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乳母肯定地点头:“赵郎君与你并无血缘关系,女郎长大啦,当知男女有别。你是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的女儿,万不可以让人指摘半分。”

    她听得半懂不懂,心底却半点也不认同。

    阿兄是她最亲近的人啊,从他被阿父接来府中的那一天他们就一直在一起,直到他去了战场,才有了短暂的分离。但他回来的频率还是会比阿父多一些,而且每次回来都会带好东西给自己。

    “那不一样的,小时候是小时候,女郎将要及笄了,迟早是要嫁人的。”乳母仍旧摇头,不认同她孩子气的话。

    “嫁人是什么意思?”她仍追问不舍。

    这便是家中没有女主人的坏处,一般的小女娘在这个年岁,多少是通些人事的。可是灵徽却俨然一个孩童,单纯的无以复加。

    乳母叹了口气:“便是和一个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那我就嫁给玄鉴阿兄,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灵徽笑得灿然,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说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赵缨是孤儿,冠礼还是杨尚给他办的,取得表字便是“玄鉴”。自那以后灵徽每次叫他都是“玄鉴阿兄”,仿佛那样就足够与众不同。

    沈氏得眉皱得更深了,当初主君带赵缨回来时,她就觉得很不妥。灵徽虽小,但赵缨却已经懂事了,一个少年久居内宅,实在不合礼数。但主君坚持,加上那个少年又生得俊俏标致,品性也好,她也不好说什么。

    可女郎是什么出身,她将来婚配的对象,只会是世家大族,甚至进宫也不无可能。赵郎君再好,也被出身拖累了。

    ……

    “圆月,别爬太高!”赵缨站在树下,对她喊道。弱冠少年已然长身玉立,沉淀出端稳又内敛的气质。

    五年时间,足够褪去当初的青涩与腼腆,长出宽厚的肩膀,担当一切大任。

    “阿兄,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她坐在树上,小脚一晃一晃的,脚踝上绑着一圈金色的铃铛,那是沈氏对她的宠溺。

    随着她的晃动,那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动,一声一声,仿佛都在他心弦之上。

    “前方战事焦灼,阿兄可能又有很久不能回来看你了。外面太乱,你乖乖待在府中,哪儿都不要去。”

    两年时间,权臣换了五个,四个诸侯挟持过天子,朝中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中原之乱一起,胡马便趁机南下,一举攻破边防,逐步逼近京城。唯有阿父驻守的并州还在苦苦支撑。

    这一年,灵徽十五岁,笄礼已成,她逐渐明白了许多东西。譬如沈氏所说的男女有别,譬如她时时念叨的“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她已被皇帝指婚,对方是琅琊王家的王愔。可那又如何,赵缨之于她,从来都是最亲近的,她没有想过要与他生分。

    “阿兄,我跳下来啦,你要接住我!”灵徽任性时会有些小刁蛮,似乎用那样的态度,就可以留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有种豪赌的心态,只要对方有一丝的犹疑,她就会放弃的很干脆,不再回头的那种。

    树影的斑驳下,高大的少年张开了臂膀,拥住了蹁跹而落的女郎。她已长成娉婷绰约的样子,有着自己不敢窥视的美丽,就那样柔软如云朵般,猝不及防地撞进怀中,让他溃不成军,让他丢盔弃甲。

    可是沈氏的声音却始终盘旋在耳边:“女郎单纯,待人热忱。郎君既以兄长自居,当秉持分寸。她是陛下赐婚的,配的又是琅琊王家,正经的高门豪族。郎君当知,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的。”

    以前的赵缨从不信命,他虽自幼孤贫,但天赋尚可,人也勤勉上进,自以为建功立业不过旦夕。可是但他看到无数赏赐和贺礼伴随着圣上赐婚的旨意流水而来时,他忽然就信了命。

    原来在世人眼中,这便是般配。王家九郎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在边关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就可以有尊荣名爵,不需要陪伴灵徽朝朝暮暮就可以轻易得到和她的姻缘。世人的恭贺,皇帝的恩旨,师父的满意,还有灵徽的期待……都是般配的注解。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只有不配,这就是命运。

    士庶之分,天渊之隔!

    梦境随着洛阳城的陷落而轰塌,赵缨猛然醒来,醒时灯火如豆,昏昏惨惨。灵徽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见他醒转,轻轻喊了声“阿兄。”

    原来这不是梦,这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切切实实的回忆。

    “圆月,你总算醒了!”赵缨几步便走到了榻边,见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心绞痛不已。

    “你怎能做那样的傻事?当时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赵缨很严厉,但声音却在微微发抖。

    灵徽苍白的唇上,慢慢绽出了一个笑容:“有阿兄在,不会有危险。”

    她慢慢用指触着赵缨的手。那处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随着他的动作,仍有鲜血慢慢渗出。

    “阿兄不能时时护着你……”赵缨眼圈红成一片。若是能护住,怎会让她流离三年,受尽委屈。

    “我去叫医女进来。”他找不到饶恕自己的借口,只有狼狈转身,将眼泪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夜风吹得狂妄,山林中猿啸声声,赵缨站在庭中,抬头看到暗黑的天空中,乌沉沉的云滚滚而来。

    白日天朗气清,此时暴雨又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变幻莫测,无能为力。

    第20章

    二十、伤势

    有绮念的不是衣服,而是人……

    医女赶来时,正好遇到灵徽换药。她伤在大臂,位置尴尬,所以在乐游苑中只进行了简单的处。此时再去看,已是一片狼藉。

    天气炎热,一部分伤口已经化脓,急需要先清腐肉,才能上药包扎。

    医女看得直咬牙,刮腐肉时手都在颤抖。然而这个看上去娇柔的女子,却一声都不吭,只是低头,沉默地看着她动作。

    若不是她苍白的脸色,额上涔涔的汗珠,还有那剧烈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状态,医女几乎以为她并非血肉之躯,丝毫感知不到人类的痛觉。

    “女君,你疼了就喊出来好不好。”那个叫云阁的婢女一面帮她擦着冷汗,一面红着眼睛央求。

    灵徽咬着下唇,逼迫自己从疼痛造成的窒息中清醒过来,弯了弯唇角,强迫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不疼的,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怎么会不疼?豫章公主只是撞到了地上,磕到了骨头,尚且哭得撕心裂肺。她们的女君可是切切实实地挨了一刀,若不是赵将军及时出手,那刀刃刺透手臂也不是不可能。或者要是再偏一些……

    云阁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哽咽着帮她擦汗,暗自抱怨着自己的无能。

    “女君,你别咬自己了,你咬着我吧。”星台也开始啜泣,她看到灵徽原本苍白的嘴唇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抹刺目的血红,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了灵徽的唇边。

    “不要说话,别干扰神医。”她的声音仍带着笑,但显然已经发虚了。说罢,对着医女道:“不要犹疑,下手快一些,我也能少受些罪。”

    医女抬头,见她鼓励似的点了点头,终于也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灵徽腹部的伤口。究竟有多心狠,才能自己刺自己那样深,竟是不打算活命一般。而那个伤,就算人救过来了,也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害。

    “女君今后再难有孩子了。”她记得自己吞吐着说出这句话时,对方脸上惨淡的笑容。

    “那有什么,原本就不该有……”她是这样回答的。

    医女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是拼命压下,强迫着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怎么会有女子这般做呢……都说为母则刚,若真的有了孩子,心肠定然会柔软很多,不会如此残忍。

    不过,这个女子的确很不寻常啊。她总是保持着笑容,但给人的感觉却清冷疏远的厉害。近距离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笑容只在唇角,从未进入过眸中。

    “阿兄让你留在我这里,原本我是不答应的。”上药的时候,灵徽忽然开口,声音缓缓的,有些沙哑。

    医女仰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等着灵徽将话说完。

    她看着这个表情,不禁莞尔:“眼看着我三灾八难的,好像确实需要个医女在身边呢。而且……”灵徽顿了一下,“你小小年纪,医术就已经如此了得,可见是个纯挚的人。人啊,若是心思太复杂,做什么都会一事无成。你不一样,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医女被她夸的脸红,上药的动作更轻柔了几分。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灵徽问道。

    医女低头,羞涩道:“奴是孤儿,师父说我从路边荆棘丛里捡的,又是荆州人。所以叫我荆生。”

    饶是云阁她们教养不错,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禁笑了出来。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不好听,也蛮得很。

    灵徽却没笑,认真思索了片刻后说道:“荆州,楚之故地也。不如就叫楚楚吧,草木茂盛的样子。可好?”

    荆生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手却被执了起来。灵徽用未伤的那只手,轻轻地在她的掌心描画着那个字的笔画,直到她将这个字深深刻在了心底。

    “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我吧,不用再回荆州,和云阁星台一样,不是奴婢,而是相互依靠的家人,可好?”灵徽慢慢说道。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云梦泽边有神女,所见之人皆被蛊惑,听她吩咐无有不从,即使清醒后亦不悔恨。

    或许之前那只是个故事,现在楚楚却觉得,这就是现实。灵徽亦如那神女,她愿意听她的一切吩咐,无有不从,绝不反悔。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略有急促。

    “伤势怎么样?可严重?”那人声音满含焦急,想是匆匆而来,却是谢衍。

    灵徽点点头,示意云阁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瞬间就闪进来一道身影。待他径直走进内室,站到榻边时,冷静如灵徽竟然都愣了一瞬。

    一向注重仪表的小国舅,此刻形容却狼狈的厉害。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站在她面前时,水珠仍不住地往下落,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湿漉漉的,竟有几分可怜。

    灵徽这才注意到外面呼啸凌厉地风雨声,急忙吩咐星台去为他拿巾帕。

    “怎不知道打伞?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嗔道。

    谢衍一面接过巾帕擦拭,一面担忧地看向灵徽。为了换药方便,她脱下了外袍,此时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单衣宽大,行动间可以窥到脖颈下大片欺霜赛雪般的肌肤。

    他迫切想要知道灵徽的情况,竟忘记了一直秉持的周全礼数。待不经意窥到她如此隐秘风情时,脸刹那红透,连带这脖颈都泛出了粉色。

    幸好刚才将仆从留在了屋外,不然他的过错,万死难赎,

    他僵硬地别过脸去,对云阁丢了一句:“替女君穿好衣裳,我稍后进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灵徽低头看了看自己。

    如今正值炎夏,在观中时,她一向都是这样穿着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众婢也习以为常,若非谢衍提醒,竟然忘了如今南下后民风愈发保守。男子可以胡作非为,女子却必须接受规训,世族尤其如此。

    谢衍想必接受过很多教条的训导,人端方有礼是一面,到底迂腐了些。只是他连自己穿得单薄都介意,若是知道了她的过往,该会有多嫌弃?

    想到这里,她弯了弯唇角,反而站起了身。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夏衣,有绮念的不是衣服,而是人心,是偏见。

    她根本不在意世人的看法,她早就失去了一切,没有什么顾忌。那些世家女郎在意的一切,她统统不需要,统统不在意。

    她不在意。

    第21章

    二十一、情意

    与其去质疑自己的心,不……

    谢衍站在门外时,雨势仍大,细密的雨丝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天地万物都网罗其中,形成一方靡靡滂滂的世界。

    他大约是失了魂魄,不然也不会在目睹她受伤后,恨不得以身相替。

    她拒绝的彻底,但他还是不死心,做不到对她漠然视之。

    他看到灵徽的鲜血汩汩地流淌,浸湿了半幅衣衫;看到赵缨失魂落魄的抱着她,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看到骄横跋扈如长公主都吓得面如土色,不停地喊着医官。可他没有身份去做任何事情,就连想要上前去看,都会被阿姊拦住。

    “阿弥,情况不明,若是还有刺客潜伏,恐有危险。”阿姊冷静亦如平常,分毫不考虑他的心急如焚。

    他只觉得五脏俱焚,忍不住就要挣脱控制。

    “阿弥,你是谢家儿郎,怎能这般沉不住气?”长姊的手攥的更紧,连带着身边大大长秋都上前规劝:“小郎就听殿下的吧,人多嘈杂,还是等金吾卫到了再说。”

    事发突然,贵人云集,谁敢料定刺客的人数,拿这些人的生死不当回事儿。

    谢衍何尝不明白,只是他更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他对灵徽的确是一见钟情,原本也以为这样的喜欢不过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可他偏就泥足深陷,越来越无法自拔。或许情爱之事本无缘由,与其去质疑自己的心,不如勇敢的承认,积极的付出。

    “灵徽受了伤!”他不想多做解释,短短五个字,是他能隐忍的极限。

    谢后看着弟弟,眼里有失望的神色。谢家儿郎众多,优秀者如过江之鲫,但都比不上阿弥。他天资颖悟,心性纯良,只要多加历练,定会成为祖父那般王佐之才。

    可他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分寸大乱。何况还是一个拒绝了他的女人。她有心以杨氏女结交赵缨不假,但绝不代表她会忍受谢家未来的家主耽于女色。

    “贤贤易色,动心忍性。阿弥,杨家女郎当真会喜欢一个莽撞轻浮的郎君吗?”谢后知道此时说灵徽的不好,只会招来谢衍的逆反,干脆换一个方向。少年人心气最高,容不得自己有半点不好,尤其是面对心悦之人。

    果然,谢衍的焦急之色慢慢沉淀了下来,无奈地枯手站在原地,眼中弥漫着几分无奈,几分失落。

    “阿姊说的,我都明白。”他凝眸,敛去了多余的神色,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无悲无喜,“此间危险,阿姊先回宫,这边有我来善后,大可放心。”

    谢后终于放下了心,欣慰地拍了拍谢衍的肩膀,用关切地语气道:“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一切处好,莫要让王家多加置喙,徒生风波。”

    谢衍点了点头,再无多言。安定人心,遣散众人,指挥着禁军捉拿嫌犯……一切料好,已然天色昏暗,乌沉沉的云压在头顶,想来有风雨将至。

    “郎君,可回府?”庚寅看了看天色,问道。

    谢衍却跨上了马,尚未等庚寅等人反应过来,人已疾驰而去。

    “郎君,快下雨了,还是乘马车吧。”庚寅的声音在身后远远响起,却被他充耳不闻。马车太慢,他哪里等得及!

    ……

    沉沉脚步声传来,不徐不疾的节奏,打断了谢衍的思绪。他循着声音去望,却见赵缨正绕过曲折的回廊,缓步而来。这大约就是长姊口中的君子容止,无论何时,这个人都沉稳如山,言行举止是无可指摘的端稳,就好像天崩地坼也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除了灵徽的事。

    那般无措的他,谢衍第一次见到。

    玄色的身影慢慢走近,手里端着一盏东西,蒸腾的雾气模糊着他俊朗的五官,见谢衍望着自己,他展颜微笑,然而也是浅浅的,带着克制的弧度。

    赵缨行伍出身,这些年虽仕途顺遂,升迁不断,然而与建康世族到底不熟稔,关系疏淡的很。

    谢衍终于有机会认真端察这位御前红人。总觉得他有一丝奇怪的地方,始终不得其解,现在却恍然。他的笑容和灵徽很像,仿佛在笑,却于笑意中藏着无限的落寞和空寂。仿佛那不是内心愉悦的表达,而是不得不给世人做出的反应。

    这样的发现,让他心生一丝悲伤,胸口处空落落的。

    “她的伤口可包扎好了?”赵缨站在了他的面前,一丝酸苦的气息侵袭而来,让他不得不注意到盏中黑色的药汤,自然也注意到药盏便放着的几块小点心。

    赵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缓声解释:“圆月最怕苦,若不给她些梅子糕,她是不会乖乖吃药的。”

    “什么?”谢衍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会和人随意聊家常的,何况是灵徽的事情。

    也算不得他敏感,赵缨对于灵徽的感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而他对于灵徽的喜欢,是个人也能明白。

    赵缨却没有再解释,而是顺手将药盏递给了他,轻声嘱咐:“务必盯着她趁热喝了,凉了药效不好。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姑娘,喜欢对亲近之人发脾气,若是她不开心了,哄着些就是。”

    潺潺地雨声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落寞,谢衍接过药盏,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然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看着却有些落寞。

    屋中的灵徽已经穿戴齐整,坐在了一方莞席上。肤色看着略显苍白,但眼睛却明亮灼灼。她一向穿素衣,偶尔穿颜色鲜焕些的衣物,看着就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明媚,恰如此时。

    “是阿兄送来的吧?”谢衍手中的药盏刚刚递上,便听到她说了这样一句。虽是再问,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等谢衍回答,她已弯起了唇角:“她总拿我当小孩子哄,什么小点心小玩具之类的,其实我早就不喜欢这些了。”

    说罢,略一仰头,一碗药就干脆利索地被饮了干净。

    “慢慢喝药最折磨人了,还不如干脆利索些,少受点折磨。”灵徽抚了抚胸口,将恶心欲呕的感觉压下,故作轻松地笑着。

    谢衍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坐在了她身边不远处,适时递上了一杯温水。灵徽抬手接过,眼神不经意就落到了他的脸上。

    少年昳丽的面容上,沉淀着如水的温柔,眼眸中荡漾着几分绵密的情意,笑容干净地让人不忍拒绝。

    灵徽被他看得局促,终于慢慢落下了眼睫,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第22章

    二十二、后山

    挣扎在这鬼气森森的人世……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谢衍和赵缨下山时,已有朗月爬上山头,散下清辉无数。灵徽望着那几匹萧萧而去的奔马,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女君早点休息吧,此次受伤凶险,须得好生休养一番。”医女楚楚跟在身后,唠叨的劲儿比云阁还甚。

    “我有些胸闷,你去帮我取药包过来吧。告诉云阁,烧些热水,我要沐浴。”她淡声吩咐,目光仍追着下山的路,一片伤心,尽落眸心。

    “女君有伤,不可沐浴。”楚楚认真又执拗。

    灵徽终于转过了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没愠怒,反而取笑道:“我避着些伤口就是了,早知道你这么啰嗦,就该让你随着赵使君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到“赵使君”这三个字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众人皆熟悉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几分陌生滞涩的感觉。

    楚楚忽然想起,以往灵徽都是喊使君为“阿兄”的。那个词仿佛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绊,是独属于他们过往,是他们心上最柔软的甜蜜和痛苦。

    可是现在灵徽却不要了。

    楚楚走后,灵徽顺着松风吹来的方向向前走,夜雾笼罩着整座山,让静谧落下的月色都变得朦胧。偶有几声猿啸声响彻山谷,听着忽远忽近,似悲似泣。

    道观后有一条路,平日里少人行,逐渐生了荒草,横七竖八地横在小径之上,踩着有些湿滑。大雨积起了一团团水坑,尽管小心避让着,却还是浸湿了她的绣鞋。她小心翼翼地持着灯盏,终于走到了小径深处,此处林深阴冷,显然已经来到了后山。

    相比于前山的开阔壮美,千台万阶,道观后面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巍峨耸立的大山在此处有了几分奇秀之美,远处层峦叠嶂,绵延无际,近处山势险峻,深渊万丈。然而再仔细端察便会发现,悬崖之上有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与山势相连处藏着大大小小数个山洞,山洞中有微光闪烁。

    听到脚步声,微光不安地跃动着,然后慢慢熄灭。

    “出来吧。”灵徽曼声道,她就站在平台边上,俯视着脚下,看着深深浅浅的苍色绵延在悬崖深处,然后如巨大的兽口,泛出幽幽的黑,好像可以吞噬一切。

    山洞里走出来十几个人,皆穿着玄衣,有高大的身形和远别于大魏子民的样貌。

    月光笼罩在灵徽身上,她看着皎然却冰冷。

    “你们总是躲在这里也不成,如今阿乾已经顺利进入公主府,你们也必须尽快潜入各个府邸中,随时听候差遣。”她的眼中,冷寂一片,凉如秋水。

    为首的那个人带头跪了下来,汉话说得僵硬,却字字铿锵:“属下答应过主上,听候小夫人差遣,生死都由您说了算。”

    “阿艮,不要叫我小夫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灵徽声音如同呓语,肩头的伤口剧烈的疼,却依旧压抑不住胸口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既然让你们来助我,今后我便是你们的主上,不是什么其他身份。”她瞬了瞬目,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

    阿艮俯首,半晌后才低低叫了声女看着曾经那个娇娇怯怯地女子,高傲如山上雪般,冷冷地筹划着一切,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敬服。若不是主上挂牵她,舍不得她,他们何必要来魏国听命于她。主上受了蛊惑,不在意她的背弃,还将身边最精锐的八个人给她效命,但她似乎并不领情。

    “主上说,你若是玩够了,便早日回去。”阿艮忍不住补了一句。

    尚未等到回复,脖颈处便停了一痕森森利刃。利刃寸寸逼近,执刃的女子面带愠怒。

    他本来可以躲开,但慕容桢的话仍在耳边:“见她如见我,不得有半分违逆,否则我定不轻饶。”

    阿艮侧眸,见宝刀熟悉,身形更如石雕一般。笃定主意,哪怕此时利刃隔断喉咙,他也不会躲避半分。

    “你们大可以给慕容桢传递消息,但若是再敢在我面前提他半个字,我绝不容你们。”她切齿,字字有恨。

    阿艮便不再说话,僵着脖子,等候新主上的处置。半晌,凉意慢慢撤离,她还刀入鞘,眉眼间带上了几分颓然无措。

    那么多的爱和恨,仿佛山谷的风,从来都不可捉摸。她以为恨到了极处,却仍旧和他藕断丝连,做不到将他和过往一并清除。

    他自然也是个可恶的人,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便不惜将东西递到自己的手上,由不得她拒绝。

    他还是那样自负,就像一个渔翁般,抛下最诱人的饵,戏弄着水中无知无觉的鱼。可惜,经过了三年的磋磨,她再也不复当年模样,这条鱼被训练了太久,学会了蛰伏和掩藏,用柔软的姿态骗人,待到时机成熟,是落入篓中还是掀翻船只,尚未可知。

    智寻回时,她终于不再愤怒,尝试着冷静下来,轻声道:“告诉慕容桢,慕容家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要做什么,他也别想插手,更不要妄想挟恩图报,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艮垂着头,决定装死到底。这些话带给主上,他怕是不想活了。

    山风狂乱,摇曳着灵徽的衣裙,她本就纤瘦绰约,此时只怕夜风不解,飘飘忽,羽化登仙而去。

    可她偏倔强,挣扎在这鬼气森森的人世间,非要求个因果。

    灵徽收刀时,见上面挂着一丝血迹,用帕子拭干净了,仍带着腥气。她苍白的脸上忽然带了一抹悲凉的笑意。

    这把刀还真是凶煞,从拿到之日起,就不曾停止过鲜血的供养。这些鲜血里有慕容桢的,有她的,还有许许多多无辜或者不无辜之人的。

    她清楚记得那人将刀送给自己时说过的话:“这是乱世,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你的柔弱毫无用处。刀是用来杀人的,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锋利与否才是关键。”

    这把刀上嵌满了各色宝石,她承认,自己本就是为外表所惑。

    “用来杀你也可以吗?”她切齿,仰着头,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兽。

    慕容桢握紧了她的手,用刀尖的位置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傲慢挑眉:“若是真有那一日,我的小夫人也算是学成出师了。”

    灵徽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干脆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阖上刀,刀鞘上的宝石莹莹生辉,折射出让人心折的美丽。她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勉力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水中,冷得厉害,疼得厉害。

    若是爱不能长久,那便心存很多很多的恨吧,否则该何以为继?

    第35章

    二十三、心曲

    贪欲如洪水,川壅而溃,……

    “圆月,这么晚了,你去后山做什么?”一道声音,沉沉而来,响在这月色凄迷的暗夜中,让困在回忆中的灵徽猛然一惊,手中的灯盏滚落,径直落在了一双乌皮六合靴前。

    靴子的主人弯腰,轻轻捡起灯盏,又将它亲自交到了灵徽手中。

    灵徽没有接,抬首时,眼圈却红了,珍珠似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半晌,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那双无数次牵起灵徽的大手,又一次牵住了她的。还是那样的温度,只不过多了一层薄茧,有粗粝又陌生的触感。

    灵徽就着这只手,往前了几步,伸手圈住了对方,将头靠在了他的怀中。

    “阿兄不是下山了吗?又回来做什么?”她哭起来有微微的呜咽声,再也不像曾经那般恣意嚎啕,但这样的她,却越发惹人心疼。

    赵缨的身躯微微僵硬,连带着喉口都有些滞涩:“还是不大放心你,想着这些天还是住在山中吧。”

    兽苑的事情颇多古怪,他越想越不大对劲。三年未见,灵徽身上存在着太多疑点,哪怕不想怀疑,也须得探查清楚。

    果然,一回来就看到她支开了所有人,孤身前往后山。

    她以前任何事情都不会瞒着自己的。

    胸口的人还在哭,听他这样说,似乎更委屈了:“你不是说你我之间身份有别,不该有太多牵扯,省得别人说三道四吗?如今你又想着住山上,怎么,不怕别人指摘,污了你的清誉吗?”

    她的语气有些娇蛮,一口一个“你”,连阿兄都不叫了。不过这样,才依稀有了以前的样子,不似如今,哀愁文静太过了。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赵缨被她气笑了,明知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偏还说不出什么,只有无奈地拍了拍她,帮她顺着气。

    抽抽噎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圈着他的手却越紧了:“我方才扭到脚了,阿兄背我回去吧。”

    赵缨不明所以,又是一滞,心曲大乱,呼吸都没了节奏。

    见他许久不应,灵徽干脆松了手,看着他时,眼里潋滟着显而易见的悲伤。这个悲伤太过切骨,不言不语的一个眼神,比方才的哭泣还让赵缨无措。

    “我明明知道,在北地的那些经历根本瞒不过阿兄,还妄想着阿兄会念在过往的情意上,怜惜一二。可没想,阿兄也与那些人一样,嫌弃和轻慢地那样明显。”她说完,泪落如雨,只好拿出帕子拼命的掩住双眸。

    赵缨听着那些刺耳的词,心如凌迟,手脚一片冰凉。

    “圆月,你怎会这样想?”

    “不然呢,阿兄这些日子刻意避着我,不肯见我,不是事实?拼命将我往外推,由着别人亲近我,不也是事实?我在京中虽然无依无靠,却也不至于见着一个熟人便抓住不放,奢求过往的一点牵绊,便能让人真心实意地待我好。阿兄未免太小看我了。”她慢慢转身,想要将仅有的一点情真意切尽数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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