防个什么狗屁。林三酒忍着无名火说:“你能不能给我指个路?你要是担心的话,你不用把门完全打开,就开个缝,指一下方向就行了。”

    只要有一个缝,她就能靠力量强行推门进去了——来自身后的监视,可以被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至于张师,她有把握能在对方喊出声之前,就把他的叫声给捂死。

    张师顿了一下,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才慢慢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你的房间在哪?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明明九个房间中只有一个是空着的,剩下的都被他们八人占满了,新来的人的房间还能在哪?

    这个张师鬼话倒是一套接着一套,不死一回简直都可惜了——林三酒张嘴正要说话,忽然心中一凛,急忙咬住了舌头。

    对方当然知道新人的房间会是哪一间,张师分明是想试探一下,看看新人知不知道他知道。既然林三酒要演第九个人,就没有任何理由清楚自己到来之前的事情。

    “那我怎么办才好?”她假装失望地叹了口气,“我马上就要开始写游戏了,赶不回去会发生什么事?”

    张师不吭声。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都想好要写什么游戏了,”林三酒一边嘟哝,一边从门口退开了两步,作势转身要走:“我想要没收他们的能力呢……”

    “你这就天真了,”张师果然没忍住开了口,却仍然没开门,只贴在门后说:“就算输了游戏的惩罚是把他们的能力抽出来,最后也不能加在自己身上,你以为我们没试过么?”

    “可是刚才那个大哥告诉我,他就成功了……”

    “等一下,”张师听着她的声音越走越远,迅速打开门,探出头叫了一声:“你说舟仙吗?”

    林三酒慢慢吞吞地走回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当她走近门缝里那半张胖脸时,她一手按住了门把手,一用劲,就将门带人一起给推进了屋子里去——“我不能待太久啊!”在门后张师咕咚一声跌倒时,她还没忘记大声喊了一句。

    “你、你干什么……”张师的一张脸上肉层波动,又怒又白:“你这人——”

    林三酒放出了一小团意识力拦在门缝里(意老师抽空说了一声“得,又用掉了”),连抬头打量一下房间内部环境都没有,赶紧低头抽出【鸿雁家书】、拿出笔,就要给余渊留言。

    假如张师没有锁门,他就会意识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原来不是游戏创造者之一;可他偏偏锁了门,因此一时间没想到林三酒用强,是因为她没有打开门的授权,气得唾沫星子都从他暗红的厚嘴唇里喷了出来几滴:“怎么的?你还想打劫吗?你这种新手屁都不懂,你知不知道,文字对别的游戏创造者是不起效的,更别说我身上还有保护!”

    对于他都说了些什么,林三酒充耳不闻。上一次对话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她留给余渊的那一句“你等一下”,也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她提笔匆匆写道:“你不用叫爱伦坡来,我已经出来了。你要当心,我怀疑他们之间有……”

    “有”字还没写完,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滴”的一声。

    林三酒蓦地抬起了头。

    这儿被设置成了酒店的总统套房,似乎还是十年前的浮夸皇室风;她此时正与张师站在门口玄关里,在玄关靠墙处的长几上,摆着一部电话机。

    “喂,”爱伦坡的声音从电话里响了起来,“刚刚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小恶魔的吧,她没死。就是跟你们说一声,看看情况,你们要下手也等过两天再下手。”

    张师慢慢地朝林三酒转过了头。

    第1517章

    套话得先上头

    余渊把【鸿雁家书】重新塞回了尸体的裤袋里,看着爱伦坡朝他转回了目光。

    ……就在刚才这几十秒里,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他一时间却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三酒在纸上写下了“我怀疑他们之间有”这半句话,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他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等来——再一抬头时,他就察觉到了,爱伦坡在他刚刚分神去“读”【鸿雁家书】的时候,似乎干了点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

    在刚才几十秒里,爱伦坡一直安安静静地没说话,只是在用光标在他的大屏幕上划来划去,似乎在出神思考。大屏幕是他编写游戏用的终端,看起来像是一块投影布;因为他手上这个游戏才刚刚开始,那块大屏幕上现在只写了第一句话——“场地:居民区外的便利商店”。

    “你要是不急着回去,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爱伦坡亲昵地在女尸手上拍了两下,当然,他显然没觉得这是一具女尸。“来来,等我把房间布置恢复一下,我们坐沙发上说话。”

    “不用了。”余渊低头看了看被拍的那只手,把它从放饮料的台子上拿了下来。爱伦坡刚才陆陆续续把他编写游戏时的“工作环境”给恢复了一些,但他看不出这么干是因为什么——爱伦坡现在并不像是要编写游戏的样子,把编写终端拿出来干嘛呢?

    ……是巧合吗?

    爱伦坡悄悄干了点什么事,与此同时,林三酒的话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现在都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她却再也没有传来消息。

    ……看来他的任务还没完。

    这种处处都需要他帮一把,才好不容易混入了新游戏发布会的人,真的能反过来帮他摆脱数据体身份么?真是叫人觉得靠不住啊。

    在余渊面无表情地想到这儿时,爱伦坡已经把沙发又一次布置好了。他的文字似乎是直接从手心里甩出来的,连余渊都没看清他们的动作;等沙发一实体化,爱伦坡顿时跌坐进去,拍了拍自己大腿旁边的位置,笑道:“来,来,坐着说。”

    要套出话,就得让他先上头。

    余渊参考了一下女性人类向男性人类释放信号时的表现,抬起手将头发撩向耳后,考虑到自己对面部精细肌肉的掌握还不熟练,他没试图微笑,只是稍稍低下头,说:“你对文字运用得好熟练啊。”

    爱伦坡嘿然一声。

    “你应该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七八个月吧,”爱伦坡交叠起了双腿,往后一靠,说:“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我教你。来,坐。”

    反正是个尸体,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余渊抱着这个念头,在他身边坐下了,爱伦坡的胳膊搭在他背后的靠背垫上。“你和舟仙熟悉吗?”——林三酒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提示他和舟仙之间的关系。

    “他?不怎么熟悉。除了大家聚在一起偶尔交流一下自己的游戏,我和他没什么来往。”

    那林三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们是怎么交流自己游戏的?”余渊问道。他没有忘记一直用专注的眼神望着爱伦坡,好像对方一张嘴就是《战争与和平》。他问这个问题,是冒了一点险的,但是考虑到死去的女孩是个才刚来的新人,也许——

    “你不是也交流过吗?”爱伦坡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他才冒个险,就撞上了铁板。

    余渊眨巴了几下眼睛,微微张开嘴,努力作出了一副惊讶。“啊?我有吗?噢,难道是那个——”

    “对啊,”爱伦坡眉间的纹路更深了一些,往后挪开一点,似乎突然想要再打量他一遍。余渊认得出来,这是人类起疑心时的表情,虽然对方可能一时还想不到与自己谈话的对象是个死人。“你那天不是也在吗,大家下午聚集在圆厅里,你还讲了自己第一个编写的游戏。”

    “说来你别笑话我,”余渊低下头,让长发垂下来,假装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说:“我那天是第一次,所以很紧张,我还以为当时那个是工作报告之类的……你说交流,我就觉得是大家平常在设计游戏的时候,聊聊天啊什么的。”

    爱伦坡肉眼可见地放松了,手臂重新搭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他笑了一声,说:“平常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不肯告诉你实话,其实吧,我们每周都要安排一次这种交流聚会。为什么呢,我们平均一周出一个游戏,那么就需要把自己的游戏分享给大家知道。这样以后等我们万一运气不好,被送出去了,还可以避开彼此写的游戏。”

    “一般来讲谁负责安排啊?上次那个,是固定时间吗?”

    “大家商量着来呗,差不多一周了就有人提,看看大家当天都什么时候有空……”

    余渊怔了怔,随即忽然坐直了身体。他知道林三酒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了——他们之间有联系方式。

    这就是爱伦坡为什么在明明不写游戏的时候,也把他写游戏的工具拿出来的原因了;他一定是通过它向他人传送了什么消息——只要一想到他现在身边发生了什么值得说的事情,余渊就知道,林三酒的掩护暴露了。

    她没有写完下半句话,很可能是因为情势不允许。假如有人对她施放出了限制人身自|由的文字,然后通知另一个人去解决她……

    他不能在这儿继续耽误下去了。余渊腾地站起身,把爱伦坡刚刚凑上来的手都撞开了;面对他有点吃惊的神色,余渊想了个借口:“我忽然想起来,我第二个游戏里还有点问题,得回去看看。”

    爱伦坡登时有点失落,伸手还想去拉他,口中说:“着急么?要么我跟着你一起去看看?”

    “也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吧,”余渊想了想,决定暂时把他拖住,让他成为一个给自己开门的道具。爱伦坡一听见他同意了,高兴了,脸上肌肉顿时颤颤欲飞起来,跳起来就和余渊一起往门口走。

    余渊有意退开半步,让他给自己拉开了门。

    “你第二个游戏是什么内容的?”爱伦坡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是我说啊,你第一个游戏吧,太软和了。虽然说也不是不行,但是写那种平平淡淡的东西,没啥意义。”

    “哦?怎么太软和了?”余渊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死在你那个公寓剧情里的人,在游戏结束之后也没有真死啊,”爱伦坡抱怨似的说,“他们就是跟着发了一场疯,演了一场戏,过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个没有挑战性。”

    如果余渊会被“惊讶”这种情绪冲击到的话,他现在估计就该栽下去了。

    饶是身为数据体,他都不得不缓了几秒,才慢慢问道:“原来你记得我那个公寓的游戏啊。你觉得哪里改改比较好?”

    ……这个世界里公寓多的是,现在还不能肯定此公寓就是彼公寓。

    “怎么不记得。你们新人刚来的时候,设计的游戏一般都比较不咸不淡。”爱伦坡建议道,“要我看,你完全可以把它改成一个生存类的游戏,外界带来的物资一律失效,进去八个人,只给放四个人的生存物资,不断有灾难……啊,对了,那个神婆的角色,你可以让她不断对灾难发表预言嘛。我跟你讲,他们最喜欢先对传递坏消息的人动手……”

    余渊的手在自己的裤袋里,紧紧握住了【鸿雁家书】。

    抓走季山青的游戏创造者,原来是这个已经死了的人?

    第1518章

    思想工作

    ……林三酒在脑海深处升起了一个隐约的念头:她小瞧张师了。

    这些游戏创造者战力低下,各怀心眼,一盘散沙,所以即使他们能调动文字,她也没有真害怕过——就拿张师来说,哪怕他刚刚听见了那女孩没有死的消息,对付林三酒时,他也不会直愣楞地往外扔出一个死字。与行事还有几分莽撞的年轻人不一样,涉及到张师自己的身家性命时,百分之零点一的风险几率他都会嫌太大了。

    同理,他也不可能放出“昏迷”之类的文字来。二人都昏迷了,就等于二人都死了,因为找上门来的其他游戏创造者绝对不可能白白放过这个好机会。既然她不会死,也不会失去意识,那么不论要挨什么负面影响,她难道还能挨不过张师?

    当然,这些都是在她真正看见文字之前的思维活动了。

    她现在还能听见的,是意老师持续不断的呼唤声,就好像她是一个濒死的人,必须得呼叫她的名字、让她保持注意力:“林三酒!林三酒,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的感觉都是被文字引发的,你不要……”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对面的张师,写到一半的【鸿雁家书】仍然握在手上。

    张师已经重新站稳了,虽然肚子挺得那么大,看着仍旧那么肥胖沉重,但是正是这份沉重感,给他带来了一股稳若泰山、不急不缓的气度。他看了看林三酒手上的纸,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这才试探着慢慢说:“来,给我看一下。”

    好像被人调节了一样,他一出声,意老师的声音立刻就摇晃、减弱、失色了,如同枯黄的历史旧文件一样,不再具有意义。

    林三酒沉默了几秒,终于顺从地走过去,将【鸿雁家书】递给了他。

    张师不由升起了几分喜色。他接过纸片,垂下眼皮,一边扫视纸上文字,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东西上交给我,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没有,”林三酒急忙答道——她自己也很不适应这种新升起的感觉,就好像她生怕自己说晚了,对方要误会了一样。她得陪着小心,斟酌词句,却不是像面对人偶师时怕刺激他的回护之心,反而是令她觉得陌生的恭敬谄顺。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何况脑海中的意老师也始终不放弃,一直在试图发声;但是这一些小小的不协调音符,都在张师背后那几个文字的威力下,被压制、被消解了。

    足有两三米高的「威」「权」二字,高高顶住了天花板,在张师身后形成了明光与阴影的结合体。每一个被叫出来的文字气质都各有不同,但从没有哪一个,像它们这样肃杀、庞大、沉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白色光芒仿佛随着笔画而凝固了,在边缘一转折,又投下了令人心惊的深邃黑暗。

    在这二字面前,人就不存在了。

    它们站在谁身后,谁才存在。对于它们,林三酒不敢直视,又不敢不看——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张师已经彻底放下了心。他的文字,对他自己也起效,于是他行动、讲话之间,都越来越有大人物风范了;他抖了抖手中的纸片,慢慢地说:“你在这里还有一个同伙啊……”

    幸好大部分对话,都已经被新的字迹给“推”上去,从纸片上消失了;除了“爱伦坡那儿有她的同伙”之外,张师看不出任何其他信息。

    “是的,”林三酒立刻答道——随即使劲压下了主动交代更多信息的冲动。她很难讲清楚自己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她一面想低头,想弯腰,想赞叹,一面想挣扎,想逃,想将他推倒。但是她不敢。她除了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敢,因为张师现在既没有叫她陪笑,也没有逼她造反。

    “你就是之前冲出来的那个女人吧?”张师抬起眼皮,看了看她,“你把原样恢复一下,我看看。”

    如果不做他又能拿她怎么样?林三酒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但她只要稍稍想一想“不服从”这几个字,就感觉自己快要一脚滑下悬崖边了似的,连胃都紧紧缩拧在了一起。

    她解除了自己的伪装。

    张师睁圆了眼睛,连连点了几次头,说:“嗯,没想到,你还是可以的。哦,”他似乎忽然在脑海里连上线了,“这么说来,你之前那个所谓的人形物品,其实就是你的同伙吧?他根本不是人形物品?”

    林三酒垂着眼皮,点点头。她仿佛一瞬间就退化成了一个小孩,软塌塌的,没有主意。

    张师咂了咂嘴唇。“爱伦坡呢?他又知情多少?”

    “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以为我的同伙就是游戏创造者之一。”她哑着嗓子说。

    “他说那女孩没死,又是怎么回事?”张师皱起眉头,追根究底:“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瞒得住我,那女孩究竟死没死?”

    “死了……”

    “那他为什么说没死?”

    林三酒觉得她的牙根都在打战。要她暴露自己,这是一码事;要她主动将余渊供出来,又是另一码事了。她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里,血液一阵阵冲上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因为我的朋友……他假装成了……”

    她后半句话说不出来了,但是即使现在咬住嘴唇不再说话,也没了意义——张师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慢条斯理地说,“可惜爱伦坡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现在每一个人知道那女孩没死,知道你这个人的身份有蹊跷了。他们也不是完全地傻……你看见我这部电话了吧?”

    林三酒恨不得一只眼睛看电话,一只眼睛盯着「威」「权」——她总疑心自己一个看不见,它们就会将自己无声地碾压成碎粉,在风里消散掉。

    “它其实不是电话。我嘛,比较念旧,所以把我的内部消息系统给设置成了这种外貌……”张师背过双手,原地踱了几步,说:“但其实只要一有信息,它马上就会播放给我听,我要发送信息,也用不着一个一个打电话。你看,从刚才爱伦坡那条消息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我却没有收到其他人的任何消息。”

    林三酒没出声,静静地等着他说。

    “这说明什么?”他一挥手,冷笑了一声,说:“你进了我的房间,他们都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现在你的身份突然成疑,你又迟迟没有出去,他们恐怕要么以为我已经倒了霉……要么我已经控制住了你。”

    张师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

    “这些人啊,胆子不大。一时半会,他们还不敢进来……等我们在屋里待待时间长了,他们就该想要进来看看了。”

    张师望着林三酒,近乎慈祥地笑了一笑。“在这段时间里,我觉得你的这个思想啊,还是要好好锻炼一下。”

    第1519章

    辨认敌我需要智慧

    林三酒站在一边,看着张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大卷绳子。

    绳子是进化者常常需要准备的物资,他有倒是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现在正将那绳子绕过「威」「权」二字的笔画,将它一圈圈缠在自己腰上、肩膀上、大腿上……文字虽然巨大,却似乎没有多少分量,张师往前试着迈一步,文字就跟着被拽过去一点儿,始终在他背后跟着。

    他似乎生怕自己与「威」「权」分了家,只有在背靠这二字的时候,脸色才稍稍好看些。他和林三酒都受了文字影响,但是二人受到的影响却还不一样——比如现在,他在系绳子时突然一抬头,满面都是杯弓蛇影的紧张与警惕:“你看什么?”

    “没什么,”林三酒立刻低下视线,说道。

    张师的目光在她身上长长地、狐疑地停留了一会儿,系绳子的动作更加快了。等他把文字终于牢牢系在自己背后时,他这才像是把一颗心落回了肚里,告诫她道:“你离我远一点,别想碰我的绳子,知道吗?”

    文字太大了,虽然张师已经尽量将自己与它们捆绑起来,但始终不可能像背包一样背在身上,仍留了一截绳子垂荡在他身体与文字之间。按理说,这或许是一个可以破局的关键,但林三酒只要稍稍想一想自己切断绳子的画面,就连呼吸都似乎困难了起来。

    感觉上,好像一切断绳子,就会有铁轮因此而缓缓转动起来,直至将她碾死。

    再说,就算没了绳子,只要张师仍旧站在「威」「权」二字前面不动,她就仍然要受这种影响——更糟糕的是,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她就能感觉到自己对这种恭敬谄顺的态度越来越熟悉了,也越来越麻木了。

    一旦它变成新的常态,林三酒担心她会再也不记得在此之前,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因为人的记忆往往是很短的。一个今天编的新故事,重复上一百遍,就会变成铁证如山一般的你的历史。

    “你老老实实,听话守规矩,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明白么?”

    林三酒忙点了点头。

    “毕竟你不经允许,毫无规矩,冒冒失失闯进这里来,如果没有我现在愿意收留你,教导你,你早就死透了。”张师慢慢地说,“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这话她之前听夜星女王讲过好几次了,那时心里只有嗤之以鼻——但轮到张师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仔细想了一想,发现确实是这样。

    她擅闯他人领地,本来已经是理亏在前了,张师完全可以向其他人示警,联合其他人围剿她;但是他却愿意接受她这么一个外来罪犯,还愿意给她机会改过……哪怕他是另有目标吧,至少她也的确是受了他的恩惠,应该感恩。

    “林三酒,”意老师忽然说,“你意识不到这种说法,有什么奇怪吗?”

    林三酒在裤子腿上抹了抹手掌,擦去了掌心里的汗。她被一股莫名的焦灼来回灼烤着,从鼻腔里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嗯”,对张师说道:“是这样。”

    张师略微满意了一些,示意她跟着自己走进房间。他的游戏编写终端,与舟仙同样都是一台电脑——考虑到它的方便和性能,这也是情理之中的选择。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内部联系系统,和一个文字库。文字库可以给游戏提供原材料,其中一部分也可以在游戏创造中心里叫出来,为我们提供方便。”

    张师在桌后坐了下来,为了能够顺利坐下,还不得不有点狼狈地理了半天绳子,调整了半天文字位置,看起来其实很有几分可笑。林三酒当然不敢笑;张师也没有邀请她过去看,只将显示屏转了过来,似乎要给她做什么介绍,说:“我们的文字库是共通的,里头一共有五套监视性文字。”

    这么机密的信息,如今张师竟然告诉了她……林三酒止不住地产生了一股受宠若惊。这个游戏世界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连自己参加的游戏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张师却让她接近了核心机密!

    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器重!

    意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林三酒没有听清楚。

    “监视性文字呢,不比防护性文字,”张师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有个先来后到,来晚了就没有了。我就拿到了一套,放在外面圆厅里了,需要用的时候就把它们激活。”

    那也是被监视感最重的地方。

    “我给你看看,”张师一边说,一边在屏幕上叫出了监视画面。林三酒打眼一看,不由心中一凛,忙凑近了一些。

    爱伦坡与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孩,此时刚刚走进圆厅里。余渊控制的女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爱伦坡却时不时地就往他身上轻轻撞一下,手在女尸胳膊上划过去好几次。

    “这就是我说的,成不了大事的人。”张师摇了摇脑袋,肥厚的面皮嘟噜一晃荡。“嗯……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和没死一样啊,你那个朋友挺有手段的,怎么操纵的?是像牵线木偶一样吗?”

    林三酒发现,顺着他的意思说假话一点不难,自己毫无心理负担。“就是这样,您分析得很对。”

    “嗯。”张师拉长声音说,“我对这个游戏创造中心呢……有一番改造的构思,我这个人是有计划的,与他们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不同。”

    林三酒默默地听着。屏幕上,爱伦坡正将余渊给拉到了一张桌子旁边坐下,自己转身去给他煮咖啡了,哪怕光是一个黑白的背影,都能看出来那份殷勤。

    “新游戏发布会,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张师慢慢地说,“现在世界上的游戏已经足够了,再产生新的游戏,也只是锦上添花、更新换代而已,我认为这么多人都留在这里编写游戏,完全没有必要。”

    “您讲。”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从此彻底地改变我们在末日世界中流浪的命运,”张师说到这儿,也略略激动了起来,脸皮都有些发红了。“从此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再也不会颠簸流离、朝不保夕!”

    林三酒站着,他坐着,但是她觉得自己正在仰着脑袋听他讲话。

    “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可以被文字化的。”张师缓下声气,说道:“这也包括了你我。在此之前,文字化是一种惩罚。凡是因为游戏失败而被文字化的人,都成了我们编写游戏时的角色库一员,哪个游戏需要用到NPC了,就从角色库里挑一个放进去。那个人,即使他还记得自己被文字化之前的事,也将会永生永世地作为一个NPC,在我们编写的游戏中服务。”

    “这个过程……可以逆转吗?”想起了和百合,林三酒抱着几分侥幸期望说。装着她的电梯厢,现在还在她的卡片库里待着。

    “不可以。”张师一挥手,说:“但是这不影响,不如说,逆转不了更好。你还没想到吗?文字化了以后,人就不会再离开这个世界了。你听我的,我保你可以彻底摆脱传送轮回,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你想在地面上生活,还是想在这个空间里生活,都可以,只是有一个前提条件。”

    林三酒倾过身子,问道:“什么前提条件?”

    张师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这里还有另外八个游戏创造者,我怎么能保证你我的生命安全?怎么保证这个计划顺利完成?怎么保证他们不害我们?”

    有点道理。

    只不过,与其说是被这个含糊不清的计划给折服了,倒不如说林三酒只是清楚地感觉到了,张师对她有要求——不管对方的计划是什么,她都必须要达成他的要求,她才能好过。她立刻点点头,表示了附和。

    “那就对了。”张师很慈祥,“你要记住,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在努力。你难道不渴望今早摆脱轮回传送的那一天吗?”

    她又点了点头。

    “你还是很不错的,知道改正,知道好坏。”张师满意了,自己回头扫了一眼身后文字,抬起一只胖手,指着屏幕上的两个人说:“那你告诉我,操纵这个女孩的人,是你什么人?”

    “是……朋友?”

    张师忽然冷下了面孔,从厚眼皮下注视着她。

    “是吗?你再好好想想。”

    林三酒后背上泛开了一片冷汗。

    她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他和我们的目标一致吗?他会不会怀有二心?”张师启发她道,一个字比一个字重,响亮。他现在不仅仅是在用声带发声了,他敲打着的东西,也远不止是林三酒的耳膜。“其他游戏创造者,是我们消灭的目标,他却和他们走得那么近……你好好想一想。”

    他咬着字句,慢慢问道:“他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

    林三酒闭上眼睛,微微地吸了一口颤颤的凉气。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她竟然都没反应过来。游戏创造者是她的敌人,余渊对于敌人的态度却这样暧昧不明,本身说明了他的立场有问题。毕竟是数据体,不是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是……是我的敌人。”她真心实意地说。

    第1520章

    以身诱敌

    原来文字库里的文字,分成两种。

    第一种,专门用于创造游戏,也只能用于创造游戏。它们数量庞大,取之不尽,写在“纸”上时,就像家写作一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有些游戏里被吸收、被文字化的人,就会变成一个词典里的人名,写下来自动变成全套的——比如说“白聪”这个人名,包括了“男,身高一米七五”等等讯息,毕竟它本身就是一个人。

    第二种,却是专门给游戏创造者用的。

    他们叫出来的“蝗虫”,“死”,“牢笼”之类的字眼,与更多的同类文字一块儿,全部单独存放在另一个清单里;需要用上哪一个,就把哪一个叫出来。与第一种文字不同,这些可以被叫到身边的文字,却是有数量限制的,有的字词甚至只有一套——你这头把“自由”叫出来了,别人那儿就少了“自由”两个字。

    “很多人不懂,以为叫出来的文字只能影响自己,那么去研究它干什么?他们对于这张清单的认识就是,哦,有防护性文字,有监视型文字,够了。”张师摇了摇头,仿佛很遗憾似的,“此言差矣!他们想得还是不够深呐。”

    也是,人人都想得深了,「威」「权」二字怎么能轮得到你。

    林三酒知道这个念头十分大不敬,当它浮起来时也隐隐有点不舒服,仿佛亵渎了一个什么形象——然而奇妙之处在于,她一面感觉张师受到了冒犯,一面又不怎么真正在乎。

    话说回来,当初余渊曾下判断说,他们不能叫出“天下无敌”,然后真的变成天下无敌——那时他下此判断的基础是,为了不让游戏创造者自相残杀,这种对他们本身武力的积极影响,肯定是有限制的。如今一看,很可能那张清单里压根就没准备“武艺超群”之类的文字。

    想起余渊,林三酒心里微微揪住了一点儿。

    曾经的同道,在转眼间就成了对立阵营的人,即使她无法像张师希望的那样提起敌人就充满仇恨,遗憾、失落也总是难免的。

    在她走神时,张师仍旧在继续说话,说着说着看了她一眼:“……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

    “我刚才说什么了?”

    林三酒沉默了一下,侧耳等着意老师的声音出现。潜意识会为她捕捉住张师的话,她对此并不担心——然而等了两秒,应该传来意老师声音之处,空荡而寂静。

    意老师呢?

    “你怎么这时候还不专心?”张师立刻批评道,“你还想不想做事了,不想做也行,你出门就可以被其他人弄死。我告诉你——”

    等等,意、意老师呢?

    “你在遇见我之前,那叫什么状态?一个人垂死挣扎!孤零零的,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她脑海里是有一个意老师的吧?

    林三酒怔怔望着张师,把他接下来长篇累牍一番教训听进了耳朵里,心中慢慢狐疑着不确定起来。余渊是敌对阵营的人,不算;这么说,她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的话,意老师显然就不存在了。

    她关于意老师的记忆……其实是想象么?

    “我再重复一次,”张师的口气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跟第二种文字息息相关。”

    林三酒觉得自己就像是大梦一场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奇妙旅行中的旅伴并不存在一样。现实就是石灰岩,缺乏颜色,无聊,且沉重。对于张师的计划,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却不得不装作很积极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应该都穿上了防护性文字,所以你出去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张师沉吟着说,“他们此前没有穿,是因为这么多个月下来,风平浪静,我们彼此都不能对彼此下手,早已经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安宁。现在你一来,他们的危机意识肯定上来了,不看见你的尸体,恐怕没人会脱下防护性文字。”

    “我有办法变成一个尸体的样子,非常逼真。”林三酒立刻说道。她总觉得这口气不太像自己,但是又确实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感觉,就像是早上起床后一站直,发现双脚换成了另一个人的。

    “哦?”

    只需对方一个字,林三酒就忙活起来了。她忙掏出了【cospy爱好者今天拜访了殡仪馆】,详细给他解释了一遍用法,还主动展示了几个死相——尽管她也隐约知道,她为之添砖加瓦的计划,最后很可能与她毫无关系,受益人根本就不会是她。

    对于这个物品的效果,张师又惊讶,又满意。

    “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倒是不少,”他慈祥地说,“我看这个很好嘛,谁看了都会信以为真。不过有一点,即使他们看见了你的尸体,也未必会马上就解除文字保护。很可能等个一阵子啊,哪天洗澡的时候才顺手解除了啊……我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这倒是。林三酒也跟着一起皱起眉头,好像很伤脑筋——因为她没有不跟着伤脑筋的选择。二人在沉默中思考了一会儿,张师的目光忽然在那个已经转回去的屏幕上一扫,“嗯?”了一声。

    “这俩人怎么冲这儿来了?”他有几分讶然,把屏幕又转回来给她看。

    林三酒心中一跳,果然看见屏幕上的两个黑白人影正往一条走廊深处走,看着应该就是通往张师房间的路。余渊微微落后半步,爱伦坡一边走一边侧头与他说话,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声音也逐渐从门外走廊上响了起来,仿佛是一截被抽离错置了的配音。

    “……我的消息可靠,没错的,她就是进这个房间了。她好像装成了一个游戏创造者的样子,我估计她也以为你死了呢。”爱伦坡的声音从模糊至清晰,直至门外时才停下了脚步,“诶?这门开着啊。”

    房间内,张师与林三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点没了主意。

    余渊很显然是来找她的……林三酒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意老师还在就好了,她还能商量——那真的是她的想象吗?

    被那一小团意识力挡住的门,此时仍旧微微地开了一条缝。

    林三酒在脑海中仔细转了转这个念头。眼前有两个事实,一是她有意识力;二是意老师不存在——这不对——她想到这儿时,目光恰好扫过张师背后的文字,就像大脑被打了一下似的,立即又释然了。其实这二者之间不存在矛盾,谁规定了有意识力就一定代表会有意老师?张师都说了,她之前就是一个人的,张师都不信,还信谁?

    张师当时没有把门关上,是因为他要让其他人以为屋里出了变故,所以屋主——也就是他自己,连关门的余暇都没有了。他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上了门,而且还是半路上忽然转弯的余渊与爱伦坡二人,一时间盯着门口的方向,面色铁青。

    “是……爱伦坡吗?”

    这个声音细细弱弱、从嗓子眼里传出来的问题,刚一出张师的口,林三酒就被惊得一颤。她赶忙回头一看,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正牵着背后两个巨大文字一步步往旁边一堵墙后走,每一步都落得十分小心,轻轻的声响迅速被吞没进了地毯里。很快,他就把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巨大文字,都藏在了第二堵墙后,从门厅里压根瞧不见他。

    “诶,你、你没事吧?”爱伦坡被吓了一跳,“我听说——”

    “是的,”张师还是用同一把黄鼠狼快要咽气了似的嗓音说,“那个女的……她……”

    一边说,他一边冲林三酒使了个眼色,又用口型慢慢说了几个字:“躲起来。”

    林三酒四下一看,实在躲无可躲,干脆转到了办公桌后,一矮身蹲下了。那个屏幕此时背冲着她,荧光在屏幕四周上亮起微微一圈白。她犹豫了一下,无声地伸出手,慢慢将它朝自己转了过来。

    “她伪装成了第九个游戏创造者对吧,”爱伦坡说,脚下一时犹豫着不进屋。“我听说——”

    “是,幸好我反应快……我昏了过去,现在才刚醒,那女人也不见了。”张师慢慢地说,这声音还真像是受了伤再撑着说话。“她的手段太厉害了,她竟然能够利用我的……我的……”

    “利用你的什么?”爱伦坡急迫地问道。

    张师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的时候,林三酒才刚刚抽回了放在电脑上的手,差一点就被他给捉了个正着;张师显然观察力不行,没有留意到屏幕又转了个圈,只用口型嘱咐她:“等我信号,攻击。”

    “你先进来,把门关上,”张师吩咐道,“我怕她再杀个回马枪。”

    爱伦坡登时慌慌张张应了一声好。在他拉着余渊进屋的时候,张师气息虚弱地说:“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是……我身上的防护性文字一下子全部收紧了,勒得我似乎连肋骨都断了两根。我心脏都要炸开了,差点被活活攥死啊。”

    林三酒登时明白了——然而张师的命令却还没有下来,她也只好一声不出继续在桌后等着。

    爱伦坡走进来了,听声音在四下转圈张望。“真的?”

    “我当时立马就把防护文字收起来了,直到现在也没叫出来。”张师躲在第二堵墙后,轻声说。“你不信,你看看。”

    是的……林三酒低低地吸了口气。

    她在电脑上摸索时,发现此时第二种文字清单里,有两套防护性文字。这说明,除了小恶魔死掉之后,没有了主人的那一套之外,张师把自己的防护性文字也给脱下来了。

    第1521章

    细微的声响

    如果不看房间内部构造,只是将三方位置标出来的话,那么现在三方人马刚好各自处于“L”的尽头和转角上。

    林三酒此时藏在“L”的拐角,能把另外两方人都纳入眼底——张师站在她身右手边墙壁尽头,只露出半张脸,身后那两个巨大的「威」「权」文字,仍在天花板下静静伫立;哪怕看不见全貌,它们的威力仍在。

    爱伦坡和余渊一前一后,慢慢地走进了门厅,还不敢贸然进屋。他们的目光从屋里办公桌上一扫而过,正在四处搜寻着张师的影子,爱伦坡扬声问道:“你在哪里?你怎么不出来?”

    在看见张师果然脱下了防护性文字后,他虽然信了几分,却还是没有简简单单就把防护文字摘掉。想来张师也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正在焦虑,抬手抹了一把脸,说:“我受伤了……你,你别过来。我自己躺一会儿就行。”

    越不叫他过去,爱伦坡反而越想要过去,连声音都高了几分:“你被那女人打伤了?别客气呀,我这儿有能够帮你疗伤的办法,你是伤到哪了?”

    “没,我没怎么受伤,不用麻烦你了……”张师倒是很懂得欲擒故纵之术。在他声气颤颤巍巍讲话的时候,他其实仍旧半躲在墙角后方,身体立得直直的,面上闪烁着一层薄亮热汗,一只眼睛时不时从林三酒藏身其后的书桌上扫过去。

    每次被他扫过时,林三酒都得忍住从体内深处泛起来的一个寒战。

    爱伦坡这时已经顺着他的声音,朝来源方向转过了头。他得先走到林三酒书桌旁,再走入张师所在的走廊里;他拉着女尸的胳膊,一边慢慢走来一边笑道:“你不用有顾忌,让我瞧瞧……”

    随着他的话音接近了,张师也缩到了墙后去,那两个巨大文字跟着被拉进去了一半多。看见的部分小了,但它们的意义仍旧继续统治着林三酒的头脑——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能隐约感觉到它们是怎么统治的了。

    她的头脑中仿佛被筑起了一圈高墙,张师下的每一个命令、表达的每一个意志,都在这个“井”中内壁上来回激荡,随着一次次的反馈叠加,回响越来越强劲响亮,越来越不可置疑。而她之前的人格、经历、思维,都像是被隔在了高墙之外,被宏大昂扬的声音给掐住了气息,淹没了形迹。

    她要费足了力气,才能听见黄钟大吕之外那一丝丝不合调的异响,一声遥远的隐约呼号。

    爱伦坡的双脚离办公桌越来越近,终于在客厅中一转身,朝张师声音所在的走廊里望了过去。几乎在同一时刻,门厅里的电话登时嘀铃铃响了,叫林三酒激灵一下拧过了身——电话是受张师操控响起来的,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等待着这道命令,当即从桌后一跃而起,双手撑着桌面一个空翻,近乎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爱伦坡与余渊二人身后。

    “她来了!”张师惊叫道,“跑啊!”

    她掀起的风吹上了那二人的后背,为这一声示警提供了最好的注脚,爱伦坡急急地拧过了身;在他与林三酒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师在另一个房间深处尖声喊道:“快解除文字,她会攥死你的!”

    慌乱之中,人会下意识地服从外界那一个听起来权威性十足的指挥——这是人之常情,却也有常情之外。

    此刻爱伦坡惊得脸都扭曲了,却一时仍旧不敢脱去文字,保护性文字在领口里闪烁着片甲磷光;就在林三酒的阴影扑上他的头面时,他一把抓过了身旁的余渊,将女尸朝前方一甩。

    余渊指挥着一具尸体,本来就不灵便,顿时踉跄着往地上栽倒下去,林三酒侧身一让,下意识地伸手向他抓去。

    万一被瞧见自己对敌人如此心软照顾——

    这个念头转到一半,她半途中突然顿住的手就已经错过了余渊的胳膊,后者滚倒在地,“当”一声撞上了书桌。爱伦坡反应倒是不慢,掉头就跑——他此时离开房间的路被林三酒堵住了,只能朝张师所在的卧室深处跑去;林三酒脚下一蹬,扑了上去。

    她想哭。

    「威」「权」二字半遮半掩,仍在墙壁拐角后方立着,朝它们扑过去时所产生的那股惊惧害怕之意,几乎能叫人瘫痪软倒在地,只想恭顺地恳求,颤抖,双膝着地往后退——林三酒这一辈子,还没有像此刻一样,感觉自己这么像一条软弱无力、一按就是一滩黏腻的鼻涕虫。而对面,是她逾越不过去的坚硬高墙。

    但是,鼻涕虫也可以在墙上撞碎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在墙上轻轻地打出“啪”的一声。

    在此之前,万籁俱寂;在这细微的一声碰撞之后,又重归于万籁俱寂。此前此后都是空旷无声的死寂,却永远地不一样了,因为这样无用、蠢笨的一次撞击,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生过了。

    林三酒就是抱了这样的决心。

    余渊变成了敌人,意老师原来并不存在;怀着期待在床上入睡,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片残垣断壁里。再孤独害怕,她也不愿意永远游荡下去,做一个平行宇宙的孤魂野鬼。

    一手撑住爱伦坡的肩膀,林三酒从他的头上翻身卷过半空,直直将自己掷向那庞大、绝对、冷漠的两个字……以及那两个字下面的人。

    她对于自己的行动没有进行过任何理智上的得失计算——因为算计的念头一升起来,勇气就会消退。用命换来的那一声微响,在那一瞬间里,会永远保存着这一条虫子的生命,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所以张师会不会临时穿上保护性文字,会不会用别的文字惩罚她,都没划过她的脑海。

    林三酒望着自己投下的影子,在张师面上越来越大,望着他仰起那张肥胖沉赘的面孔——那张脸上,涨得升起了十足自信被挑衅后的一层血红。

    ……他是压根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做什么吗?

    还是文字已经穿好了?

    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林三酒望着自己的手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样,划过空气,朝张师的天灵盖上砸了下去。她那一只连拳套都没戴的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头顶上,没激起半点声音——不是因为她临阵瑟缩了,是因为那一击的力量,全都被抵挡消融了。

    ……对方果然第一时间就穿上了防护性文字,领口里已经能看见文字的微光了。

    她都撞上来了,难道真的连一点声音也要让她听不到?

    林三酒双脚落地时,几乎要站不稳了;然而脖颈间蓦然涨开的一股热意,却叫她浑身一颤,升起了一股不敢置信。

    要说有谁比她还不敢置信的话,那一定就是眼前的张师了。他面庞上余惊后的冷笑还没有完全展开,眼珠子却猛地凸鼓出来,目眦欲裂、喉间不住作响;好像被巨大铁掌攥住了一样,血红色猛冲上头,席卷了他整张面孔,无数筋脉浮起交错,骨骼咯咯摩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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