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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记得小时候,随便看一眼云朵,便会觉得那些是爱妆扮的仙子们,她们换着穿的衣裳。

    她在小时候,好像每天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结队的闹哄哄,就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小人儿,她管都管不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这会儿,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李宝瓶有些小小的伤感。

    小师叔,长大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些念头了。好像它们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个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找她。

    ————

    双方剑修问剑过后,一支支妖族北迁大军,陆续赶到战场。

    这一次坐镇大军的大妖,是荷花庵主,与那尊金甲神灵。

    这是战场之上,首次出现了两头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场战事。

    荷花庵主,炼化了蛮荒天下其中一轮月的半数月魄精华,先前在战场上,与游历剑气长城的婆娑洲醇儒陈淳安,过招一次,谈不上胜负,不过荷花庵主小亏些许,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双方都未竭尽全力有关,或者说与战场形势复杂至极,根本容不得双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场战事,都只有一头大妖负责,分别是那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炼化建筑打造天上城池的黄鸾,以及负责蛮荒天下问剑剑气长城的大髯汉子,与那阿良亦敌亦友的豪侠刘叉,背剑佩刀,只是刘叉比白莹这些大妖更加做做样子,不过是在战场后方,瞧了几眼双方剑阵,不过大战落幕后,挑选了十数位年轻剑修,作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传,只有剑修竹箧。

    这些个个如同做梦一般的年轻剑修,其实距离成为刘叉的嫡传弟子,还有两道大门槛,先入门,再入室。

    记名之后,若是弟子学道有成,通过考验,便可入门。此后才是登堂入室,成为师父亲传,即为嫡传,可以得其恩师正法、正统。

    即便大道依旧遥远,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荡,瞬间抱团,形成一座小山头。

    毕竟半个师父的剑客刘叉,是蛮荒天下剑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够成为他的弟子,哪怕暂时只是记名,也足够自傲。

    至于关门弟子,更是半点不比那开山大弟子简单,往往是传道之人,认为此生技艺、学问托付无忧,可以至此休歇,弟子关门,外人止步,即为关门弟子。

    投师如投胎,选徒如生子,对于双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战开幕之前,齐狩就已经跻身了元婴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颈松动,即将成为一位元婴剑修,资质要好于高野侯、最终大道成就被视为比齐狩更高一筹的庞元济,反而剑心蒙尘,境界不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道无常了。

    大战波澜壮阔,一个个小小龙门境的范大澈,更进一步,得以跻身金丹,其实是一件小事,无非是大战间隙,叠嶂他们几个朋友,与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壶庆功酒。

    那拨妖族修士,重新赶赴战场,继续以法宝洪流对撞剑阵。

    妖族剑修却没有参与其中,实在是太过金贵,不愿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战当中。

    如果说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蛮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钱的市井铜钱,那么开了窍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钱,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拥灵器、法宝的小暑钱,妖族剑修才是那最被呵护的谷雨钱,不是说继续问剑剑气长城无意义,而是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铜钱,堆积出同样的战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颗便极难出现第二颗的剑修谷雨钱?

    若是在浩然天下,这般攻城,军帐胆敢如此调兵遣将,无视蝼蚁性命,动辄让其数以十万计去送死,尸骨堆积城下战场,注定会遗臭万年,但是在蛮荒天下,毫无问题。

    蛮荒天下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蚁附攻城。

    为此专门有号角声悠扬响起,响彻云霄,蛮荒天下军心大振。

    纯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出拳杀妖。

    隐官一脉的剑修,依旧是三人一拨,轮番上阵,去往城头出剑。

    每天的双方战损,都会详细记录在册,郭竹酒负责汇总,避暑行宫的大堂,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头烂额,便是郭竹酒都会一天到晚死守着书案。

    倒悬山那边,几乎所有做倒悬山买卖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经去过一次春幡斋。

    晏溟、纳兰彩焕和米裕,再加上邵云岩和嫡传弟子韦文龙,也没闲着。

    打仗一事,厮杀搏命的战场之外,战场其实也在账本上。

    这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双方尝试着以一种崭新方式进行贸易,小摩擦极多。而且皑皑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钱一事,进展也不是特别顺利。主要是还是皑皑洲刘氏一直对此没有表态,而刘氏又掌握着天下雪花钱的所有矿脉与分成,刘氏不开口,不愿给折扣,再者光凭那几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钱,也不敢大摇大摆跨洲远游,一船的雪花钱,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红心动了,呼朋唤友,三五个,隐匿海上,截杀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祸事。皑皑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险,剑气长城同样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所以皑皑洲渡船那边,第一次返回再赶赴倒悬山后,并未携带雪花钱,只是当初春幡斋那本册子上的其它物资,江高台在内的皑皑洲船主,与春幡斋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剑气长城这边能够调动剑仙,帮着渡船保驾护航,而且必须是往返皆有剑仙坐镇。

    晏溟和纳兰彩焕都觉得此事不可行,还是希望渡船这边能够自己出钱雇佣上一两位五境修士,毕竟这种雪花钱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笔,皑皑洲渡船就挣得足够多了,不该奢望春幡斋这边调用剑仙护阵。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滞留皑皑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阴,一位剑仙就这么远离剑气长城了。

    邵云岩给了个折中建议,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钱买卖,皑皑洲物资丰富,有大利可图。

    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双方去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一桩买卖其实就算是黄了。

    春幡斋那边已是酷暑,天地大窑,万物陶镕,剑气长城这边今年冬无雪。

    这让郭竹酒有些遗憾,原本早早与师父谈妥了,大雪时分,堆他娘的十七八个雪人,隐官一脉的剑修,人人有份。

    隐官一脉剑修,唯一心中好受点的事情,便是年轻隐官当初以飞剑“隐官”传讯城头,带来的极大非议,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议还在心头留着,只是顾不上言语什么了。

    大战惨烈,死人太多。

    以至于愁苗剑仙和庞元济、林君璧,就只是拖着那具飞升境大妖的真身,拣选了一个大战间隙,三人去城头走了一遭,说了这头大妖隐藏在倒悬山,试图作乱,被他们三人循着蛛丝马迹,发现根脚,果断联手陆芝在内数位剑仙,将其合围斩杀于海上。

    斩杀飞升境大妖。

    这件事当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事,剑气长城,喧哗一片。有无数的大声叫好。

    到最后林君璧没舍得割下头颅,还礼蛮荒天下,便硬着头皮擅作主张,保留了这头飞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宫。

    回去后,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拢嘴,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抠搜抠搜的,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

    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

    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出门散步的时候,林君璧跟上。

    陈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说道:“事,暂时进展还算顺利,可最大问题不在买卖双方,只在浩然天下学宫书院的看法。”

    陈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说道:“说说看。”

    林君璧忧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依旧散乱,各行其是,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说实话,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陈平安点头道:“是此理。”

    林君璧问道:“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我们怎么办?”

    林君璧虽是剑修,实则术法驳杂,双指掐诀,以符箓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林君璧指了指地图,凝气成水,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往来于各洲之间,“中土神洲、皑皑洲渡船物资,只准运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北俱芦洲、宝瓶洲渡船,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构建打造、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还是会不得已为之,乖乖照做。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

    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关于事,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其实愁苗剑仙,一早就提醒过我,但是没办法,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就什么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我们就当是多挣的一笔物资。只希望文庙那边,慢点出结果。”

    林君璧问道:“文圣先生,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

    陈平安摇头道:“比较难。儒家重名分,讲究师出有名。”

    林君璧又问道:“加上醇儒陈氏,还是不够?”

    陈平安还是摇头,“各有各的难处。”

    林君璧一咬牙,“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帮忙说一两句话?”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要记住,你在剑气长城,就只是剑修林君璧,别扯上自家文脉,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甚至坏事。”

    陈平安笑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还是人心算计,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以飞剑寄信邵元王朝,再让剑仙半路截取,陈平安先看过内容再决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归档避暑行宫,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处久了,对于林君璧的性情,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事功,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个人利益,野心勃勃,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

    想到这里,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让他去写这封信,然后走个形式,最终归档隐官一脉,争取找个机会,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密事。

    说不定将来某天,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叹道:“真要如此吗?”

    陈平安笑道:“好心好报,奇怪什么。善行无辙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听说书画,有那‘真迹下一等’的美誉吗?我看能够这样,就挺好。君璧,关于此事,你无需难以释怀,不是处处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没有别扭什么,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文庙真要如此行事,也非个人私心,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

    陈平安无奈道:“开门揖盗,只是为了关门打狗,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自古以来,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对外说不得,一个字都不能外传。身上的仁义包袱,太重。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总得有人开个头,首倡此事吧?文庙那边的记录,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大门一开,数洲百姓生灵涂炭,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关怎么过?会不会痛心疾首,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竟会如此草芥人命,与那事功小人何异?一脉文运、道统传承,当真不会就此崩坏?只要涉及到文脉之争,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书人,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更大的麻烦,在于一脉之内,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不顾是非对错的,到时候这拨人,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坏事更坏,错事更错,圣贤们如何收场?是先对付外人非议,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你们闭嘴别骂人?”

    “读书人,修行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说你身边的人,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投机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能写出《快哉亭棋谱》?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我看未必吧?”

    某些读书人的谄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团锦簇,其实早已烂了根本。这些人,一旦用心钻营起来,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说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复杂,无外乎坏人做好事,好人会犯错,一些事情的好坏本身,也会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当世人获知消息越来越容易,能够将一个个事实串联成真相,并且习惯了如此,世道应该就会越来越好。

    大概那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

    什么都不知道,很难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还是失望,终究可以看到一点希望。

    怕就怕一个人以自己的绝望,随意打杀他人的希望。

    陈平安笑问道:“林君璧,你会真心认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语。

    关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认可是真不认可,倒也不至于在这里附和年轻隐官骂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况林君璧对那位溪庐先生,也有不少的认可之处。

    秋高气爽,斫贼无数。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后翻看着页数,小姑娘额头上渗出汗水。

    师父说过,什么时候人数上战损过半,所有隐官一脉剑修,就要议事一次。

    这天有人拜访避暑行宫,恪守规矩,只在门外。

    剑仙苦夏会暂时离开剑气长城一段时间,需要护送金真梦、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悬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后返回。

    临行之前,剑仙苦夏便带着三人拜访了避暑行宫,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两位剑修胚子,一个比较稀罕的纯粹武夫人选。

    林君璧得了隐官大人的破例许可,得以出门为他们送别。

    由此可见,林君璧在隐官大人心目中,确实比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宫大门那边的时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遗留的那副棋盘上,靠着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门外,林君璧作揖,并未主动言语,算是与他们默然告别。

    郁狷夫破天荒主动与林君璧说了一句话,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别死,回了中土神洲,欢迎你绕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辈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恳请郁小姐,莫做那蹩脚月老!”

    郁狷夫展颜一笑,“见了再说。”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经有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赔礼。”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错,可惜学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这月老便当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说中了。

    好险。

    别看郁狷夫是个被隐官大人按住脑袋撞墙的女子武夫,事实上,郁家嫡女,岂会简单。

    郁狷夫不再言语,揉了揉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以后小丫头就是她的记名弟子了,会跟随她一起学拳,师徒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至于其余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剑修胚子,资质在剑气长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气了,只要是剑修,哪个宗门会嫌多?更何况所谓的不算拔尖,是相较于齐狩、庞元济、司徒蔚然、郭竹酒这拨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剑修,还是很稀罕的。

    金真梦说道:“君璧,到了家乡,若不嫌弃我临阵脱逃,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点头道:“嫌弃还是有些嫌弃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着鼻子喝了再骂人。”

    性情内敛少言语的金真梦也难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个林君璧!是我们邵元王朝俊彦第一人。”

    剑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开心,其乐融融,早该如此了。

    朱枚的言语,十分简明扼要,“林君璧,家乡见啊。”

    林君璧笑着点头。

    进了门,陈平安斜靠影壁,拿着养剑葫正在喝酒,别在腰间后,轻声道:“君璧,你如果这会儿离开剑气长城,已经很赚了。一直没亏什么,接下来,可以赚得更多,但也可能赔上许多。一般来说,可以离开赌桌了。”

    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剑修,有些眉眼飞扬,“押大赚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况算准了隐官大人,不会让我死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问道:“门外边,算计人心,自然还是,但是你是不是会比以往与人下棋,更开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声。

    陈平安轻声道:“以前的本事,别丢,门外这类事,也习惯几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见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渊中鱼,井底蛟。不用怕这个。”

    林君璧问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愿意睁开眼去看,便能瞧得见,触手可及。”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隐官大人,你见到了严律、蒋观澄这些人?不会觉得膈应?”

    陈平安说道:“他们身边,不也还有郁狷夫,朱枚?更何况真正的大多数,其实是那些不愿说话、或是不得言语之人。”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何时赶赴战场?”

    陈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过去。”

    然后林君璧看到年轻隐官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双手,捋了捋头发。

    林君璧没敢多问,环顾四周,也无那女子,米裕、顾见龙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轻隐官如此,就有些别扭了。

    陈平安看了眼天幕,说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是一名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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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下城头

    芦花岛上,那座传闻有道门高真修炼仙法的造化窟,一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瓶颈大妖,被左右先问一剑,试探出虚实,再出一剑,逼迫其远遁离开芦花岛,最终还是在海上被左右斩杀。

    左右和王师子御剑登岸后,扶乩宗有两把飞剑,先后传信倒悬山春幡斋。

    与左右一同赶赴桐叶洲的金丹剑修,尽量在传信飞剑上将事情经过说得详细。

    在左右与那头大妖交手后,王师子这金丹剑修,就只敢也只能远远观战,王师子境界不高,眼界却足够,毕竟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见识过许多大妖惊天动地的出手,依稀辨认出那头造化窟中大妖的境界,绝对不是一般的仙人境。

    当时王师子隔着战场将近三百里之遥,脚下依旧大浪滔天,潮水震动如雷鸣,还能够清晰感知到左右剑意激荡而出的剑气涟漪。

    左右收剑后,找到王师子,只说事了,两人便继续赶路。

    王师子实在忍不住,好奇询问身边一路沉默的“同龄人”剑仙“老前辈”。

    当然是问那头大妖是否已经飞升境,左右摇头,说还差了一线,若是晚到芦花岛,短则几年,至多十数年,造化窟里边跑出来的,就会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会很麻烦。

    然后左右又说了一句,如果是三五年后再遇到,自己无伤在身,其实也不算太麻烦。

    左右话本就不多,只要是开口言语,从来有一说一,绝不会夸大其词,也懒得刻意谦虚。

    至于左右事后那把扶乩宗传讯飞剑,很简单,就一句话:此行去往桐叶洲,顺路斩杀一头仙人境妖族,剑下尸骨无存,功劳记在师弟陈平安头上。

    如果春幡斋和剑气长城,只是收到左右一个人的传信飞剑,估计真就当做一头寻常仙人境的大妖了。

    春幡斋账房那边。

    晏溟与纳兰彩焕先是惊愕,然后相视一笑,不愧是左右。

    韦文龙反正是听天书。

    米裕笑呵呵道:“文龙啊。”

    韦文龙头皮发麻,抬起头,“敢问米剑仙,有何指教?”

    米裕问道:“知不知道左右前辈的小师弟是谁啊?”

    韦文龙猜测道:“应该是隐官大人。”

    境界不高,脑子好使。

    说的就是韦文龙了。

    米裕看着这个把话聊死的家伙。

    韦文龙赶紧亡羊补牢道:“吧?”

    米裕笑着点头,“猜得还挺准,不愧是隐官大人相中的人才。文龙,可有心仪女子却求而不得?需不需要我教你些诀窍?放心,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绝对真心诚意。”

    韦文龙赶紧摇头。

    就算有,也绝不敢让米裕认识。

    米裕手持折扇,笑问道:“若是与你相互心生欢喜的女子,会转去喜欢我,还值得你去喜欢吗?”

    韦文龙有些糟心。

    纳兰彩焕烦死了这个花花肠子,怒道:“空有一副臭皮囊,显摆什么。”

    米裕潇洒合拢折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让世间女子遇见了米裕,觉得有那半点碍眼,便是我米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可觉得碍眼至极。”

    米裕又打开折扇,遮掩面容,“愿为纳兰姑娘多做些事情。”

    韦文龙大开眼界。

    扶乩宗祖山的垂裳山上。

    原本宗主嵇海已经拒绝了钟魁的提议,毕竟那门独家秘术,是他嵇海的大道根本,只会代代单传给宗主继承人,更何况嵇海其实已经相中了扶乩宗下任宗主,正是当年那个无意间揭穿隐伏大妖的年轻人,这个孩子与扶乩宗有缘,山上修道,道缘最重。

    只等那孩子从大伏书院求学归来,嵇海就打算正式收其为关门弟子,先前并未在祖师堂敬香拜挂像,算不得嵇海真正的关门弟子。

    钟魁也知道只靠书院先生和太平山老天君的两封密信,很难让嵇海破例,再者于情于理,也确实是不该如此,钟魁如果不是被自家先生赶着过来,必须完成这桩任务,钟魁自己也不愿如此强人所难,只是师命难违,钟魁便赖着不走了,隔三岔五就去与嵇宗主喝茶谈心,嵇海被纠缠得只能借口闭关,结果钟魁就在那处扶乩宗禁地的仙家洞府门口,摆上了几案,堆满了书籍,说是要为嵇宗主守关压阵,每天在那边读书。

    嵇海不予理睬。

    其他事,都可以谈,唯独此事,别说是太平山和大伏书院说话不管用,就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渊、新宗主姜尚真一起来求情,也一样不成。

    黄庭没钟魁那脸皮,独自下山远游去了。

    不知为何,先前一直着急她修行关隘的师父宋茅与老天君祖师,如今反而让她不用着急打破元婴瓶颈,慢慢来,修道之人,最讲究自然而然,着急什么。尤其是老天君,更是语重心长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理由,最后连那“女子境界太高,不好找男人啊”的混账说法,都来了。

    在钟魁与嵇海比拼耐心的时候,左右与王师子一路远游,从海上到了扶乩宗,嵇海这才不得不出关。

    然后嵇海便听那本洲金丹剑修王师子的那番言语,左右前辈于海上斩杀大妖,需要飞剑传信倒悬山。

    嵇海作为一宗宗主,原本对于这位一人问剑过后、导致桐叶宗半死不活的罪魁祸首,印象就极好,甚至可以说此人,被嵇海视为恩人。

    如今桐叶洲最恨大妖之人,嵇海肯定算一个,因为他的道侣,当年便死在大妖手上,而那头大妖,疯狂逃遁,远离陆地,嵇海当时身受重伤,无法远游追杀,桐叶洲另有三人追杀大妖,分别是太平山山主宋茅,当时的桐叶洲宗掌律老祖,玉圭宗姜尚真,好巧不巧,那头仙人境大妖在海上遇到了左右,用姜尚真的说法,就是大妖莫名其妙见那左右前辈不顺眼,不肯绕道,便一头撞了上去,于是莫名其妙挨了一剑,然后就死翘翘了。

    如今左右登岸,第一个消息,便是又在芦花岛那边斩杀一头仙人境瓶颈大妖。

    何况看那剑修王师子欲言又止、又不敢说太多的模样,左右明显在剑气长城这些年,经历也绝对不简单。

    嵇海如何能够不开怀?

    只是左右却不太搭理这个过分热情的宗主。

    对于桐叶洲,印象稍好,也就那座太平山了。

    所以下山之前,左右主动与钟魁说了句话,“我小师弟借给你的那支小雪锥,你是想着稀里糊涂蒙混过关,不打算还了?”

    钟魁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还不还的,可以暂且不提,关键是与这位剑仙前辈,是自家人啊。

    陈平安这小子可以啊,竟然成了这位前辈的小师弟,那么我钟魁与陈平安是好兄弟,左右就等于是我的师兄了。

    天底下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钟魁便委委屈屈,与自家师兄半点不客气,下山路上,与左右开始说起了自己在扶乩宗的惨淡遭遇,不受人待见,吃闭门羹,挨白眼……

    把扶乩宗宗主嵇海给气得脸色铁青,原本心中那点愧疚,荡然无存。

    左右思量片刻,先后以心声询问了钟魁和嵇海,最后说道:“嵇海,你可以让钟魁发誓,那桩秘术不传外人,既然他已经不是儒家门生,可以同时担任扶乩宗供奉。不过我只是外人,随口一提。”

    嵇海叹了口气,竟是点头答应下来。

    钟魁也无异议。

    嵇海将左右一路送到了山门口,钟魁再想到自己与黄庭先前登山的光景,真是比不了。

    左右刚好与钟魁同行,要去趟太平山。

    钟魁问道:“前辈,如何成了陈平安的师兄?”

    左右笑道:“先生强塞给我的小师弟,勉强认了。”

    钟魁哑然。

    ————

    便是那市井灶房砧板旁边的菜刀,剁多了菜蔬鱼肉,年月一久,也会刀刃翻卷,越来越钝。

    钝刀需磨。

    可蛮荒天下一场紧接着一场的连绵攻势,除了用堆积成山的妖族尸骸,换取剑气长城剑修的飞剑和性命,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不给城头剑仙任何磨剑的机会,若想养剑些许,撤出战场片刻,那就需要拿中五境剑修的性命和飞剑来换。

    以往蛮荒天下的攻城战,不成章法,断断续续,意外极多,战场上的调兵谴将,后续兵力的赶赴战场,以及各自攻城、擅自离场,经常断了衔接,所以才会动辄休歇个把月甚至是小半年的光景,一方晒完了日头,就轮到一方看月色,战事爆发期间,战场也会惨烈异常,血肉横飞,飞剑崩碎,尤其是那些大妖与剑仙突然爆发的捉对厮杀,更是光彩夺目,双方的胜负生死,甚至可以决定一处战场甚至是整个战争的走势。

    但是绝对没有如今这一场大战,来得让双方都感到沉闷且窒息。

    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够最终决定什么,大妖各展神通,剑仙凌厉出剑,谁都未能一锤定音,生生死死,胜胜负负,都最终被战场淹没。

    最大的一场战役,最为惊心动魄的那场厮杀,当属大妖重光搬移五岳到战场上,王座大妖仰止,坐镇其一,李退密三位剑仙先后拼死破局,左右随后入场,各方隐匿大妖现身围杀,老剑仙董三更离开城头,增援左右,左右最终被隐官萧愻一拳偷袭重创,以此落幕。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源源不断的兵力补给,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攻城,衔接紧密,滴水不漏,蛮荒天下摆明了不给剑气长城半点休养机会,尤其不愿意给上五境剑仙半点喘气机会。在这种形势严峻、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原本最初让剑仙倍感束手束脚的出剑,那种依循隐官一脉的规矩,不够痛快的出剑,效果就逐渐显露出来。

    在这之前,城头之上,个体杀力的强大无匹,个体剑仙的卓绝风采,作为一种必须的代价,都被无形中淡化了,换来的结果,就是整体剑阵的杀力更强一筹。

    如今当某位剑仙的撤离战场,养剑休歇,弊端也就随之被缩减。

    因为隐官一脉对剑阵的钻研、渗透,不断下沉,别说是上五境剑仙,隐官一脉不但熟悉每一位元婴、金丹剑修的飞剑与本命神通,如今对于其余三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也到了一种烂熟于心的夸张地步。

    水无常势,兵无常法,城头剑修不断变阵,更换驻守位置,与许多原本甚至都没有打过照面的陌生剑修,不断相互磨合,

    以三三两两飞剑,相互配合,甚至是数十把飞剑结阵,叠加本命神通,只要熬得过初期的磨合,便可以威力骤增。

    光是五行之属的飞剑与神通,结为一阵,剑气长城之上,如今就有三十一座剑阵之多。

    以前剑气长城,就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家底之丰厚,到底有多少金银、良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的剑气长城,就是墙角缝里的一颗铜钱,都要捡起来,记在账本上。

    能够有此局面,隐官一脉,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这之中,又以愁苗剑仙对飞剑、神通的了解,林君璧的大局观,统筹谋划,郭竹酒某些灵光乍现的奇怪想法,三人最为建功。

    但是在此期间,隐官一脉的排兵布阵,不是没有出现纰漏,甚至有些过错,是需要战场上的剑修,拿飞剑与身家性命去弥补的致命错误。

    隐官一脉的剑修之间,也不是没有大伤和气的争吵,相互怨怼,毕竟同一座小战场上,往往会出现存在分歧的两种方案,在结果出现之前,两种方案,谁都不敢说胜算更大,更加稳妥。若是战场走势按照预期发展,还好说,一旦出现问题,就很麻烦,错的一方,愧疚难当,对的一方,也憋闷。

    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发生在徐凝与曹衮之间,争得面红耳赤,双方差点就要问剑一场。

    避暑行宫制定出来一个方案,导致剑气长城两位地仙剑修战死,连带中五境剑修三十一人,悉数人死剑毁。

    人人痛心,玄参负责制定具体方案,更是悔恨异常,徐凝的言语,虽然起先也只是牢骚一句,可到底是火上浇油,玄参神色黯然,心中有愧,没有反驳什么,与玄参关系极好的曹衮忍不了,直接开骂,让徐凝嘴巴干净点,少当事后聪明人。

    徐凝直接把玄参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玄参棋力高,不然也不会经常与林君璧对弈,还能够互有胜负,骂人更是一绝,骂得徐凝脸色铁青,就要问剑。

    当时大堂气氛凝重至极,一旦问剑,无论结果,对于隐官一脉,其实没有赢家。

    罗真意便说了句,先前徐凝方案,若是选用,岂会如此折损严重,如果没记错,就是被你们驳回的,徐凝怎么就是事后聪明了。

    常太清与徐凝、罗真意本就是一个山头的,与徐凝更是生死好友,便说了句更重的言语,事前蠢,事后犯错不认,更是蠢。

    外乡剑修宋高元,虽然平时与罗真意他们走得近,但是在此事上,显然是站在曹衮、玄参这边,便直接与常太清争锋相对,大吵起来。

    林君璧试图劝架,结果两边不讨好,董不得不好骂徐凝与玄参,骂一骂林君璧是没负担的。

    郭竹酒没见过这种阵仗,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错。

    如果不是陈平安与愁苗沉得住气,本土剑修与外乡剑修这两座作为隐蔽的山头,几乎就要因此出现裂痕。

    愁苗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愁苗剑仙便先让徐凝先闭嘴。

    然后陈平安开口,询问他们到底是想讲理,还是发泄情绪?如果讲理,根本不用讲,战损如此之大,是整个隐官一脉的失策,人人有责,又以我这隐官过失最大,因为规矩是我订立的,每一个方案取舍,都是照规矩行事,事后追责,不是不可以,还是必须,但绝不是针对某人,上纲上线,来一场秋后算账,敢这么算账的,隐官一脉庙太小,伺候不起,恕不供奉。

    如果是谁都有火气,希望通过骂几句,发泄情绪,则无不可,便是痛痛快快问剑一场也是可以的,三对三,邓凉对阵罗真意,曹衮对阵常太清,玄参对阵徐凝,就当是一场迟来的守关过关,打完之后,事情就算过了。不过我那账本上,就要多写点各位剑仙老爷的壮举事迹了。

    堂上众人皆寂然。

    陈平安这才与愁苗、林君璧一起复盘,详细分析曹衮方案的利弊得失,并没有因为结果的糟糕,而去全盘否定方案本身。

    到了这个时候,剑修大多已经心平气和。

    陈平安最后再一次盖棺定论,“能够坐在这里的,都是极聪明的人,并且各有各的更聪明处。”

    “所以在座之人,要更加做事讲规矩,做人凭良心。我相信徐凝最早那句言语,并无太多恶意,我甚至不觉得这句话不能说,恰恰相反,得挑明了讲,得让玄参明白,做错了事情,不会因为你玄参的初衷是好心,就可以被完全原谅。”

    “既然是错的,一样不会因为大家是同僚,皆出自隐官一脉,便为你遮掩,恰恰相反,是朋友,才关起门来,当面骂你几句。我们成为隐官一脉,已经一年多了,大致性情如何,相互间一清二楚,都是聪明人,挑错,骂人,还不简单?道理你们其实谁不懂?”

    愁苗剑仙随即说道:“最需要拿出来说道的,其实不是玄参与徐凝,而是曹衮与罗真意的各自护短,一件事情,非要搅浑水,才叫重情重义?”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是有剑术通神的愁苗大剑仙坐镇,你们都快要把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了吧?亏得我未卜先知,一拨三人登城杀妖,将你们分开了,不然今天少一个,明天没一个,不到半年,避暑行宫便少了大半,一张张空书案,我得放上一只只香炉,插上三炷香,这笔开销算谁头上?好好一座避暑行宫,整得跟灵堂似的,我到时候是骂你们败家子呢,还是想念你们的劳苦功高?”

    来了来了。

    隐官大人的拿手好戏,久违的阴阳怪气。

    愁苗剑仙说道:“还是隐官大人光风霁月,愿意主动承担最大过错。”

    陈平安转头望向顾见龙,没等到公道话,顾见龙默默转头望向王忻水,王忻水不愿接过重担,就去看郭竹酒,郭竹酒低头看书案。

    陈平安只得翻开一本册子,专门记录隐官一脉功过得失的己本,开始提笔书写。

    片刻之后,愁苗问道:“徐凝罗真意写了,玄参曹衮也写了,吵架内容都写了个大概,为何不见‘隐官’二字,也不见‘陈平安’三字?”

    陈平安笑道:“愁苗剑仙,那咱们打个赌?押注我在己本上,到底写没写自己的过错?”

    愁苗点头道:“赌。”

    陈平安一拍桌子,“人人可以押注。”

    除了郭竹酒,全部跟着愁苗押注隐官大人没写,小赌怡情,几颗小暑钱而已。

    结果陈平安翻回去一页,然后提起册子,笑眯眯道:“诸位瞪大狗眼瞧好了!拿钱拿钱。”

    郭竹酒蹦跳起来,“收钱收钱!”

    所有输钱的人,都望向愁苗。

    愁苗神色无奈,望向陈平安,苦笑道:“不曾想赔上了名声,那么四六分账就不行了,五五分吧。”

    陈平安怒骂道:“愁苗你他娘的又不是我的托儿!”

    顾见龙怯生生道:“隐官大人,容我说句公道话,钱财分明大丈夫,这就略微有些不厚道了啊。”

    王忻水点头道:“满脸怒容,故作震惊状,过犹不及了。”

    郭竹酒叹了口气。

    师父为了赚点私房钱,也真是辛苦。

    陈平安突然看了眼地上画卷,沉声道:“需要准备让剑仙离开城头,帮忙分开战场了。”

    陈平安站起身,“先前几次赶赴城头的机会,我都让给你们,算是余着,所以现在我差不多有两旬光阴,可以离开避暑行宫出城杀妖。在这期间,愁苗与林君璧负责住持大局,如果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你们便以‘隐官’飞剑传信城头剑仙魏晋,他会通知我临时返回这边议事。”

    罗真意犹豫了一下,刚要劝说这位年轻隐官不要意气用事。

    她不得不承认,随着隐官一脉的剑修越来越配合默契,其实陈平安坐镇避暑行宫,如今未必真的能够改变大局太多,可有无陈平安在此,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最少许多没必要的争吵,会少些。

    不曾想愁苗以心声言语与罗真意说道:“让他去,心中郁闷最多的,不是我们。一个人从头到尾,整整一年多,不流露出半点情绪起伏,并不轻松。”

    罗真意恍然,如果不是愁苗提醒,还真不曾在意过这件事情。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大堂,在院子里覆上一张老人面皮,背了一把剑坊佩剑,多穿了一件衣坊法袍。

    顾见龙小声提醒道:“隐官大人,其实戴上另外那张面皮,更能遮掩耳目。”

    陈平安笑着转头,身形已经佝偻几分,一身老态浑然天成,又以沙哑嗓音说道:“你这么会说话,等我回来,咱俩慢慢聊。”

    不等顾见龙瞎扯什么,陈平安背后长剑已经掠出剑鞘,脚尖一点,踩在长剑之上,御剑远游。

    大堂之内,面面相觑。

    不像是伪装的剑修啊。

    避暑行宫,本来除了年轻隐官,便人人是剑修,而且个个天才,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愁苗笑道:“来,咱们押注隐官大人是不是真剑修,这次我坐庄。”

    然后愁苗立即说道:“郭竹酒你不许押注。”

    不然别说赚钱,亏本都是肯定的,而且多半还会亏个底朝天,这丫头别的不说,家当是真不少。

    刚要把全部家当都押上的郭竹酒,瞪眼道:“凭啥?!”

    结果不但是曹衮这拨人,就连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都押注陈平安是剑修了。

    愁苗一挥手道:“赌什么赌,一个个小小年纪,境界稀烂,不务正业。还不赶紧开工做事?!郭竹酒,把东西都放回竹箱里边去!”

    郭竹酒翻了个白眼。

    连个托儿都没有,还敢坐庄,师父可是说过,一张赌桌,连同坐庄的,一起十个人,得有八个托儿,才像话。

    郭竹酒收拢好大大小小的物件后,愁眉不展,看了一圈,最后还是不情不愿找了那个境界最高、脑子一般般的愁苗剑仙,问道:“愁苗大剑仙,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愁苗笑道:“放心吧。”

    其余剑修,一个个神色古怪。

    顾见龙说道:“隐官大人有事没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你师父盯上的,肯定有事。”

    王忻水点头道:“顾兄此语甚合我心。”

    众人很快沉默下来。

    因为画卷上,出现了一次大的意外。

    战场上,经常会有许多观战大妖的随意出手。

    这次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大妖白莹,施展了一手神通,极其蛮横无理,只见那在靠近城墙的战场上,瞬间站立起十数万白骨累累的傀儡尸骸,分散四方,试图帮助大军蚁附登城。虽然失去灵智的尸骨,以这种姿态重新站起于战场,战力远逊色于生前,但两军对垒,最前线战场上,刹那之间一方多出十数万兵力,对于城头剑修而言,并不轻松。

    结果不等这些白骨傀儡蜂拥靠近城墙,玉璞境剑仙吴承霈,便首次祭出本命飞剑“甘霖”。

    吴承霈的飞剑现世之后,只见大地之上,战场只要有那鲜血处,便有“雨水”从地面升起,攒簇向天幕,暴雨倒挂,那幅画面,就好似天地倒转,唯有吴承霈的剑意雨水在正常降落。

    一阵暴雨过后,连同白骨傀儡与那墙根一线的妖族大军,几乎瞬死。

    在那之后,吴承霈一次次运转本命飞剑,从城墙根下向外推移,战场之上,接连五场大雨过后,侥幸不死的,十不存一,皆是境界够高的妖族修士,或是尚未化作人形却天生肉身坚韧的妖族,这些存在,于是就成为了城头剑修的箭靶子,如此一来,蛮荒天下的大军攻城势头为之一滞。

    吴承霈也随之收剑,悄然换了一处城头,继续炼剑。

    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出手。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剑修,鬼鬼祟祟登上了城头,刚好近距离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随后一位位剑仙齐齐出阵,赶赴战场,更是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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