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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水神娘娘其实知道那个武夫孙登先的积郁心情。

    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得。

    因为一旦说出口,所谓的君子之交,以前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就会烟消云散。

    大势所趋,黄庭国洪氏皇帝不转投大骊蛮子,难道真要为了所谓脸面,大动干戈,以卵击石,然后惹恼了大骊宋氏,毫无悬念地被大骊边关铁骑轻松碾压而过?到时候皇帝陛下沦为阶下囚不说,黄庭国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战火劫难?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天翻地覆,山河变色,满目疮痍,黄庭国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那些无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求个一年到头的衣食无忧,天寒可加衣、饿时能加餐,已是难得的安稳岁月。

    这趟她执意要拜访紫阳府,还拉上他们三人,水神娘娘何尝不知道孙登先心中不痛快?

    可她不得不来。

    甚至还需要三人帮忙压阵护卫,以免被那个性情难测的紫阳府老祖宗,干脆就将她拘押在那边。多出三人,其实无补于事,可到底能够让紫阳府稍稍多出一两分忌惮。

    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顺利圆满,回头自己的水神府,自会报答孙登先三人。

    驶入铁券河后,越来越沉默,当路过那座积香河神庙的时候,河神老者出现在河边,作为下属,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礼,只是直腰后所说的言语,可就不太中听了,笑眯眯问道:“江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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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属下的铁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旧不愿放过咱们铁券河如今的那位水军统领,属下倒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这位统领,如今已是紫阳仙府的挂名修士,难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阳仙府掰扯掰扯当年那桩恩怨?”

    渡船继续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发。

    铁券河神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那艘继续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浇油地使劲挥手,大声嚷嚷道:“告诉夫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紫阳仙府的洞灵元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为一江正神,想必紫阳仙府一定会大开仪门,迎接夫人的大驾光临,继而有幸得见元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头返回白鹄江,若是得空,一定要来属下的积香庙坐坐。”

    等到渡船远去。

    这位河神朝铁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清高,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元婴,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鹄真身,不过是当年自荐枕席,跟黄庭国皇帝睡了一觉,靠着床上功夫,侥幸当了个江神,也配跟咱们元君老祖宗谈买卖?这几百年中,从来不曾给咱们紫阳仙府进贡半颗雪花钱,这会儿晓得亡羊补牢啦?哈哈,可惜咱们紫阳仙府这会儿,是元君老祖宗亲自当家做主,不然你这臭娘们舍得一身皮肉,死皮赖脸地爬上府主的床笫,还真说不定给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转身大摇大摆走回积香庙。

    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贼兮兮而笑,不晓得这婆娘脱下那身宫装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个手感和滋味?

    若是白鹄江遭了难,说不定他还真有机会尝一尝?

    ————

    紫阳府,剑叱堂。

    吴懿已经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极限,正要让那拨还在滔滔不绝向她邀功讨赏的家伙退下。

    突然有一位外门管家站在剑叱堂大门后,恭声道:“老祖宗,那白鹄江的江神,携带重礼登门求见,希望老祖能够赏脸见她一面。”

    她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望向众人,问道:“我前脚刚到,这白鹄江婆姨就后脚跟上了,是积香庙那家伙通风报信?他是想死了?”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祖宗生气的征兆了。

    一时间,所有紫阳府位高权重的老神仙们,个个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发火,次次地动山摇,要么不长眼的外人,遭受灭顶之灾,要么是办事不利的一大堆自家人掉层皮。

    一位与铁券河神关系不错的紫阳府老修士,赶紧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那命悬一线的河神美言几句,“启禀老祖宗,积香庙河神绝对不敢,这家伙道行低贱,万事不行,只有对咱们紫阳府忠心耿耿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半点不含糊。所以我斗胆猜测,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驾驭仙舟,远游归来,给那江神娘们抬头瞪大一双狗眼,瞧见了老祖宗的绝代风采。就屁颠屁颠赶来,跟老祖宗摇尾乞怜了。”

    她一根手指轻敲椅把手,“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所有人顿时如释重负。

    哪怕是与老修士不太对付的紫阳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句。

    倒不是那位老修士仗义,愿意为一个紫阳府的外人说几句公道话,而是他管着紫阳府外门的钱财往来。每年从乖巧懂事的铁券河神那边,多有额外进账。

    这种事,可大可小。

    一般来说,即便这类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被洞灵真君这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动一下眼皮子,张嘴说半句重话。

    说不定告密之人,与被揭发的可怜虫,都会被她厌烦驱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丢出紫阳府大门,道理很简单,这会让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虽然不爱管紫阳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发火,势必会挖地三尺,牵出萝卜拔出泥,到时候萝卜和泥土都要遭殃,万劫不复,真真正正是六亲不认。

    历史上,好几位龙门境功勋供奉,说是兢兢业业,为紫阳府出生入死都不过分,功劳苦劳都不缺。还有几位老祖宗的嫡传弟子,无一例外都是金丹地仙的大好资质,可一样是事发后,悉数被老祖宗亲手抓走,再无音讯。

    吴懿依旧没有自己给出意见,随口问道:“你们觉得要不要见她?”

    众人意见不一,有说这白鹄江神胆大包天,仗着与洪氏一脉的那点关系,从来不向我们紫阳府纳贡称臣,既然她敢来紫阳府,不妨随便找个由头,直接将她拿下,关押在紫阳府水牢底下,回头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任白鹄江神,两全其美。也有人反驳,说这位萧鸾夫人,终究是黄庭国屈指可数的一江正神,如今黄庭国暗流涌动,咱们紫阳府虽然算是已经上了岸,可近期最好还是行事稳重些,堂堂紫阳府,何必跟一个近邻江神怄气,传出去,徒惹笑话。

    吴懿烦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对现任府主的金丹修士说道:“这个萧鸾夫人,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让我去接待她。黄楮,你去见见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说话不对胃口,或是求人办事,出价太低,就抓起来丢入水牢。如果足够温顺,或是价格公道,那就与她做买卖好了,紫阳府虽说家大业大,可谁乐意跟钱过不去。如果谈得愉快,今晚为陈公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可以顺便邀请她,记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好了。”

    紫阳府府主黄楮抱拳领命。

    吴懿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掠过,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阳府,你们谁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当傻子看待。”

    原本确有一丝腌臜想法的府主黄楮,一江水神萧鸾夫人,艳名远播,他早就对她的美色觊觎已久,况且这位江神的双修之法,能够大补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先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离开紫阳府,还不是由着他这位府主为所欲为?只是被吴懿这番言语,给吓得头皮发麻,悚然惊惧,再次低头抱拳道:“黄楮岂敢枉顾老祖宗的栽培之恩,岂敢如此自寻死路?!”

    吴懿皮笑肉不笑,没有言语。

    黄楮慢慢退出剑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

    其余众人,再陆续离开后,都有些幸灾乐祸。

    吴懿突然一皱眉,伸手捻住破空而来的一抹亮光,是完全无视紫阳府阵法的飞剑传讯。

    这等惊人手笔,不用想,必然是那位去当什么书院副山主的父亲大人了。

    看到信上内容后,吴懿揉了揉眉心,十分头疼,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龙椅的椅把手。

    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还要怎样盛情款待?!

    难道要将那个陈平安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不成?

    只是一想到父亲的阴沉面容,吴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喟然长叹,罢了,也就忍受一两天的事情。

    ————

    暮色降临,整座紫气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紫阳府今夜大摆宴席,地点位于紫气宫用以款待头等贵客的雪茫堂。

    白鹄江神萧鸾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和孙登先三人,在一位紫阳府年轻女修的带领下,去往雪茫堂宴会。

    事情已经谈妥,不知为何,萧鸾夫人总觉得府主黄楮有些拘谨,远远没有以往在各种仙家府邸露面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他们一行人的住处,被黄楮安排在紫阳府的偏僻地带,根本不可能会是这座属于吴懿私宅的紫气宫,而且只有一个紫阳府外门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而且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没个好脸色给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阳府的店大欺客,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除了萧鸾夫人,婢女和三个大老爷们当时都有些脸色难看,只有萧鸾夫人始终神色恬静。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让婢女和孙登先直接绷不住脸色,各自冷哼一声。

    那三境女修在战战兢兢进了紫气宫大门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关于紫气宫的传闻,一个个都很让人敬畏,结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给那群客人指了大致道路,就说接下去让萧鸾夫人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着大门。

    萧鸾夫人安慰两人几句,见效果不大,只好苦笑着率先前行。

    结果绕过一座影壁,在一条长廊中,遇到了另外一拨人。

    正是陈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位龙门境老修士亲自去请的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问过了道路,就说不麻烦老前辈带路,自己走去就行,管着紫阳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杀大权的老修士,本想坚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剑叱堂老祖宗的说法,以及自己咀嚼出来的余味,觉得还是顺着这位陈公子为妙,便是告罪一声,转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双方刚好在两条廊道交汇处碰头。

    陈平安便率先停步,让萧鸾夫人一行人先走。

    萧鸾夫人微笑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那个陌生人的礼数。

    一个在紫气宫背负长剑的白衣年轻人?

    萧鸾夫人也没有多想。

    她的贴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陈平安,呦呵,腰间还挂了个朱红色小酒壶呢。

    瞧着挺像是一位紫阳府上的内门谱牒仙师啊,可为何没有紫阳府修士身上的那种跋扈?

    走在最后边的孙登先惆怅郁闷得很,便没有注意陈平安这拨人。

    突然他听到有人喊道:“大侠?!”

    孙登先没理会,继续前行。

    可那人继续说道:“大侠!蜈蚣岭,破庙前,我们见过的。”

    孙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着那个满脸灿烂笑容的白衣年轻人,“你是?”

    陈平安快步走到孙登先跟前,笑道:“大侠还记不记得,破庙那边,我当时带着两个小家伙,一个青衣,一个粉裙。你们降妖除魔之后,大侠你还好心提醒我要注意来着,说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边带着成精的妖物。”

    孙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来是你来着!”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这两年我个子窜得快,又换了一身行头,大侠认不出来,也正常。”

    孙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等会儿,估计咱们座位离着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陈平安只是乐呵,点头说好。

    当年在蜈蚣岭,这位汉子持有一把符器银色小刀,与人一起追剿捉拿一头狐魅化身的美妇人。还与一拨游历江湖的官宦子弟差点起冲突,最终还是被汉子制服了那头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是自称青芽夫人。

    对于那场萍水相逢,陈平安记忆尤其深刻。

    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谓侠士,何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险恶的江湖,都源于那场偶遇和旁观。

    竟然能够在这紫阳府,再次遇到那个出手干脆利落的汉子,陈平安觉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陈平安完全顾着高兴了。

    裴钱却瞪大了眼睛。

    那不知道哪根葱的黄庭国六境武夫,那一巴掌下去。

    这一幕看得朱敛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颤,她心想要是崔东山在这里,估计这个不长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孙登先前边的萧鸾夫人也听到了后方动静,纷纷停步,孙登先转头向他们笑着介绍陈平安,开怀大笑道:“这位小兄弟,就是我与你们提起过一嘴的那位少年郎,年纪轻轻,拳意相当不俗,胆子更是大,当年不过三四境武道修为,就敢带着两个小妖行走江湖,不过比起那帮宦官子弟的绣花枕头,这位少侠,可就要江湖经验老道多了……”

    仪态雍容、姿色出彩的萧鸾夫人,虽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边的婢女,已经用眼神示意孙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赶紧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一位老者轻声提醒道:“小孙,你们可以边走边聊。”

    孙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陈平安笑道:“赴宴要紧,大侠姓孙?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孙登先本就是生性豪迈的江湖游侠,也不客气,“行,就喊你陈平安。”

    萧鸾夫人继续赶路。

    孙登先便留在最后与陈平安热络闲聊起来。

    在廊道尽头,有训斥声骤然响起,“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老祖和府主等你们落座才开席?萧鸾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

    是一位火急火燎拐入廊道尽头的紫阳府内门管事,神色倨傲无比,根本不将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训斥之后,黑着脸转身就走,“赶紧跟上,真是婆婆妈妈!”

    萧鸾夫人在那管事转身后,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

    孙登先小声骂了一句娘。

    陈平安没有说话。

    紫阳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经齐聚于雪茫堂。

    当萧鸾夫人走在大堂门槛外,放缓脚步,因为她已经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位管事就站在大门口,使劲瞪着白鹄江水神娘娘,压低嗓音道:“还不快进去坐下!”

    萧鸾夫人面无表情,跨过门槛,身后是婢女和那两位江湖朋友,管事对待白鹄江神还乐意刺几句,可对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儿,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当他看到与一人关系亲近的孙登先后,这位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额头瞬间渗出汗水。

    孙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过门槛。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陈平安,神色如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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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二章

    江湖夜雨

    萧鸾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门槛的位置,适合欣赏门外夜景。

    而那位萧鸾夫人的贴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鹄江辖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称一声小水神的她,紫阳府竟是连个座位都没有赏下。

    婢女只得站在萧鸾夫人身后,俏脸如霜。

    自从溺死成为水鬼后,两百年间,一步步被萧鸾夫人亲手提拔白鹄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辖境作乱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可以先斩后奏,何曾受此大辱。这次拜访紫阳府,算是将两百年积攒下来的风光,都丢了一地,反正在这座紫阳府是休想捡起来。

    好在她跟在萧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轻重,不用夫人提醒她注意场合,就已经早早低眉垂眼,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先前夫人与紫阳府现任府主黄楮,两人单独聊完大事后,夫人的心情依旧不算轻松,提醒他们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还有变数,恳请所有人再忍忍。

    当时萧鸾夫人颇为愧疚,神色苦涩,言语中,竟带着一丝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点落泪。

    此刻萧鸾夫人从容貌、衣饰到坐姿,几乎没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够坐镇白鹄江,纵横捭阖,将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鹄江,硬生生拉伸到将近九百里,权柄之大,犹胜世俗朝廷的一位封疆大吏,与黄庭国的诸多山头谱牒仙师、以及孙登先这类江湖武道大宗师,关系亲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杀杀就能做到的。

    她是两拨人中第一个跨入宴会,高堂满座,神仙扎堆,就空出两块空白,她在内白鹄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门槛的凉快位置,那么剩下那几个位于主位之下最尊贵的左首座位,是留给谁,萧鸾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见到了陈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懒高坐主位上的吴懿,这位连萧鸾夫人都不愿意见一面的紫阳府开山老祖,

    竟是笑着起身,走下台阶,走向陈平安一行人,挽住陈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陈公子不到雪茫堂,我们可不敢擅自开席上菜

    。”

    一身拳意早已浑然天成的陈平安,胳膊骤然间给一个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体僵硬,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挣脱吴懿的亲昵动作,实在是煎熬。

    府主黄楮在内紫阳府大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不定,愈发觉得那姓陈的年轻人,要么是老祖的姘头相好,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毕竟老祖创建紫阳府以来,从未有过道侣,老祖醉心于大道,对于儿女情长,从无感觉。不然就是大骊宋氏某位游历至此的皇亲国戚?

    否则老祖吴懿此次宴席的种种表现,太过诡谲反常。

    所幸吴懿将陈平安带到座位后,她就不露痕迹地松开手,走向主位坐下,依旧是对陈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势,朗声道:“陈公子,我们紫阳府别的不说,这老蛟垂涎酒,名动四方,绝非自夸之辞,便是大隋戈阳高氏一位皇帝老儿,私底下也曾求着黄庭国洪氏,与我们紫阳府每年讨要六十坛。现在酒水已经在几案上备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绝不至于让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着,诸位只管痛饮,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紫阳府数十位相貌秀美的年轻女修,担任端酒送菜的丫鬟,穿上了崭新光鲜的彩衣,从雪茫堂两侧涌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吴懿率先站起举杯,“这第一杯酒,敬陈公子莅临我紫阳府,蓬荜生辉!”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只好跟着站起来,共同举杯,向陈平安敬酒。

    在黄庭国,比天大的面子。

    恐怕洪氏皇帝亲临紫气宫,都未必能够让吴懿如此措辞。

    孙登先在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一时半会儿没回神还魂,怔怔坐在位置上,好在给朋友踹了一脚,这才连忙起身。

    陈平安只得道了一声谢,饮尽一杯酒。

    裴钱身前那只最为小巧玲珑的几案上,同样摆了两壶老蛟垂涎酒,不过紫阳府十分贴心,也给小丫头早早备好了甘甜清冽的一壶果酿,让跟着起身端杯的裴钱很是快活。

    紫阳府,真是个好地方呦。

    裴钱打定主意,回头她一定要跟师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师父的耳根子,以后咱们要常来紫阳府做客,那个吴懿虽然长得不算俊俏,比黄庭、姚近之差得蛮多,可人好,待客热情,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让师父娶回家、当她的师娘,相貌什么的,不重要嘛。

    之后吴懿倒是没有太盯着陈平安,就是寻常山上仙家的丰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在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轻女修手中,纷纷端上觥筹交错的雪茫堂。

    府主黄楮不愧是紫阳府负责抛头露面的二把交椅,是个会说话的,带头敬酒吴懿,说得妙语如珠,赢得满堂喝彩。

    吴懿言语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阳府宴席上的姿态,今夜平易近人了许多,判若两人,还主动说了几桩山上趣事,紫阳府众人自然是笑声连连,其实吴懿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换成黄楮来讲述那些内容,说不定确实不比说书先生差,可从吴懿嘴中说出,在陈平安听来,真不算好笑,可雪茫堂的欢声笑语,委实是一个比一个眼神真诚、笑脸自然。

    大概这也算江湖吧。

    其实陈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触,还是在那座虚无缥缈的藕花福地,大战落幕后,在酒楼遇到那位南苑国皇帝。

    萧鸾夫人手持酒杯,缓缓起身。

    所有人极有默契,停下了喧闹,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鸾夫人微笑道:“萧鸾为白鹄江水神府,向元君老祖敬一杯酒。”

    吴懿置若罔闻,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萧鸾夫人身上。

    这幅姿态,明摆着是她吴懿根本不想给白鹄江水神府这份面子,你萧鸾更是丁点儿脸面都别想在紫阳府挣着。

    孙登先差点气炸了胸膛,双手紧握拳头,搁放在几案上,浑身颤抖。

    吴懿有意无意,眼角余光瞥了眼陈平安,后者正转头与裴钱低声说话,好像是告诫这个丫头在别人家做客,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酿又不是酒,便没有那个喝醉了万事不管的借口。裴钱挺直腰杆,不过摇头晃脑,笑嘻嘻说着晓得嘞晓得嘞,结果挨了陈平安一板栗。

    吴懿见陈平安没有掺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一手拧住一壶特制老蛟垂涎酒的壶脖子,轻轻晃荡,一手

    托腮帮,懒洋洋问道:“白鹄江?在哪儿?”

    然后吴懿转头望向黄楮,问道:“离咱们紫阳府多远来着?”

    黄楮赶紧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禀老祖宗,这白鹄江水神府,距离我们紫阳府只有一条铁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吴懿故作恍然状,“那也不远啊。”

    不远,就算是近邻,市井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于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确是转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当于凡俗夫子饭后散步的路途罢了。既然如此,白鹄江水神府在这数百年间,摆出与紫阳府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落在吴懿眼中,无异于萧鸾夫人的挑衅。

    不过吴懿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盘算,才由着白鹄江水神府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并未开口让紫阳府修士以及铁券河积香庙阻拦。

    一座融融恰恰的雪茫堂,刹那之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萧鸾夫人就那么双手端着酒杯在身前,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庞上,恬静笑容不变,“还望洞灵元君恕罪,那我萧鸾就自罚一杯。”

    就在萧鸾夫人抬起手臂的时候,吴懿突然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萧鸾,小小紫阳府,哪里当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罚酒。黄楮,你怎么当的府主,人家萧鸾不来拜访,你就不会主动去水神府登门?非要这位江神夫人主动来见你?我看你这个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赶紧的,愣着干嘛,主动给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黄楮你自罚三杯好了。”

    黄楮二话不说,面朝萧鸾夫人,连喝了三杯酒。

    雪茫堂内已是落针可闻的凝重气氛。

    萧鸾始终端着那杯没机会喝的酒水,弯腰放下那杯酒后,做了一个古怪举动,去左右两侧老者和孙登先的几案上,拎了两坛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坛酒并列,她拎起其中一坛,揭开泥封后,抱着大概得有三斤的酒坛,对吴懿说道:“白鹄江水神府喝过了黄府主的三杯敬酒,这是紫阳府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萧鸾一个妇道人家斤斤计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坛罚酒,与洞灵元君赔罪,同时在这里祝愿元君早日跻身上五境,紫阳府开宗!”

    接下来萧鸾竟是刻意压制金身运转,等于撤去了白鹄江水神的道行,暂时以寻常纯粹武夫的身躯,一鼓作气,喝掉了整整三坛酒。

    萧鸾满脸绯红,她三次高举酒坛,仰头饮酒,酒水难免有遗漏,一身华美宫装,胸前衣襟微微浸透,她转过头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钱张大嘴巴,看着远方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换成自己,别说是三坛酒,就算是一小坛花果酿,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赶紧摸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准备压压惊。

    陈平安对裴钱轻声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陈平安的吴懿眯起眼,她转儿望向那个还不敢落座的白鹄江水神,点点头,“敬酒喝了,罚酒也没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你们水神府与我们紫阳府,就算是半个亲戚,逢年过节,记得多串门。不过我再提醒一声萧鸾夫人,今儿你有这么个机会,要归功于陈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萧鸾夫人明显已经相当难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峦起伏的风光,可仍是笑道:“理当如此,那就再喝一坛,就像洞灵元君所说,机会难得,不醉不归!良辰美景与美酒豪杰,我萧鸾皆不敢辜负,只是希望到时候我若是醉后失态,元君莫要笑话……”

    言语间,萧鸾又拎了一坛酒,揭开泥封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

    陈平安起身后,手持酒杯,看了看门口那边白鹄江水神娘娘手捧酒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吴懿,笑道:“元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饮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却是一坛酒,于情于理,我都站不住脚,免得以后再次叨扰紫阳府,路过水神府的时候,都不敢拜访水神娘娘了。”

    吴懿眼神深沉,晃着酒壶,笑道:“陈公子,这可不行,萧鸾敬我三坛酒,却只跟公子喝一杯酒,这算怎么回事,太不像话,怎么,陈公子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样的话,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们这位萧鸾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陈公子是人中龙凤……”

    陈平安赶紧打断吴懿越说越不着边的言语,拎起一坛酒,开了泥封,像是与吴懿求饶道:“元君,说不过你,我也认罚,半坛罚酒,剩下半坛子,就当是我回敬江神娘娘。”

    吴懿蓦然大笑。

    于是雪茫堂再次响起震天响的爽朗笑声。

    陈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气喝了半坛酒,然后转身向那位萧鸾夫人,高高举起剩余半坛酒,“敬江神娘娘。”

    萧鸾夫人再次一饮而尽。

    这次顾不得仪态礼数,她赶紧落座,转过头去,用手臂使劲抵住嘴巴。

    闹剧过后,酒宴再次热闹起来。

    一位位彩衣女修忙碌不停。

    已经有人离开座位,来来往往相互敬酒。

    毕竟这次紫阳府中五境修士齐聚,其中不少人都是从紫阳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赶来,观海、龙门两境的修行,尤为讲究滴水穿石,这类可谓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不见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传说中的元婴境,更是云中龙隐一般的清静光景。

    婢女弯腰,轻轻拍打着萧鸾夫人的后背,结果被萧鸾一震弹开,婢女赶紧收手,噤若寒蝉。

    醉眼朦胧的萧鸾夫人,姿色愈发美艳夺人,光彩夺目,她对孙登先轻声道:“登先,不去与你朋友喝个酒?”

    孙登先面有难色。

    萧鸾夫人不知是醉酒的缘故,与平时的雍容端庄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娇憨模样,可怜兮兮望向孙登先。

    孙登先有些无奈,他倒是对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无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汉,见着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有几个能够铁石心肠的?

    孙登先只得点头,起身持杯,就要去陈平安那边敬杯酒。

    孙登先便是这等犟脾气,若是不晓得陈平安是紫阳府的头等贵人,老祖吴懿都要讨好的座上宾,只是当年印象中那个三四境的年轻游侠,大伙儿相逢于江湖,既然又重逢于江湖,别说是陈平安不来敬酒,他孙登先也会主动找他去碰杯,聊那么几句。可如今孙登先反而浑身不自在,豪气全无。

    孙登先愣住。

    只见那白衣负剑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个蹦蹦跳跳的黑炭

    丫头。

    陈平安走到孙登先身前,“孙大侠,敬你一杯。”

    孙登先虽说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陈平安都来了,孙登先还是有些高兴,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难得这趟憋屈窝囊的紫阳府之行,能有这么个小小舒心的时候,孙登先笑着与陈平安相对而立,碰杯后,各自喝完杯中酒,碰杯之时,陈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孙登先觉得不太妥当,便也跟着放低些,不曾想陈平安又放低,孙登先这才算了。

    孙登先喝完一杯酒后,今晚本就独自喝着闷酒,也有些微醺,一些跑到嘴边的言语,便脱口而出道:“陈平安,从哪儿学来的酒桌规矩,俗气得很!再说了,我也当不起这份礼数。”

    萧鸾夫人已经站起身,老者在内两位水神府朋友,见着孙登先如此不拘小节,都有些哑然。

    陈平安眼神明亮,“孙大侠,当得起!”

    孙登先乐了,“不就抓了头狐魅吗,至于把你给这么念念不忘的?”

    陈平安没有说那些关于江湖感触的心里话,只是就近从一人几案上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孙登先满上,笑道:“人间路窄酒杯宽,与孙大侠再走一个!”

    两人依旧一口饮尽杯中醇酒,孙登先开怀笑道:“好家伙,劝酒本事也不小嘛。”

    陈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气喝了一坛后劲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满脸通红。

    与孙登先告别,并未长久寒暄客套。

    更没有与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闲聊一个字。

    陈平安离开前,望向大门口那边。

    那位只能守在门槛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陈平安和萧鸾夫人这边,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视线后,他立即低头哈腰。

    陈平安笑了笑,手举空杯,这才返回原位。

    那位已经惶恐许久的管事得了这个表示后,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萧鸾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头去,轻轻擦拭衣襟酒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和酒气。

    比这种往死里喝罚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罚酒千百斤,对方都不给你举杯喝二三两的机会。

    婢女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一番思量后,心头有些感激。

    裴钱仰起头,好奇问道:“那老头儿,可会狗眼看人低唉,师父你也不生气?”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气的。”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是想着孙大侠他们好吧。”

    陈平安一拍她的脑袋,“就你聪明。”

    离着座位已经没几步路,裴钱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温柔手掌,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师父的仙气儿和江湖气。”

    陈平安笑道:“对,能够跟着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儿找这样的师父去。”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能一丁点儿老蛟垂涎酒吗,可香啦,馋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你说呢?”

    裴钱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喝那么一小杯,我也想人间路窄酒杯宽。”

    陈平安扯着她耳朵,把她丢在小绣凳小几案的独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酿。”

    陈平安正要落座,吴懿已经走下主位,来到他身前,她摆摆手,示意瞬间安静下来的雪茫堂继续喝酒,等到酒宴重归喧闹后,

    吴懿以心声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斩杀过不少的蛟龙之属?”

    陈平安摇摇头。

    蛟龙沟一役,不是他亲手杀的那条元婴老蛟。

    突然记起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上的黄鳝妖物,则是陈平安从头到尾一手打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问道:“元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吴懿见陈平安摇头,心底便有些不悦,只是一想到那两封比圣旨还管用的家书,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也不好细问公子的过往,但是我看得出来,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业障。”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懿笑道:“世间有些妖物,杀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业障缠身。这种不同寻常的规矩,儒家一直讳莫如深,所以陈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可有破解和祛除之法?”

    吴懿卖了一个关子,“不着急,反正公子还要在紫阳府待一两天,等到酒醒之后,我再与公子说这个,今夜只管喝酒,不聊这些扫兴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吴懿率先离场。

    陈平安也很快带着裴钱他们离开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钱还是很兴奋,没忘记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着自编自曲的歌谣,都是她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一些龙泉郡家乡俗语,“

    今儿雷公唱曲儿,明儿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冲壕。天上挂满鲤鱼斑,明日晒谷不用翻……”

    就没个消停。

    朱敛早将这首歌谣听得耳朵起茧了,劝说道:“裴女侠,你行行好,放过我的耳朵吧?”

    裴钱哀叹一声,今夜心情大好,就顺着老厨子一回好了,她在幽静道路上前冲几步,挥动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乱窜,豺狼当道,才使得如此江湖险恶,人人自危。可我还没有练成绝世的剑术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

    裴钱踉跄几步,依然飘然站定,扭头怒道:“干嘛?”

    朱敛正要笑话她几句,突然咦了一声,抬头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还真下起了绵绵细雨。

    一行人加快脚步返回那栋藏宝阁。

    石柔是阴物,无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楼。

    朱敛和裴钱分别住在二三楼。

    陈平安独自站在四楼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在廊道中走桩半个时辰,散去一身内外酒气。

    陈平安就返回房间睡觉,睡眠极浅,终究是在紫阳府,有个性情难测的主人吴懿。

    后半夜,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陈平安穿衣起身,开门后,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

    白鹄江水神,萧鸾夫人。

    只见她眼神复杂,娇羞不已,欲语还休,好像还换上了一身愈发合身的衣裙,她侧过头,咬着嘴唇,鼓起勇气,细语呢喃道:“陈公子……”

    陈平安已经砰然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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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间且慢行

    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许久没有离开,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

    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边,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初见此人,从每次呼吸长短,到脚步触底的声响,隐藏极深,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四楼,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

    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位年老扈从,是位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位纯粹武夫的深浅,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

    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鸡皮疙瘩,所说言语,更是让她浑身不适,“萧鸾夫人,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别上心,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并非针对夫人一人。”

    萧鸾夫人酝酿措辞一番,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骤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会心生亲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气,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不曾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实在好奇,便冒昧拜访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敛大义凛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无疾而终,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

    再者,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经比本国五岳神祇并不逊色太多。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傍上了大骊王朝,否则萧鸾换作黄庭国其它任何酒宴聚会,都会是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就打算就此离去。

    在这紫阳府,真是诸事不顺,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

    朱敛笑眯眯道:“夫人请留步。”

    萧鸾心中恼火不已,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着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敛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绿鬓朱颜、朱墨灿然的那个朱。事情不着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就想要与夫人一样,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

    她仍是笑脸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返回白鹄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还望体谅。”

    朱敛已经大步前行,“必须体谅夫人!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夫人一个人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国色天香,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两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萧鸾一笑置之,以她的养气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

    她径直转身,既不拒绝,也没答应,一掠出楼,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瞬间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曾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

    萧鸾心神震荡,差点没摔落地面。

    远游境!

    这个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享誉黄庭国江湖四余十年的武学第一人,不过是金身境而已。

    朱敛跟在萧鸾身边,“夫人,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一旦情动,便有一场甘霖雨露,落在人间,不知是真是假?”

    萧鸾夫人羞愤难当,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将身边这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拧为一根根灯芯,挂起灯笼,照耀水府!

    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等到出书之后,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赠予夫人一本!”

    萧鸾气得牙痒痒,以至于呼吸不稳,有些胸脯起伏,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要她穿上的。

    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迅速转头,望向铁券河,朗声道:“大好风光!”

    ————

    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

    藏宝楼那边屋内,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点起一盏灯,开始翻阅书籍,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侠演义上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脂粉阵?这个江神娘娘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雪茫堂那边,好心帮了你一回,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听说那任侠之人,才没有隔夜仇,当晚了结,你倒好,就这么报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絮絮叨叨,骂着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

    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没白走,这要换成早先时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进了屋子。”

    逐渐心静下来,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是一本佛家正经,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说不用着急归还,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

    陈平安突然合上书,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

    事出无常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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