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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逝,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

    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

    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

    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才来到了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

    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最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曾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咱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

    周肥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

    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

    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

    而陈平安那一袭法宝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长袍示人,恢复了金色长袍的真面目。

    不但如此,腰间养剑葫芦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

    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位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一袭金醴大袖飘荡,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

    却有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

    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是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酒壶,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

    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那座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

    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拔地而起,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抡臂砸在牯牛山上。

    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牯牛山奇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得矮了。

    山顶那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趁着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牯牛山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

    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

    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

    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那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脚下这座牯牛山,也给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

    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比起能够握住长气而已,

    随着两人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一次次丁婴阴神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

    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

    至于那么多絮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路阻且长。

    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为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

    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

    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锤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

    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

    绵绵不绝的闪电,接连不断,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道道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趋于金黄光彩,最后一次以拳锤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然后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

    然后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

    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座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

    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扶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陈平安,不管他当下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他,最好是担任我姜氏的供奉,境界低又如何……”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那边,“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

    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

    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

    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

    老道人冷笑道:“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丁婴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打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

    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

    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

    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位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

    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

    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壶,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道:“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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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老道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这座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是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

    可陈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挥霍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压身,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陈平安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

    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陈平安,要不要过河。

    那人自问自答,说你陈平安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你陈平安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

    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的云雾缭绕,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尽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位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位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籍,上边写着某位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

    每一个字,纷纷从书籍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

    一字如一块砖石。

    只可惜书籍之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

    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

    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籍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

    天地茫茫而已。

    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

    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陈平安止住话头,因为他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越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修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

    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随着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渐从金色,再度变成了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

    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座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

    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

    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共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

    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

    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

    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那边,便是嬉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

    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把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

    就在樊莞尔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

    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唉。”

    如遭雷击。

    烫手一般,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开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周肥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青色衣裙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

    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

    太平山的太上师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得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由于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

    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童青青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其实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前三甲之列,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

    目前只是俞真意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最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很差。

    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金身罗汉,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可还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

    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老人好奇瞥了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为哪般。

    但是当老人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不再是和尚的老人,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中空无一物?镜心斋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

    老人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座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周肥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给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老人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位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敬仰楼帮着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

    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

    周肥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也就意味着想要那副金身罗汉,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

    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

    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座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

    那个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座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

    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目前只死了两人,一头一尾,丁婴和冯青白。

    还剩下八个,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甲。”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她双手使劲揉着眉心。

    然后这位年纪轻轻的绝色美人直起腰,双手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

    樊莞尔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那件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她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那边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与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老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

    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自己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拜了三拜那幅画卷。

    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把铜镜。

    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

    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最后一剑,在这座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但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

    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得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太子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

    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他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做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她与陈平安附近的一张桌子上,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的,骂什么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不然就要直接在对方家里开妓院之类的。

    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不过那些骂人的话,可真不讲究,一听就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祖拦着自己,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而且因为附身一事。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

    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

    还是说一辈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师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是童青青视线中。

    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浆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

    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只是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就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喜欢!”

    城外是停下脚步的陈平安。

    城头上,跻身榜上十人的,分别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边,都以蝇头小字,记载了一门武林绝学。

    种秋,神色释然,趴在破败城头上,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

    春潮宫周肥。

    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磨刀人刘宗。

    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

    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处。

    第十的游侠儿冯青白,已经死在好兄弟唐铁意的炼师刀下。

    第一的丁老魔,则死在了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手中。

    十人之外,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所思所想,除了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

    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出这座天下,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

    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种秋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磨刀人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趟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不然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莫作他想喽。

    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漂浮而起,踩在那边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

    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俞真意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中。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看不顺眼的周肥。

    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在樊莞尔眼中,那是一把普通的铜镜,可是在黄庭手上,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她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砰然碎裂,镜面破碎之后,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捻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

    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两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

    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周肥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话,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

    眨眼功夫。

    恐怕除了城头这些谪仙人和宗师,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一个矮小道童,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了这个小不点后,呦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这个在浩然天下就很惹人厌的某人座下道童。

    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还是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小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小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这座城头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离开这座天下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声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手一件法宝。”

    “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座天下,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重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

    小道童趾高气昂,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甲,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可以肉身一起离开。”

    “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说到这里,小道童对黄庭嘿嘿笑道:“你说气不气人,你本来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甲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

    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浩然天下,你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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