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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老僧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终想不明白,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吗?”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即吓人,又别开生面,但是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老僧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语,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僧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老僧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僧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给住持和客人。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老僧还未喝掉半碗,陈平安就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看左看右看两端。

    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烧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仪,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僧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远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醇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你。”

    然后老僧多此一举,好似重复说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僧说得言语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有跟着老僧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僧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老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问道:“之前有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老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仪,术家的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

    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于是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

    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僧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僧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还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僧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老僧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僧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僧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死老僧,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

    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气。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陆台的一句话。

    人死大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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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脚下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

    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嚎啕大哭的那颗小光头,使劲摇晃着老僧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给睡梦中摇醒,陈平安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后边晓得师父圆寂后,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小沙弥又笑了,觉得师父的佛法,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

    陈平安一直帮着寺庙打理老僧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说了老僧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对外宣扬,免得在这个当下,白白惹来市井非议,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对陈平安低头合十,以表谢意。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但是跟新任住持说过,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他陈平安能帮多少是多少。

    中年僧人诵一声佛号,在陈平安离去后,去了大殿佛龛,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点燃一盏长明灯,喊来小沙弥,要他经常照看着这盏莲灯。

    小沙弥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下来,僧人见小家伙答应得快,便知道会偷懒,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教训了一句“木鱼,此事要放在心上”,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可是总之不长记性的后果,已经晓得滋味了。

    等到住持师兄离开大殿,小沙弥叹息一声,师兄以前多和蔼,当了住持,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也不要当,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咦?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哪来的师弟,以后都不会有了,太吃亏了!想到这里,小沙弥嗖一下转身,飞快跑出大殿,追上住持,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取弟子。

    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

    小沙弥哀叹一声,转身跑开。

    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很奇怪,他仍是没有重新捡起《撼山拳谱》和《剑术正经》,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这一次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缓缓而行,就着酒水吃干饼,居无定所,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树荫之中,屋顶之上,小桥流水旁边。

    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在高墙上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墙内的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

    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盛世作赋,出口成章。

    当时有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

    有临水的酒楼,高朋满座,都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指点江山,针砭时事,书生治国,天经地义。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满腔热血,嫉恶如仇,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落在实处,有点难,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们喝高了,没有细说的缘故。

    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在走江湖,闯荡江湖。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发现二十岁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则出手无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污,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

    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了,则吆喝他们去酒肆喝酒,浩浩荡荡杀去,姿容秀气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见着了这帮熟脸面,只得挤出笑脸,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围住、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冲杀的一位高大少年,则偷偷看着她。

    陈平安坐在离着他们最远的地方,要了两壶酒,一壶倒入养剑葫,一壶当下喝。

    年轻妇人一咬牙,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多要了这位公子三十文钱,好在那人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犹豫就掏了钱,妇人有些愧疚,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那人起身对她笑着致谢。

    妇人红了脸,连忙拧腰转身,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

    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已经年近三十的男人,借着酒意,说兄弟们总有一天,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根本不用怕,到时候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以后再与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幅春联几个福字,且看他那会儿还敢不敢斜眼看人,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

    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

    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朦胧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

    走远了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三人也坐在了那边,那会儿还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着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强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个娘。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位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

    说着说着,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位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打屁股,孩子嘴上干嚎,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泞飞溅,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顿时脸色惨白,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哎呦呦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女子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

    满身泥污的高高仰着脑袋,眼角余光发现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她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拉下帷幕,朝廷已经盖棺定论,白河寺的僧人几乎没剩下几个,除去斩立决的几个罪魁祸首,下狱的下狱,驱逐的驱逐,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受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其余京城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座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被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成功破关,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

    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四大宗师齐聚于毗邻南苑国京师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和松籁国俞真意之间,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最引人瞩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却反目成仇,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战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两人在那之后,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在这之前,街角那边依旧有一堆人在下棋,爷孙二人正在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陈平安走近之后,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先回家,撒腿就跑,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子那边,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孩子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小莲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显然多了些,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小东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小莲人儿跳到桌上,不惹尘埃的小东西,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那边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眸,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在这里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还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都变成了阴森狰狞,前些天,有一伙蟊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嚎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在寺庙内身形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而已。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位都见过,正是状元巷那边一栋幽静宅子的武道同辈,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女子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位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轻轻捻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不是南苑国的京师口音,妩媚瞥了眼那位公子哥,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年轻公子微笑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老人笑道:“鸦儿,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气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谁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鸦儿”,掩嘴娇笑,秋波流转,风情流泻,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为周仕、绰号“簪花郎”的年轻人,无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这南苑国的种秋,镜心亭的童青青,鸟瞰峰的陆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这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反观咱们,势单力薄,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师?”

    女子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说着这方江湖最为帷幕重重的密事,“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童青青这个老妖婆,最喜欢蛊惑人心,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尤其是那个陆舫,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由此可见,天赋该有多好,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双手负后,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

    女子一跺脚,有些幽怨。

    木屐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周仕出言宽慰女子,“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

    女子笑道:“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继续道:“其实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仅就顶尖战力来说,已经不比这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不用讲究兵力多寡,鸦儿你不用担心。”

    其实四大宗师,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真正服众的说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

    刚好正邪皆有对半分。

    四大宗师当然各自占据一席之地。

    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

    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排第六。

    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都说在她之后,数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姿色、风韵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排第九。

    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还不到五十岁。排第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所有人都坚信,在二十年前榜上垫底的陆舫,才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

    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已经超出南苑国国师种秋,跻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极高,对人对敌,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觉得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师头衔。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刘宗,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纯粹喜好杀人,恶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亲,周肥,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武学奇高,品行极为低劣,创建了一座春潮宫,搜罗天下美女,除了几个儿子,数百人的春潮宫,再没有一个男人,周肥因此自诩为“山上帝王,陆地神仙”。

    但是让人无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年轻时候的陆舫,曾经以一把佩剑“龙绕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周肥依然安然无事,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舫就此主动退去。

    孤身一人,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期间,师门六百人,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亲手慢慢折磨殆尽,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位师姐师妹,如今尚且在春潮宫担任侍女。

    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听闻噩耗,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镜心亭董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几岁,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

    从南苑国京城,到城外那座牯牛山,在这条线上,处处云波诡谲。

    有一位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如鱼得水,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浑浑噩噩,最后以至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五两银子,那还是掌柜妇人看他一身腱子肉的份上,可以趁着他睡着了,偷摸几把,不然最多三两银子顶天了。

    牯牛山顶,一位身材如稚童、面容纯真的人物,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见到此人后,却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位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对着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揭了盖子,酸味扑鼻,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是无疑以今夜白河寺入庙不烧香的三人,分量最重。

    跟那女子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因为老人姓丁,八十年来,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杀,帝王将相也杀,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后来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被自己杀到只剩一人的唯一弟子,从此消失。

    但是在他离开江湖后的二十年一次评选,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

    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说是专职收集江湖秘闻、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先后两任楼主,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万一他没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女子笑问道:“你爹只要周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觉得亏了?”

    周仕苦笑道:“我爹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说好听点,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说难听点,就是见色忘命,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樊皇后。”

    女子伸手揉着脸颊,自怨自艾道:“周姝真,樊莞尔,一个当今第一美人,一个在二十年前,颜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难怪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见面了,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气气的,目不斜视。”

    周仕苦笑不已。

    女子笑问道:“你爹怎么不对董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头望向那尊对人间怒目的威严佛像,手指捻动珠子不停,轻声道:“我爹说一份美食,烫嘴不怕,烫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会烫穿了肚肠的美食,再嘴馋,也莫要去碰了。”

    那个负手而立的老人,听闻此言,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金身已经不在这边。”

    绝色女子和周仕并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质疑,别看女子在口口声声“师爷爷”,十分娇憨亲昵,实则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头颅。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父亲周肥,至多是一张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远远不足够成为真正的保命符。

    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天地契合的老人,跨出门槛的时候,脚步略作停滞。

    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就让女子和周仕气息絮乱,胸口发闷,额头渗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动。

    老人又稍稍加快速度,跨过了门槛,走下台阶。

    两个在江湖上已经赢得极大名头的年轻武学天才,又觉得气血疾速奔走,牵线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老人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这座南苑国京城,比起六十年前那次,有意思多了。”

    身后两人视线交汇,都觉得大有深意。

    夜凉如水。

    陈平安从卧姿变成了坐姿,先是双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声,莫要怪自己的不敬。

    那个姓丁的老者,挺厉害的。

    陈平安突然又侧卧回去,很快就有两道身影如缥缈青烟一闪而至。

    好一对金童玉女,当下这位女子的姿色气度,比起那位脚踩木屐的女子,还要胜出一筹。

    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玉树临风,穿着古雅,冠冕风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贵气。

    他用醇正的京师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说,这个丁老魔头性情果然古怪,刚才明明发现了咱俩,竟然都不出手。”

    飘然出尘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长于山野的幽兰,容貌出众得不讲道理,寻常美人应该第一眼看到此人,都会自惭形秽,寻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听到男子的言语后,她说道:“这位老教主是不屑对我们出手。”

    男子笑道:“难道我一招都挡不下?不至于吧,我师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紧的一小撮人物,如今我与师父过招,已经有两三分胜算了。”

    女子摇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赋极好,可是江湖宗师之间的生死厮杀,与切磋武艺,有着天壤之别,殿下切莫小觑了这座江湖,哪怕是面对一位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男人为这位仙子担忧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养成了喜怒不露于色的习惯,便轻轻点头,微笑道:“我记下了。以后与人对敌之前,都会拿出仙子这番言语,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迟。”

    姓樊的女子莞尔一笑,不置一词。

    男人这点小心思的含蓄轻佻,她已经独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不会在意,当然更不会动心。

    她突然冷笑道:“出来吧!”

    男子脸色微变,心湖震动,能够隐藏到现在而不被发现,最少也是与他们两人实力相当的人物。

    他与女子一起视线巡视大殿各处。

    片刻之后,樊仙子松了口气,笑道:“让殿下笑话了,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男子如释重负,忍俊不禁,微微侧身,学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诲,小生受教了。”

    女子也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那边摸索探寻,并没有发现隐蔽机关,徒劳无功,只好与之前三人一样,离开白河一条横梁之上,涟漪阵阵荡漾,逐渐露出一抹雪白,原来是那件金醴法袍变大了许多,使得陈平安能够缩在其中,也算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不入流障眼法,对付江湖中人,挺实用,就是不够高手气派,仙家风范。

    陈平安坐在横梁上,刚要摘下养剑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这是寺庙大殿,收回手,飘然落地,就要离开白河刚来到大殿门槛,就看到远处那个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来。

    陈平安停下脚步。

    那女子既不说话,也不出招,就是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郁闷。

    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陈平安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陈平安咧咧嘴,其实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挺好看的。

    但是姑娘你长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劲瞪我的理由吧?

    陈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飞檐走壁不太容易脱身,便干脆用了一张方寸符,直接离开了白河那女子微微张嘴,满脸震惊,难道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前辈宗师吗?

    陈平安离开白河寺没多久,目光被一条彩灯连绵的热闹街道吸引,香味浓郁,便跑去找了家摊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结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又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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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八章

    杀机四伏

    还是那位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裳绣有如意水云图案,在天上月辉和市井灯火映照下,若隐若现,富扎眼,贵雍容,不过如此。

    不过此刻她应该是覆了一张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于让这市井坊间太过轰动。

    她还是使劲盯着陈平安,陈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问道:“你找我有事?”

    她突然伸手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皱紧眉头。

    隔壁桌上有食客与人起了争执,骂街起来,拍桌子瞪眼睛,气势汹汹,指着对方鼻子怒骂什么你家一门老鸨小娼妇,事不过三,你再敢扯这有的没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开妓院了。

    双方争执,浓郁的南苑国京师强调,说得既难听又杂乱。

    女子一手指肚轻轻揉捏太阳穴,恢复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线,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询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谪仙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个外乡人,来南苑国游历,不是姑娘说的什么谪仙人。”

    那女子有些遗憾,歉意道:“多有叨扰,公子恕罪。”

    陈平安摆摆手,“没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国京师不太安宁,公子是人中龙凤,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陈平安拱手抱拳,“谢过樊姑娘。”

    樊莞尔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就这样离开这条熙熙攘攘的宵夜闹市,一些个青皮流氓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每次他们出手,她总是刚好躲过,如一尾鱼儿游曳在水草石块之间。陈平安有些疑惑,按照竹楼老人的说法,武人天赋好不好,要看能否从低劣的拳架,养出最高明的拳意,当初他选择陈平安,这是原因之一。

    不过崔姓老人死要面子,不愿承认《撼山拳》其实有着诸多可取之处,陈平安不愿揭穿而已。

    眼前这名素未蒙面却两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与那鸦儿、簪花郎周仕的聊天,她多半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樊莞尔,搁在家乡宝瓶洲,可就是神诰宗女冠贺小凉的地位。

    樊莞尔分明已经有点“近道”的意思,为何一身武道修为,好像给压了一块万斤巨石,迟迟上不去?

    一身气势可以隐藏,可以返璞归真,但是处久了,内在神意骗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缓急,举手抬足的韵味,往往都会泄露天机。

    先前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姓老人,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花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师,分为大大小小的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文,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文官和殷实商贾的府邸宅第,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陈平安轻轻跳到栏杆上,走到青石桥拱顶那边的栏杆,陈平安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

    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亭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殿下,魏衍。

    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位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那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太子魏衍的师父,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花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份身份尊崇的太子殿下,也被湖山派和镜心亭都认为是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亭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

    而那个魔教中人的鸦儿,则是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那边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布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自己与莞尔,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青鸦儿,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位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总计十人,与天下十大高手遥相呼应,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密事烂熟于心,魏衍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甲,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女子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他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亭、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三甲,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国师那边,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与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

    “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只知道此人进步神速,看他的对手挑选,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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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刻着上边小石蹲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最少我和镜心亭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曾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一时间他便看着那双水润眼眸,有些痴了。

    男子下等眼光,只看女子脸面,中等眼光看那身段,上等眼光看女子神意。

    更何况樊莞尔三者皆有,还是各自世间第一风流。

    如何能够让眼高于顶的南苑国太子殿下,不心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衍对她的心仪,无论是言谈还是视线,既不赤裸放肆,却也从来不刻意隐藏得滴水不漏。

    魏衍停下脚步,又加快步子,与她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用了什么阴险手法?”

    她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那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文人骚客,总说他们是帮没卵的娘们,年少时跟师父学武,只要聊天的时候,我说得稍稍文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何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

    这位太子殿下觉得有趣,笑问道:“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的邋遢汉子,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剩余一人,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冯,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

    陆舫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

    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

    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都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

    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期间潜入一家书香门第的藏书楼,随手翻阅书籍。

    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那边,有意避开了跟丁姓老人、簪花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

    状元巷有几间逼仄狭小的书肆,除了卖书,也顺带卖一些称不上案头清供的文房四宝,粗糙简陋,好在价格不高,毕竟这边的买主,都是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陈平安在一家铺子买了几本文笔散淡的山水游记,近期肯定不会翻看,只是想着让落魄山多些藏书而已。

    等陈平安走回住处的巷弄,刚好那个清秀的小家伙下课归来,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难言之隐,憋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陈平安就假装没看到,回了宅院,晚饭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张饭桌上,按照事先租房子的时候说好的,这户人家为陈平安添双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钱,老妪信誓旦旦说,餐餐必有鱼肉,事实上陈平安经常外出,要么早出晚归,错过吃饭的点,要么干脆一段时间没人影儿,老妪高兴得很。

    今天桌上没什么油水,老妪笑着抱歉,说陈公子今儿怎么不早点打声招呼,才好准备食材。

    陈平安笑着说能吃饱就行了。

    老妪便问明儿怎么说,当听到陈平安说明天要外出后,老妪便唉声叹气,埋怨陈公子也太忙碌了些,吃顿家常饭菜都这么难,其实她儿媳妇的厨艺,还是不错的,不敢说多好,肯定下饭。

    一直低头扒饭、连菜都不敢多夹一筷子的的妇人,微微抬头,憨厚笑笑,婆婆夸奖自己,破天荒了。

    陈平安吃过了饭,就搬了条小凳,去那孩子爷爷经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难得是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这边的人,在那边看着人来人往,与街坊邻居聊着家长里短,很能解闷,若是见着了有富家子弟骑马疾驰而过,或是某位小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姗姗走过,都能让一整条街亮堂起来。

    陈平安坐在棋摊子不远处,那边围了一大堆人,突然发现那个孩子也搬了条凳子,坐在自己身边。

    之前已经摘下那把“剑气”放在屋内,市井纳凉,还背着一把剑,不像话。养剑葫带在了身边,但是让更为听话的飞剑十五留在了院子那边,免得给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平,藏龙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该起身了。

    察觉到孩子的别扭,陈平安笑问道:“有心事?”

    上了学塾、便知晓一些粗略礼仪的孩子,低下头,“对不起啊,陈公子。”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说?”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不敢看陈平安,“我娘经常趁着陈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陈公子的东西。”

    陈平安愣了一下,本以为是那个言语刻薄的老妪,经常去他房间“串门”,翻翻捡捡,不曾想是那个看着很老实的孩子他娘亲。

    孩子心情愈发沉重,“后来陈公子离开久了,娘亲就偷拿了陈公子放在桌上的书籍给我,我一个忍不住,就翻书偷看了,我知道这样不好。”

    陈平安本想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关系”,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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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

    之前逛荡京城,某天在喧闹庙会上,看到一对富贵气派的娘俩,身后暗中跟着一帮目露精光的扈从,五六岁的孩子,瞧见了一位漂亮姐姐在摊子便挑选物件,他便跑过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而已,那少女起先并无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权贵高门,见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恼火,手上的力气便越来越大,那少女被纠缠得不耐烦,倒也知书达理,并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便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孩子母亲,后者便喊了孩子回来,不让他继续胡闹。

    当时这一幕,如果止步于此,陈平安看过也就算了。

    但是那位气质华贵的妇人,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一直难以释怀,却想不出症结所在。

    必然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妇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话,“你看姐姐都生气了,别再顽皮了。”

    乍一看,毫无问题。妇人的神态,一直当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祥宠爱,对那少女的态度也绝无半点恶劣。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与这个孩子随口闲聊,才想明白了缘由。

    与梳水国宋雨烧老前辈有关的那桩惨烈祸事,相似又有不同。

    妇人如此教子,是错的。

    难道那摊边少女不生气,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吗?

    相较于宋雨烧前辈的那桩江湖惨事,市井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好像说重说不得,真要絮絮叨叨个没完,肯定会给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说不定那妇人觉得是在得理不饶人,得寸进尺,真当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领情。

    陈平安掏出那支竹简,看着左右两端,视线不断往中间移动。

    上边已经刻了许多印痕。

    陈平安两只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简两端,悬在空中,转头对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亲如此作为,肯定是错事,你知错不改,还是不太对,但是呢,在知道这个后,还要明白,世间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对错,大是大非之外,终究是要讲人情的,比如你娘亲为何如此做,还不是想要你多读书,以后成为童生,秀才,举人老爷,甚至是考中进士?你娘亲那么能吃苦的人,难道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来不是的,只是单纯想要你将来过得好,对不对?你娘亲为何如此做错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错,与对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数,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你读了书,学了书上的圣贤道理,便是知礼了,那么若是光阴倒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办呢?”

    孩子一直听得很用心,因为陈平安将道理说得浅,他又是聪慧的孩子,便听懂了,认真思考后,“我应该将娘亲偷来的书本,默默放回陈公子的屋子,然后光明正大地跟你借书,这样对吗?”

    陈平安点头道:“我只敢说,在我这边,已经对了,换做其他人,你可能还得多想一些。”

    小孩子雀跃道:“陈公子,那你不会怪罪我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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