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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在皑皑洲冰原狩猎妖物,本就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挣钱营生,还是裤腰带不牢固的那种。所以只能讲究一个人多势众,每一位赶赴冰原的游猎之人,动身之前都会签订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状,还要明确抚恤金。当然若是无功而返,或是全军覆没,万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结伴,阵师一人,负责设置陷阱,此人最为关键。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时身负一件防御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宝,负责诱使妖物进入阵法禁止之地,因为相较于其余修道之人,最为体魄坚韧,既能自保,还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于与妖物狭路相逢,一触即溃,此外还必须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练气士,能够占据天时地利,以术法配合前者击杀妖物。

    若是带头人能够拢起一支五人队伍,往往会增添一位极具攻伐威势的练气士,靠着所谓的“一招鲜”,在围剿当中对妖物给予致命一击,然后可能会再加上一位药家修士,能够帮着同行持久作战,如此一来,围猎队伍,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没有收获,至少也能够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场,从长计议。

    可哪怕结伴而行,还是意外极多。

    今天他们就出门没翻黄历,碰到了一头金丹大妖。

    裴钱知道这些人的担忧所在,也不愿过多解释,自己只需径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暂作休整,他们的心中疑虑自然烟消云散。

    无论是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还是如今独自闯荡皑皑洲,裴钱一心只在练拳,并不奢望自己能够像师父那样,一路结交豪杰知己,只要相逢投缘,可以不问姓名而饮酒。

    裴钱自认学不来,做不到。

    就像崔东山私底下所认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师父,陈平安不在裴钱身边,那么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还是南苑国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还是南苑国京城的那些人,对于裴钱来说,除了师父和落魄山,她脚下的江湖,一直没什么两样,以前如今将来,都很难改变这一点。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险还在。”

    然后裴钱皱起眉头,瞥了眼那拨练气士后方远处。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后一位看似脚步蹒跚实则长掠如飞的老妪,背着一只大麻袋,肩头晃荡,飘然而至,老妪所过之路,风雪自行为老妪让道,然后停步在裴钱百余步外,老妪咳嗽不已,眯眼一线,沙哑笑道:“好个拳脚凌厉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让我们好找。你这种只为练拳不求钱财的纯粹武夫,真是比那个姓柳的疯婆娘更可恨啊。”

    这位老妪之外,在那拨北游狩猎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个身披鹤氅涉雪而行的光脚道士,大声吟诵着道门典籍《南华秋水篇》,道人手里揣着好些梅花绽放的枝丫,读书间隙,时不时捻下几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从经脉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气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钱见那那老妪和光脚道人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间来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与不断聚拢过来的那拨修士提醒道:“你们只管结阵自保,可以的话,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帮我照看一下书箱。如果情况紧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尽量护着你们。”

    裴钱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而为。”

    既然老妪和光脚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裴钱就得多出几拳了,为人为己都理当如此。行走江湖,道义当头。

    先前她随手击杀那头妖物,救下那拨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随手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该出拳,不念回报。

    至于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恶意,与我裴钱练拳出拳,有何关系?没有。

    裴钱在乎的,只是师父教诲,崔爷爷传授拳法,两事而已。

    老妪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轻女子留在原地的绿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无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丝丝缕缕的森寒之气,这也是老妪没有着急动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妪这种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皑皑洲刘氏子弟,再就是忌惮雷公庙沛阿香一脉的嫡传、以及再传弟子

    。在这之外,问题都不大。是生嚼、还是红烧了那些运道不济的修士都无妨。除了这两种人,时不时也会有些宗字头门派来此历练,不过多有元婴地仙帮着护道,那就由着他们斩杀些妖物便是,老妪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往往对方也比较有分寸,那拨娇皮嫩肉的年轻谱牒仙师们,出手不会太过发狠,何况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钱转过身,对那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说道:“我只是赶路,没招惹过你们,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认。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杀,也别怨我拳重。”

    老妪笑问道:“看你出拳痕迹和行走路线,好像是在北边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头难不成是别洲人氏?北俱芦洲,还是流霞洲?家里长辈竟然放心你独自一人,从北往南穿过整座冰原?”

    老妪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边那位自家细柳少爷的死敌,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过境南游。若不是担心对方祸水牵引,老妪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几场厮杀,都是六境修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隐藏实力,不过是一个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头片子,必死无疑。

    裴钱说道:“你不用言语试探我的底细。问拳我接,问剑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着急万分,以心声言语道:“前辈,不管真实身份,不妨都以刘氏子弟吓唬对方,不然这场围剿,前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肯定还有众多妖物被这老婆娘驱使。在咱们皑皑洲,刘氏子弟就是最大的护身符,沛宗师与柳前辈,师徒二人,就都是刘氏供奉,前辈习武练拳,大可以伪装成雷公庙一脉的三代弟子……”

    裴钱聚音成线答道:“自有师承,不敢胡说。”

    老修士哀叹不已,不敢再劝。生死一线,哪有这么多迂腐刻板的穷讲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怀疑这位前辈的身份了。

    确实没必要。

    只说那秋水道人,就足够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猎修士。

    皑皑洲的修道之人,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没亲眼见过几位,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水邸报,大多清楚,数目其实并不比北俱芦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说八境、九境武夫宗师,就是名副其实的屈指可数了,远远少于北俱芦洲不说,甚至连那流霞洲都不如。

    皑皑洲的武运,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怜,传说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为一洲武运最鼎盛者的雷公庙沛阿香,早些年还输给了后来失心疯被剑仙拘押起来的王赴愬,北俱芦洲既有曾经跨海问剑一洲的剑修,哪怕顾祐死了,结果还是比皑皑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这让皑皑洲山上修士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加上皑皑洲那位身为修士第一人的刘氏财神爷,数次公开坦言自己的那点道法,至多能算半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这就让皑皑洲修士好像除了钱,就万般不如那个抢走“北”字的俱芦洲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那个身披鹤氅的光脚道人,她曾经在小师兄购买的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见过记载,历史上确有一位山道人,喜欢-吟诵南华秋水篇,赤脚行走天下,传闻头戴一顶道门铁冠,志在以梅花积雪清洗肚肠,刻枯朽白骨为道观,愿将一身道法显化之后,归还天地。常年居无定所,曳杖远游,手中铁杖只需掷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条青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附庸风雅的拦路之徒。

    裴钱哪怕尚未拉开拳架,就已经瞬间心无杂念,当她屏气凝神,开始倾泻拳意,一双眼眸便见异象。

    刹那之间,万物静寂。好像天地间只有一个裴钱,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独她可以行走无碍。

    但是裴钱心知肚明,自己视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光阴长河就此停滞,而是流淌速度,仿佛变得极其缓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阴流水越是趋于静止。

    裴钱独自练拳之后,归根结底,她其实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尝试着让光阴长河好似彻底静止不动,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间,天下武夫,不管谁与我问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无数!

    当然师父例外。裴钱练拳,只是为了追赶师父,从来不会奢望与师父拳法并肩。

    当年游历剑气长城,师父曾经与裴钱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言语,说他要与开山大弟子好好学一学这门神通了。

    师父说起笑话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师父学弟子做什么嘛?

    但是这个曾经让裴钱经常偷着乐、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话,越来越不好笑了。师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还乡,裴钱就觉得这个曾经很能温暖人心的笑话,越来越像一座让她伤心不已的牢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拳将其打烂。先前跨洲远游,放弃御风,选择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钱每次神意圆满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条无形的光阴长河。

    一瞬间,那位老妪视野中便失去了那个年轻女子武夫的身影。

    果然是那预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纯粹武夫也罢,境界修为兴许可以遮掩,唯独年龄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过悬殊,观其根骨,还是能够大致看出个岁数的,那女子分明不会超过三十岁,难不成真是那雷公庙沛阿香一脉,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皑皑洲年轻一辈的天才武夫当中,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在皑皑洲,只要是四十岁以下的金身境武夫,个个名声比天大,刘财神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言语,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钱砸出个武运。

    老妪情急之下,一个转身,背后那只大麻袋蓦然撑开,护住老妪身形。

    砰然一声,背后如遭重锤,那一拳正中老妪被麻袋护住的后背心,打得方圆数十丈之内的风雪随之震碎。

    背对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双脚离地,轰然前冲出去,笔直一线,根本不给老妪更换轨迹的躲避机会,足可见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与此同时,老妪依稀察觉到身边一阵罡风拂过,一个模糊身形跃过自己,去往前方,然后在十数丈外,对方一个滑步,猛然拧转身形,当面一拳而至,老妪惊悚不已,再顾不得什么,以一颗金丹作为人身小天地的中枢,滴溜溜在本命气府当中旋转起来,激荡起无数条金色光线,与那三魂七魄相互牵连,竭力稳住震颤不已的魂魄,再阴神出窍远游,一个后撤飘荡,离开身躯,携带两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术法神通,让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于太过猖狂。

    其余一件留在身躯当中的本命物,被那颗金丹驾驭,顿时焕发光彩,在老妪四周凭空出现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阵法,竟是一座由无数条雪白银线搭建而成的亭台阁楼,晶莹剔透,宛如一处琉璃仙境,而这栋袖珍的仙府阁楼,一处屋脊之巅,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妪元婴坐镇其上,双手掐诀,不断汲取天地间的大雪水运,稳固阵法。

    结果严阵以待的老妪,却没有等到那气势惊人的第二拳。

    一个习武的,竟然捻符,缩地山河,瞬间不见踪迹。

    那披鹤氅持梅枝的光脚道人,原本趁着那边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练气士开刀,解解闷,双指捻下一朵梅花,刚要轻轻丢向一人。

    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浅了,是打熬体魄底子相当不俗的金身境。少见,但是相较于当年那个远游境的柳岁余,还是逊色不少。

    不曾想才刚刚心中大定的光脚道人,大感不妙,一个心弦紧绷,身上那件鹤氅法袍白光绽放,刚要施展遁法离开原地。

    不知为何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凝滞,已经开始光芒四射的鹤氅竟是被强行缩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花被人捏成雪球一般,这位自号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现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头鹅,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钱同样是一拳过后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当中,坐在地上,张嘴一吸,将所有梅花嚼在嘴中,七窍流血的凄惨光景,转瞬消失。

    站起身,抖落鹤氅雪屑,他光脚走出大坑,向远处打了个稽首,口呼主人。

    裴钱伸手一抓,将远处那根行山杖驾驭到手中。

    面对老妪

    和光脚道人,裴钱都没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为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两位。

    一旦倾力出拳,打杀其中一个,于事无补,反而会让自己真正置身于险境。

    她甚至要比老妪和秋水道人更早发现那个身影。

    在远处,有一位站在雪白狮子之上的年轻公子哥,一直面带笑意,旁观战场。

    皑皑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细柳。

    裴钱没觉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

    因为她去过剑气长城。

    雪白狮子倏忽现身,出现在那老妪身旁,那细柳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脸好奇,打量着那位极有可能是远游境的年轻女子,微笑道:“一来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几乎从不主动南下肆虐为祸。二来你是个难得守规矩的过路人,我不会与你为难。所以我们双方没必要闹得太僵,只要你愿意离开,将这拨人交予秋水道友处置,就算两清了。”

    细柳又笑道:“当然,还有个选择,就是这拨神仙老爷都可以离开,将你一人留下,那么他们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为我细柳的座上宾了。姑娘你也好,这六人也罢,总得有一方是要留下来陪我赏雪的。”

    细柳丢给秋水道人一个眼神,后者立即让出道路。

    老妪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说话算话,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细柳,这头大妖确实言出必行。

    所以那拨练气士纷纷以心声交流,然后几乎同时果断南撤。

    最后就留下了那个年轻女子武夫。

    细柳笑道:“替这些半点不讲义气的腌臜货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条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绝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当?”

    裴钱走到竹箱旁边,摇头道:“拳出为己。”

    将行山杖搁放在竹箱上,缓缓卷起双袖。这场架,看样子有的打。

    很好。

    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细柳却继续笑问道:“不谈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几场厮杀,那些都是道理明显的,可你今天为这些练气士出拳杀妖,便对吗?”

    裴钱还是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它。信不信都由着细柳前辈。”

    既然对方愿意讲理,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裴钱就愿意多说几句。

    细柳愣了一下,转头望向老妪,老妪神色略微尴尬,“回禀主人,这小姑娘只是将那着花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头追杀练气士的金丹妖族,名着花。

    它只是被女子武夫一拳伤之,却着实给吓破了胆,误以为是九境武夫柳岁余的师妹或是嫡传弟子,当下已经远遁数百里。

    而大妖细柳是被裴钱的拳意吸引而来,所以才会误以为着花已经被打杀在某处。

    细柳愈发好奇,“小姑娘师出何门?你这可不是雷公庙阿香一脉武夫的作风。”

    至于对方那个“细柳前辈”的敬称,更是让这位站在雪白狮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倍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细柳有些犹豫起来,然后伸手抵住眉心,头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个挺讲道理、偏偏武学境界很不讲理的小姑娘,只要两者缺一,那细柳就根本不用犹豫了。

    然后又来了一位让细柳背脊微凉的女子,让细柳如此忌惮,当然是剑仙无疑了。

    北俱芦洲的剑仙,可比什么都稀罕。

    加上对方又是女子,细柳就大致确定了她的身份,一个不太喜欢家乡皑皑洲的皑皑洲剑仙,谢松花。

    据说谢松花出剑,杀力极大,与人对敌,从来一剑即分出生死。

    细柳心生忌惮,却不至于太过畏惧,身处冰原南境,细柳占尽地利,打是肯定打不过,那就亲眼见过那娘们的剑仙风姿再走。

    那位背负竹匣的女子剑仙,御剑而来,她身后剑气所致,像是开辟出一条无风无雪的空白道路,两侧风雪茫茫,依旧遮天蔽日。

    她悬停空中,神色冷漠,俯瞰那个喜欢东躲西藏的细柳。

    谢松花将两个来此砥砺剑意的嫡传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两位嫡传,分别名叫朝暮,举形。

    谢松花先前同样是察觉到此地异样,才御剑出城,打算赶过来凑凑热闹。

    除了这位在异乡收取弟子的谢松花,其实北俱芦洲浮萍剑湖,那个郦采,也带了两个剑仙胚子离开剑气长城,陈李,高幼清。

    至于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小孩子作为嫡传弟子,不过皆是小女孩,孙藻。金銮。

    至于流霞洲那个在剑气长城跌境到了元婴的蒲禾,则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一双少年少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谢松花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先后与郦采,宋聘,蒲禾,都有过跨洲飞剑传信,相互间有过一桩甲子一见的约定。

    当然不是比拼各自剑术高低,无甚意思,尤其是郦采和蒲禾,受伤极重,已经伤及剑道根本,更何况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接连厮杀,就连立功最大的谢松花,都根本没觉得自己这点剑术,这点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烂境界,有任何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能与左右那些大剑仙比吗?再退一步,他们这些活着返乡的剑修,能与那些谢稚、元青蜀这些战死的剑修比吗?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剑仙比的,就是各自传授嫡传弟子剑术的本事了,相约六十年后,到时候谢松花三人会各自携带弟子,去郦采所在的北俱芦洲碰头。

    谢松花瞧见了那个脚边搁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女子。

    谢松花欲言又止。

    当年在剑气长城,倒是听说年轻隐官的学生弟子,好像都是这副模样。只不过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剑气长城的郭竹酒,记得还有个姓裴的外乡小姑娘,个儿小小的,哪怕这些年过去了,跟当下雪地里那个年轻女子,也不太对得上。

    确实哪有这么巧合,在这鸟不拉屎的皑皑洲北地冰原,还能碰到与那年轻隐官有关之人。

    然后只见那年轻女子,抬起头,聚音成线,以剑气长城方言问道:“可是谢剑仙?”

    谢松花立即御剑落地,长剑自行归鞘入竹匣,笑问道:“真是你啊,叫裴……什么来着?”

    裴钱抱拳,灿烂而笑,“晚辈裴钱!”

    谢松花立即神色柔和几分,仔细打量裴钱,轻声道:“很好,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不错不错。”

    谢松花抬起下巴,点了点那细柳,“怎么,给欺负了?好说,等我一剑之后,一起去投蜺城。”

    裴钱挠头道:“方才学我师父,正与细柳前辈讲理。”

    细柳有些无奈,点头道:“的确如此。”

    谢松花说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绕开南境,不找你的麻烦。”

    然后谢松花就将那细柳晾在一边,帮着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钱接过竹杖,重新将书箱背在身后。

    谢松花以心声言语道:“听没听过一个天大的消息?跟你师父有些关系,刚刚传开没多久。”

    裴钱瞪大眼睛,“什么消息?!”

    细柳看着那一大一小径直远去的身影,摇摇头,这算哪门子的事。

    谢松花说道:“不知道是谁率先给出的一个说法,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

    裴钱神采奕奕,“我师父排第几?”

    谢松花摇摇头,忍住笑,“明确说了,十人没有名次先后,有那飞升城剑修,宁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剑仙第一,斐然。你师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钱一头雾水。怎就与师父有关了?

    谢松花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明明说是年轻十人,也无名次,十分古怪了,却罗列了十一人,单单将‘隐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师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说是山巅境武夫,且是剑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测这隐官,到底是谁。像我这些个知晓你师父身份的,都不太乐意跟人扯这些,由着他们猜去就是了。”

    裴钱颠了颠竹箱,攥紧手中行山杖,环顾四周皆风雪,她仍是大声道:“是我师父!”

    第七百零三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谢松花没有着急御剑返回投蜺城,而是带着裴钱徒步南下。

    一座边境小城,就算再藏龙卧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女子剑仙的飞剑。

    她那两位嫡传弟子,虽然尚未跻身中五境,却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哪怕小有意外,谢松花的飞剑转瞬即至。

    何况在进入投蜺城之前,谢松花带着朝暮和举形,先去游历了雨工国北岳山头,那位北岳山君自会小心照看两个孩子。若是在辖境之内,让一位剑仙的嫡传出现任何纰漏,尤其是还是谢松花的弟子,耽误了他们的大道修行,一位小国山君自认担待不起,兴许还要连累整个雨工国被谢剑仙记住。

    因为谢松花的脾气,在皑皑洲是公认的不太好。

    与裴钱一番闲聊过后,谢松花感慨不已,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看出裴钱的武学深浅。

    原来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

    怎么个凤毛麟角,搁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已经是元婴剑修。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不然谢松花都要怀疑裴钱的身份了。

    可谢松花更多还是欣慰。

    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蒙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花就是会瞧着亲切。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花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花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捣浆糊的说辞,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不太容易,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花点点头,“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

    不过谢松花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冲突,还不小,谢松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是更好。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花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以女子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而且关键是谢松花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

    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子剑仙,也就那么回事。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人心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花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花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花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

    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齐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花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甚至都不算少女了,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花?”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了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不至于让我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花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胚子,都是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

    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捻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后者收下礼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

    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把朝暮给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但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花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花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

    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比较辛苦。

    谢松花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绝不可能!她谢松花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花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

    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花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

    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

    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

    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还有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都足够让人咋舌不已。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刘材此人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刘材百年后。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

    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

    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至于胆子,裴钱小时候,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

    然后朝暮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抄着书,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板栗的时候,师父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有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再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

    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

    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皇帝陛下好像都过于寒酸小气了。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不过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到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户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边,操蛋玩意儿。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子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

    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发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饱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来自山崖书院求学。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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