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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

    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

    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书生笑道:“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陈平安眼神古怪。

    书生笑眯眯道:“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

    书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功夫,就给书生拽到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神sè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yīn德,更划算一些。”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

    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书生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马脚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

    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

    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

    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以及让她去麾下喽啰那边狠狠敲诈一番,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

    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

    书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

    许久过后,书生竟是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这才真正离开。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莫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

    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收起那根捆妖绳,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sè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什么?”

    女子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

    书生笑道:“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有何难?”

    她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

    不是它价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双手奉上,讨几句口头嘉奖,就已是莫大赏赐,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那就打个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说到底,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

    他脸sè瞬间yīn沉起来。

    谋划?

    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愈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

    说不清道不明。

    让他既费解,又愤恨!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

    然后神sè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sè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

    书生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

    书生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书生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

    ————

    那个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然后离着年轻女子还有十余步距离,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做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在那羊肠宫。

    大门口,不过是从两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变成了只有一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其实它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它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那头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这座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喊它一声大仙了。

    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喽啰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

    它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曾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与这位剑仙老爷沾些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sè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它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卷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

    它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得遇见了,还要打杀了,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咱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

    说到这里,小鼠精有些神sè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陈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陈平安却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咱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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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

    陈平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余里,应该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解闷事情,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学那凫水。

    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烟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径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滩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

    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稚童孩子而已,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说我们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的话,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那边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泥瓶巷那位妇人扯开嗓门喊顾璨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颗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部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援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那两头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陈平安都可以理解,陈平安唯独不喜、甚至是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

    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陈平安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言语,被世人奉为圭臬,当做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上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书上又讲了。

    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必有大仁。

    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必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

    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头小鼠精说的话,关于修心修力的言语,也刻在另一枚书简上。

    陈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书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书上’说了!”

    好嘛。

    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

    估摸着整座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言语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

    随后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去往铜臭城。

    而是喝了几口酒,先前在羊肠宫那边拎出的酒壶里,还剩下不少。

    陈平安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

    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最少需要五六千颗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当着书生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头搬山猿一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破损严重了,这笔不小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

    陈平安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

    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是裨益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经稍稍坚韧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边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颗谷雨钱。

    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颗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

    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位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

    至于事后出了鬼蜮谷,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陈平安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

    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那对在鬼蜮谷挣钱大不易的道侣,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陈平安都不在乎。

    因为道侣卖出了那五副肤腻城白玉骨头,不管是等不等那一个月,陈平安都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没等,携钱潜逃,他们就自己担心着事后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洞府境,至于剩下的盈余,男子修士能否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而已。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

    道理很简单。

    就像陈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库那边,一定要收取那两副执手赴死的白骨,为的不是求财,陈平安非但不觊觎那位陇西国君王和清德宗谱牒女修的白骨、龙袍法袍,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头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剥落山广寒殿,从避暑娘娘闺房和宝库,都有收获。

    从书生那边分了一千多颗雪花钱。

    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宫。

    至于那头月宫种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在羊肠宫地道尽头,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

    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那边落脚后,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给羊肠宫存世千年之后,也恰好是陈平安这个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书楼。

    一想到将来有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闻藏书楼老人,说上一嘴,这是咱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一番,说翻看书籍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些,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

    那弟子是不是就觉得回头看书的时候,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然后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

    在这鬼蜮谷,就可以想着多挣多赚。

    真是日子越过越好了。

    在敕雷神将的地盘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

    这些天材地宝的金雷竹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

    不过先前那个生有两颗金雕头颅的妖物,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窃贼?

    正因为此,陈平安担心积霄山那边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积霄山。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水畔的祠庙内,与书生坐地分赃,合伙瓜分书生从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库藏。

    六件灵器。

    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颗雪花钱水府库藏。(ps:上一章正文中的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已作修改,应该是八百颗。)

    以及小鼋水府里边,书生顺手扫入咫尺物中,一堆类似月宫种闺阁珍藏的“破烂货”。

    即便书简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后,晓得了自己大道亲水,可是陈平安还是拒绝了那件独独裨益亲水修士的法宝。

    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

    可是陈平安信不过那个崇玄署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

    但是陈平安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自己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

    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那边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崇玄终于取得了镜子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

    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勾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书生,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把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只说老龙窟内饲养在小水呈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仅此两物,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

    陈平安蓦然而笑,好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真是多多益善!”

    然后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

    何况那从杨凝性那边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那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箓。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那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那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

    陈平安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连酒壶都没舍得丢,收入咫尺物后,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可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那边,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

    陈平安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车辇上,说是车辇,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金刀大马坐着在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娇躯蜷缩坐着一位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她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她媚眼如丝。

    车辇由那八头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

    车辇附近,数十个喽啰精怪披挂铁甲,手持刀枪,叫嚣不已。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位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

    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鬼物,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车辇,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这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当壮汉丢了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手中酒碗,给接过去后,女子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销魂。”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褪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也撒掉了半碗酒,摔了酒碗在车辇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那文官男子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呆,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还出来,不然咱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一条狗命命硬,还是咱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车辇之上的那位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头撵山狗模样的本相。

    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那个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车辇,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车辇,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

    铜臭城这边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读书人,肯定就是那个被持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男子身上。

    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中的同僚,给撵山狗吃入腹中已经变作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给道破真身的壮汉也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开始骂那铜臭城官员男子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

    陈平安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

    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

    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

    一拍养剑葫后,便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车辇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

    等到回了洞府,车辇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

    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头铜官山撵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

    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剥落山月宫种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

    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条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这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

    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头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书生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做小小的纪念。

    陈平安没答应。

    书生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颗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

    书生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

    说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开城门三座,因为城中北边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就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有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

    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莫说是收钱后一番盘问,还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低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番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颗雪花钱给一位负责城门的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颗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内,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座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在那边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带离鬼蜮谷,相传其中一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

    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县城市井的那座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位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才选了那位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中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是存世活命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是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

    这就是陈平安此行铜臭城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一路上鬼物行走于白日无碍,属于活人的男女老幼,也毫无畏惧,逛街购物,各得其乐。

    应该是鬼蜮谷这座小天地,已经将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如同炼化了一般,尤其是日光已经不伤鬼物。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

    这位女子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家铺子,掌柜是位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

    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

    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上,自然货物不差更不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少女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这边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那边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视若敝履,正是如此。

    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为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故而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道:“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女鬼掌柜惋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沙场上直接给主人拉得绷断了,弓弦断了不说,弓身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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