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来安连忙上去搀,道:“老爷莫急,待会儿小的再出去探问。”

    林长敏恼道:“怎能不急!出去这么久,就算送两趟也该回来了!啧……怕就怕真个儿出了什么差子……”

    来安道:“这……不能罢?来兴对老爷忠心耿耿,报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要说……”

    正说这里,只见林锦楼从外走过来,脸上带血,神色憔悴,连衣裳都皱巴巴的,全然不复往昔神采奕奕模样,旁边跟着吉祥,手里捧着马鞭子。林长敏正是做贼心虚,连连扯来安衣裳,不让他再说,对林锦楼不自在假笑道:“贤侄回来了。”

    林锦楼面无表情,冷冰冰看了林长敏一眼便往里头去,林长敏心里发虚,又跟上前赶着问一句道:“人找着了?啊?”

    林锦楼停下脚步,看着林长敏,林长敏舔了舔唇,道:“你看我作甚,问你话呢,人找着了?”

    林锦楼扯着嘴唇道:“哟,二叔,怎么这事你倒上赶着关心上了?”

    林长敏心里一跳,却冷笑道:“你为了这事急赤白脸的忤逆犯上,我自然要多问两句,省得你凭空赖在无身上,又翻脸不认人。”

    林锦楼冷笑一声,道:“人我是没找着,只是这事儿没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要让我知道是谁当中捣鬼把个活生生的人弄没了,爷把他狗胆抻出来捏碎。”言罢转身便走了。

    林长敏赶紧招手把来安唤来,道:“去,找武彪问问,人丢了日后该如何。”来安应声去了。

    却不知林锦楼进了穿堂,拐个弯,低声对吉祥道:“去,派人盯着二叔,还有他惯用的心腹,瞧瞧都去什么地方。”吉祥点个头退下。

    林锦楼回到畅春堂,在床上重重躺下来。他爹虽有些势利,可到底还明白事理,他二叔可说不准了,今日反常即妖,林长敏什么货色?无甚真本事却也妄想登高台盘的小痞子,贪吝无度。人是他送走弄没的,如今他又上赶着问找着没有,眼神闪烁,必有隐情。林锦楼心里再急,如今也要按捺下来,定能生慧,万不能自乱阵脚,打草惊蛇。他正运气,秦氏已走进来,原来她不放心,一直在畅春堂里等着,见林锦楼这模样便知人没找着,再瞧儿子躺床上,用手臂遮着眼的丧气样儿,眼眶便红了,走上前,坐在床边轻声道:“再打发人去找,香兰那孩子厚诚,吉人天相。”

    林锦楼闷声道:“我爹不能让人把她半路杀了罢?我就怕到时候寻个尸首回来……”

    秦氏惊喘道:“你浑说什么!打嘴!你爹怎会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林锦楼冷笑一声道:“我也琢磨着他老人家不至于如此心黑手辣。”

    秦氏软下声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找着,甭和你爹怄气了,他……他也是一心为了你……”

    林锦楼扯过一条锦被蒙住头,一声不吭。

    秦氏晓得这是不爱听了,遂叹了一口气,哽咽道:“你们这爷俩……都是我的业障!”想到香兰如今踪迹全无,眼泪更滚滚掉下来,怕哭出声让林锦楼听了更糟心,忙用帕子捂住嘴,呜咽着去了。

    林锦楼扯开被,长长出了口气,那被子里满是香兰身上的那股子幽香的味儿,他往日是最爱嗅的,如今却像火上浇油一样,剜得他心一抽一抽的疼,他发狠坐起来,随手抓了个东西狠狠扔出去泄愤,那东西却轻飘飘落在地上。他定睛望去,那是香兰做了一半的青底满地金男袜,那尺寸显见是做给他的,林锦楼呆呆的看着良久,慢慢站起身走过去,缓缓弯下腰把那袜子捡起来,拿在眼前端详了好久,攥在手心里握紧了。

    却说这厢林长敏,打发来安出去,更是坐立难安,往苏媚如那里去了一趟,苏媚如却一派淡定从容,宽慰道:“老爷真该有点大将风范,事到眼前怎能自己慌起来?横竖咬死了就是听大老爷的意思把人送到庄子上,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赶紧把心给我放肚子里头,慌慌张张的,岂不是让旁人看出来了么。如今着紧的是人丢了如何把这事了了。”压低声音道,“林锦楼一死,谁还查香兰去哪儿?”又宽慰一番,林长敏心中初定,和苏媚如又商量一回,坐了一个时辰,方才让苏媚如哄出来。

    他一走,苏媚如立刻命孟婆子将她细软悄悄从厢房拿过来,又命开箱子拿了几件衣裳,暗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有什么不好,可不能呆在这儿受死。”一行打点,一行又命孟婆子去听消息。

    闲言少叙。话说林长敏从小庙里绕出来,没走多远,便觉肩上一沉,猛回头看,只见林锦楼吉祥、双喜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吉祥笑道:“二老爷,我们爷请您去,跟咱们走一趟罢。”林长敏大惊,刚欲呼喊却让双喜塞住了口,两臂向后剪去,绳子系上,五花大绑带着去了。直将人带到夹道中的一处房子里,林长敏入内一看只见屋中幽暗,有一人绑在椅子上,满脸是血,正是来安。

    林长敏登时魂魄轰去一半。林锦楼坐在一旁,手里拎着马鞭,见林长敏,微微笑了笑,目光阴森,犹如阎王,鞭子一挥“啪”一声抽在来安身上,道:“二叔来了,快,把你方才的话再跟我那好二叔说一回。”

    来安惨呼一声,哆嗦道:“二老爷和武彪做局,将计就计把香兰姑娘绑到别处引大爷去,不料大爷神机妙算提早知情,香兰姑娘又真个儿丢了,武彪说夜长梦多,带了一封信来,让二老爷就说送香兰姑娘去庄子的路上,遇着了绑票的,今儿晚上让大爷独个儿去京郊药王庙里赎人。”

    林长敏听了,魂不附体,吉祥将他口中的巾布取下,林长敏立刻道:“好侄儿,这不关我的事,是这奴才满口胡说,你莫听他一派胡言!你是我亲侄子,一家子没有二话,我怎会对你不利?”

    林锦楼站起身,冷笑道:“我的好二叔,我自然不会信那奴才。”说着上前一把拎起林长敏的衣襟,切齿道:“可我更信不着你。走罢,跟我一道去见祖父。”说着便要往外走。

    林长敏大骇,两膝一软竟跪在地上,道:“好侄儿,我,这里真没我的事情!我本就冤枉,老太爷这两日本就身上不好,知道这事,倘若闹出事,岂不是你我的罪过!”

    林锦楼顿住脚,扭头问道:“那二叔说说,怎么证明自己冤枉?”

    林长敏嗫嚅着说不出话。

    林锦楼微微冷笑,走到林长敏跟前,俯下身道:“这事要我说也容易,这独个儿让去赎人的事便由二叔替我去,二叔将那几个贼擒了,那便正正是光明磊落之人了。”

    林长敏大骇道:“这,这怎么行!我不去!”

    林锦楼脸上的笑慢慢淡了,死死盯着林长敏,仿佛正竭力按捺火气,一张脸渐渐发红,双目中尽是狠戾,林长敏心惊肉跳,林锦楼伸手拎住他的衣襟道:“你他娘的弄明白,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爷真想就在这里弄死你!”

    林长敏惊慌失措,正欲大叫,林锦楼伸手便卸了他的下巴,将他搡倒在地,对左右道:“带他走。”

    第346章

    败露(二)

    却说药王庙附近的一处民居里,武彪心中犯嘀咕,口中道:“林长敏酒囊饭袋,这事放他身上……啧……”

    画眉坐在烛光下,手里正拿面靶镜自照,闻言放下镜子,走到武彪身后,一行给他捏肩,一行道:“也别小瞧了他,林长敏也阴着呢,这事成了,他后半辈扬眉吐气,怎能不上心?林锦楼又着紧陈香兰,一旦听说有信儿,还不巴巴赶过来。况如今箭在弦上,多想也无济于事……安排妥了么?”

    画眉自问是个一流的人物,奈何美玉陷淖泥,几个姊妹里,她生得最美貌最灵巧,可生母为妾,为人怯懦,她也任人宰割,被她爹当成礼物去换了前途,她万万不能认命,在人人长着富贵眼的林家,左右讨好,步步算计,方才挣下个金光前程来,可既生瑜,何生亮,偏又来个陈香兰,将她挤得无立锥之地,林锦楼早将她抛之脑后,当了秋后的扇子,她恨他有眼无珠,更妒恨陈香兰抢她风光。如今正正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是她吐出胸前一口闷气的日子!她想着,只觉有种解气的痛快,死死咬着银牙,眼睛睁大,竟有泪从中滚下来。

    武彪道:“早就妥了,等林锦楼走过来,四个弓箭手立时齐发,把他穿成个刺猬,大罗金仙也救不回命,到时候便高枕无忧了,咱们便在这里等消息。”

    画眉沉默半晌,方才道:“也得以防万一,倘若一个不成,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语未了,便听墙外传来一声闷哼,二人吃了一惊,对望一眼,画眉立刻吹熄屋中灯,快步走到屋角。

    武彪提着刀走到门前尚未站定,大门忽被撞开,从外涌进五六人,挥兵刃便砍,武彪大惊道:“夫人,中了计了!”却听不见画眉的声音,又高呼:“来人啊!”也听不见属下回应,而此时他已自顾不暇,连忙挥刀应战。

    林锦楼手下精锐皆为高手,几个照面下来,武彪便不敌,被人逼出屋子。林锦楼坐于马上,手握缰绳,面无表情,冷冷瞧着,只见林家军几人同时发力,噗噗几声,一柄刀没入武彪身内,武彪吃痛,大叫道:“夫人,你出此计,误了我了!”言罢手握大刀,扑身倒地。

    林锦楼吩咐手下人道:“进去搜。”说着策马上前,命人将林长敏带来,将其搡到武彪前头,冷笑道:“二叔好生瞧瞧,这人你认识得罢?这一遭擒贼,还全仗二叔的功劳,方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长敏面无人色,这一路他不知吃了林锦楼多少闷拳,实是挨不住了,方才招认了,结巴道:“是,是贤侄英明……”一语未了,武彪忽然睁开眼,扬手便将手中大刀向林长敏掷来,口中道:“原是你吃里扒外,泄密害我!”

    林长敏大惊,怎奈躲闪不及,头一歪,那刀正“啪”一声砍在脖上,喉咙里“嗷嗷”一声,便摔倒在地。

    林锦楼一怔,此时温如实拎着个女子出来道:“大爷,屋中藏了个女人。”林锦楼借着火光一瞧,只见那女子一张瓜子脸,涂脂抹粉,两道细细蛾眉,大红的唇儿,生得妖娇,如今鬓发凌乱,形容惊慌。

    二人四目相对,皆寂静无声。林锦楼记得武彪刚才高呼“夫人”,想来便是画眉了。

    原来她要害他。

    画眉仰起脸,只见林锦楼居高临下,如若天神,威风凛凛。到底是曾与她欢爱一场的人,她心里忽又软又痛又恨又恼,继而又惊又怕又冷又硬,动了动嘴尚未开口,却听林锦楼问道:“香兰呢?可在你们手里?把她交出来,换你一命,爷立刻放了你。”

    画眉颤着嘴唇,她恶毒的想,不如就告诉林锦楼香兰已被她弄死,或说自己知道香兰的下落,就不告诉他,然后立刻咬舌自尽。画眉目光闪烁,半晌,又出一口气,她终究是个舍不得死的人,能贪生一时半刻也是好的。神色不由萎靡下来,道:“香兰真个儿不在这里,不曾送来,我们皆不知情,真是半路丢了。”

    林锦楼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睁开双目,把头一昂,再不瞧画眉一眼,仿佛从不曾认识她,只淡淡吩咐手下人道:“押她送官去罢。”

    画眉浑身瘫软,心乱如麻,两腿几欲不能行走,被人拖着走几步,又回过头,只瞧见林锦楼半个侧脸。她走一回,不知为何又回头看,却只看见林锦楼的背影,一轮弯月凄凄冷冷的照着。

    林锦楼自去官府,命手下亲兵将林长敏抬回林家。人一抬进二房住的恩佑斋,院里立刻鸡飞狗跳,林锦亭披了衣裳急急忙忙出来,只见亲兵将林长敏抬入屋内,只说了句:“林参领同我们将军一并捉拿匪徒,不料脖上中了匪头一刀。”言罢放在外头碧纱橱的炕上便走了。

    林锦亭奓着胆子一瞧,只见林长敏脖子歪到一旁,脖上的伤已包扎上了,半面身子皆是鲜血,面如金箔,似已是死了过去。伸手一探鼻息,气若游丝,竟还有一口气在。林锦亭大惊,一叠声命人去找大夫。

    里面王氏听着动静,打发琥珀出来问,林锦亭知王氏身上不好,不敢惊动,只口中敷衍说:“爹跟大哥出去公干,受了伤,有我在这里,母亲歇着罢。”

    王氏那里便无声息了。片刻,李妙之方才草草绾了头发,穿了家常衣裳从外面走进来,见林长敏惨状不由惊叫一声,捂着嘴,心惊肉跳道:“这……这怎么回事,今天早晨还好好的,怎么成了血人了。”

    林锦亭心乱如麻,不耐烦道:“我哪儿知道,这里没你什么,去看看母亲,将下人管束好了。”说着出去迎大夫。

    等大夫到了,看了一回,摇摇头,出来道:“如今尽人事听天命,用些补药,若醒了只可喝粥汤之类,徐徐喂下,熬过了这几日再看罢。”

    林锦亭忙问道:“有劳先生,还要请教直言,这伤与性命有无妨碍?”

    那大夫道:“伤得不深,可也正中要害,只怕已是伤了骨头了,已到这个地步,绝非一朝一夕的调养,还是先养着罢。老夫下午再过来瞧。”

    林锦亭听了这话,暗道:“听这话,似是极凶险了。说得这样明白,也不必再追问了。”当下那大夫拟了方子,林锦亭亲自取诊金送了出去。回来展开方子一看,只见皆是滋补之物,便打发人去抓药,又到里面回王氏的话。入内一瞧,只见王氏醒着,倚坐在床头。林锦亭将前因后果说了,又将大夫说的话回了。

    王氏听完竟掀开被,披了衣裳出来,林锦亭连忙伸手去搀,口中说:“母亲怎么下床了,快歇着罢,仔细待会儿头疼。”

    王氏双眼明亮异常,快步走到碧纱橱前,命林锦亭举起蜡烛仔细去瞧林长敏,见他当真昏迷不醒,忽咯咯笑了起来。

    林锦亭懵了,以为王氏急出了病,一行扶着一行道:“娘,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王氏却拨开林锦亭的手,指着林长敏,神色畅快,咬牙道:“你也有今天!虎毒不食子呀,你把绫姐儿撵出去那天,可知有这样的报应!真是老天开眼!哈哈哈,老天开眼!”笑着笑着想到自己受气多年,不知多少凌辱,又想起林东绫,不由落泪,呜呜哭了起来,可哭着又看到林长敏这般模样,复又笑起来。一悲一喜之下,眼一翻又晕过去。慌得林锦亭赶紧抱住,高声喊丫鬟仆妇,闹得没个开交。

    二房院子里灯火通明整整一夜,苏媚如却是当晚便觉出不对,屋外竟来了两个护卫守着,她只觉不好,可心里犹存两分侥幸。

    枯坐到傍晚,方有人报道:“二太太来了。”说着门帘挑起,李妙之扶着王氏走了进来。穿着蟹壳青的褙子,面容清瘦,却不似往日里唯唯诺诺,眼里多了两分神采。

    王氏走到屋内,在凳上坐了下来,展眼一瞧,虽是小庙里一处小房,却也是一色簇新锦缎被褥,彩釉山水茶具,茗碗里是上好的龙井,床边的几子上还遗了个玉戒指,是林长敏的东西——啧,到底是林长敏心上的人,想来也是总偷偷过来,怎舍得让小娇娘吃半分苦,自然得从宅子里拿上等用度来疼着。

    王氏不由想到林长敏往日是如何待自己的,又如何待林东绫。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心死了,可今日瞧见,又一股恶气堵在喉咙口,泪涌上来,咬牙切齿,喉头发涩,说不出话。

    李妙之眉眼通挑,见王氏这模样,知是不能言了,遂开口道:“苏姨娘,昨晚上老爷同大爷一并剿匪,受了重伤,让人抬回来。”

    苏媚如犹如兜头一个炸雷,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什么!怎么会?”

    屋中幽暗,几缕夕阳透过镂雕的窗射进屋来,正照在苏媚如惊慌失措的脸上,王氏头一遭见她如此神色,只觉痛快非常,轻咳两声道:“这一遭老爷伤得凶险,大夫下午过来说,即便好了,或也落下病症,终是好不了的了。”

    苏媚如失魂落魄,口中只会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李妙之道:“太太是个慈心人,想着如今你青春年少,日后好歹再走一步,不如打发你去……”

    苏媚如浑身一激灵,猛地朝王氏看过来,王氏恨不得啖其血肉,只是微微冷笑,接口道:“可你到底是老爷爱重的人,你们情深似海的,如今他躺床上,我又怎能摘他的心头肉呢。”顿了顿,看着苏媚如道:“也不好总让你住在这儿,我已回禀了老太太,赶明儿个单独立个院儿,让你日日同老爷一处,有老爷的一日,自然有你的一日。”言罢站起身就要走。

    “不!”苏媚如尖叫一声,掀开被子,从床上连滚带爬下来,扯住王氏的衣袖:“不,求太太发慈悲,打发去出去,我名下有处庄子,正好孝敬太太……”

    王氏只冷冷的看着她,咬牙道:“想不到你也竟有求我的一天。”说罢一个耳刮子扇过去,扇得她手掌发酸,浑身乱颤,指着骂道:“你这个……你这个贱人!你害我女儿生死不知,你竟还要我发慈悲!”

    李妙之连忙上前搀住王氏,低声道:“太太保重,如今是来解恨的,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对苏媚如道:“苏姨娘,如今已是林家上下开恩,你可要知足。”

    苏媚如不语,迷迷怔怔,瘫坐在地上。

    苏媚如原以为林锦楼必要找她算账,未曾料自己竟连林锦楼一面都未见过。王氏当真收拾出一个跨院与她和林长敏住,派人严加看守,不让出去半步,仿佛坐了监牢。林长敏命大,当真又活过来,能坐能立,只是头偏着长着,好像歪着看什么东西,说话含混不清,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屎尿全然不由自主。可脾气只增不减,见天打骂,身边只留苏媚如并两个婆子伺候。苏媚如逃也逃不出,躲也躲不过,伺候稍有差池便遭林长敏和婆子们喝骂,正正苦不堪言。然她本是好风月一般女子,哪里受过这等磨折暗气,兼之小月子未坐好,不由大病一场,一年功夫便已形销骨立,跪在院口磕头求王氏准她出去。王氏恨之入骨,岂能放过她。苏媚如熬完第二年,终受不住,一日林长敏又打骂她,苏媚如夜里躺在床上想:“王氏恨绝我了,一日林东绫不寻回便要折磨我一日,即便熬死了林长敏,也无有我解脱的时候。况,我如今无依无靠,又能指望谁来?”想着自己往日里争先拔尖,位居人上那日子,仿佛一场锦绣富贵梦,她如此眷恋沉溺,却抓握不住,不由落下泪来,暗道:“只怕这一生困在这里再不得翻身,何必再赖活着受这份气。”想毕起来,悄悄把药耗子的砒霜下到林长敏茗碗里,捧着与林长敏喝了。自己描红打鬓穿戴整齐,将剩下砒霜放到碗里喝了,上炕躺下,当下无人知晓。第二日,婆子送餐饭来,方才瞧见林长敏死在床上,不由大吃一惊,再往另间看,苏媚如竟也死在炕上,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禀报。最终林家薄棺一口,将苏媚如草草葬了了事。

    第347章

    请辞

    却说林锦楼第二日清晨才归家,这里秦氏放心不下,申时便起来礼佛诵经,这厢听丫鬟来报说林锦楼回来了,赶忙到畅春堂来看,也不让通报,偷偷躲在屏风后头往里看,只见林锦楼也不换衣裳,满面风尘,下巴起了一层青茬,正坐在床上直眉瞪眼的发呆,整个人似是痴了过去,手里捏着块布料,秦氏仔细瞧,似是双男袜。

    秦氏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林锦楼也一动不动,眼皮都不曾眨几下,秦氏暗道:“坏了,这是魔怔了。”连忙进屋,小心翼翼站到林锦楼身侧,轻轻推了推道:“楼哥儿,楼哥儿?”

    林锦楼似是吓了一跳,对秦氏茫然道:“娘,你怎么来了?”

    秦氏道:“我来瞧瞧你。”说着去摸林锦楼的脸,心疼道,“昨晚上你去哪儿了?还有你二叔……”她看看林锦楼的脸色没敢深问,更不敢提香兰的事,只道,“让丫鬟们打水洗洗脸,躺着睡一觉罢。”见林锦楼不吭声,便自顾自吩咐盥洗。

    不多时,丫鬟们端了银盆进来,秦氏亲自绞了手巾给林锦楼擦脸,林锦楼不言不语,随她摆弄。秦氏给他擦过脸便要擦手,就瞧见林锦楼手里那双袜子,因问道:“怎么攥这个在手里?……哟,这袜子还未做完呢,你拿着它作甚。”

    林锦楼倒是回了神,说:“这是香兰给我做的。”又笑起来,“娘,你是不知道,先前我让她给我做件东西有多难,这得拉下脸皮又吓唬又求的,她还唧唧歪歪,爱答不理,好容易给做个荷包,还是敷衍了事,气得我要死。后来慢慢倒好些了,我说什么她便给做什么,如今你瞧着袜子,我还没说呢,她看换了季就自己给我做上了,是不是特知道疼人呀?”

    秦氏目瞪口呆,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才道:“啊,那……是,是挺知道疼人的……”心想她大儿子不是贱骨头么,多少女人上赶着给做衣裳鞋袜,原都不往眼皮里夹,偏就得厚脸皮求这一个,不过就是双袜子还屁颠屁颠的。

    “可不是么,她心眼实,不是那种花言巧语、殷勤讨好蒙骗人的。她要疼人,是真从心里头疼。”林锦楼低头看着那袜子,用手慢慢抚平上头的褶皱,低声道:“也不知道那傻妞儿去哪儿了,怎么就找不见了呢,这袜子还等她回来做呢……”

    秦氏听了这话鼻根也酸了,不敢在林锦楼跟前掉泪儿,怕勾他心事,连忙把手巾放到桌上,吸口气道:“饿了罢?厨房里还小火煨了你喜欢的菜,先吃些?”

    一语未了,书染在外报道:“老太爷和老爷请大爷往书房去一趟。”

    林锦楼听了便起身要走。

    秦氏拦住道:“都忙一宿了,你先吃些垫垫肚子睡一觉,去书房的事待会儿再说。”

    林锦楼摇摇头道:“二叔昨晚上去了半条命,抬着回来,总该跟祖父、父亲有交代。”言罢仍旧去了。

    进了有实堂,林昭祥和林长政具在,林锦楼行礼已毕,方才将昨晚林长敏受伤一事说了,未言林长敏勾结水匪欲取他性命,只轻描淡写道他二叔昨晚同他剿匪,方才伤了脖子。林昭祥不免烦恼难过,忧愁一回。从有实堂出来,林锦楼方才将实情同林长政说了。林长政惊得目瞪口歪,继而勃然大怒:“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他竟敢……”忙打量林锦楼道:“你没伤着罢?”

    林锦楼满面疲惫,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爹,我还得出去找人,先去了。”说着便往外走。

    林长政见他这副冷冰冰的形容,便知儿子心里还跟他系着扣儿,脸色不免沉沉的,欲开口喊他,可看着儿子容色憔悴,动动嘴唇,终什么都没说。

    林锦楼到前头书房里,调兵遣将,将手下能动的人全派出去寻人,又命人把消息撒到市井里,悬了重金,三教九流全都警醒着四下寻找。一时书染进来,端了一盏浓茶,林锦楼用力搓搓脸,将马鞭从桌上拎起来又要出去,吉祥急匆匆奔来道:“大爷,报儿回来了!”

    林锦楼浑身一震,问道:“人呢?”也不待回答,推开吉祥往门外去,只见报儿正垂手站在书房门口,见林锦楼出来,连忙跪在地上。林锦楼向左右瞧,问道:“香兰呢?”

    报儿吞吞吐吐道:“香兰奶奶,她……她……没来。”

    “她在哪儿?”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什么?”

    报儿偷瞧了林锦楼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原来这报儿正是鹦哥的弟弟,原叫昭儿,名字犯了林昭祥的忌讳,方才改了,因性子机灵,随机应变,得了林长敏的青眼,平日里命其牵马驾车。

    当日林长敏命来兴和来安把香兰绑了,来兴心里打鼓,看谁都不顺眼,命报儿备马车,喝骂道:“囚囊样儿,紧着叫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今儿老爷要办大事可了不得,要拿府里头那位的心尖,出了岔子,全吃不了兜着走。”来安一听他说这话,立刻扯了他走了。报儿却听得分明,暗道:“‘府里那位的心尖’,莫非说的是香兰?”故借口搬花盆,远远跟着他二人,隐在房后,果见他二人将香兰绑了,登时大惊失色,慌忙转身出来想通风报信,奈何已来不及了,情急下,正看见桂圆,知晓他是香兰身边得用的,便假意捡马鞭,递了话过去。

    待将人绑上车,马车出了城,报儿故意驶慢些,遭来兴喝骂,报儿故意口中骂骂咧咧与其争持不休,来兴大怒,从马车里爬出来坐到车辕上与报儿口舌,报儿瞅准时机,拐弯处忽然伸手猛一推,来兴猝不及防,“啊”一声被推下去,一径儿滚到路旁,头撞在石头上,生死不知。报儿口中呼喝,马车飞也似的跑了,一径儿跑了不知多远,方才停下来,到马车中,将香兰救了下来。

    报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又道:“奶奶受惊不浅,当时不远处有个观音庵,小的便同奶奶进去讨水喝,奶奶说她身上不好,小的赶紧出去找大夫,回来时奶奶已经不在了,只,只留这封信……小人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在那里找了一天一宿,实是寻不见了,方才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举上。

    林锦楼连忙把信拿过来,掏出信瓤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林君阁下惠览:

    岁月推迁,三阅蟾圆。忆当初入贵府,君不嫌鄙陋,妾侍奉左右,世事无常,几经跌宕,蒙君错爱,清宵自抚,愧歉何堪。然妾身或残缺,日后不可负子嗣绵延之责,且深宅为牢,人是我非,自撄世网,尘俗纷争,妾居于此未曾开颜,静夜常思,富贵如梦,唯愿清净平淡,隐没烟海之间。几度斟酌,与君相别,望君常加餐饭,保重、珍重也。唯余珍摄。

    敬祈

    时安。

    妾陈氏香兰

    敬启”

    一笔漂亮的簪花楷,不容错认,正是香兰的笔迹。

    林锦楼拿着信沉默不语,吉祥大气儿都不敢出,半晌,只见他主子拿着信的手发颤,脸色灰白,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不可置信,一把抓起报儿的衣襟,容色却极平静道:“胡说八道,香兰呢?人在哪儿?在哪儿?”

    报儿吓坏了,摆着手道:“小人真,真是不知,真是不知……”

    林锦楼怔怔松开手,报儿立时瘫软在地上。林锦楼脸色青紫,是了,香兰原就是他逼入府的,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这地方让她吃足苦头,她巴不得要走。可他呢?她不是说已不恨他了么,这样朝夕相对,难道她对他就没两分真感情?真就这样狠绝,说走就走了?

    他煞费苦心,调兵遣将布局,直达天听,又想方设法讨好祖父,央求老太太和母亲,跟他爹直起脖子干架,这都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被门框绊倒,退到屋内,茫然环顾四周,唯见得几子上摆着得那套《兰香居士传》,那戏本子此刻看来如此扎心刺目,陈香兰压根便没想与他长长久久一处,原他心里隐隐明白,却仍佯装不见,以为她到底对自己还是有情的,原来原来,从头到尾皆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只觉心里刀剜一样痛,原本胸前早已好了的伤口仿佛又重新溃烂,太阳穴一蹦一蹦的疼,脑里一片空白,竟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想不出,溃不成军,仿佛一碰便要碎了。他做梦似的走到几子跟前,手一挥,“哗啦”一声,几子上头的戏本子连同茗碗茶具皆摔在地上,背对着大门,颓着双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走了,就永远别回来,永永远远别回来!”

    他仿佛一抹幽魂,怔怔的往后头走。

    书染不禁红了眼眶,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大爷……”

    林锦楼喃喃道:“爷这是在做梦呢,谁都甭叫,让我睡会儿。”

    外头一片寂静,众人呆愣了许久,吉祥上前把报儿扶起来,勉强笑道:“你留这儿罢,先去罩房歇歇。”

    书染则记挂林锦楼,又过了好半晌,方才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里间,探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背对着躺在炕上,身上轻颤,竟好像在哭。

    第348章

    思念(一)

    林锦楼一觉睡得稀里糊涂,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坐起来好一阵,仍觉自己在做个怪诞荒谬的梦。外头已是掌灯时分,屋中幽暗,林锦楼转了转脖子,一眼瞥见自己扔在炕上那封香兰的信,脸色立时阴沉,下了炕去倒茶,才发觉茶壶空空,一滴水也没了,益发烦躁。“呯”一声把壶摔在地上,双喜正在外头守着,听见动静赶紧探头,就听林锦楼骂道:“人呢?啊?一个个你不见他不见,都他娘死哪儿去了?穷养着有什么用?”

    双喜心里叫苦,赶紧出来道:“大爷,您醒了……”一语未了,又一只茗碗掷来,林锦楼吼道:“滚滚滚,给我滚!”双喜赶紧夹着尾巴屁滚尿流的退下。

    林锦楼呼哧呼哧喘着气坐下来,只觉从头一直疼到心口,万刃钻心,却听见门口屏风传来敲击声,他满心不耐烦刚欲宣泄,却见袁绍仁绕了出来,见他微微笑了笑,手里竟拎着一只壶,一行给他倒茶,一行道:“这么大火气?嗯?你这个脾气,吓死个人,谁能见着不跑?”

    这一句又戳在林锦楼痛处上,整个人灰败下来,脸色狰狞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在这儿堵着,今儿个不想见人。”

    袁绍仁浑不介意,他与林锦楼过命的交情,相交甚久,知之甚深,上前拍了他肩膀一记道:“怎么?人找不着拿我撒气?跟疯狗似的乱咬人。”说着看见床上有张信笺,伸手拿起来,林锦楼上前抢道:“快放下!”袁绍仁却一目十行看完了,任林锦楼抢了去,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如此,原是遭了报应了,怪道变了脸。瞧瞧那信上写的,‘未曾开颜’,啧啧,怎么?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对人家好点?”

    “滚滚滚,谁让你来我家的,快滚!”

    “成,说一句话就滚。如今外头这么多人撒着找人,药王庙方圆几十里,连根草棍儿都要翻过来,什么都没摸着,如今该怎样都等着你一句话了。”

    林锦楼沉着脸不说话,端起碗,把茶一饮而尽,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行啦,我还不知道你?真能不找了?”

    林锦楼一声不吭,只觉血气又翻涌上来,心口疼得发麻,他做事向来胳膊折了都存在袖里,牙掉和血吞,从不诉苦,可这股子难受竟如何都压不住,竟忍不住说道:“她也太狠心了……”又哽住,再说不下去。

    袁绍仁脸色也有些黯然,拍拍林锦楼肩膀道:“她许是心里头怕了。她不是脑子一热就有情饮水饱的小姑娘,心里太明白了。”

    林锦楼瞥了袁绍仁一眼:“你懂?合着情圣在这儿呢。”

    “多少血泪攒出来的。”袁绍仁低着头不知在想谁,半晌怅然道:“鹰扬,幸而是她,换个旁人经历这些,不知要成什么面目了。”言罢深吸口气,又吐出来,道:“自家弟兄,甭耍虚的了,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派人出去找。”说完便走了。

    林锦楼仍派手下出去找人,可人海茫茫,竟真个儿寻不见踪影,他以为香兰怎样也要回家探望爹娘,遂派人悄悄查探,可香兰并未归家,陈万全提起香兰一双眼都眯缝起来,乐得脸上褶子全挤在一处:“我女儿如今跟着林大将军在京城呢,有个《兰香居士传》知道罢?那戏文里唱的就是我女儿的事……哎哟,什么飞黄腾达了,呵呵,我女儿那是忠肝义胆,不是老哥我夸口,古往今来烈女贤媛比得上还真没几个……”

    人寻不到,可日子仍要一天一天过。林锦楼只觉日子空落落的,回了房冷冷清清的,起先一个月,他看见香兰遗下来的帕子、衣裳、扇子、香囊、看过的书、画的画儿,心里就难受起火,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吓得书染几个悄悄把香兰用过的东西全收了,被褥窗帘子都换了新的。林锦楼回来,进了屋怔了良久,小鹃提心吊胆进去奉茶,临走时却听见林锦楼道:“东西摆回来罢,还有点人气儿。”小鹃愣了,胡乱答应一声赶紧退出来。

    谁都不敢提“香兰”,连秦氏都赔小心,瞅着她长子脸色,偶尔跟王氏诉苦:“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楼哥儿成天半死不活拉着脸,怎么就让人不省心。”

    林长敏重伤在床,王氏却比往日精神两分,头上戴着新打的赤金头面,对秦氏道:“这是牵肠挂肚呢,哪儿有个笑模样,我想我们家绫姐儿,夜深人静时也要哭一场,楼哥儿男人家,自然不似咱们,可心里也哭罢?”

    林锦楼心里苦么?他知道自个儿合该顶天立地,活到这把年纪不该让旁人牵肠挂肚,何况林家军上上下下多少张嘴还指望他,他勉力振作,又是生龙活虎模样,只是他觉着整个人好似已经木了,人情往来皆是做戏,只有回到房里头,四下无人时才知自己多累,百般煎熬,将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可午夜梦回,满眼还是陈香兰的影子。他早就该回金陵了,可仍耗在京里,就为了找这么个人,他甚至觉着自己将要黔驴技穷了,不管撒出多少人手,悬赏多少重金仍音讯全无,他时不时后怕的想,那女人莫非已经不在人世了?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怎么死心。

    楚大鹏中了两榜进士,将要外放江浙做官,特特设宴相邀。席面上,楚大鹏亲自给林锦楼倒了杯酒,笑道:“日后就要去哥哥的地盘了,还求哥哥多赏脸关照。”

    林锦楼微微一笑,举了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么生分。”

    一杯酒下肚,刘小川嘿嘿笑着凑上前道:“楼哥,今儿个来陪宴的可都是京里最红的姑娘,您来掌掌眼?”

    林锦楼撩眼皮一瞧,环肥燕瘦四个美人,皆是杏脸桃腮,形容甚美,他坐在那儿定定想,何必呢,那女人绝情走了,他管她死活,不如风流开心一日是一日,原先不也这样过?何况眼前佳人个个又娇又媚,光艳生辉,又知情知趣,他何必委屈自己。

    正想着,这边谢域眉眼通挑,已经上前将个弹琴的女子拉来,按到林锦楼身边,笑说:“哥哥,这眉妩姑娘可是新来的,从小请了好几个先生教,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没个不通的,让她陪你,哥哥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人家。”又虚点几下眉妩道:“好生伺候着。”

    林锦楼半眯了眼打量,只见生得柳眉如烟,肌肤如玉,穿着白银条纱衫儿,红销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端得是个绝色。眉妩满面春风,玉手举起一杯酒,微微笑道:“林大爷,眉妩先敬您一杯。”

    林锦楼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把手里的酒喝了。席间觥筹交错,不断劝酒,林锦楼来者不拒,喝到半醉,众人便使眼色让眉妩扶林锦楼到后头歇着。林锦楼直走到门外,夜风一吹,酒意去了一半。眉妩一手扶着,笑道:“大爷,厢房在这边……”

    不等她说完林锦楼便推开她,摇摇晃晃走到外面,唤人牵马,径自去了。他只是突然之间厌了,原本寻乐子的开心地,如今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女子娇艳如花,一笑一颦都揣摩着人心,跟他诉柔情密爱,或撒娇撒痴,或温柔解语的求怜,捧着一张假脸,佯装着欢喜。香兰从不曾如此,那个傻妞儿什么时候都捧着颗诚心,处处吃亏让人占便宜,却不介意,她笑笑,就能让他心里暖和起来。想起这些让他心里塞了秤砣那么难受,又如同片片刀往心上割,他恨上来觉着是钝刀子割肉,让他难受到绝望,可从自怜自哀里爬起来,又忍不住想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让她回来,只要她能回,他就什么都不问,人在身边就好了。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过。林锦楼站在屋里往窗外望,只见树头红叶翩翻,院内黄花满地,这些日子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夏天已过,转眼已是深秋。几个小丫头子拖着扫把在院内扫地,不知林锦楼在看,遂有说有笑的,有嘴里哼着曲儿,细听竟是《兰香居士传》里的一出戏。这戏自太后听了眼泪沾襟,夏姑姑又竭力夸赞香兰仁义,又透出林锦楼愿娶香兰为妻之意。太后命陈香兰入宫觐见,林家却说香兰已去向不知,想来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林家门第,遂不辞而别。宫中贵人听了皆唏嘘不已,纷纷点名要唱听这出戏,并非曲调如何优美,盖因此事出自本朝,且离奇曲折。

    书染轻手轻脚进来添茶,临走时眼睛瞥见林锦楼腰间的羊皮荷包,她记着那是香兰给他做的第一个荷包,如今穗子都秃了,仍然不换。书染想起画扇悄悄说,林锦楼把香兰未做完的袜子放在床头,压低声音道:“大爷这是等奶奶回来做完呢罢?”书染嘴里呵斥:“主子的事别多话。”可心里到底感慨,这段日子他们家大爷看似已经平静了,她却未曾料到原本风流不羁的人竟也有会相思的时候。

    第349章

    思念(二)

    与此同时,香兰握着扫帚在院内扫落叶,举目遥望,和林锦楼看同一片天,只见碧空浮云,秋高气爽。

    当日报儿扶她到观音寺歇息,道:“奶奶歇一时,喝口茶压压惊,待会儿小的就送您回去。”

    香兰却怔了半晌道:“林家我不愿再回了,倘若你肯相帮,便放我去罢。”

    报儿唬了一跳,惊奇道:“为何?”

    香兰望着眼前的温茶道:“我在林家过得不曾快活,我想过几天清清静静,自己欢喜的日子。”

    “啊?天天吃香喝辣,绫罗绸缎,金奴银婢的还不快活啊……”报儿搔搔头,“是听说奶奶受过委屈,可如今府里上下没个不敬你的,主子们都高看奶奶一眼,大爷也爱重,奶奶怎么……”

    香兰道:“原我刚到林家当小丫头备受欺凌的时候,只怕无人敢信今日我会走到这个地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可日后又谁能说我会到什么境地?”

    “奶奶这是杞人忧天了……”

    “我只怕日后是不能生养了。”

    “啊?……那传言是真的?是姓姜的姐妹……”

    “大爷是长子孙,岂能无嗣?即便他排除万难抬举了我,日后也免不得纳妾绵延后代,我出身卑微,无丝毫倚仗,日后更如飘萍,更何况此事闹得大爷父子失和,长辈不喜,日后也更艰难了。我信大爷如今待我真心,只是人心易变,我从不敢奢望,闹不好日后落得表面风光,实则辛酸的结果,真如此,豪门深院不过是个冰冰冷冷的金玉笼子……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报儿目瞪口呆,久久无言,道:“奶奶文绉绉的念诗我不懂,可意思我明白,当初我姐姐当了大爷通房,家里人也都以为她出头了,谁知后来落得那个境地,有些厉害的奴才都能欺她一头,还不济当初就当个丫鬟,兴许还能保住条性命,死得那样惨,若不是奶奶,我们一家都散了……”说着眼眶泛红,用袖子擦眼睛,顿了顿道,“可大爷是爱重奶奶的,下人们都说大爷还想娶奶奶呢……”偷瞄香兰一眼,“奶奶狠得下心?”

    香兰想到林锦楼亦神色黯然,却想到自己妹妹嘉莲。当日袁绍仁待她也是十足真心,可到底在人是我非,苦恶飞扬里磨碎了;她和宋柯也曾两情相悦,最终抵不过世间无常一棒。摇了摇头道:“我活到今日,多是为人着想,只这一件,我想为自己想一回。我这辈子无甚争荣夸耀的野心,无非过几天清净日子……”香兰说完对报儿微微一笑,那一笑里几多沧桑和酸楚,双目却晶亮如星,“大爷……大爷总会再有可心的人……”

    报儿看得心里拧起来,想到香兰对自家恩情,尤其鹦哥死后,又命桂圆待自己多加照拂,遂一咬牙道:“成,既是奶奶愿意,我也没有二话。”

    二人遂商议一番,报儿道:“我有个远房表亲原是留在京城看宅子的老妇人,又聋又哑,也没个儿女,为人老实,后来年岁大了,林家便让她在府外后街的小院里看东西,平素就她一个人住着,常言道‘灯下黑’,奶奶不如先住那儿,每月给些银钱,旁人决计料想不到。”

    香兰也觉着好,便提笔写了封信,报儿佯装找人,后二人在山腰见面,报儿将她悄悄送回京城。香兰摘下个金戒指让报儿去当铺押了二十两银子,拿了十两给报儿,报儿推脱不受,香兰道:“日后还有指望你的地方,权且留着罢。”

    香兰到后街一见,乃是个独门小院,一明两暗的屋,满满堆的都是笨重粗糙之物,那老妇睡在西间,香兰先与了一两银子,那老妇乐颠颠的,急忙忙将东间收拾了个可勉强睡人的地方,香兰遂安顿下来。

    自此半年深居简出,只做些针线,报儿偶尔来一趟,送些吃喝,她便把做好的针线与他拿出去换钱。香兰心知这便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清晨起来在院中散散,浇花修草,午间小睡,晚上关门夜读书,自得其乐,余下时光或做针线,或写字,或画画儿,不必瞧人脸色,也不再受零气暗气,更无纠葛纷争,不必大富大贵,不用锦衣玉食,粗茶淡饭就好,只要日日清净自在。香兰觉着该知足了,她把手里的绣屏做完,便可卖出个好价钱,再押根簪子,换了银子,动身南下悄悄将父母接了,寻一处好山水的地方过日子,可只要她这样想,心便散乱起来,总是落空。

    白天尚好,一旦晚上拥被在床,便愈发思绪纷飞,早已模糊的过往却异常清晰起来。她初入林府时在溪边瞧见他,在险被侮辱时他来救她,后来自己不得不当他小妾,他曾经的侮辱和拳脚,扬州时的相处,在旁人面前对自己种种维护,后来风雪夜里生死与共,以及不足对外道也的爱宠,林林总总,细微末节,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纷至沓来,那不愿忆及的往事在她心里翻搅,仿佛一壶沸水,即将烧开,灼得她心疼,却让她强行压下,反倒愈发空落落的。

    她睡不着索性起来,将灯挑亮,铺上纸,写几个字散心,却运笔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出林锦楼的模样,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着瞧着她。香兰怔住,笔尖一大团墨“啪”滴在纸上。她忽发觉自己真很想他,炯炯的双目,恼人霸道的言行,顺毛就好的坏脾气,还有他那天抱着她说“我爱你”那又虔诚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缠在她骨血里,她双手掩住脸。她心里何尝好过,曾好几度将要按捺不住要回去,可阻碍重重,人怎能单靠情过日子,阻碍重重,最终不过情散爱逝罢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林锦楼对着落叶飘花难得感慨,却听灵素报说:“刘家和谢家两位爷来了,正在书房那里等着。”

    林锦楼心里正惆怅,听是他们几个便懒得搭理,慢腾腾的踱到前面,待出了二门,方才挂上满面春风的笑,信步闲庭——他林锦楼是何等人物,跟娘们似的悲秋伤春,传扬出去岂不毁了一世英名。

    林锦楼走入书房,只见刘小川正翘着二郎腿歪在椅上,见他便虚点几下道:“哥哥,你可不厚道,上回弟弟们请你吃酒,没吃一半就走了,还冷落美人,惹得眉妩姑娘还哭了一场,真是闻者伤心,听者也会流泪哇。”

    林锦楼耷拉眼皮道:“你小子闲着没事儿就为了来我这儿磨牙打屁呢?要没正经事赶紧滚,爷忙着了,没工夫听你扯闲篇儿。”

    刘小川哼一声,瞥了谢域一眼道:“行了,我说兄弟,咱俩人跟傻老二似的巴巴的给人送信儿呢,瞧见没,还没几句就赶人了。”

    谢域手里盘着块福寿同春的古玉,吃吃笑道:“瞧他今天对咱哥俩说这话,就活该让他干着急。”

    林锦楼只当二人来这里给他胡说八道添乱,便笑道:“两位到底有何贵干?撒欢别在我这儿,挑理来的,赶明儿个哥哥做东请你们一回。都家去罢。”

    刘小川慢悠悠站起来道:“行,瞧不惯兄弟,咱走!真真儿是活该让他找不着香兰,半夜钻冷被窝自个儿哭去。”

    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啪”一声,刘小川一缩脖子,回头望去,只见林锦楼脸上一丝笑意全无,手重重拍在书案上。

    谢域一见不好,赶紧站起来往怀里掏,口中道:“哥哥别动怒,我们哥俩是给哥哥送好消息来的。”一行说一行掏出个戒指,递上前道:“就是它。”见林锦楼紧紧抿着嘴,脸上已阴云密布,又连忙道:“这是我家当铺里收的,掌柜献上来半年里收的好货,我头一眼便瞧见它。哥哥记着么,这是当初在扬州时,当弟弟孝敬给小嫂子的见面礼,镶珍珠和祖母绿,是海上货,这里找不出第二件。掌柜说来送戒指的是个小厮,身量不高,生得伶俐模样,下巴上长颗红痣,赶着辆车……”

    林锦楼面色发青,两手攥成拳,又“咚”一声狠在桌上捶一记,咬牙道:“把报儿带过来!”

    不多时报儿便到了,林锦楼不等他跪下行礼,一把揪起他衣襟,往旁一甩,报儿滚倒在地,忍不住“哎哟”一声,还未回魂,又让林锦楼踩住胸口,报儿忍不住呻吟,眼里的泪便滚下来。

    谢域瞧着不忍心,上前拉拉林锦楼的胳膊道:“兄弟,消消气,还不见得就是他,有话好问,何必呢。”

    林锦楼沉着脸道:“没你的事。”又看着报儿,手一甩,戒指“叮叮当当”落在报儿身边,冷笑道:“认识这东西么?说!”

    报儿原就吓得腿软了,见了这戒指更是魂魄飞了一半,见林锦楼凶神恶煞,目光发狠,真好似森罗殿里阎王爷,那张英挺的脸此刻已由青转红,额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报儿简直不敢看,林锦楼又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道:“爷问你,你怎会有这东西?香兰在哪儿?在哪儿呢?!”

    报儿吓得浑身乱颤,两腿仿佛面条一般,再也瞒不住,结结巴巴道:“真……真是奶奶自己要走的……她她,她说在林家不快活,日后恐不能生养,大爷纳妾生子,总有新欢,老爷又不喜她,只怕日后无立锥之地……”林锦楼只觉耳边轰鸣,手一松,报儿也扔在地上,晃了两晃坐了下来。报儿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遭。

    林锦楼浑身血都凉下来,他朝思夜想,踏破了铁鞋无觅处的人其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情愿受苦也不乐意回来,他只觉一团气哽在胸口,起身便要冲出去找那女人,又听报儿带着哭腔道:“奶奶,奶奶说她也是累了怕了……”林锦楼一顿,慢慢收住腿,定在那里。

    第350章

    倾诉

    第二日,香兰将落叶扫到一处,埋在泥里沤肥,墙角种着一溜儿菊花,金黄的,水红的,银白的,绛紫的,并非名品,或团团开得跟绣球一样,或已枯败,迎风摇曳。香兰将枯枝烂叶皆修剪去,拿了瓢一一浇水,见屋角里扔着个开裂的瓷盆,便用布条把盆子绑紧了,移了棵菊花摆在窗台上,正是樱桃色,叶稠油翠,喷吐丹霞,那院子里原本瞧着杂乱荒凉,这一棵菊倒衬着精神了些。

    她忙忙碌碌,转眼过了一个上午,中午草草吃了饭,下午又在窗前做女红,忽听见击门声,出来从门缝往外一看,正是报儿,便开了门,让到屋内。报儿怀里抱了一床被,对香兰道:“天渐渐凉了,晚上露水重,我寻了床厚铺盖。”

    香兰笑道:“总劳烦你惦记我。”说着亲手给报儿倒了一盅茶。

    报儿只是干笑,偷偷看了香兰几眼,见香兰正看他,又搓着手呵呵干笑。

    香兰一见便知有缘故,不禁道:“有事?”

    报儿支支吾吾:“那个……啧……那个……”吞吐了半晌,终小声道,“大爷,大爷知晓香兰姐如今藏在这里了……”

    香兰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他如何知道的,他要如何?”向外张望,又仔细看着报儿,“他没将你如何罢?”说着拉起报儿上下打量。

    报儿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大爷查着抵押的戒指,这才牵连出来,我同大爷说了香兰姐为何要走,大爷就傻了过去,跟木头人似的。等他好像明白过来,就,就变了个人,跟谁都没一句好话,脾气吓人得要命,还把刘爷和谢爷给揍了,太太和三爷过去劝,大爷竟冷嘲热讽的,惹得太太哭了一场。大爷又开始喝酒,从晚上醉到今儿早晨,一起来闹头疼,可手里的酒还是没放下,谁也不敢劝一句……”

    香兰惊得发怔,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这哪里是林锦楼,那厮总是一股百折不回的劲头,即便天塌下来也万不会自我颓唐。

    “真的。都惊动老太爷了,可大爷竟好像连老太爷都不在乎似的,老太太也不搭理,嫌家里烦,竟骑马出去找地方喝酒,直喝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因喝得太多,从马背上跌下来……听说,听说是跌断腿了……”

    香兰瞠大双眼,连声问道:“跌断腿?大夫来了么?还伤着哪儿了?腿跌得重么?”

    报儿苦笑道:“我不过个看马厩的,哪里知道这样清楚了……听说大爷躺床上还叫着要酒,太太在大爷跟前哭,说这个家让他折腾得快四分五裂了……”说着偷眼看香兰,清清喉咙道,“香兰姐,我没旁的意思,大爷眼瞅着也不会再来找您了,可他拼命折腾自个儿也不是个事,对罢?我知道姐姐苦衷,可老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啊呸,不是这句,那个,那个……好歹相识一场,姐姐要不去跟他好生说一回?让他明白些,好聚好散不是,让他别再糟蹋自个儿了。”

    香兰呆坐了良久,终将满心的惊涛骇浪压下,勉强开了口,干干道:“他不愿再见我的,相见争如不见。”

    报儿过了片刻,也低声道:“是了,香兰姐这样的人,合该配温文知礼的白面小书生,不该是大爷这样的,可大爷这模样也委实太可怜了些……他还不让提你的名字,太太说了句‘香兰’,大爷就把杯子砸了,如今就在书房里,连内宅都不回了……”

    香兰眼眶泛红,垂泪不语。

    报儿叹着气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纵大爷这几日用不上马了,可这个时候也该回去刷马喂马。”

    香兰起身送他,报儿走到门口,忍不住转身问道:“香兰姐……您要看大爷去么?”

    香兰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报儿走后,香兰仿佛丢了魂儿,心不在焉,晚饭也不曾吃,只一味发愣,枯坐到掌灯时分,靠在床头,恍恍惚惚,一合眼就能看见最后一天和林锦楼在一处,他低着头,嘴角含着笑道:“你什么都别操心,等待会子我回来,跟你好生说说。”她抽出手去理他的衣襟,低声说了一句:“好。”自她离开林家开始,便总想起他当日的眉眼,她不愿深想,直至今日才赫然明白,原来她心底里竟隐着极深的遗憾,倘若知道这是自己与他最后一面,自己便要同他多说几句,可想到说什么,却让她语塞,不知不觉泪雨如倾。

    她觉着自己是病了,如今日子安稳她便不该自寻烦恼。他和她之间隔着天堑鸿沟,与其在往后艰涩的日子里磨成怨偶,倒不如就此留下一尺余地的相思。她心里明白,可情执难放,依旧时时袭来,痛彻我心。想到报儿说林锦楼跌伤了腿,心里更上下翻腾,他前胸和胳膊上的伤才好,腿上再添了病儿便麻烦了,浑身上下哪还有一处好地方?也不知伤得重不重?莫非真的跌断了?

    她越想越坐不住,在屋里踱步转圈,心里仔仔细细反复思量了几回,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她一旦捏定主意,反平静下来,把帕子洇湿擦了一把脸,从床上拿起衣裳披了,推开门走了出去。径自走到畅春堂向外一侧的大门处叩门,她扣着门环敲了许久,只觉心中攒的勇气将要用尽时,院传来门子极不耐烦的声音道:“来了,谁呀?”门“吱”一声开了一道缝,香兰强作镇定道:“是我,我是陈香兰,劳烦跟大爷通禀一声。”

    “陈香兰”这三个字在林府里可谓如雷贯耳,只是二门外当差的鲜少能见,那门子一听,立刻瞪圆了一双眼,死死盯着香兰,嘴巴大张,满面不可置信。

    香兰又说一回:“劳烦通禀。”

    那门子如梦方醒,“哎”一声,连滚带爬的往里头去。

    香兰站在门口,神色从容,可裙里双膝却在打颤,短短不到一刻钟,她心里便想了百千种情形,想到林锦楼恐怕连见她一面也不愿了,心里百味杂陈。她正胡思乱想,只见门已开了,双喜站在门口,显是跑来的,呼哧呼哧喘气,见着香兰满面惊喜,连声道:“奶奶,真是你,快进来。”一行说一行往里让,带到书房门口,书染赶紧迎了过来,紧紧握着香兰的手,说了句:“这些天,您去哪儿了?”便有些哽咽。

    香兰却顾不得,问道:“大爷呢?”

    书染看看书房里,为难道:“方才通传了,大爷说不见,说奶奶走了就走了,他就当……”后半句话咽了下去,香兰明白只怕是当她死了云云。看着香兰脸色,书染连忙道,“大爷喝醉了,说得是酒话呢!”

    香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迈步往书房里去,双喜一惊,刚想唤住,吉祥却在一旁扯了他一把,摇了摇头。

    香兰推开书房的门,一室冷清,黑漆漆的,只见里间隐有烛光。香兰站在帘子外,浑身乱颤,想到要再见林锦楼,一颗心将要从喉咙里蹦出。她深吸一口气将帘子掀开,只见屋中茜纱瑶窗,褥设芙蓉,炕边设禔红小几,几上香霭沉檀,云母插屏,仍是豪奢之相,却阴森浓重,进屋便闻到扑鼻酒气。林锦楼正靠在镂雕朱窗下的鸳鸯榻上,背后倚一对儿鲛绡锦枕,身披着件松垮的绸缎衣衫,裸着胸膛,手里仍然拎着一壶酒。听见响动,不耐烦的回头,张口骂道:“谁他娘的准你进……”看清来人,不由浑身僵住,立刻别开目光,宽肩阔背瞬间隆起,深深喘息几口,方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走了么?”

    “我是走了。”香兰只觉声音干涩,半垂着头轻声道,“我,我有话跟你说,你听完倘若赶我,我一定走。”

    林锦楼回过头,死死盯着香兰,拎起酒壶喝了一口,容色平静,可眼神犀利,神色冷漠:“什么话?”

    香兰沉默半晌,仿佛字斟句酌,又仿佛鼓足勇气,开口道:“有些话是我积在心里,许久都不曾说的……我自最初进林家当丫鬟那日便不快活,过去那几年,哭的日子比笑的日子多得多,个中多少委屈辛酸,心里明知要看开,可事到临头,哪有不动心动气的道理。有段日子,我心灰意懒,一句话都不愿说,只觉活着无望,不知该往何处去,可经历是非又清醒过来,在心里跟自个儿说,每一天都好好过罢,纵一切好不起来,可光阴也不该虚度。或许明儿个比今天更难熬,可再难的日子也得做个好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头看这几年又好像脱胎换骨,跟往昔已大不相同了……”

    林锦楼闭了闭眼,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倒得飞快,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心里过得这样难……所以你还恨我呢罢?”说着不由自嘲一笑,痛饮一口,仿佛恨香兰,更像恨自己,喝了一声道:“难怪……”酒壶狠狠掷出,“啪”一声摔在墙上碰个粉碎。

    香兰吓了一跳,可又往前迈了一步:“请听我说完。”顿了顿道:“知道头一次我离开林家去宋家那时候么?我只觉天青水碧,无忧无虑,每天都能哼出歌儿来,可是这一遭,我出去心里全然没有这样解脱,只是行将就木,平静度日……”

    香兰眼眶已经红了,这是她头一遭向林锦楼极艰难的袒露心声:“我也不知为何这样,你原本不是个良人,总是逼我迫我,颐指气使,霸道无理,风流好色,总是欺负我……我只想出去过平静的日子,可那样的日子我也觉不出欢喜了,我变成另外的模样,都是因为你。”

    她说到后来已语不成声,林锦楼面无表情,只是拎起另只酒坛一口接一口。香兰用袖子拭泪,吸一口气道:“这几年我总是在坎坷,总是日子刚刚有些起色便转瞬跌入深渊,许是失望久了,便渐渐学着不奢望,心里也隐隐盼着日后能越来越好,可又总觉着好事不会降在我身上,所以干脆从开始便不期待,日后也便不失望,就好像……就好像你说爱我一样。”

    她抖着嘴唇,两眼蓄满泪,林锦楼在她眼里已成了模糊的影子,她竭力想看清,却不能:“我出身卑微,日后只怕也不能生养,时日一久,皆是错。我只怕这刚刚好些的日子,往后又被无常倾覆,我真怕了,不想漫长几十年再难受下去。我……我也爱你,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说,好像说了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说着说着,哽咽难禁,泪滚瓜似的掉下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我听说你腿跌伤了,心就像让油煎了,恨不得赶紧过来瞧你,我就知道我到底还得回来……”

    屋中寂静。

    香兰死死垂着头,她一口气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只觉轻快敞亮了些,继而又满心疼痛苦涩,林锦楼再无声响。“时隔半年的光景,只怕他也厌了。”香兰钝钝想着,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难堪,强忍着不哽咽出声,只低头木然道:“既然大爷没事,我,我……”后面“我就走了”几个字哽在喉咙里。

    前头的光忽被高大幽暗的身形遮住,一双靴子进入眼帘,香兰吓了一跳,忙忙抬头,眼泪滑了一脸。泪眼婆娑中,瞧不清林锦楼脸上的神色,只是他步履踉跄,一把抓住她,却仿佛站不稳,头扎在她怀里,竟滑跪在地上,仿佛刚刚那几步已穿越千山万水,他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再难支撑。

    香兰已说不出话,只任脸上的泪往下滚,伸手去抚他的脖颈和肩膀,林锦楼浑身一激灵,猛站了起来,伸手捧住香兰的脸,烛光下,他的神情仿佛刚同千军万马殊死作战,痛楚激越,又满含深情,好像再难承载至近乎狰狞:“你知道我这半年怎么过的么?”他咬牙切齿,手上却很轻,去抹她脸上的泪珠儿,“我都觉着自己不像人了,真他娘的想掐死你!”

    香兰尚来不及开口,便被林锦楼拉扯一头撞进他怀内,铜胸铁臂,她不过是团儿脆弱的丝绸,他力量惊人,胡乱摩挲她,仿佛她是只小猫儿:“之前那样待你,我早就后悔了,可你这女人什么心肠,都说了要好好爱你对你好了,你怎么还跑了呢?就算不能生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林家又不止我一个传宗接代,我委屈自个儿也不愿委屈你,这条命都是你的,我的心你怎就不明白呢?”

    香兰趴在林锦楼怀里,听了这话既伤感又如释重负,啜泣得愈发厉害了:“你方才还赶我……”

    “我都快气死了,真以为再见不着你,谁知道说了什么鬼话……真赶你还能满处找你?当时你敢走一个试试。”

    香兰饮泣道:“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行,行,都怨我,你别哭了,以后指定待你好,真的。”他说着已经低下头去亲香兰的嘴,喃喃道,“咱俩赶紧成亲,麻利儿的,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香兰只觉上不来气,林锦楼亲得又狠又疼,她推了推他,刚想说话,林锦楼已毫不费力将她横抱起来,一行亲着一行走到炕前压在她身上。

    香兰脸早就红了,挣着说:“等等……”

    林锦楼两手已扯开香兰的衣襟,依稀瞧见白纱衫儿里胭脂色肚兜,衬着一痕雪肤和一股子幽香,林锦楼两眼赤红,探手抚进去揉搓,细细亲着她娇嫩的脸蛋儿和粉颈,喘着粗气道:“等不了,想你半年了,再等该死了。”他一行亲着,一行问:“你想不想我,嗯?快说,想不想我?”说着已入进去,浑身轻颤,咬紧牙关,再说不出话。香兰眉头蹙起,呻吟着,将脸埋在大条褥里,双手无力攀着林锦楼的后背。林锦楼肌肉贲起,越来越猛,汗珠子顺着额头滚下来。香兰昏昏沉沉,浑身一颤,眼前皆是金星,林锦楼一头栽到她颈窝里,不住喘气。

    香兰清醒过来方觉出不对,连忙挣扎道:“你的腿呢?不是跌伤了?”

    林锦楼像只吃饱的大猫,笑得春风得意,拧了香兰鼻头一记:“傻妞儿,那是蒙你呢,不这么说你能回来么?你能说爱我么?”又嘿嘿笑道:“你爱我呢,我都听见了,赶明儿个我就给外头挂上金匾,还得写首诗挂在这屋,后半辈子都得记着今天的事。”

    香兰目瞪口呆,羞愤难平,脸涨得通红,眼泪又掉下来,对林锦楼又掐又咬,哭道:“你怎么这样!怎么还欺负人……”

    林锦楼笑着制住她双手,又倾身亲她:“在意你才欺负你,旁人想让爷欺负,爷都不给她那脸。我这是爱你呢,真的。”撑起身子,细碎的亲着香兰的脸,堵住她的嘴。

    第351章

    相处(一)

    夜了,林锦楼命人送宵夜到书房来。灵素、灵清两个抬了炕桌进来,只见香兰仍在被里睡着,依稀露出半个香肩,林锦楼命把炕桌放在罗汉床上,二人不敢四处看,低头便出去了。炕桌上摆八碟精致细菜,两碗饭,一盘子面点,一砂锅粥、一砂锅汤,另有时鲜水果切成丁。林锦楼将香兰摇醒,一时给她夹菜,一时给她盛汤,竟喂到嘴边,问道:“爱吃么?还想点什么,让厨子做。”

    香兰揉眼坐起来,却早已饿了,稀里糊涂喝了两口汤,林锦楼见她睡意惺忪,脸蛋红扑扑的,真个儿海棠春睡,又跟只爱困的猫儿似的可人,忍不住又伸手揉搓,抱过来亲。香兰左躲右躲,到底让他得逞,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起来穿了衣裳提起筷子吃菜。

    林锦楼哼哼小曲儿,吃着饭,一会儿摸香兰一下,一会儿又摸一下,一副开心模样,饭也多吃了一碗。香兰瞅瞅他:“明儿个一早我要回原先住处一趟。”

    林锦楼皱起眉,停下筷子问道:“干什么去?”

    “有些东西还在那儿……”

    “那里东西能值几个钱,不要了。”

    “那里有我做的针线,亲手一针一针绣的。”

    “甭回去了,差人去拿便是了,你就在这儿陪我。”

    “不成,院里的老妇人平日对我多照拂,还要亲自登门道谢。”

    “账上支银子,让报儿那小子去谢。”

    香兰涨红了脸:“方才你还说要待我好,怎又霸道上来了?”

    林锦楼不说话了,悻悻的扒拉两口饭,人他才刚找着,还没黏糊够呢,恨不得一时一刻揣身边,自然不乐意她往外头去。

    第二日,香兰虽起迟了,仍往原先住的小院儿去,林锦楼也扔了公事一并跟着,进了院子就皱眉,待进了香兰住的东间,眉头将要拧成疙瘩:“这破地方能住人么?又阴又潮的,没病也住出病了。”

    香兰装没听见,把这几日做的针线一样一样收拾出来,又将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林锦楼在院里东瞧西看,见窗台上摆着个破盆,里头种着朵菊花,他虽瞧不上眼,可想来是香兰亲手栽的,便指着那盆对双喜道:“这个带走,回头移个好盆,摆屋里头。”双喜连忙答应一声,抱着花盆去了。

    林锦楼又进了屋,见炕下粗木炕桌上散着几页纸,风一吹,上头几页飘下来,露出底下的画儿,有一张人像,好像画了个男人。林锦楼立刻把那画儿捡起来,仔细看了看,只觉画儿上那人面熟,是……他?

    香兰恰回过头,只见林锦楼正盯着张画儿看,正是她那天晚上给他画的像,脸“噌”就红了,上前把那纸抢过来捏在手里,眼睛看向别处说:“总是画花鸟,人都画不好了……不过随便画画的,不是特意画的!”

    林锦楼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和发红的耳根,只觉心里痒,瞧这小模样儿多可爱,多招人,水灵灵跟鲜花一样,都能发光。他嘴角含着笑:“哦,随便画画就画我了?是夜里画的罢?还说不想我,嗯?”

    香兰脸更红了:“什么呀……什么呀,你说什么呢,什么夜里画的……”转身佯装收拾东西,把那画儿塞到一块绣片底下。

    “好罢,那就白天画的。”林锦楼忽然从后头抱住香兰,在她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狠狠亲一口,再狠狠亲一口,香兰大惊,挣扎着低声道:“白天呢,抽什么风,外头还有人!”

    林锦楼伸手把那画儿从衣裳底下抽出来,香兰上去抢,急得跺脚道:“快还我!”林锦楼举高道:“不行,你撕了可怎么办,我太喜欢这画儿了。”

    待收拾已毕,临走时,香兰亲自去给老妇道谢,又与了银子、礼品等物,林锦楼则招手把吉祥叫来,把画儿从胸口掏出,递与道:“去找最好的师傅把这幅画裱了,用老紫檀轴杆,镶上玳瑁玛瑙,回头裱好了挂书房里,回金陵别忘了收走。”

    吉祥连忙双手接了,他以为香兰画了甚传世名作,到无人之处展开一看,只见画上画得是大爷,虽极传神,却也只寥寥几笔,纸上一角上还有一大滴墨。

    香兰既已回来,林锦楼自然心满意足,一面带香兰重新拜见长辈,一面择日子张罗婚事。林老太太见长孙这半年脸上头一遭见了笑,不由欢喜起来,还重重赏了香兰一回。

    林锦楼特特请夏姑姑来主婚事。夏姑姑心里雪亮,她捧过龙庭,抱过玉柱,侍奉过太后、公主,林锦楼请她,并非为了劳动她操持,乃是为了给香兰争份光辉。她心里确也爱惜香兰,拉着手仔细打量一遭,不由叹道:“当日就觉着你跟她们寻常的不一样,有这个造化亦是情理之中,依我说,得了你还是林将军的福气,揣个宝贝回去。”不几日,宫内又要太监传旨,太后命香兰觐见,林家上下轰然大动。香兰进宫奉上自己画的四幅画,太后不免欢喜,详问她《兰香居士传》之事,见她说话温柔,谈吐高雅,不由又赏了许多东西。

    林锦楼却欢喜不起来,原来香兰出宫后,夏姑姑径自将人接到自己府上,派人回禀道:“太后有命,因是娶亲,不好自家抬进抬出,让夏姑姑那里当个娘家,接香兰姑娘过去。”因是太后下令,林锦楼不好反驳,只得催家里素将喜事筹备妥了。

    秦氏对这亲事却极精心,一一过问,亲自操持,跟林长政夫妻夜话道:“这半年把我闹腾得够呛,活到这个年岁,便只看儿女了,一则图他们有出息,二则盼着他们活个舒坦,楼哥儿拢共得了个可心的人儿,也就随他罢,香兰也是个好的。老爷也是,别总拉着脸,如今太后都亲自召香兰入宫,又赏赐这么些东西回来,听说太后还让香兰时不常的进些画上去,皇庭里都有一号了,老爷可不能再别扭,见着那孩子给个笑脸,日后她是你儿媳妇,你儿子冷暖寒温,都要依仗她操持了。”

    林长政道:“谁别扭了?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我先前也是气楼哥儿多些。”

    秦氏知他爱面子,不由“扑哧”一笑。

    林长政有些挂不住道:“行了,夜了,快睡了,哪有这么多话。”

    陈万全和薛氏也早被接来,暂住在夏姑姑家。自接着信儿那日,夫妻俩都觉如坠梦中,继而大喜过望,走路都发飘。薛氏喜气洋洋道:“她爹,记着我当初生香兰时做得胎梦么?千朵万朵兰花都开了,马半仙都说我要生个贵女,你偏不信,你瞅瞅,应验了不是?”

    陈万全美得跟什么似的,乐得胡子都翘起来,可高兴一回又唉声叹气道:“林家上下都长着一双势利眼,就怕闺女这个出身,日后吃亏呢。”想到日后要做林锦楼的岳丈,不由激动得浑身乱颤,心花怒放,整张脸都不知该如何笑;转念想到林锦楼威风权势,自己素来奉若神明,又不由双膝发软,话都要说不出,反而怕起来,不愿与之打交道,就如此一时欢喜一时忧愁,自己烦恼一回,开心一回,坐卧不宁,一喜一忧,心火太旺,竟还病了一场。反倒薛氏,真真儿欢喜,只盼着女儿出嫁,日后荣耀显达,一心一意为女儿置办。

    成亲当日,林锦楼派麾下甲士一百人,暗夜手执绛红色纱灯开路,照黑夜如同白昼,上门迎娶。如此做派真个儿京城轰动,更有好事者将其编入《兰香居士传》内,街头巷尾热议不休。洞房夜里,香兰亦心怀不安,悄声问林锦楼道:“迎亲这么大阵仗,不妥罢?”

    林锦楼笑得得意:“放心罢,早跟圣上禀明了,我这不是怕委屈你么?如今人情薄似纱,个个眼盯着富贵,尤其家里的奴才,还有那些官眷,脸上不说,背地里也刻薄人,我这是给你壮声势呢,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日后不敢欺负委屈你。”

    香兰听了眼眶便红了。

    “哟,怎么又掉金豆子了,这是感动啦?”林锦楼笑着把她揽在怀里。

    香兰一行拭眼角,一行道:“才没有!”

    林锦楼指着脸颊:“还说没有?没良心的东西,看我对你多好,赶紧亲一下。”

    香兰擦了擦眼,瞅瞅林锦楼,慢慢伸出胳膊,搂住她夫君的脖子,神色矜持的“吧唧”亲了一口。

    过完了年,热闹渐消。林锦楼便打点行装回金陵。因天寒地冻,林昭祥和林老太太便留在京城过冬,林长政入阁,大房自然留京,二房里林锦亭又要读书应试,林昭祥亲自查问,故也不走。林锦亭不去,王氏也便留下。

    临行前,香兰特特去瞧德哥儿,见他长高了些,仍旧虎头虎脑的,心里添了许多安慰,又在林东绣跟前赞德哥儿,意让后母多些疼爱,日后善待他。

    林东绣已有了身孕,镇日里坐床上养胎,脸色蜡黄,精神却好,酸溜溜道:“他可是侯爷的眼珠子,读书识字都亲自教的,谁敢薄待他呢。”说着去摸自己肚子,“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侯爷待我的孩儿能有德哥儿一半,也是造化。”香兰不语,林东绣并不讨袁绍仁喜欢,夫妻间不过以礼相待,并无多少恩情,如今林东绣又将要有自己的孩儿,日后袁绍仁若疼德哥儿多些,难保她不含怨生恨,这孩子处境便要艰难了,打起精神帮林东绣挑给孩子做衣裳的料子,林东绣口中道:“唉,还没生下来,我便替着操心上了,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日都备好,只愿都用最好的。”

    这一句却让香兰茅塞顿开,暗道:“是了,做父母长辈的,总盼着孩子少劳苦,有个好前程,安逸平顺过完这一生。可自己的路自己走,命中善缘恶缘总会遇上,坎坷难免,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只要教他好好做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最终都有自己的造化。”想到这里,心里又豁亮了些,悄悄把德哥儿叫到身边送了许多东西,又嘱咐一回,说:“听你爹爹的话,宽处待人行事,不计较,放得下,日子就顺了。”德哥儿肉嘟嘟的手拉住香兰的小声道:“我晓得,舅母跟我说过的话,我全记着呢。”香兰见他一副懂事模样,心里忍不住发酸又有些欣慰,道:“缺什么不好跟家里说的,只管写信告诉我,心里有什么话,想找人说一回的,也只管告诉我。”说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把他搂在怀里,捧着小胖脸儿爱怜的亲了亲。

    再回金陵,林锦楼忙碌脚不沾地,他在京城呆了一年多,金陵的公事早已堆积如山。香兰反清闲些,家中人口少了,是非杂事也少了一多半,她每日有条不紊,将内宅的事理一理。原她在林家也住了三年光景,又曾协理过府内事物,以为早已轻车熟路,可没几日便发觉,当丫鬟奴才,或当半个主子与如今做正房奶奶大不相同。府内上下仆妇差役原因林锦楼宠爱方才对她恭敬,如今她当了正房奶奶,更添了敬畏,尤以在她做丫鬟小妾时曾经故意欺侮过的,免不得战战兢兢。先前她施令发话,有些体面奴才不过脸上客气,如今却真心真意上赶着说好话赔笑。她环顾四周,那一遭被人轻贱碾压的恶意,如今全然换做热络奉迎说的笑脸,心里忍不住唏嘘,本该一颗平等清净心,却因地位权势各起分别,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了。

    林锦楼自回来镇日都在外头,每天回来都顾不得换衣裳,一头扎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跟小孩子一样磨人,只让香兰给他擦脸擦手,脱靴子换衣裳,剥好栗子喂到嘴里,要这要那,让香兰把帖子书信念与他听,替他执笔。香兰见他满身风尘,累的添两分憔悴,也悉心照顾,体贴寒温,还寻了几味温补的药膳给他补身子,却决计不承认自己心疼他,否则那厮得寸进尺,得意了更没个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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