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忽然,外面传来了兵刃出鞘的声音。灵徽耳力甚好,此声入耳,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向内挪了挪,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惧色。

    “去看看。”楚楚一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身体,一面对自己的侍女茯苓道。

    茯苓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才去了片刻,就惊慌地跑回了内室,嚷嚷道:“贵嫔娘娘去看看吧,楚王殿下和谢将军打起来了。”

    楚楚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只好回头安抚着满脸迷惑的灵徽,道:“不妨事的,我去看看。”

    楚王?谢将军?

    灵徽揉了揉发胀的额心,忽然涌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她惶急地对婉儿道:“快,赶紧把孩子抱过来,抱到我身边来,谁都不要碰她。”

    婉儿匆匆点头,依言行事。

    门外,雪地里,赵缨与谢衍已拔刀相持。所幸,还未动手。

    “她好歹是杨太尉的遗孤,无名无分的跟着殿下实在不妥,殿下以为呢?”谢衍并不因为赵缨的怒气而有丝毫退缩,他仍旧浅笑着,言语里却锋芒尽显。

    “谢将军利口,非要颠倒黑白,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想要带走灵徽,也得问问我手中的剑,它若答应,我无话可说。”赵缨的佩剑寒光闪动,冷若霜雪。

    “灵徽还在休息,我们何必在此时起了冲突。她若听到,恐会受惊。殿下若要指教,另选一处地方,衍自当奉陪。”

    “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动剑。”楚楚本不想多言,但看到事态已经发展成了这样,只能上前劝阻。

    “贵嫔见笑了,我并无和殿下动手的意思。”谢衍微微欠身,转身向着室内而去。

    “她可是醒了?”谢衍问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婢女。两人注意力被方才的争执吸引,听到问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谢衍浅笑,点头到了声:“多谢!”

    小婢女红了脸,木木地忘了阻拦。

    赵缨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抬脚也跟了上来。

    “楚楚,发生了何事?”榻上灵徽虚弱的半睁着眼睛,听到脚步声后徐徐道。

    “可好些了?”却是男子的声音,清清朗朗的,再熟悉不过。灵徽睁开眼睛,忆起不久前出现在面前模模糊糊的影子,想要和来人道个谢。

    然而看到他身后跟随的那个人时,却默然变了脸色。

    也是过分凑巧,婉儿恰在此时将孩子抱了过来,于是那孩子顺成章就落到了那个人的怀中。

    高大的身躯笨拙地抱着新生的孩童,慌乱又不知所措。仿佛只是片刻,方才还一脸阴沉的男人,此时温柔地近乎谄媚。

    “这……这便是我的女儿?”他不可置信地问跟随而来的乳母,“怎么这么小一点?”

    “回殿下,刚出生的孩儿都是这般,小女郎已经是奴见过最好看得了。”乳母笑道。

    “殿下……”灵徽讷讷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你果然步步青云,得偿所愿!”

    赵缨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孩子,开始在笑,却慢慢有了泪意:“这是我的女儿啊,圆月,你和我的女儿!你还未看过她吧?快看看,她生得多漂亮!”

    赵缨根本没有会灵徽的嘲讽,抱起孩子送到了灵徽的面前,神色里满是欢欣。若没有过往种种,谁看了不觉得幸福无比。

    灵徽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孩子,这个折磨得她痛苦无比的孩子,生得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哪里漂亮,分明是个丑孩子。

    这样丑,这样娇弱。

    “这是你的阿母。”赵缨轻声说道,似乎害怕声音大了,会将孩子惊醒一般。

    “圆月,莫要生气了,随我回王府。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该多幸福。”赵缨伸手,轻轻触着灵徽的脸颊。因为虚弱,那里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灵徽觉得那颗已经快要死了的心,再次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疼的他无法呼吸,五脏俱裂。

    “王府?殿下如今说话,口气真不一般。”她的唇角抽动着,强迫着自己平静,“殿下下一步打算做什么?结亲世族来谋取更大的权势,还是准备看在孩子的份上,娶我入府?”

    “圆月,你我多年情意,你怎会如此看我?”赵缨皱眉,将孩子递给了乳母,顺势坐在灵徽的榻边。

    她瘦得厉害,看着憔悴极了。

    赵缨怎会不心疼?

    她孕期过得如何,每日里做些什么,身体是否不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不过是害怕她情绪激动,伤着自己和孩子。

    如今好了,他们的女儿就在眼前,她的心总不会那样狠,连孩子的阿父都会无情舍弃。

    “多年情意,我却从未看透过你,多可笑。”灵徽语调平静,但抑制不住泪水的潸然,“我总是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知道你争强好胜,知道你城府颇深,知道你不甘平庸。可我却不知道,你的野心有一日膨胀到会伤害身边的人。”

    话说得太多,气便喘得厉害。楚楚看不惯,上前抱起她,为她顺着气,又将刚刚煎好的药递到了她面前:“这药有些苦,你慢慢喝。”

    灵徽靠在楚楚身上,接过药后却没有犹豫,直接一饮而尽。

    苦涩顺着舌头一直蔓延到了胸口,但比起心中的苦楚,这些本无关紧要。

    “圆月,你不要多说。随我回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不好?”赵缨放缓了声音,下意识地替她寻着蜜饯。

    她怕苦,吃药一定要用蜜饯哄,其他的都不行,非得是梅子酿的。

    丝丝点点的细节都记在心中,他们之间的情意,不是说磨灭就可以磨灭的。那不是寻常的男女相悦,而是比骨肉之情还要深刻的牵绊。比亲人更像亲人,比夫妻更深于夫妻。

    她怎么会放手?

    赵缨微垂着头,用那双深邃的眸子望向灵徽,几近讨好:“圆月说过,你我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们不要因为那些不重要的事情生出芥蒂好不好?你看,如今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我们去报师父之仇,去报晋阳之仇,再也没有人能掣肘,这样不好吗?”

    “不好,”灵徽拒绝的干脆又彻底,“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就不劳殿下操心了。若是因为我的事情而搅扰了殿下的筹谋,那我才是犯下罪过了。”

    曾经面对这张脸有多心软依恋,如今就有多寒心失望。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擅长作伪的人,别人都是在欺骗世人,只有他连自己都骗过了。

    他始终不敢承认,他一步步的计划,一步步的图谋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偏偏寻找了太多借口,譬如为晋阳军报仇,譬如保护她的安全,譬如是被别人逼迫,无路可走。

    赵缨情绪激越,紧紧握住了灵徽的手,不肯放开:“我不管你说什么,你都得随我回去。这世上没有人能保护好你,除了我。圆月,我们都只有彼此了。”

    “是啊,都被你除掉了,旧人繁炽,凋落如叶,只有我了。”

    第115章

    一百一十六、为难

    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

    什么故人,

    不过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人罢了。

    晋阳事历历在目,灵徽知道的怎会有他多。她不过是听人说得多了,自己在脑海中编造出的一个完美悲怆的故事罢了。

    但赵缨的记忆,

    却混乱又复杂。

    当年他家中遭了兵祸,

    一人随着流民逃到了晋阳。那时晋阳荒寒,紧邻胡地,多年来屡受胡兵侵扰,

    朝廷疏于经营,

    大有弃之不管的意思。所以此地民风彪悍,

    胡汉杂居,城中最多的就是逐利而来的商贾,

    还有犯了事的亡命之徒。

    赵缨做过乞儿,

    也抢过食物,更多的时候是几日几夜滴米未进,

    饿晕在路边。后来他学聪明了,知道跟着其他流民一道去城外挖草吃。草的种类有很多,

    并不是所有都能入腹。譬如有种蒿草,看着与白蒿相似,

    但吃起来苦得很,而且能将肚子憋得肿胀。有人就是吃多了这个,

    活生生被胀死了。

    赵缨有幸,靠着这些野草树皮活过了那个苦寒无比的冬日。本以为开了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惜,

    第二年逢了大旱,听说各地诸侯王又反了,于是流民越来越多,最后连草根都被挖了干净,

    只能吃土为生。

    赵缨曾随着一对父女相伴着讨生活。那个父亲看着黝黑又苍老,时常弯着腰,每每咳起来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他家女儿年岁很小,生得瘦骨嶙峋,独独一双眼睛明亮灼灼。她从不哭闹,即使最难以下咽的土,她都会梗着脖子咽下去,然后低低问他:“阿兄,你说肉是什么味道?”

    肉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曾经他过着不算富贵却衣食无忧的生活,赵家是寒门,但祖上也曾富贵煊赫过。所以即使落魄了,也尚有几亩薄田,日子也算过得去。每年元日,都是他最期待的日子,那时阿父会杀猪炖肉给他吃,阿母做得红烧肉最是美味,每每香气传出去,总会引得乡里乡亲来打牙祭。

    若不是兵祸……

    当他又一次见到肉时,却不见了那个小女孩。女孩的阿父眼中闪动着异常诡异又癫狂的光:“你尝一块,就一块……”

    赵缨并不认为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会有人愿意分享肉给别人。于是摇了摇,不肯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好意。

    “我下不了口,她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那男子低低地抽噎,仿佛连气都要断了一般。

    “什么?”赵缨吓了一跳,望着近在咫尺的“美味”,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入口鼻中,让他胃里翻涌激荡,胸口闷着一股浊气。天旋地转间,忍不住扶着树干干呕不已。

    “她才五岁……”男子仍在痛苦地呻吟,好在终于端着碗远远地走开了。

    ……

    那段记忆可怕又痛苦,明明该是刻骨铭心的,可赵缨却很少想起,也不敢想起。

    他想,他的人生记忆似乎是从一个明媚的午后开始的,在那之前晦暗的不敢细想。

    那一日,并州刺史的车驾从官道上驶过。残阳透过云层,照在刺史的马车上,让马车上的朱漆泛着迷离又瑰丽的紫色。他与百姓一道匍匐在路面,尘埃扬起,熟悉的苦涩。

    “阿父,我不想回洛城,你就让我留在晋阳好不好?”一个清脆又童稚的女声响起。赵缨忍不住抬头去看。

    所谓粉雕玉琢,冰雪之姿不过如是。

    赵缨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女郎,尤其在这样可怕的世道里。她的洁净明亮就好像此时的天色,在一片晦暗中闪烁着动人的华彩,突兀的鲜妍明媚。

    “阿父,那个小郎君在看我。”她笑盈盈地对策马走在马车旁的刺史说道。

    儒雅俊秀的刺史微笑着顺着她的目光而来,落在了路旁褴褛的乞儿身上,一眼就对上了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眸。

    “我喜欢这个小郎君,想让他陪着我玩。阿父若是答应,我就乖乖回洛阳。”娇俏的小女郎指了指赵缨,对着她的阿父撒娇。

    刺史沉吟片刻,点了同意。

    赵缨因为她的善意填饱了肚子,但他并没有想要领情的意思。她不过是官宦人家的女郎,任性又莽撞,拿人命当做消遣罢了。可是刚刚走出了五十里,她却说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陪我回洛阳。你虽然落魄,到底是良籍,阿父说没有人天生想要为奴为婢,想必你也是。”

    “那你……”为何要将他带走呢?

    “你一看就饿了很多天,可是我不能单给你东西吃,不然那么多流民,若是围上来就不好了。我们或许能平安离开,你就不一定咯。”她笑得依旧无邪,看着无比烂漫。

    “他们亦是可怜人!”赵缨并不认同她那挑挑拣拣的善心。

    她摇头,说你误会了:“我阿父最看不得有人受苦,他初来此地,尚不知道情况。我想他定会开仓放粮,收留大家的。”

    可我凭什么就是那个例外呢?原本我也该和别人一起等着那个可能不算及时的相救,为何单单要救我。

    这个问题,赵缨始终没有问出口。他怕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怕连灵徽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么多年了,他在她面前,始终患得患失。

    ……

    很多往事翻涌而来,让赵缨心绪缭乱,苦涩难言。他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让她接受自己的步步筹谋,小心翼翼。

    晋阳旧人派系林立,当年师父在时就无法控制,何况他已经过世了那么多年。他该怎么告诉灵徽,裴述并不如她所知的那样,慈爱无私。他不过是想利用她罢了,晋阳的名号不管谁利用,都会在这乱世中无比趁手。说什么给她招揽人才,让她重立晋阳军之威,不过是用个趁手的傀儡,占据着上庸要地,自立为王罢了。

    裴述低估了他的实力,棋差一着,引颈就戮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不是君子,为了灵徽做回小人又如何。那样好的地盘,取了便是取了,今后他还会有更多。

    他不是师父,为了虚名,活得艰辛又可怜。他的悲壮,成全了自己的千秋忠义,却让女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他赵缨永远不会做出这种选择,他坚信,命运不该握在别人手中,他的权势越大,她就会越安全幸福。

    这样想,有错吗?

    ……

    赵缨握住了灵徽的手,眼睫翕动间,有雾气弥漫在双眸之中。再抬首时,眼底晕红一片,带着几分伶仃。

    “圆月,你当真不要阿兄了吗?”他低叹一声,有千回百转的哀伤,“当真要将我弃如敝履,不肯听我解释也不肯给我一个自辩的机会?”

    “事已至此,你何必多做解释。”灵徽亦红了眼圈,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的颤抖被赵缨发觉。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解释……这些年相依相伴竟然都是假的吗?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他扯了扯唇角,像是在笑自己,也像是在笑灵徽。

    “非我负你!阿兄,我曾视你为此生依靠,可也是你让我知道,没有谁可信,人总是要靠自己的。”灵徽恹恹说着,眼中一片灰败。

    “阿兄,你能有如今,我总是替你高兴的。我已经成全了你,还请你也成全我一次,好不好?”她再次看向赵缨时,泪水洗过了整张脸,神色却倔强。

    “你让我如何成全你?成全你和他一起吗?”赵缨指着自从进屋后一直未开口的谢衍,声音颤抖,“他有多好,竟然能让你抛下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谢衍神色仍是温和的,静静看着灵徽,无视着赵缨的挑衅。

    灵徽瞬了瞬眸子,止住了肆虐的泪。皮肤上有粘腻的冷,顺着毛孔往心里钻,她忍不住打起了摆子。

    楚楚替她披了件衣衫,关切道:“女君可是冷了,还是躺下吧,莫要伤了身体。”

    还有什么比她的安危更锋利的武器,赵缨听了这一句,心立时就软了。他能够对所有人无情,但却永远无法对她心硬。

    无法为难她,便只能为难那个蛊惑她至此的男子。

    “小国舅此次定要与赵某为难了吗?”他的声音又硬又冷,连最后的客气都免了,只剩下压抑的怒气,绝望中的愤恨。

    谢衍并不退让,哪怕对方用了那个他最不喜欢的称呼。

    “殿下与其笃定是我从中作梗,不如待灵徽休养好了好好谈一谈。如今她方生产完,你便如此逼迫,让我如何相信你能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谢衍语调平静淡然,但话说得算是清楚分明。

    他并无意与赵缨相争,何况灵徽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什么物件,轮不到自己去左右她的选择,干涉她的人生。

    他与赵缨想的不同,只要灵徽能安乐地生活,他并不想奢求更多。

    “这不劳你操心,圆月是我的妻子,我与她如何,原本不该由外人置喙。”赵缨的声音低了些,皱眉看着灵徽。

    她却偏转过头去,不肯看自己一言。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一种无力感蔓延在胸口,赵缨承认,谢衍说得是对的,问题在他们之间,何必迁怒别人。

    可是他怎能承认。

    当年听到先帝赐婚消息时的那种恐惧和无力感再次袭来。可那时他尚能仗着年少冲动,没日没夜地策马疾驰,匆匆回了洛阳。他甚至想过,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他就带她逃离。浪迹天涯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总不会让她受委屈。

    可是她分明没有想过拒绝这个强加在她身上的姻缘,她对着那个王家的九郎,会露出和他一起时同样甜美的笑容。

    于是他狼狈的回了晋阳,忍受着师父的责骂和同袍的耻笑,将自己的心悄悄藏了起来,再也不敢轻易示人。

    原本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慢慢消弭了一切爱和恨,让曾经炽烈的心逐渐冷却下来,让以前的莽撞和无礼都变成冷静和智。

    可是,什么都变了,爱却没有。

    她于自己而言,是融入骨血的执念,这种执念在晋阳城破,她失去踪迹的那些年,整日整夜地纠缠折磨着他的心,他放不下,舍不得,逃不了……

    “圆月,你我已经是夫妻了呀!”笨拙的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黔驴技穷。可他只能这样说。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随我回去。我不在意你怎么看我,也不在意世人怎么看我,我只有你,绝不会放手。”赵缨背转过身体,不去看灵徽的表情。

    天下本不太平,他不过是太想早日涤荡干净这个污浊的世道罢了,又有何错?她一时魔障,不明就里,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会看清一切。

    外面的雪又开始落了,屋中安静下来,香炉中放了安神的香料,那香气随着安静到古怪的气氛徐徐往人的呼吸里钻,然而却起不到任何宁心静气的效果。

    灵徽闭上了眼睛,想来不大再愿意会对方的无取闹,不再说话,不再给出任何回应。

    “原本,我不打算拿出的。”谢衍的声音忽然想起,“何必要逼迫她呢……”

    他望向灵徽,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方帛书。帛书上龙纹盘错,朱红色的字刺眼醒目。

    “我讨了赐婚的旨意,”他对灵徽轻声说道,不过其他人也听得分明,“你若是不愿,我就算抗旨也不会勉强。可若是你愿意,我这就带你离开,谁也不敢阻拦。”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允婚

    可见遇到我,真不是……

    清都观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一些,

    山下桃花已经开遍时,山上还有薄薄的积雪未融。

    乳母林娘是建康本地人,最受不得冷,

    缩在屋檐下抱怨:“天气是好天气,

    就是冷得慌,不然将小女君抱在院中晒晒太阳多好。”

    婉儿便笑:“昨日你去厨下时,女君抱着她在院里待了半天,

    这么大的孩子才不怕冷呢。”

    林娘如临大敌,

    在孩子脸上看了又看,

    确定她安然无恙时,才松了口气:“我们小女君最强壮了,

    那么小就从荆州一路被带到建康,

    路上也不哭闹,也没受寒,

    真是不容易。”

    “要不然小名叫腓腓呢,可不像个小兽一般,

    健健康康的好养活。”玉笛笑得拍了拍孩子,刚满百天的小家伙眼睛又黑又亮,

    生得白净漂亮。

    “女君怎么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听着怪怪的,

    大名也叫这个?”林娘问道。

    婉儿捂着唇笑了起来,解释道:“听谢侯说,

    这是个瑞兽的名字,

    据说可以解人忧愁。大名么……我听女君的意思,想叫明河,杨明河。”

    皇帝虽恼谢衍擅自带了楚楚离开建康,但到底不好宣之于众,

    何况他的确立了军功。在谢后那里抱怨了几句,还是将谢衍封为丹杨侯,拜了车骑将军,故而侍女们都称他为“谢侯”。

    “姓杨?当真随了女君姓氏?”林娘并不看好,“谁家孩儿随着阿母姓……”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女君有自己的爵位,不必依附任何人。”玉笛性子泼辣直爽,比谁都护着灵徽。她以为灵徽会顾忌着自己是韩夫人所赠,将自己丢在荆州,却没想到她回建康前,还特地问自己要不要一起走。

    玉笛自然是愿意的,灵徽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子,因为她从不为难奴婢,拿她们都当人而不是物件。

    譬如照顾小女君,他们一群人看着一个孩子,什么时候都像一家人般,热热闹闹的,毫无侍候人的负担。

    “谢侯一日能来三回,女君当真一点都不为所动?”新来的侍女落梅疑惑地问。在她眼里,那个俊雅温柔到让人咋舌的郎君,本该是女君的良人。

    他们如此相配,天造地设般。

    “谢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女君犯不着给自己找不痛快。”林娘年岁比她们稍长,自诩看问题比这些人都通透,“谢侯待女君再好也没用,皇命什么时候在世家里起过作用,勉强入了门,又将如何自处?”

    “只要夫君疼爱,别的何必会。”落梅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又单纯。

    “世族在外人看来的确金尊玉贵,可内里就是一张大网,其中的人情纠葛盘根错节,那些世家女子哪个是好相与的,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屋中,半步也不踏出,不和任何人来往吧。何况,谢将军是未来的家主,那更不可能独善其身。”玉笛从小跟着韩夫人见过太多世家纷扰,哪怕是韩家那种算不得显贵的家族,都有不清的错综关系,何况谢家这样的门第。

    “女君亦是世家贵女,弘农杨氏再落魄,好歹曾经也是四世三公的好门第。女君怎会应付不来呢。”婉儿是极看好谢衍的,别的不说,但是那种风雨不惧的相护之情,想想都让人动容。

    “谁说我要应付了,我应付我家腓腓一个就够了。”灵徽近来活泼了许多,像是忽然看开了很多事情,一下子变得逍遥起来。

    清都观香火鼎盛,即使她这么久不在,依旧很受健康名流的追捧。她以前抗拒女冠的身份,只当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可现在却显然对这个身份十分满意。

    青玉莲花冠被她戴得俏丽,一身银灰色的道袍穿在身上也颇有风流婉转的韵味。

    “我胖了许多,也不知何时能瘦回去。”她有时会对林娘抱怨。可林娘也能看出,她丰腴些许后变得更好看了。那有意无意中流露出的韵味,让她看着十分美艳动人。

    “唉……”别人还没说话,林娘却是一声叹息。

    她不说,灵徽也知道她在忧愁什么。无外乎这个孩子没个阿父照拂,又要常年长在道观里,恐会受人指摘之类的。

    灵徽不大在意这些,她如今也有产业,吃穿总是不愁的。孩子成长最需要的是爱,她会给腓腓充足的爱,不让她与自己一般孤独着长大,耽于温情,失于心软。

    可圣旨就在那里,她选择与赵缨决绝,又随着谢衍来了建康,很多东西便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很多事还没有解决,更多的事还等在前方。想安闲终老于此,不过是一场奢望。

    “谢侯今日怎么没来?”婉儿望着花木寂寂的院落,好奇道。

    以往这个时候谢衍早就来了,有时会给腓腓带些好玩的,但更多时候却是带给灵徽的。各种口味的蜜饯糕点,从各地寻来的古玩书籍,连琴瑟都送来了好几张。

    “谢侯真是的,刚出了月子的妇人,怎敢带这么多的甜食来,也不怕吃坏了牙。”林娘虽然抱怨,但也乐于看到灵徽将东西分下来,大家一起吃。

    “弹琴也不行,伤神劳力,女君产子伤了气血,可得好好休息才能养回来。”婉儿也喜欢劝她,不过这并不妨碍谢衍偶尔弹奏一曲,她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大抵是一种习惯,没了男女的那些纠葛,相处着自然无比舒服。

    灵徽也下意识地望了望院门,见门旁的花树上零星打着几只花骨朵儿,亦觉兴味索然。

    腓腓咂吧着小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大概是饿了,撇了撇嘴就哭了起来。灵徽刚要抱起孩子哄,就听到院门外传来那个清越的声音:“腓腓可是饿了,哭得这般可怜。”

    灵徽不由地笑了,循声而望,正看到谢衍绕过花树,脚踏残阳而来。

    他今日身着绛色的曲裾,柔软的革带将他腰身束得清瘦,偏那腰上又悬着一把长剑,几组玉佩,显得清贵又不失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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