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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

    晏琢一人独霸一张,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愿意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也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跟钱过不去啊。”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打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当年听你说对

    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磕碰了一下,笑道:“我不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粗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不剩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儿,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颗颗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

    晏琢恍然大悟,“早说啊,叠嶂,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有心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一拖,运气好,不打紧,拖一辈子而已,小事终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每个人,在座所有同龄人,连同宁姚在内,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甚至会让陈平安觉得太过算计人心,以前陈平安会心虚,充满了自我否定,如今却不会了。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处求。

    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做所作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确实裨益世道,那就不该因此而束手束脚,一番作为之后,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两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位北俱芦洲剑仙,即将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每当一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都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与之相熟的几位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

    皆是剑仙!

    其中一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边,是位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位老者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这位董氏老家主,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董观瀑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在内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座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便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起来,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

    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曾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

    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

    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到了董三更这边,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揍。

    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

    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边,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曾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边,很好啊,上边下边,也都是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太徽剑宗这位剑仙,如此性情中人啊。

    齐景龙为何怎么也没讲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讯,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主张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齐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就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齐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齐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所以郦宗主想要前边后边,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就能当元婴用,以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用,那么现在仙人境了?哪怕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是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位元婴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关于整座师门乌烟瘴气的爱恨纠缠,给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不收,我姜尚真给你钱啊,你收不收,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几页看几眼?

    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妖族里边,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所写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那么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是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郦姑娘这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去了趟酒铺,以剑气写了自己名字,在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规矩后,也兴致勃勃,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名字也写,言语也写。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

    “此生无甚大遗憾。”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

    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曾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颗雪花钱你就记账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

    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没话找话,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

    郦采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槐子想了想,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剑修与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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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的沉寂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如今皆已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大驾光临,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显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是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说得足够详细,只不过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有样学样。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

    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个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其实纳兰夜行出剑极有分寸,陈平安也就是看着伤痕累累,皮开肉绽,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子时练剑过后,按照老规矩,与纳兰爷爷喝两盅,结果白嬷嬷对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可以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

    白嬷嬷也是在那边从十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纯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见的练气士,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

    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作比较,还是会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陈平安瞧着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两次是在宁府,其余叠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磨砺,叠嶂就能破境极快,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叠嶂的后脑勺看清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宁姚说道:“故而董、陈两家长辈,对于出身不太好的叠嶂,其实一直很刮目相看,尤其是陈家那边,还有意让一位年轻俊彦,嫁娶叠嶂,陈三秋的那位兄长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叠嶂自己没答应。董爷爷愿意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选在叠嶂的铺子,与你无关,只与叠嶂救过董黑炭的性命,有关。叠嶂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若必死,无需救我。’董爷爷特别欣赏。”

    宁姚笑道:“这些事情,我没有跟叠嶂多说,她心思细腻,总会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对于那些战功彪炳的前辈剑仙,太过仰慕,过犹不及。先前在店铺那边,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不管是左右,还是董爷爷,或是韩槐子郦采他们,叠嶂见到了,都会很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确实发现了,你要是答应,回头我可以与她聊聊,关于此事,我比较有心得。”

    宁姚盯住陈平安,问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还是说,你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捏住宁姚的脸颊,“怎么可能呢。”

    一直眼观八面耳听四方的晏胖子一个不慎,给学了他拳脚武艺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门上,晏琢浑然不觉,给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转头一瞧,倒抽冷气,师父恁大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更是聪明绝顶运气好,此次拜师学艺,稳赚不亏!

    宁姚站着不动,任由那家伙双指捏住两边脸颊,“本事这么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练练手?”

    陈平安赶紧收手,不过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伸向演武场,微笑道:“请。”

    宁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场靠近南边的那处芥子天地,飘然站定,轻轻拧转手腕。

    陈平安跑了个没影。

    宁姚也没追他,只是祭出飞剑,在芥子天地中闲庭信步,连练剑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让自身飞剑见天地罢了。

    修行一事,对于宁姚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审时度势,能伸能屈,吾师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问道:“绿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这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学那青衫剑客师父当初在大街一役,对敌之前,摆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负后的潇洒姿势,摇头道:“你心不诚,资质更差。”

    晏琢有点懵。

    宁姚招手道:“绿端,过来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后就开始跑路,好歹是位中五境剑修,御风逃遁不难,就是不如未来师父那般行云流水罢了。

    弟子不如师,无需羞愧。

    只可惜被宁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刚好的一阵细密剑气,裹挟郭竹酒,将其随随便便拽到自己身边。

    郭竹酒一个踉跄站定,轻喝一声,双手合掌,然后十指交缠掐诀,“天灵灵地灵灵,宁姐姐瞧不见,打了也不疼!”

    晏琢双手捂住脸,狠狠揉搓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我收绿端这种弟子,我宁肯拜她为师。”

    郭竹酒若是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那也太小觑宁姚了。

    小姑娘鼻青脸肿地离开宁府,蹦蹦跳跳,出门的时候,还问宁姐姐要不要吃糕点,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走路不长眼睛,摔跤摔的,结果莫名其妙又给宁姐姐抓住小脑袋,往大门上一顿敲门。

    有些晕乎乎的郭竹酒,独自一人离开那座学拳圣地,她可怜兮兮走在大街上,摸了摸脸,满手心的鼻血,给她随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脑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练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随便就能学会的绝世拳法?等自己学到了七八成功力,宁姐姐就算了,师娘为大,师父未必愿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后走夜路,就得悠着点喽。

    腰间悬挂一枚晃悠悠碧绿抄手砚的小姑娘,一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轻轻点头,今儿是个好日子。

    这天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散步去往叠嶂的酒铺。

    以往两人炼气,各有休歇时辰,不一定凑得到一起,往往是陈平安独自去往叠嶂酒铺那边。

    今天宁姚明明是中断了修行,有意与陈平安同行。

    陈平安也没多想。

    路过那条生意远远不如自己铺子生意兴隆的大街酒肆,陈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联横批,与宁姚轻声说道:“字写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远了,对吧?”

    宁姚说道:“有家大酒楼,请了儒家圣人的一位记名弟子,是位书院君子,亲笔手书了楹联横批。”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只学去一点皮毛的拙劣生意经了,不会成事的,我敢打赌,酒楼生意不变差,那边掌柜就要烧高香了,休想酒客领情。在这边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卖酒,浩然天下出产的仙家酒酿百余种,想喝什么酒水都不难,可归根结底,卖的是什么?”

    宁姚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继续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联内容。

    宁姚说道:“不说拉倒。”

    陈平安赶紧说道:“当然是要那些买酒之人,饮我酒者,不是剑仙胜似剑仙,是了剑仙更胜剑仙。小铺子,粗陋酒桌板凳,偏偏无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叠嶂说挣了钱,就要更换酒桌椅凳,学那大酒楼折腾得崭新鲜亮,这就万万不成。晏胖子提议他用私房钱入伙,拿出记在他名下一座生意不济的大绸缎铺子,也给我直接拒绝了,一来会坏了风水,白白折损了如今酒铺的独有风采,再者,咱们这座城池不算小了,数万人,算他半数的女子,会卖不出绫罗绸缎?所以我打算与晏胖子说道说道,别继续添钱入伙我们店铺,我们出钱入伙他的绸缎铺子。在这里,真正愿意掏钱的,除了喜欢饮酒的剑修,就是最喜欢为悦己者容的女子了。绸缎铺子的新楹联,我都打好腹稿了……”

    宁姚缓缓道:“阿良说过,男子练剑,可以仅凭天赋,就成为剑仙,可想要成为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过女子言语如飞剑戳心的情伤,不挨过女子远去不回头的情苦,不喝过千百斤的魂牵梦萦酒,万万别想。”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眨了眨眼睛,“说的对啊,过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远远乡,仙人飞剑也难及,唯有练拳饮酒解忧。”

    下一刻,陈平安蓦然惊慌失措起来。

    宁姚的脸色,有些没有任何掩饰的黯然。

    那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她不善言辞,便从来不说。因为她从来不知如何说情话。

    以前那个练拳一百万才走到倒悬山的草鞋少年,也如他一般言辞笨拙,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像就该那样,你不言我不语,便知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轻轻抹过宁姚的眉毛,轻声道:“不要不开心,要愁眉舒展。”

    宁姚说道:“我就是不开心。”

    陈平安一个弯腰,抱起宁姚开始奔跑。

    宁姚不知所措。

    陈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叠嶂酒铺那边,酒桌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剑修几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其中还有不少妙龄女子,多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闺女。见此场景,也没什么,反而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更有胆大的女子,豪饮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个娴熟。

    陈平安将宁姚放下,大手一挥,“还没结账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后陈平安又补充道:“二掌柜说话未必管用,以叠嶂大掌柜的意思作准。”

    酒客们齐刷刷望向叠嶂,叠嶂笑着点头,“那就九折。”

    顿时响起喝彩声。

    他娘的能够从这个二掌柜这边省下点酒水钱,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拎了根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了,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

    叠嶂来到宁姚身边,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陈平安以前也不这样啊。我看他这架势,再过几天,就要去街上敲锣打鼓了。”

    宁姚斜瞥了眼远处一桌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笑了笑,没说话。

    叠嶂忍住笑,在宁姚这边,她偷偷提过一嘴,铺子这边如今经常会有女子来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个声名在外的二掌柜来的。有两个没羞没臊的,不但买了酒,还在酒铺墙壁的无事牌那边,刻了名字,写了话语在背后,叠嶂如果不是铺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将无事牌摘下,宁姚先前那次,去翻开了那两块无事牌,看过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围了一大帮的孩子。

    依旧是说了个上次没说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断在关键处,笑眯眯撂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身边全是抱怨声。

    那个比郭竹酒还要更早想要跟陈平安学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陈平安脚边,从陶罐里摸出一颗铜钱,“陈平安,你接着说,有赏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加钱。”

    陈平安伸手推开孩子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然后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拓碑而来的纸张,轻轻抖开,“这上边,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想学的?”

    有个少年闷闷道:“不认识的字,多了去,学这些有什么用,贼没劲。不想听这些,你继续说那个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对于识文断字,陋巷长大的孩子,确实并不太感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去,很难长久。

    识字一事,在剑气长城,不是没有用,对于那些可以成为剑修的幸运儿,当然有用。

    可是在这边的大街小巷贫寒人家,也就是个解闷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书上,那些画像人物,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从小打到再到老到死,双方一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与你们解一字,说完之后,便继续说故事。”

    陈平安拿起膝盖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写出一个字,稳。

    陈平安笑问道:“谁认识?”

    有人说出。

    然后陈平安扬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隐约有灵气萦绕的竹枝,说道:“今天谁能帮我解字,我就送给他这根竹枝。当然,必须解得好,比如最少要告诉我,为何这个稳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带个着急的急字,难道不是相互矛盾吗?莫不是当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为咱们瞎编出这么个字?”

    一大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

    能够认出它是稳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还晓得这个嘛。

    一个鬼鬼祟祟藏在众人当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未来师父,我晓得意思。”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你从小读书,你来解字,对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馋师父手里的那根竹枝,这要是被她得了,回了自家大街那边,那还不威风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读书了。”

    在众人发现郭竹酒后,有意无意,挪了脚步,疏远了她。不单单是畏惧和羡慕,还有自卑,以及与自卑往往相邻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也毫无感觉,她腰间悬挂的那枚抄手小砚台,触碰泥地也无所谓。

    一个眉清目秀却衣衫缝补的贫苦少年,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指着陈平安身前地上的那个字,言语颤抖,轻声道:“禾急为稳,禾苗其实长得快,却长得缓慢。我家灵犀巷,有块小石碑,上边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说法,我与叠嶂姐姐问过,她知道意思,只是叠嶂姐姐说她其实也没见过什么稻秕稃。我觉得这个稳字,有那以禾为本、急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叠嶂姐姐新开的酒铺子,挣钱快,但是花钱慢,就有了家底,叠嶂姐姐就可以买更大的宅子。”

    陈平安对这个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听故事、说文解字最认真最上心的一个。

    少年也是当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学徒之一。

    但是陈平安却发现少年体魄孱弱,不但已经失去了练拳的最佳时机,而且确实先天不适合习武,这还与赵树下不太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学拳,但是很难有所成就,最少三境之苦,就熬不过。

    陈平安还不死心,与宁姚问过之后,宁姚远远看了眼少年,也摇头,说少年没有练剑的资质,第一步都跨不过去,此事不成,万事皆休,强求不来。陈平安这才作罢。

    兴许不是少年真正多爱识字,只是从小孤苦,家无余物,无所事事,总要做点什么,若是不花钱,就能让自己变得稍稍与同龄人不一样些,寒酸少年就会格外用心。

    陈平安笑着点头,“张嘉贞,你解稳字,对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陈平安递过去竹枝,没想到陈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却彻底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陈平安也就收回了竹枝,笑问道:“怎么,想学拳?”

    张嘉贞还是摇头,“会耽误长工。”

    陈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长,才是最紧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难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怨天尤人,就会处处有理,觉得人好都还是个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龄人当中,数他识文断字最多,可是真正学问,岂会知道?可陈平安这些言语,到底不是圣贤道理,就是粗浅的家长里短,张嘉贞到底还是可以听出一些,比如陈平安会认可他打长工挣钱,养活自己,这让少年心安许多。

    能够被人认可,哪怕很小。对于张嘉贞这种少年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个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当砖瓦匠!没出息,讨到了媳妇,也不会好看!”

    陈平安伸手按住身边孩子的脑袋,轻轻晃动起来,“就你志向高远,行了吧?你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爹,你娘亲长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问,有这英雄气魄,我单独给你说个神怪故事,这笔买卖,做不做?”

    “我皮痒不是?故事你常说,又跑不掉。但是我娘亲一发火,我爹只会让我顶上去挨揍。”

    那孩子举起陶罐,气呼呼道:“陈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钱不挣,你是傻子吗?”

    陈平安笑道:“今天说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们一套粗浅拳法,人人可学,不过话说在前边,这拳法,很没意思,学了,也肯定没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觉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声,觉得也行,不学白不学,于是抱紧陶罐。

    陈平安对那孩子笑呵呵道:“钱罐子还不拿来?”

    孩子问道:“骗孩子钱,陈平安你好意思?你这样的高手,真够丢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学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绝不像你这样。”

    小板凳四周,笑声四起。

    哪怕是张嘉贞这些岁数较大的少年,也羡慕那个孩子的胆大包天,敢这么跟陈平安说话。

    陈平安继续说完那个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将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们也纷纷让出空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缓缓六步走桩。

    陈平安站定,笑道:“学会了吗?”

    郭竹酒目不转睛,绝顶拳法,宗师风范!

    那个捧着钱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孩子轻轻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出招,气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这才是你先前打赢那么多小剑仙的拳法,陈平安!你糊弄谁呢?一步步走路,还慢死个人,我都替你着急!”

    陈平安指了指地上那个字,笑道:“忘了?”

    陈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桩,依旧缓慢,悠悠出拳,边走边说:“一切拳法-功夫,都从稳中求来。有朝一日,拳法大成,这一拳再递出……”

    走桩最后一拳,陈平安停步,倾斜向上,拳朝天幕。

    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陈平安已经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准备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问道:“这一拳打出去,也没个雷声?”

    其余人也都纷纷点头,觉得半点不过瘾。

    陈平安笑道:“我又没真正出拳。”

    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郭竹酒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轰隆隆!”

    陈平安伸手捂额,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挤出笑脸,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们,也都面面相觑。

    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依旧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

    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与这小小竹叶,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当长工当得轻松些,还是可以的。”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么多碑文,自己撷取两字,取的名字?”

    少年点点头,“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在张嘉贞走后。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

    刹那之间,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词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朱敛这些人,离着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边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那边。

    宁姚看着准备脚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咋个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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