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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老人从凉亭内凭空消失。

    老妪也要告辞离去。

    陈平安却笑着挽留,“能不能与白嬷嬷多聊聊。”

    老妪满脸笑意,与陈平安一起掠入凉亭,陈平安早已以手背擦去血迹,轻声问道:“白嬷嬷,我能不能喝点酒?”

    老妪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帮你说话。”

    陈平安取出一壶糯米酒酿,喝了几口后,放下酒壶,与老妪说起了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当然也说了藕花福地那边的江湖见闻。

    偶尔还会站起身,放下酒壶,为老妪比划几下偷学而来的拳架拳桩。

    老妪多是在听那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说话,她笑容浅浅,轻轻点头,言语不多。

    年轻人性情沉稳,但是又神采飞扬。

    纳兰夜行站在远处的夜幕中,看着山巅凉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与夫人当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宁姚绷着脸色,却难掩神采奕奕,道:“说不定,要更好!”

    ————

    剑气长城的离别,除非生死,不然都不会太远。

    在昨天白天,墙头上那排脑袋的主人,离开了宁家,各自打道回府。

    晏琢大摇大摆回了金碧辉煌的自家府邸,与那上了岁数的门房管事勾肩搭背,唠叨了半天,才去一间墨家机关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飞剑,与三尊战力相当于金丹剑修的傀儡,打了一架,准确说来是挨了一顿毒打。这才去大快朵颐,都是农家和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珍稀药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钱,所幸晏家从来不缺钱。

    晏琢吃饱喝足之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肉,有些忧愁,阿良曾经说过自己啥都好,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钱,关键是脾气还好,长相讨喜,所以若是能够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词语。晏琢当时差点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觉得天底下就数阿良最讲良心、最识货了。阿良当时掂量着刚到手的颇沉钱包,笑脸灿烂。

    晏琢第一次跟随宁姚他们离开城头,去尸骨堆里厮杀,发现那些蛮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机关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更让他怕到了骨子里,所以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位剑师,都因为他死了。回到剑气长城北边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听说以后都不用去杀妖后,连城头那边都不用去,既伤心,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可是后来阿良到了家里,不知道与长辈聊了什么,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机会,结果等晏琢登上城头,又开始腿软,剑心打颤,本命飞剑别说凌厉杀敌,将其驾驭平稳都做不到,然后阿良在离开城头之前,专程来到胖子少年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下了城头,只管埋头厮杀,不会死的,我阿良不帮你杀妖,但是能够保证你小子不会死翘翘,可如果这都不敢全力出剑,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有钱少爷,但是他阿良是绝对不会再找他借钱买酒了,借那种胆小鬼的钱,买来的酒水,再贵,都没有什么滋味。

    最终那一次出城杀敌,晏琢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就连家族里边那几个横看竖看、怎么都瞧他不顺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恶心话了,最少当面不会再说他晏琢是一头晏家精心养肥的猪,不知道蛮荒天下哪头妖物运气那么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光是猪血就能卖好些钱,真是好买卖。

    那一次,也是自己娘亲看着病榻上的儿子,是她哭得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边闹事,给人欺负也好,哪怕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到了家里,爹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懒得多看儿子一眼,这个在出城战事当中,早早失去双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妇人,冷冷笑着。但是那次晏琢离开城头,却是没有双手多少年、便有多少年不曾去过城头的寡言男人,尽量弯下腰,亲自背着儿子返回城头。

    当时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门口,笑眯眯看着晏琢,朝那疼得满脸泪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爷,境界不是最高的,飞剑不是最快的,杀敌不是最多的,却一定是最难缠的,因为这家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独臂的叠嶂,与朋友们分别后,回了一条乱糟糟的陋巷,靠着前些年积攒下来的神仙钱,买下了一栋小宅子,这就是叠嶂这辈子最大的梦想,能够有一处遮挡挡雨的落脚地儿。所以如今,叠嶂没什么奢求了。

    叠嶂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直到她遇到了那个邋遢汉子,他叫阿良。

    小时候她最喜欢帮他跑腿买酒,大街小巷跑着,去买各种各样的酒水,阿良说,一个人心情不同的时候,就要喝不一样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忧,让不开心变得开心,可有助兴,让高兴变得更高兴,最好的酒,是那种可以让人什么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叠嶂那会儿年纪太小,对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攒下些碎银子,当然也可能欠下一笔酒水债,跟阿良熟悉了之后,阿良便说一个姑娘家家,既然长大了,而且还这么好看,就得有担当,所以有些酒水钱,就记在了叠嶂的头上,他阿良什么人,会赖账?以后有机会去浩然天下问一问,随便问,问问看认不认那个名叫阿良的男人,问问看阿良有无欠账。当时还没有被妖物砍掉一条胳膊的少女叠嶂,见着拍胸脯震天响的阿良,便信了。

    其实叠嶂这个名字,还是阿良帮忙取的,说浩然天下的风景,比这鸟不拉屎的地儿,风光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美不胜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子,个儿那么高,男人想不看她们,都难。

    叠嶂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兴许是见到了宁姐姐与喜欢之人的久别重逢。

    她便记起了那位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读书人,当年是贤人,来剑气长城历练,回去后,就是学宫君子了。

    不知道这栋宅子失去主人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面,有些心里话,不管说了有用没用,都应该让他知道的。

    董,陈,是剑气长城当之无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是靠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但是董画符和陈三秋他们这两家,是靠一代代的家族剑仙。

    董画符的家,离着陈三秋很近,两座府邸就在同一条街上。

    好些少女长开了后,一张圆圆脸便自然而然,会随着一年年的春风秋月,变成那尖尖下巴、小脸瘦瘦的模样,但是董画符的姐姐,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张圆圆脸,不过这样的董不得,还是有很多人明着喜欢、偷偷暗恋,因为董不得的剑术,很高,杀力,更是出类拔萃,董不得杀敌最喜欢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宁姚那么骄傲的大剑仙胚子,都敬重之人。

    董画符对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陈三秋,一直喜欢着自己姐姐董不得,两人岁数差不多,听说小时候还是青梅竹马那种关系,可惜姐姐不喜欢陈三秋,私底下姐弟说些悄悄话,姐姐说自己嫌弃陈三秋长得太好看,就连董画符这种榆木疙瘩都觉得这种理由,太站不住脚,董画符都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陈三秋会伤心得去当个酒鬼。陈三秋打小就喜欢跟在阿良屁股后边蹭酒喝,剑术没学到多少,偏偏学了一身的臭毛病,不过说来奇怪,陈三秋喜欢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到了其她许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那边,陈三秋却很受欢迎,尤其近几年,那些个沽酒妇人,好像只要一见到陈三秋,便要眼睛发亮,由着陈三秋随便赊账欠钱。

    董家门口,站着姐姐董不得,还有一位兴高采烈的妇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亲。

    董画符便有些头大,知道她们娘俩,是听到了消息,想要从自己这边,多知道些关于那个陈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难道都这么喜欢家长里短吗?

    董画符转头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动的陈三秋,再看了眼门口那个朝自己使劲招手的姐姐。

    董画符便有些心酸,陈三秋真不坏啊,姐姐怎么就不喜欢呢。

    董画符缓缓走去,免得给自己再惹麻烦,直接说道:“宁姐姐和那个陈平安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会说,想知道,你们自个儿去宁府问。”

    这是董画符吃一堑长一智了,当年那个陈平安离开城头后,先后两场大战之间的一次休歇喝酒,宁姐姐难得喝高了,不小心说了句心里话,说自己一只手就能打一百个陈平安。董画符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说给了姐姐董不得,结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亲就知道了,她们俩知道了,剑气长城的姑娘和妇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后气得宁姐姐脸色铁青,那次登门,都没让他进门,晏胖子他们一个个幸灾乐祸,晃悠悠进了宅子,如果当时不是董画符机灵,站着不动,说自己愿意让宁姐姐砍几剑,就当是赔罪。估计到如今,都别想去宁府斩龙崖那边看风景。宁姐姐一般不生气,可只要她生了气,那就完蛋了,当年连阿良都没辙,那次宁姐姐偷偷一个人离开剑气长城,阿良去了倒悬山,一样没能拦住,回到了城池这边,喝了好几天的闷酒都没个笑脸,直到晏琢说真没钱了,阿良才蓦然而笑,说喝酒真管用,喝过了酒,万古无愁,然后阿良一把抱住陈三秋的胳膊,说喝过了浇愁酒,咱们再喝喝没了忧愁的酒水。

    想到这里,董画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个姓陈的,好像宁姐姐就算真生气了,那家伙也能让宁姐姐很快不生气。

    董不得眨着眼睛,着急问道:“听说那人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董画符为了朋友义气,只好祭出杀手锏,“你不是喜欢阿良吗?问陈平安的事情做什么?转变心意了?你也抢不过宁姐姐啊。”

    妇人伸出双指,戳了一下自己闺女的额头,笑道:“死丫头,加把劲,一定要让阿良当你娘亲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个瞎了眼的负心汉,将来有一天,给自己这个丈母娘正儿八经敬酒,妇人便乐不可支,伸手贴面,啧啧道:“有些难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着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画符算是服了这对娘俩了。

    娘亲早年喜欢阿良,那是整座剑气长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个喜欢串门的婶婶们,还喜欢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这个,所幸他爹也不是应对之法,反正那些个婶婶里边,或是她们家族里边,又不是没有同样喜欢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画符他爹,还是唯一一个能够连续三次问剑阿良的剑修,当然结局就是接连三次躺着回家,据说就靠着这种笨法子,男人赢得美人心,在那之后,主动要求问剑阿良的光棍汉,哗啦啦一大片,一窝蜂去找阿良,阿良也仗义,说问剑可以,先缴一笔切磋的神仙钱,不然个个英雄好汉,若是谁打伤了他阿良,买药治病总得花钱不是,结果一天之间,阿良就赚了无数的神仙钱,然后一夜之间,阿良差点就全部还清了酒债,在那之后,阿良跑上剑气长城的城头,抱拳大声嚷嚷,说老子认输了,诸位大爷们贼牛气,预祝各位抱得美人归,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谢我阿良这个月老了,真要谢,那我也不拦着,到时候请我喝酒,若是诸位沉默,我便当你们没答应,以后再商量,若是有个动静,就当咱们谈妥了。

    阿良说完之后,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静,然后一瞬间,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瞬间满城闹哄哄,城中剑修骂骂咧咧,纷纷御剑升空,打算找那个半点脸不要的家伙干架,然后阿良就跑了个没影,一人仗剑,去了蛮荒天下腹地。

    结果那帮同仇敌忾的男人们,在城头上面面相觑,各自亏了钱不说,回了城池,更惨,女子们都埋怨是他们害得阿良不惜亲身涉险,他真要有了个好歹,这事没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还不是这些,而是事后得知,那夜城中,第一个带头闹事的,说了那句“阿良,求你别走,剑气长城这边的男人,都不如有你有担当”,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据说是阿良故意怂恿她说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语。一帮大老爷们,总不好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较劲,只得哑巴吃黄连,一个个磨刀磨剑,等着阿良从蛮荒天下返回剑气长城,绝对不单挑,而是大家合伙砍死这个为了骗酒水钱、已经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结果阿良是回来了。

    不过屁股后边还吊着几头飞升境大妖。

    那一次,剑气长城剑仙齐齐出动御敌。

    好像有阿良在,死气沉沉的剑气长城,就会热闹些。

    只可惜那个男人,不但离开了剑气长城,更是直接离开了浩然天下。

    听说还与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换一拳。

    至于谁家有哪位女子喜欢阿良,其实都不算什么,更多还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因为其实谁都明白,阿良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剑气长城没几年,几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个叫阿良的男人,喜欢坐在剑气长城上边独自喝酒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悄悄离开剑气长城。所以喜欢阿良这件事,简直就是许多姑娘当作一件解闷好玩的事儿,有些胆大的,见着了路边摊喝酒的阿良,还会故意捉弄阿良,说些比桌上佐酒菜荤味多了的泼辣言语,那个男人,也会故作羞赧,假装正经,说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爱、良心不安、劳烦姑娘以后让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话。

    陈三秋等到董府关上门,这才缓缓离去。

    其实喜欢的姑娘,不喜欢自己,陈三秋没有太多的伤心。

    因为陈三秋觉得阿良当年离别在即,专程找自己一起喝酒,他在酒桌上说的有些话,说得很对。

    一位好姑娘不喜欢你,一定是你还不够好,等到你哪天觉得自己足够好了,姑娘兴许也嫁了人,然后连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酒了,在路上见着了你陈三秋,喊你陈叔叔,那会儿,也别伤心,是缘份错了,不是你喜欢错了人,记住,在那位姑娘嫁人之后,就别纠缠不清了,把那份喜欢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时候,念着点她把未来日子过得好,别总想着什么她日子过不好,回心转意来找你,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喜欢一个姑娘。

    于是陈三秋重新想起了这番言语,便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座酒肆,喝得醉醺醺,大骂阿良你说得轻巧啊,老子宁肯没听过这些狗屁道理,那么就可以死皮赖脸,没心没肺,去喜欢她了,阿良你还我酒水钱,把这些话收回去……

    酒肆那边,见怪不怪,陈家少爷又发酒疯了,没关系,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跄跄,自己晃荡回家。

    一个公子哥,回去路上,时不时朝着一堵墙壁咚咚咚撞头,嚷着开门。

    大街上,也没人觉得稀奇。

    隔三岔五,陈大少爷就要来这么一出。

    比如当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后。

    比如第一位扈从剑师为他陈三秋而死。

    再比如后来陈氏又有长辈,战死于剑气长城以南。

    又比如今夜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却宛如远在天边的董家姑娘。

    陈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会说,自己与阿良一样,只是天生喜欢喝酒而已。

    因为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会与酒水打一辈子的交道,这就是缘份。

    ————

    没有打仗的剑气长城,只要觉得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就很喜欢找架打。

    约架一事,再正常不过,单挑也有,群殴也不少见,不过底线就是不许伤及对方修行根本,在此之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什么的,哪怕是当年以宠溺儿子著称一城的董家妇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对儿子董画符念叨着些外边没什么好玩的,家里钱多,什么都可以买回家来,儿子你自己一个人耍。

    今天一大清晨。

    晏琢几个就不约而同来到了宁府大门外。

    黑炭似的董画符脸色阴沉,因为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好像就等着宁府里边有人走出。

    陈三秋不停晃荡着脑袋,昨天喝酒喝多了,亏得今早又喝了一顿醒酒的酒,不然这会儿更难受。

    只剩下叠嶂没来。

    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远处,开了座小铺子,卖那些只能挣些蝇头小利的杂货。

    有一件事情,是叠嶂的底线,与宁姚他们认识后,那就是朋友归朋友,战场上可以替死换命,但有钱是你们的事,她叠嶂不需要在过日子这种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曾经晏琢觉得很受伤,便说了句气话,说阿良不也帮过你那么大的忙,才有了如今那点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怜营生,怎的我们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帮你叠嶂的忙,又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难不成我希望朋友过得好些,还有错了?

    叠嶂当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然后晏琢给宁姚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很长一段时间,晏琢都没跟叠嶂说话,当然宁姚也没跟晏琢说半句话话,当时因为这个,所有人待在一起,就有些没话聊。

    最后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处,看着独臂少女在那座铺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脸皮薄,没去道声歉,但是后来一天,反而是叠嶂与他说了声对不起,把晏琢给整蒙了,然后又挨了陈三秋和董黑炭一顿打,不过在那之后,与叠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三人进了宁府宅子,刚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宁姚和陈平安。

    晏琢轻声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见着了咱们,他们俩肯定不会手牵手。”

    陈三秋便无奈道:“好好好,下顿酒,我请客。”

    董画符说道:“老规矩,别人请客,我只喝箜篌酒和丛篲酒。”

    宁姚问道:“你们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间的董画符指了指两边,“宁姐姐,我其实不想喝,是他们一定要请客,拦不住。”

    晏琢感慨道,“好兄弟。”

    陈三秋点头道:“讲义气。”

    董画符刚要再泄露一个天机,就已经被晏琢捂住嘴巴,被陈三秋搂住脖子,往后拽,陈三秋笑道:“不打搅两位,咱们先回了,有事随叫随到啊。”

    宁姚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皱眉道:“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陈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里。”

    宁姚问道:“他们这是一心求死吗?”

    问这个话的时候,宁姚却是死死盯住陈平安。

    陈平安抬手抹了抹额头,“肯定……是的吧。”

    宁姚继续散步,随口问道:“你既然都能够接下白嬷嬷那些拳,这会儿,就不想着出门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输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神色,说道:“被你喜欢,不是一件可以拿来出门炫耀的事情。”

    宁姚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陈平安也跟着转身,宁府宅子大,是好事,逛荡完了一圈,再走一遍,都没个痕迹。

    宅子一处,老妪手持扫帚,清扫院落,瞥了眼不远处竖耳聆听的老东西,气笑道:“不要脸的老东西能不能有点脸?”

    老人说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会说些过分话,做那过分事。”

    然后老人啧啧赞叹道:“好小子,厉害啊。”

    这下子轮到老妪好奇万分,忍不住问道:“小姐与陈公子聊了什么?”

    老人还想要卖个关子,见那老婆姨打算动手打人了,便只得将那对话说了一遍。

    老妪微微一笑,欣慰道:“咱们姑爷就是人好,哪里是什么厉害不厉害。”

    老人有些无奈,还要继续聆听那边的对话,结果挨了老妪风驰电掣而来的狠狠一扫帚,这才悻悻然作罢。

    那边,听说叠嶂开了一座杂货铺子后,陈平安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有机会我跟叠嶂聊聊,一起合伙做买卖。”

    宁姚摇头道:“算了吧,叠嶂那丫头心思细腻,最受不得这些。当年晏胖子差点因为这个,与叠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细说,我都知道晏琢的问题出在哪里。”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谁?我可是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斋?肯定没问题,保管叠嶂姑娘能挣着天经地义的舒心钱,我也能靠着那间铺子挣点良心钱。”

    宁姚瞥了眼他,啧了一声,“这么了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没白走。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说一。”

    陈平安顿时头大如簸箕。

    宁姚却笑了起来,“行了,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能够帮衬点叠嶂的铺子,又不让她多想,我会很高兴。叠嶂是个小财迷,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再靠她自己的本事,再买下一栋更大些的宅子。”

    陈平安刚松了口气。

    宁姚双手负后,目视前方,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心虚什么呢。”

    陈平安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停步,然后一个饿虎扑宁姚快步躲开,两颊微红,转头羞怒道:“陈平安!你给我老实一点!”

    陈平安赶紧轻声道:“小声点啊。”

    结果宁姚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心虚,赶紧抿起嘴唇。

    等到宁姚回过神。

    陈平安已经倒退而跑,宁姚一开始想要追杀陈平安,只是一个恍惚,便怔怔出神。

    她看着那个满脸和煦笑意的陈平安。

    为什么突然觉得他原来长得很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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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于剑修如云处出拳

    宁姚在斩龙崖之上潜心炼气。

    陈平安没去凉亭那边,留在小宅屋内修行。

    宁姚还有些疑惑,因为斩龙台那边明显灵气更为充沛,是整座宁府最佳修道之地。虽说陈平安不是剑修,裨益会小些,但是比起别处,依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是看着宁姚。

    宁姚便撂下一句,难怪修行这么慢。

    陈平安就更无奈了。

    在北俱芦洲春露圃、云上城,宝瓶洲朦胧山这些山头,十年之内,跻身四境练气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剑气长城,陈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钱所谓的乌龟挪窝,蚂蚁搬家。

    可哪怕是这位开山大弟子,不说她那练拳,只说那剑气十八停,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当年就算想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也没半点机会。

    尤其是宁姚,当年提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陈平安询问剑气长城这边的同龄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宁姚说了晏琢叠嶂他们多久可以掌握十八停的炼气即炼剑之法,陈平安本来就已经足够惊讶,结果忍不住询问宁姚速度如何,宁姚呵呵一笑,原来就是答案。

    所以那会儿,陈平安甚至会觉得老大剑仙说自己有一份地仙资质,都只是在安慰人。

    约莫两个时辰后,陈平安以内视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缓缓退出人身小天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行暂告一个段落,陈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练拳走桩,而是离开院落,站在离着斩龙台有些距离的一处廊道,远远望向那座凉亭,结果发现了一幕异象,那边,天地剑气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再往高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类似“水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两座大小洞天的勾连,凭借一座仙家长生桥,人与天地相契合。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廊柱,满脸笑意。

    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来,厉害不厉害?

    在陈平安偷着乐呵的时候,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好像有些惊讶,问道:“陈公子瞧得见那些遗留在天地间的纯粹剑仙意气,极为青睐咱们小姐?”

    陈平安赶紧站好,答道:“纳兰爷爷,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纳兰夜行点头笑道:“只说陈公子的眼力,已经不输咱们这边的地仙剑修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宁姚何时能够破开金丹瓶颈?”

    纳兰夜行说道:“最少得等到下一场大战落幕吧。”

    陈平安问道:“宁姚与他朋友每次离开城头,如今身边会有几位扈从剑师,境界如何?”

    纳兰夜行笑道:“陈公子离开之时,那场厮杀,我家小姐在内三十余人,每次离开城头去往南边,人人都有剑师扈从,叠嶂自然也有,因为这一撮孩子,都是剑气长城最可贵的种子,这件事上,北俱芦洲的剑修,确实帮了大忙,不然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不太够用,没办法,小姐这一代,天才实在太多。担任扈从的剑师,往往杀力都比较大,出剑极为果断,所求之事,就是一剑过后,最少也能够与妖族刺客换命。”

    “除此之外,还有我这宁府老仆,在暗中护卫小姐,晏琢,陈三秋,也各有一位家族剑师担任死士,到了第二场战事,这些晚辈各有破境,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不管年纪,不管身份,跻身了金丹剑修,便无需剑气长城这边安排的剑师帮着护阵,小姐他们几人,是一伍,而且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没了寻常剑师,仍会有一位剑仙亲自传剑,既是护道,也是传道,只是这位剑仙,无需太过照拂晚辈,更多还是生死自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小姐他们全部战死,那位独自一个人活下来的剑仙,都不会被剑气长城追责半点。”

    纳兰夜行说到这里,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也都会为将来的晚辈们担任扈从剑师。剑气长城,一直就是这么个传承,家族姓氏什么的,在城池这边当然有用,两场大战期间太平无事的光景,修行的财力物力,相较于贫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实打实的优势,到了南边战场,姓什么,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境界高,危险就大。历史上,我们剑气长城,不是没有贪生怕死之辈,空有资质与家世,结果剑心不行,就故意虚耗光阴,一辈子都没上过城头几次。”

    纳兰夜行望向斩龙台那边,感慨道:“不过剑气长城这边,有一点好,每一个大姓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且只与斩杀大妖有关,故而每一个家境贫寒却修行神速的剑修种子,从小就明白,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罢,所做事,无非是杀妖更多,然后活下来,活得久,才有机会自己开辟府邸,成为后人嘴里的一个新故事。”

    自家老爷,宁府出身,一辈子的最大愿望之一,就是为续香火,重振门楣,帮助宁这个姓氏,重返剑气长城头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他女儿宁姚,能够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平安说道:“浩然天下那边,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然后陈平安笑道:“我小时候,自己就是这种人。看着家乡的同龄人,衣食无忧,也会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父母健在,家里有钱,骑龙巷的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也会半点不好吃。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嘴馋了,实在嘴馋,也有法子,跑回自己家院子,看着从溪涧里抓来,贴在墙上曝晒的小鱼干们,多看几眼,也能顶饿,可以解馋。”

    所以陈平安与裴钱,早年尚未成为师徒的他们,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就好像人是一种人,事是两回事。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难为情,“纳兰爷爷,听我说这些,肯定比较煞风景。”

    纳兰夜行笑了笑,“没关系,在这里,一辈子都在听人讲大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少听到,上一次,还是小姐从浩然天下返回,可惜小姐不是喜欢说话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说那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与她的山水游历,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倒悬山的人来说,也很馋人。”

    纳兰夜行对陈平安说道:“陈公子虽然暂时还不是剑修,可是那把背着剑,加上那几把飞剑,别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砺一番,别浪费了那座斩龙台,宁家护着它,谁都不卖,可不是想着拿来当摆设的,陈公子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爷当年就经常念叨,什么时候宁家后人,谁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斩龙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陈平安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纳兰夜行摆摆手,“陈公子总这么见外,不好。”

    陈平安笑道:“若是纳兰爷爷没有主动开口说,晚辈就屁颠屁颠就跑去磨剑,纳兰爷爷心里边还不得有个小疙瘩?觉得这个年轻人,人嘛,好像勉强还凑合,就是太没点家教礼数了?”

    纳兰夜行微微错愕,然后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等纳兰爷爷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轻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样儿,浑身机灵劲儿,好在在小姐这边,还算诚心诚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进了门,也住不下。”

    陈平安没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剑气长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当然是经得起这一方天地间,无形剑意的摧残、消磨,资质稍差一些,就会极大影响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的登山进展,静心炼气,洞府一开,剑气与灵气和浊气,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关键窍穴,光是剥离剑气侵扰一事,就要让练气士头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过这一关,依旧无法滞留太久,不再是与修行资质有关,而是剑气长城一向不喜欢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除非有门路,还得有钱,因为那绝对是一笔让任何境界练气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钱,价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价格。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给出的章程,历史上有过十一次价格变化,无一例外,全是水涨船高,从无降价的可能。

    先前,陈平安与白嬷嬷聊了许多姚家往事,以及宁姚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与剑修前辈纳兰夜行问了很多剑气长城最近两场大战的细节。

    陈平安与老人又闲聊了些,便告辞离去。

    去之前,问了一个问题,上次为宁姚晏琢他们几人护道的剑仙是何人。老人说巧了,正好是你们宝瓶洲的一位剑修,名叫魏晋。

    陈平安对魏晋印象很深刻,当年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在嫁衣女鬼那边,正是魏晋一剑破开天幕。

    那幅剑气如虹的壮观场景,对于当年的草鞋少年而言,心境激荡难平许多年。

    尚未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修,这是一个搁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极为年轻的上五境剑修。老人对魏晋印象不错,事实上整座剑气长城,对魏晋观感都好,除了魏晋本身剑道不俗之外,以及胆敢年纪轻轻就放弃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来这边厮杀拼命,关键魏晋还提了一嘴,说自己能够如此之快破境,打破元婴瓶颈,归功于阿良的指点,不然按照他们风雪庙老祖师的说法,需要在元婴境凝滞甲子光阴,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才有望百岁剑仙。其实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种的练气士,就数剑修最耗神仙钱,也数剑修最讲资质。若是神仙台魏晋自己火候不够,底子不济,就算是阿良,也无法硬拽着魏晋跻身玉璞境。

    在陈平安返回小宅后。

    白炼霜出现在老人身边。

    老妪讥讽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的纳兰大剑仙,今儿倒是话多,欺负没人帮着咱们未来姑爷翻老黄历,就没机会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纳兰夜行笑道:“与你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多是江湖武夫事,与我却是剑气长城的大事也聊,生琐碎碎的小事也说,如此说来,未来姑爷到底与谁更亲近些,便显而易见了。”

    老妪嗤笑道:“就你最要脸。”

    纳兰夜行无奈道:“咱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老妪反问道:“你自己也知道半点不要脸?”

    纳兰夜行哀叹一声,双手负后,走了走了。

    宁姚对待修行,一向专注。

    故而接下来两天,她至多就是修行间隙,睁开眼,看看陈平安是不是在斩龙崖凉亭附近,不在,她也没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

    一次过后,两次过后,等到陈平安总算知道出现在不远处,宁姚便视而不见,假装开始修行。

    陈平安只好看了会儿,就离开。

    这还真不是陈平安不识趣,而是待在宁府修行,发现自己跻身练气士四境后,炼化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剑气长城这边,又有意外之喜,陈平安好不容易摒弃杂念,能够多想些她,可以真正静心修行,在小宅炼物炼气兼备,便有些忘我出神。

    不过这次离开后,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嬷嬷,说有事要与两位前辈商量,需要劳烦二老去趟他那边的宅子。

    白炼霜点点头,与陈平安动身,根本没去喊纳兰夜行的意思,不过是到了小宅门口,她一跺脚,喊了句老东西滚出来,纳兰夜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附近。

    陈平安带着两位前辈进了那间厢房屋子,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水。

    桌上有那把当年从老龙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剑仙,那件大有渊源的法袍金醴,以及一块从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的玉牌。

    陈平安破天荒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纳兰夜行打破沉默,“陈公子,这是聘礼?”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遮在鼻下,笑了很久,这才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陈公子,哪有自己登门给聘礼的?”

    陈平安摆摆手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一定会找个媒人,心里边有人选了,这点规矩,我肯定还是懂的。但是我实在不熟悉剑气长城的婚嫁礼仪,我在剑气长城这边又没人可以询问此事,只好喊来两位前辈,帮着谋划一番,我就怕这么送东西,是不是礼送得轻了,或是会不会哪里犯了忌讳,想要先与两位前辈交个底,尽量自己不出错,不让宁府因为我而蒙羞。”

    白炼霜和纳兰夜行相视一笑,都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但是这些礼数事,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做到不犯错,尽力做好,周全些,可是跟宁姑娘求亲一事,我陈平安一定会开口的,宁府,两位前辈答应与不答应,都可以直说。姚家,会不会有意见,可以有,我也会听,但是我陈平安自己想要要娶宁姚,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管谁来劝,说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对再好,都不成。”

    老妪与纳兰夜行对视一眼,两人依旧没有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一边,抱拳作揖,弯腰低头,年轻人愧疚道:“我泥瓶巷陈平安,家中长辈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长辈,两位都已经先后不在世,还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辈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其中一人,陪我一起来到剑气长城,登门拜访宁府、姚家。”

    纳兰夜行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妪瞪了眼,他只得闭嘴。

    老妪温声笑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陈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杆,规规矩矩坐在老妪桌对面,哪怕故作镇静,依旧略显局促。

    老妪指了指桌上剑与法袍,笑道:“陈公子可以说说看这两物的来历吗?”

    陈平安赶紧点头,将两物根脚大致阐述一遍。

    一直没有说话的纳兰夜行坐在两人之间,喝了口茶水,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实则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陈平安自称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阶品秩的剑仙剑,是那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勘验后,认为是一件仙兵了。

    一件最早只是法袍品秩的法袍金醴,靠着吃那剑气长城极为陌生的金精铜钱,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纳兰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剑气长城,即便是陈、董、齐这些大姓门第之间的子女婚嫁,能够拿出一件半仙兵、仙兵作为聘礼或是彩礼,就已经是相当热闹的事情,而且一个比较尴尬的地方,在于这些屈指可数的半仙兵、仙兵,几乎每一次大族嫡传子弟的婚嫁,可能是隔个百年光阴,或是数百年岁月,就要现世一次,颠来倒去,反正就是这家到那家,哪家转手到这家,往往就是在剑气长城十余个家族之间转手,所以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对于这些,早已见怪不怪,意外不大,以前阿良在这边的时候,还喜欢带头开赌场,领着一大帮吃了撑着没事干的光棍汉,押注婚嫁双方的聘礼、彩礼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是纯粹武夫,法袍金醴于你而言,比较鸡肋,将此物当作聘礼,其实很合适。”

    纳兰夜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你既然答应小姐要当剑仙,为何还要将一把仙兵品秩的剑仙,送出去?怎么,是想着反正送给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总归还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宁府好说话,姚家可未必让你遂了心愿,小心到时候这辈子往后再见到这把剑仙,就只是城头上姚家俊彦出剑了。”

    老妪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纳兰老狗,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纳兰夜行这一次竟是没有半点退让,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宁府老仆,老爷小时候,我就守着老爷和斩龙台,老爷走了,我就护着小姐和斩龙台,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所以在这间屋子里谈事情,我怎么就没资格开口了?你白炼霜就算出拳拦阻,我大不了就一边躲一边说,有什么说什么,今天出了屋子之后,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算我纳兰夜行为老不尊。”

    老妪气得就要出拳。

    陈平安赶紧劝架,“白嬷嬷,让纳兰爷爷说,这对晚辈来说,是好事。”

    她转头对老人道:“纳兰夜行,接下来你每说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纳兰夜行开始喝茶。

    陈平安缓缓说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觉得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这法袍金醴,为了提升品秩,代价不小,但我没有犹豫,更不会后悔。宁姚穿在身上,即便将来再有厮杀,我便能够放心许多。我就只是这么想的。至于剑仙,陪伴我多年游历,说没有感情,肯定骗人,一把仙兵,价值高低,说是不清楚,说什么不在乎,更是我自己都不信的欺心言语,可是相较于宁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旧没法比。关于送不送剑仙,我不是在感情之外,没有那权衡利弊,有的,若是在我手上,能够在下一场大战,更能护住宁姚,我就不送了,我不会为了面子,只是为了证明一个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这样不输任何豪阀门庭的聘礼,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年幼时,独自一人,活到少年岁月,之后孑然一身,远游多年,我陈平安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当善财童子,什么事情必须精打细算,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事情必须谨慎小心。”

    陈平安笑道:“事事都想过了,能够保证我与宁姚未来相对安稳的前提下,同时可以尽量让自己、也让宁姚脸面有光,就可以安心去做,在这期间,他人言语与眼光,没那么重要。不是年少无知,觉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对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都思量过了,还是这般选择,就是问心无愧,此后种种为之付出的代价,再承受起来,劳力而已,不劳心。”

    陈平安眼神清澈,言语与心境,愈发沉稳,“若是十年前,我说同样的言语,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未经人事苦难打熬的少年,才会只觉得喜欢谁,万事不管便是真心喜欢,便是本事。但是十年之后,我修行修心都无耽误,走过三洲之地千万里的山河,再来说此话,是家中再无长辈谆谆教导的陈平安,自己长大了,知道了道理,已经证明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去照顾心爱女子。”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自小多虑,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权衡利害得失,观察他人人心。唯独在宁姚一事上,我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就不会多想,这件事,我也觉得没道理可讲。不然当年一个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么会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喜欢好像高在天边的宁姑娘?后来还敢打着送剑的幌子,来倒悬山找宁姚?这一次敢敲开宁府的大门,见到了宁姚不心虚,见到了两位前辈,敢无愧。”

    老妪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足够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不用再唠叨什么了。”

    她望向纳兰夜行。

    纳兰夜行本想闭嘴,不曾想老妪似乎眼中有话,纳兰夜行这才斟酌一番,说道:“话是不错,但是以后做得如何,我和白炼霜,会盯着,总不能让小姐受委半点屈了。”

    陈平安苦笑道:“大事上,两位前辈只管盯得严实些,只是一些个类似宁府散步的寻常小事,还恳请前辈们放过晚辈一马。”

    白炼霜指了指身边老者,“主要是某人练剑练废了,成天无事可做。”

    纳兰夜行咳嗽一声,提起空杯喝茶,有模有样饮茶一口后,起身道:“就不打搅陈公子修行了。”

    老妪突然问道:“容我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陈公子心中的提亲媒人,是谁?”

    陈平安轻声道:“是城头上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但是晚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大剑仙愿不愿意。”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

    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个老大剑仙绰号的老神仙,好像从剑气长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头上,雷打不动,便是陈家自家得意子孙的婚嫁大事,或是陈氏剑仙陨落后的丧葬,陈清都从来不曾走下城头,万年以来,就没有破例。历代陈氏子孙,对此也无可奈何。

    白炼霜开怀笑道:“若是此事果真能成,说是天大面子都不为过了。”

    陈平安无奈道:“晚辈只能说尽量死皮赖脸求着老大剑仙,半点把握都没有的,所以恳请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莫要因此就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时候晚辈里外不是人,就真要没脸皮待在宁府了。”

    纳兰夜行笑道:“敢这么想,就比同龄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炼霜冷笑道:“纳兰老狗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纳兰夜行笑道:“过奖过奖。”

    白炼霜对陈平安笑道:“听听,这是人话吗?所以陈公子以后,到了纳兰夜行这边,不用有任何负担,一个练剑废了的老东西,关于隐匿潜行一事,还是有点芝麻大小的本事,陈公子不妨卖他一个面子,让纳兰夜行教一点仅剩的拿手活计。”

    纳兰夜行气笑道:“白炼霜,你就可劲儿糟践一位玉璞境剑修吧,我敢反驳半句,就算纳兰夜行小家子气。”

    陈平安觉得这话说得大有学问,以后自己可以学学看。

    两位前辈走后。

    陈平安送到了小宅门口。

    陈平安没有返回院子,就站在门口原地,转头望向某处。

    等了半天,这才有人缓缓走出,陈平安走向前去,笑道:“这么巧?我一出门,你就修行完毕,散步到这边了。”

    宁姚点头道:“就是这么巧。”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就一起帮个忙,看看厢房窗纸有没有被小蟊贼撞破。”

    宁姚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你在说什么?宁府哪来的蟊贼,眼花了吧?不过真要偷走什么,你得赔的。”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好厉害的蟊贼,别的什么都不偷。”

    宁姚恼羞瞪眼道:“陈平安!你再这么油腔滑调!”

    陈平安轻轻抱住她,悄悄说道:“宁姚就是陈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宁姚刚要微微用力挣脱,却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宁姚就更加生气。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你那些朋友,又来了,这次比较过分,故意偷摸过来的。”

    宁姚稍稍心静,便瞬间察觉到蛛丝马迹。

    宁姚转头,“出来!”

    一个蹲在风水石那边的胖子纹丝不动,双手捻符,但是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是那董画符,叠嶂,陈三秋。

    碰了头,宁姚板着脸,陈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斩龙台那边,都没登山去凉亭那边坐下。

    董画符和叠嶂约好了要在这边切磋剑术。

    晏胖子笑眯眯告诉陈平安,说咱们这些人,切磋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血光四溅,千万别害怕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自己就算害怕,也会假装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宁姚看着那个嘴上谎话连篇却瞧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只是当陈平安转头看她,宁姚便收回了视线。

    陈三秋到了那边,懒得去看董黑炭跟叠嶂的比试,已经蹑手蹑脚去了斩龙台的小山山脚,一手一把经文和云纹,开始悄悄磨剑。总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以为他们每次登门宁府,各自背剑佩剑,图啥?难不成是跟剑仙纳兰老前辈耀武扬威啊?退一步说,他陈三秋就算与晏胖子联手,可谓一攻一守,攻守兼备,当年还被阿良亲口赞誉为“一对璧人儿”,不还是会输给宁姚?

    陈三秋一边磨砺剑锋,一边哀怨道:“你们俩活计,就不能多吃点啊?客气个啥?”

    演武场上,双方对峙,宁姚便挥手开启一座山水阵法,此地曾是两位剑仙道侣的练剑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叠嶂打破天去,都不会泄露半点剑气到演武场外。

    陈平安看了几眼董画符与叠嶂的切磋,双方佩剑分别是红妆、镇嶽,只说样式大小,天壤之别,各自一把本命飞剑,路数也截然不同,董画符的飞剑,求快,叠嶂的飞剑,求稳。董画符手持红妆,独臂女子“拎着”那把巨大的镇嶽,每次剑尖摩擦或是劈砍演武场地面,都会溅起一阵绚烂火星,反观董画符,出剑无声无息,力求涟漪最小。

    陈平安问了晏琢一个问题,双方出了几分力,晏胖子说七八分吧,不然这会儿叠嶂肯定已经见血了,不过叠嶂最不怕这个,她好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占尽小便宜,然后只需要被叠嶂镇嶽往身上轻轻一排,只需要一次,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呕血,一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后,尤其是看到了叠嶂持剑手臂,被董画符本命飞剑洞穿后,叠嶂当时流露出来的一丝气机变化,陈平安便不再多看双方演武练剑,来到了陈三秋身边蹲着。

    若是假设自己与两人对峙,捉对厮杀,分生死也好,分胜负也罢,便都有了应对之法。

    那么再看下去,就没有了太多意义,总不能真要在那个晏胖子眼前,假装自己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神色慌张,还得假装自己假装不知对方看破不说破,换成别人,陈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宁府,这些人又都是宁姚最要好的朋友,一同并肩作战多次大战,说是生死与共都不为过,那么自己就要讲一讲落魄山的祖师堂风气了,以诚待人。

    陈三秋依旧在那边磨一次经书剑,再以云纹剑抹一下斩龙台,动作十分娴熟。

    陈三秋转头笑问道:“陈公子,别介意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旁,仔细凝视着两把剑的剑锋与斩龙台的细微磨砺,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陈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帮着磨剑。”

    陈三秋摇头道:“这可不行,阿良说过,若说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命-根子,佩剑就是剑修的小媳妇,万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看着那两把剑缓缓啃食斩龙台,如那蚍蜉搬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胖子嘀咕道:“两个陈公子,听他俩说话,我怎么渗得慌。”

    宁姚不动声色。

    晏胖子问道:“宁姚,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境界,不会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么武道是几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虽然是不太看得起纯粹武夫,可晏家这些年多少跟倒悬山有些关系,跟远游境、山巅境武夫也都打过交道,知道能够走到炼神三境这个高度的习武之人,都不简单,何况陈平安如今还这么年轻,我真是手痒心动啊。宁姚,不然你就答应我与他过过手?”

    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剑修,也有货真价实的天才头衔,只可惜在宁姚这边无需多说,可在董画符三人这边,只说切磋剑术一事,在场面上,反正从来没讨到半点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尚未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宁府演武场分大小两片,眼前这处,远一些的那片,则是出了名的占地广袤,是享誉剑气长城的一处“芥子天地”,看着不大,跻身其中,就晓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与那陈平安过过手,当然要去那片小天地,届时我晏琢切磋我的剑术,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跑,多带劲。

    宁姚说道:“要切磋,你自己去问他,答应了,我不拦着,不答应,你求我没用。”

    晏胖子转了转眼珠子,“白嬷嬷是咱们这边唯一的武学宗师,若是白嬷嬷不欺负他陈平安,有意将境界压制在金身境,这陈平安扛得住白嬷嬷几拳?三五拳,还是十拳?”

    宁姚嘴角翘起,速速压下,一闪而逝,不易察觉,说道:“白嬷嬷教过一场拳,很快就结束了。我当时没在场,只是听纳兰爷爷事后说起过,我也没多问,反正白嬷嬷就在演武场上教的拳,双方三两拳脚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开始搓手,“好家伙,竟然能够与白嬷嬷往来三两拳,哪怕是金身境切磋,也算陈平安厉害,真是厉害,我一定要讨教讨教。”

    宁姚点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平安答应,随便你们怎么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问道:“一不小心我没个轻重,比如飞剑擦伤了陈公子的手啊脚啊,咋办?你不会帮着陈平安教训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个一千个保证,绝对不会朝着陈平安的脸出剑,不然就算我输!”

    宁姚不再说话。

    由着晏琢自己在那边作死。

    在董画符和叠嶂各自出剑有纰漏之时,宁姚便会直白无误,为他们一一指出。

    对阵双方,便各自记住。

    其实这拨同龄人刚认识那会儿,宁姚也是如此点拨别人剑术,但晏胖子这些人,总觉得宁姚说得好没道理,甚至会觉得是错上加错。

    是后来阿良道破天机,说宁姚眼光所及处,你们目前的修为境界与剑道心境,根本无法理解,等再过几年,境界上去了,才会明白。

    事实证明,阿良的说法,是对的。

    私底下,宁姚不在的时候,陈三秋便说过,这辈子最大愿望是当个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练剑,就是为了他一定不能被宁姚拉开两个境界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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