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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

    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年轻武夫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他拳意最鼎盛之时。

    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这个年轻人死了,自己若是又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

    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位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了个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

    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年轻人这得有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那座小镇的年轻武夫。

    唯有真正经历过生死,才可使得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杀人随心。你偏偏又是外乡人,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如果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擅长避开规矩。”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我一介武夫,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那年轻人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位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等到陈平安站直身体,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缥缈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知道。

    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

    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没有着急赶路。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了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

    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诚。

    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

    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所以说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记账小本上,其实随她师父。

    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

    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

    所幸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长褂老者,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身为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位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

    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子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老人手中那位元婴修士的身上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

    额头处被一缕罡气洞穿,一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

    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位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入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功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与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名元婴修士的头颅就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位元婴修士金丹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

    一位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被顾祐一跺脚,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夹杂着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讯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

    顾祐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

    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老人布鞋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

    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青衫长褂老者的身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位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

    陈平安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年轻人无需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

    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

    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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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位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齐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了。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齐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

    只要齐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将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飞剑,匣藏两把传信飞剑,赠送了一把给了齐景龙,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双方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

    齐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齐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齐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了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道:“其中一位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齐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位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位割鹿山刺客。”

    齐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齐景龙就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做一位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要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位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最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没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

    很好猜,顾祐无疑。

    止境武夫顾祐,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祐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

    众说纷纭。

    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祐曾经亲口所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齐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齐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齐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

    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

    别忘了,齐景龙的符箓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是北俱芦洲符箓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过后,齐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齐景龙懒得搭理他,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

    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齐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齐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

    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齐景龙,“嘛呢!”

    齐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齐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箓,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酒再走?”

    齐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色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齐景龙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齐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齐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然后瞬间消逝不见。

    绝对是上乘符箓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

    以后齐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

    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算是他的名字。

    平安。

    在齐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一起。

    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

    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齐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齐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齐景龙抖了抖袖子,先后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齐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迹。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那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

    这家伙好像比自己是要厚道一些。

    ————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

    跻身了洞府境,是中五境神仙。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少女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陶紫的私人花园,不算开峰,毕竟少女尚未金丹,但是陶紫除了诞生之时就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就拨给了陶紫,现在这位少女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

    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做贺礼的山峰,是一座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淹没,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与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座小国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它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座小国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并不完整的真身,身高十数丈而已,背负一座山岳如青壮男子背巨石,然后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是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是五百年来正阳山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胚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位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件最为瞩目。

    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

    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在这之前,有些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分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枚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才确定了它的珍稀之处。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位身材魁梧的老猿,正阳山护法。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玩不闭关,偏偏拣选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届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此外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位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就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与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位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位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少女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

    妇人与老猿很有默契,让少年少女独处。

    两位长辈则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

    祠庙外那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少女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

    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枚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得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与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

    因为想起了某个他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少女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作嫁衣裳,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她的娘家,用处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清风城未来城主少年心头的一根刺。

    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颗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位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她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

    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

    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

    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

    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功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

    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齐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

    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年轻人,就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蹲着,欣赏齐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是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

    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金身境武夫,死了三次,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了,事实上他就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的,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搜寻来的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了。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

    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

    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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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第五百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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