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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曾掖问道:“无缘无故的,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在茅月岛上,师父和所有人,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最耗银子了,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

    曾掖挠头道:“当然有!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尔不节俭一次,关系不大。”

    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曾掖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陈平安感慨道:“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

    曾掖摇头道:“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渊源,还要更久远一些。”

    陈平安笑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总听说过吧?灵官,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过失的神灵之一。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灵验了,但是我觉得,信这个,比不信,终归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如果心里边,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我觉得不太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这些,听过便是。”

    曾掖点头道:“那我先记下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难为情,“陈先生,我又说错话啦?”

    陈平安摇摇头,缓缓前行,“没呢,你说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来活命的,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来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适合当下,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来,多想想,再做选择。”

    曾掖由衷道:“陈先生,知道的道理真多。”

    陈平安笑道:“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你‘陈先生’的身边,从来不缺你这种-马屁精。”

    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侧过身,开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马屁话,会不适应唉。”

    陈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娴熟,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

    陈平安拍拍手,“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很简单,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学,但是你学拳可以,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能掉下来。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来这一路,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

    陈平安之后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四平八稳,比起泥瓶巷当年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彩衣国胭脂郡城内,当年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跟自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偷偷打赌,来自己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我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在地。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依旧闭门不见,希冀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给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此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人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盼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已经把知道的,一开始就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给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余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罗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出现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情动与否,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

    男子见佳人美色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簸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外,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拍胸膛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曾掖了一份机会,独自走开,留着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符纸美人之身,做到这些并不难。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修行之人,一步步登高望远,总是能够看到比山脚更多的旖旎风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给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呀。

    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过一顿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上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呦,我的陈大先生,陈老神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给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呦呦呦,原来咱们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他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九张狐皮符纸美人,以往途径山水神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九位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见着了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后,又大致说明来意后,两人大惊失色,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

    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

    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只是那场山下惨事,让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当然也有“逢凶化吉、变坏为好”的心思,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也好在黄篱山山头树起一杆旗帜,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半点颜面都没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

    对于石毫国而言,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在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必须死死记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那更是最山顶、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黄篱山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石毫国内除了那些消息闭塞、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几乎所有山上修士,仍是人尽皆知。

    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热泪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声。

    这个举动,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

    陈平安便措辞委婉,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再说了一遍。

    这些说法,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黄篱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释重负,对于更换了容貌的苏心斋当年那个小丫头,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更是在双方落座后,对她嘘寒问暖,多少有些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对于苏心斋的念旧,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

    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

    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远去背影,忍不住轻声感慨道:“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黄篱山老祖师笑道:“你这算什么话,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亏得陈供奉不在,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小小黄篱山,恐怕就要吃挂落。”

    不过老祖师很快抚须笑道:“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还真无法让人相信,这么年轻一个修士,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了不起啊,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比起人家,没法比,没法比。”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

    老祖师瞥了眼他,轻轻摇头,“都这样了,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嫌弃好事不好,所以吃饱了撑着,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

    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

    虽然已经走远,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笑问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没呢,在说我的好话。”

    苏心斋好奇问道:“怎么,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还算凑合,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轩昂?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无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苏心斋笑了。

    此后她走得有些慢。

    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

    在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坟前。

    上完香,磕过头。

    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

    陈平安蹲在远处,随手抓起一小捧土,轻轻捻动。

    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

    苏心斋起身后,擦拭泪水,走到陈平安这边,神色释然,眉眼再无愁绪。

    陈平安丢了泥土,站起身。

    苏心斋微笑道:“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将狐皮符纸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复本来面貌的女子阴物。

    陈平安问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符纸当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投胎转世一事,还是……”

    苏心斋已经摇头,“我不后悔,半点都没有。”

    她后退数步,对着那个面容惨白不比阴物好到哪里去的账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她转过头,先对眼眶湿润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着陈先生,好好修行,记得一定要跻身中五境,再成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劲点头。

    然后她望向陈平安,轻声道:“愿陈先生,心想事成,无忧无虑。”

    陈平安沙哑问道:“再考虑考虑?”

    苏心斋又道:“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苏心斋满脸泪水,却是开心笑道:“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陈平安轻轻点头。

    苏心斋微微歪着脑袋,凝望着年轻人的那双眼眸,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最后蓦然而笑,“哈,才发现原来我们的陈先生,英俊极了。”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颤颤巍巍,伸出大拇指,“这位姑娘,眼光不坏。”

    苏心斋再无执念,点点滴滴,开始魂飞魄散,如一幅仕女画卷,燃烧殆尽,灰烬飞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陈平安与她挥手告别。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

    曾掖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欢苏姑娘,既然这辈子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喜欢她,没关系,以后数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间,你都要去再见她一次,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如果百年不够,那就努力成为一位与天地争长寿的地仙,只要到时候还喜欢着她,一边勤勉修道,一边远游万里,寻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有些心里话,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至于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缓缓下山。

    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

    石毫国一座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次次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做客。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响彻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给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

    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稳妥起见,免得节外生枝,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

    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分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的大笔银子,买来了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是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在拥有名师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可那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远,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或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把清贫苦日子过得没有太多怨言,已经殊为不易,穷人想要过得像是个有钱人,是登天之难,可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不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幕里。

    老妪屋舍里,多出一位狐皮符纸美人,里边却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三骑缓缓而归。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悠哉悠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直接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走回来,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我第一眼,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我爹立即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那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心手相应,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是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间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腰间刀剑错的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回事,“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那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

    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

    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心安下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直到这一刻,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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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贵公子。

    停马于此人两侧的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分别是一位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男人经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子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如此近距离,小家伙都不易察觉。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服药之后,中年人脸上还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早已尝遍了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女子,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给他骗人骗心,所以那些个如雪花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他甚至可以随意翻阅,没办法,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用来打发无聊光阴的折子,是真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给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吃不住淬炼体魄的苦头和练桩拳架的,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所以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为那苏高山亲手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给自己遇上了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给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所以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那么多年听多了牢骚,耳朵起茧子,就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据说是云霞山的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给风雪冻僵了,还是给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的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难临头。

    但是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本就是幸运人。

    因为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鸡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与利益权衡……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经也与身份与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最少会算计别人,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胚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的,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喜欢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浆糊,便没听明白这位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惨遭横祸,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当时不知是失心疯还是如何,执意不退,否则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算是“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有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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