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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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密林妹子、卡卡君和小驼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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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1.铜雀春深

    永安元年十一月,

    周乐与元昭叙战于广阿。

    在元祎修的计划里,二十万对战两万,该是毕其功于一役。但是尚未交战,广阿城中便流言四起,

    说豫州陆俨与始平王有旧,南阳王又与始平王世子堪称莫逆,都合计着让他们当炮灰一网打尽了好迎立始平王世子。

    流言不知道从哪里起来,

    越传越广,

    越传越玄乎,偏还都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对得严丝合缝。起初陆俨和元祎炬还想过辟谣:都知道是华阳公主放出风声,摆明了就是离间,

    却哪里说得清楚。

    陆俨能否认他送了两千部曲进始平王府?还是他能把他妹子当初在宫里做的事掀出来再展览一次?或者是他能否认他能有如今,是全凭了始平王提拔?元祎炬就更说不清楚了,他妹子还是始平王妃带进宫里的呢。

    说清楚了是忘恩负义,

    不说清楚人人提防,

    更火上浇油的是,

    周乐摆下军阵,

    别处都严谨,唯有陆俨方向军容稀松。

    到军中将领纷纷进帐来要问个明白,

    元昭叙也只能把陆俨所部远远支开,

    退守广平。

    但是谣言这个东西一旦开始,就没人知道它会在哪个点上停下来:陆俨既退,

    军中仍大是不放心,

    又逼得绍宗退了出去。绍宗正乐得不与周乐硬碰硬——所有人中,

    唯有他是真正和六镇降军交过手。

    这两支强军一去,元昭叙手里就只剩下十万人。这十万人还各自为政,并不都听他使唤。

    十一月十三日,两军交战。元军大溃,逃回晋阳,周军俘获甲卒五千余人,兵甲、粮草无数。

    既兵精粮足,周乐再乘胜追击,十二月初,攻下相州治所邺城,俘获相州刺史。

    邺城是曹魏故都,曹氏父子曾悉心经营,水陆交通,人口繁盛远远胜过信都。周乐稍事修整,便写信给段韶,命他护送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兄妹过来。

    已经是年底了。

    嘉语从前也在邺城住过。周乐入主洛阳之后,仍以邺城为副都。他在邺城时候甚至比洛阳更多。这时候到邺城,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景象。周乐抽了空陪她去登三台。魏武王建此三台,已经三百余年。

    三台中以铜雀台最为雄伟壮观,去地足足二十七丈,北临漳水,视野极是开阔。

    嘉语登高临远,凉风习习,亦觉惬意。

    就听周乐道:“我在邺城,听到一个说法。”

    “什么?”

    “说当初魏武王建铜雀台,曾发下宏愿,要把江东二乔掳了来陪他饮酒。”

    嘉语:……

    嘉语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周郎想要饮酒?”

    周乐笑道:“大胜之余,饮一杯何妨?”他自遭遇崔嵬山截杀之后,就给自己订了规矩,等闲不饮,便有大喜,也不过三杯。

    嘉语笑道:“来来来,我给将军斟酒,将军像魏武王一样,写首诗给我听听?”

    周乐:……

    “公主盛情,微臣戒了。”

    嘉语忍不住大笑:“听说你五叔也颇能诗?”

    周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三娘别跟我提他——”

    嘉语一本正经道:“既是将军作不出诗,便念些亲族长辈旧作给本宫听听,也是好的。”

    周乐推拒不过,亦爱她此时娇媚,便说道:“当初我去信都,五叔年少好猎,有日与我说到平生所愿——”

    言至于此,见心上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知用的什么香,直往鼻子里钻,心里不由一荡,想道:我要这时候转头亲她一下,想她也推我不开。却又想起临去广阿前夜,那次之后,三娘便不再私下来见他。

    想是有了戒心。到底叹了口气,没敢动手,说道:“……当时兴起,便作了诗,说是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

    才说了首联,嘉语噗嗤一下笑了:“你五叔想得可美!”想要黄土地里种出牛羊来,家里有口泉,泉里全是酒——真是想人之不敢想。见周乐住口,便又催他:“还有呢,还有两句呢?”

    周乐干咳一声,支吾道:“还是不要说了罢。”

    嘉语被吊起胃口,哪里肯依:“将军这话要在德阳殿里,就是欺君之罪!”

    周乐嘀咕道:“我要说了,你还不得治我个大不敬。”见她实在好奇,便又多念了一句,“朝朝围山猎。”

    “第四句呢?”

    周乐凑上来,附耳念道:“夜夜迎新妇。”

    嘉语:……

    “公主让我念的,”周乐见她红了脸,不由乐道,“可不能怪我。”

    “果然是……”半晌,嘉语方才幽幽说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周乐大笑。

    腊月天气,无花可赏,周乐怕她冷,脱了裘衣与她披上,倒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两人登楼赏完景,便下去用些吃食,嘉语与他说魏武王生平,说道:“铜雀楼这件事,魏武王好酒是有的,好美人也——”

    话没完,就瞅见周乐看住她笑。

    嘉语知他是笑她好美人,强行泰然自若道:“……好美人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传闻江东二乔是乔玄之女,乔玄是魏武王故人,便如蔡文姬,假使魏武王真拿下江东,也不至于委屈两位娘子陪酒。”

    周乐道:“三娘很景仰魏武王。”

    嘉语道:“魏武豪迈,建安才气,世所共知。”

    “还会作诗。”

    他又提诗,嘉语没忍住笑,却说道:“几百年过去,英雄美人,也就只剩下遗迹凭吊了。”

    周乐悻悻道:“幸而不与魏武王生同时。”

    这回换了嘉语冲他笑,安抚道:“便生同时也无妨,魏武王却不如周郎好看。”

    周乐:……

    他好像又……被调戏了?咦,他为什么说又?

    不由摸着下巴道:“我听李兄说过一句话,以为至理名言。”

    “什么话?”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嘉语:……

    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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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铜雀台下来,歇脚南山寺里种了好些桃花,要是春天,定然风光优美,寒冬腊月没什么可看,胡乱喝了几杯茶暖身,嘉语虽然不信神佛,因洛阳风气耳濡目染,对佛经还算熟,周乐生于边镇,就只对寺里壁画与佛像感兴趣了。

    “边镇上巫者甚多,”他与嘉语说道,“我幼时有巫者说我命贵,被嘲笑了好一阵子。”

    嘉语道:“先汉时,光武帝在太学,有谶语说刘秀当为天子。国师刘歆因此改名,时人都以为是他,光武闻言道,怎么就知道谶中人不是我呢?周围人都笑话他。”

    周乐摸了摸她的面孔:“三娘尽拣好听的说与我听。”

    嘉语只是笑:“待日后回了洛阳,还是入乡随俗听听佛讲罢。”

    周乐应了,又与她说道:“时近除夕,三娘要不要接王妃和三郎过来?”

    嘉语道:“我问过阿言,阿言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怕三郎吃不消。”其实嘉言是怕母亲过来问起昭熙。她倒不是觉得母亲对兄长有恶意,就是怕母亲急于扶立三郎。三郎才多大,能管什么事。

    姚太后和先帝的悲剧,她看一次也够了。

    而且虽然之前胜了一场,军中.共识,元祎修不会甘心,后头还有恶战,如今相州也好,信都也好,都在加紧备战中。之前广阿之战独孤如愿原是要领兵来援,周乐都拒绝了,都备着来年开春。

    周乐道:“我派人去接了姐姐姐夫,还有爹娘过来。”他在外有些年头,他那个不管事的爹和继母也就罢了,再多几年不见也没什么想头。但是今年豆奴成了亲,照理他阿姐是要过来受媳妇敬拜。

    嘉语知道其中关节,一时笑道:“我尚未见过你阿姐。”

    周乐“咦”了一声:“我当你从前见过。”

    嘉语摇头道:“我从前是不大见人。”

    “我阿姐是个和气性子,”周乐道,“见见无妨,我那继母——”他踌躇了一下,“三娘要不想见,就不要见了。”

    嘉语笑道:“又不是洪水猛兽,怕她什么。”她根本不记得他爹和他那个继母,想来也是兴不了风作不了浪,又道:“我记得你有个弟弟。”

    周乐低头算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有——单名一个琛字,今年该有十五了。”他冷笑道:“阿昭阿韶也不过十五六岁,打仗都好些年了,他还在家里娇养。”

    嘉语骇然笑道:“段将军与娄将军是碰上乱了,好端端的,人家干什么要打仗。”

    她并不知道周琛从前问周乐要过她,只记得他是娶了她的堂妹平阳公主,听说是破城时候,他从流民手里救了她——她不知道这是假的,是周乐赏了平阳公主代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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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娶了个……公主?”吴氏目瞪口呆。她娘家在怀朔镇上算是殷实人家,她嫁给周父做继室其实是低嫁了。周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吴氏靠着自个儿织布和娘家补贴,好歹这么多年。

    周乐是打小被送到他阿姐家,往家里来都少,又时隔几年不见,吴氏甚至没有把握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娶了个公主……乖乖,这小子出息了。

    如果不是来接他们的是豆奴,恐怕她都会怀疑碰上骗子了。然而就算是骗子,不要金不要银的骗了他们一家去做甚?

    尉周氏也有些发懵。

    她原以为娄娘子会嫁给弟弟,谁想嫁了自己的儿子——当然是弟弟做主,她倒不怀疑不妥。但是娄娘子这么个水灵人儿,怎么看上自己这个傻儿子的?

    还有弟弟——

    她和吴氏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自家和公主两个字连到一起想。从前娄娘子老往家里跑,她倒是偷偷儿问过弟弟,他只是笑,说不相干。她也知道他这个弟弟自小主意大,再不需要她操心的。

    公主不都是皇帝的女儿么?豆奴说不是,说她爹是始平王,已经没了。家里还有母亲,兄嫂,弟妹。兄长受了伤,不能见人。尉周氏想来想去,临上车有多包了一兜子鸡子,受了伤,是该吃鸡子补补。

    结果一路被她爹吃了。

    尉周氏老实,不敢怼她爹,只嗫嚅道:“给大郎带的呢……”

    周父哼了一声:“大郎如今还稀罕这个,豆奴你说是不是?”

    尉灿笑着应道:“阿翁说得是,阿娘也不要太操心了,阿舅如今威风着呢。”

    尉周氏很心疼自己的鸡子,又说服不了这爷孙俩,只得说服自己:公主的兄长是王爷,连阿乐都不稀罕这几个鸡子了,人家做王爷的会稀罕么。别给弟弟丢脸才是。又不放心,赶着问:“公主性情好么?”

    尉灿满不在乎地道:“好不好都是阿舅心尖子上的人。”

    尉周氏更担心了。

    周父忽然问道:“始平王不是今年才没的么?公主不用守孝?”

    尉灿道:“是订了亲,等公主出孝就成亲。”

    周父“嘿”了一声,又说道:“公主不是王妃亲生的吧?”

    尉灿这回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妃母子还在武川镇没过来呢。”

    “豆奴你说,”尉周氏着实担心,“公主怎么会认得你阿舅?”

    这个倒是好答,他和娄晚君成亲之前,周乐就喊了他去,与他说道:“是你自个儿求的二娘,阿舅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有几句话,要先与你说过。”他当时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知道二娘从前想着阿舅,不过——”

    “不是这件,”周乐道,“是我和公主——”

    他当时不明白阿舅为什么要与他交代他与公主的事,后来与娄晚君成了亲,倒又隐隐知觉了些。多半是阿舅怕娄晚君不喜公主,连带他也生出别的想头,让他难做。

    这时候爽快答道:“是从前就认识。阿舅说从前他给世子做亲兵,救过公主。”

    周父又冷笑一声:“我恍惚听说是驸马害了始平王——是华阳公主的驸马么?”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儿子娶公主是高攀,只是如今他儿子手里有兵权,那个公主,一来不是王妃肚子里出来的,二来成过亲,三来落难,这样算下来,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吴氏也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尉周氏软软争辩道:“那也是公主啊——”她想法又不一样,既然豆奴说是从前就认得,她倒是想起有年她病了,阿乐去了趟洛阳,他每次出门都能带回钱来,那次带得不少。但是后来又都花了出去。

    她见过弟弟枕下的簪子,不过那时候她以为是娄晚君的。如今看来,恐怕是——

    没有人理她。

    吴氏已经饶有兴致问起:“豆奴你说公主还有个妹妹?”

    “只是听说有,”尉灿道,“也在武川镇没有过来。”

    吴氏有点失望,她扭头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儿子,她儿子生得俊秀,不知道能不能也娶个公主。

    周琛被母亲看得不自在,起身道:“我出去骑马。”

    他弓马也是熟的,但是不同于乃兄,从小在外浪荡。他父亲虽然不太管他,母亲却极为疼爱。因性情内敛很多,也谨慎得多。

    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走了足足半个月才到邺城,已经是小年夜。下了雪,地上都是白的。周乐带了人迎出来,吴氏探头一看,开口问:“公主呢?”

    周乐气笑了:“母亲要拜见公主,也须得先进城再说。”

    吴氏先前听了丈夫分析,还觉得多少能摆点婆婆款,被周乐劈头一句“拜见公主”,登时就萎了。她虽然没见过公主,也听说过民妇拜见诰命是怎么个拜见法,威风的可不是她这个做民妇的。

    况且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远远不是她记忆里的瘦弱少年。

    周乐一眼扫过去,姐夫尉景和弟弟周琛都骑马,先冲尉景喊了声“姐夫”,尉景咧嘴笑道:“大郎如今富贵了。”

    周乐也笑:“姐夫取笑我。”

    周琛下马给他见礼:“阿兄。”

    周乐点了点头:“二郎。”兄弟俩打小见面少,倒没多少亲热的意思,但是到底血脉相连,比别人又有不同。

    待进了宅子,周乐扶了父亲,周琛扶母亲,娄晚君出来扶了尉周氏。尉周氏摸摸周乐的袖子,絮絮道:“穿得可少,也不怕着凉——”

    娄晚君抿嘴笑道:“母亲多虑了……”

    这一路寒暄,进到屋里,娄晚君早备了满桌子菜食,这时候揭开,还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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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周家热闹,公主府就只有宫姨娘和嘉语姐妹,小儿早早就睡了。嘉语和嘉言都有些恍惚,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嘉语自个儿算了算,就是去年,家里过年人也是不齐的。父亲在豫州,王妃进了宫。再往前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时候,屈指可数。不是父兄在外头打仗,就是她在平城,王妃母女在洛阳。

    然而那时候并不觉得遗憾,如今是人真不全了。因着守孝,也不能饮酒,不然真想醉上一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并不能够让这个节日稍稍好过一点,嘉语和嘉言都是满腹心事,匆匆用过晚饭,各自回房熄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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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次日带了尉周氏去见嘉语,尉周氏很是不安:“……当真不用与母亲说一声么?”吴氏进门的时候她出嫁有年,没打过多少照面,因她爹横竖是没钱,没有利益冲突,倒也相处得不坏。

    周乐道:“公主说不见她。”

    这话尉周氏不信:她这个弟弟是她一手带大,别的她不知道,这表情肯定不对。因说道:“公主哪里会这样,怕是你不让她去见罢。”

    周乐笑道:“没的恼了公主,咔嚓一下,人头落地。”

    尉周氏唬了一跳:“公主有这么凶?”不等周乐回答,赶紧拉住他的手道:“要公主性情不好,咱们、咱们还是不要高攀了吧——”

    周乐笑了起来。

    尉周氏这才知道又上了当,“嗳”了一声道:“尽吓唬你阿姐——当真没事么?”

    “当真没事,”周乐安抚她道,“公主和气着呢,阿姐见了就知道了。”又说道:“阿姐莫听二娘瞎说。”

    “二娘才没有瞎说。”尉周氏道,“二娘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前儿那驸马——”

    周乐:……

    嗯,二娘一如既往地会抓人痛脚。

    “阿姐就怕他如今是用得着你,到用不着你的时候——”尉周氏着实担心,她看着弟弟的侧脸,她的弟弟当然是个英俊的男子,但是公主——她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吗?二娘说他对公主上心得紧,就怕到头来一场空,难免伤心。

    他打小没娘,他们那个爹,有没有是一个样,这世上会为他操心的,就只有她这个阿姐。

    周乐心里一口血,尼玛都是些没法反驳的话,他真该好好和豆奴谈谈了,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拿不住娘子,他日子不好过不要紧,别连累他呀——因只含混道:“阿姐见了公主,就知道不是这样了。”

    他进公主府,一向是不额外通报,这时候也带了他阿姐长驱直入,才进到大门,就听得一阵哭爹喊娘,周乐心里暗暗叫苦,待走进去,就看见院子里树上横七竖八吊了十多条汉子,有人提了鞭子,一个一个抽过去,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尉周氏瑟瑟发抖:“这、这位小娘子不会就是公……公主吧?”

    周乐:……

    他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阿姐相信,虽然有这么个凶悍无比的妹子,但是他的三娘人畜无害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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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2.永不相见

    广阳王并没有想过,

    真到成亲那一日,

    他心里能这样平静。

    冯翊公主帮他料理婚事,因笑道:“早知道最终还是要进我家门,

    先前又何必——”

    “阿姐。”他平静地打断她。

    冯翊失笑:“是是是,阿弟大喜日子,阿姐就该多与阿弟说上几句吉祥话,

    贺阿弟心想事成,

    与谢娘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看不见,

    但是就这么一扫,

    冯翊竟觉得他往自己腹部看了一眼,不由大窘。她与宇文泰成亲半年有余了,

    还没有动静。求神拜佛,香火钱去了不少。她有时候疑心,真是自己有问题。

    好在天子征伐河北,

    宇文泰带兵去了。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宇文泰虽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如意郎君,然而出现在她对穆钊绝望的时候,

    时机是对的。穆钊娶了皇帝那个年届四十,

    又黑又胖的乳母,如今很得皇帝重用,

    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她不懂他们男人,要这样的富贵有什么用。

    她这个堂弟却孜孜以求,

    只要谢氏。人和人之间的差别,

    就这么大。

    广阳王“看”着窗外,

    已经很久了。天还没有黑下去。腊月的风。她上次成亲是在五月。五月初热,如今冰凉。

    他忽然又疑心起来:“阿姐。”

    “嗯?”

    “阿姐你说,云娘她怎么又肯松口了。”

    他们都说,始平王世子与世子妃恩爱非常。当然昭熙失踪是有些时候了,然而就算昭熙是没了,守孝也要一年。云娘没有等满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计较这个。他原本是希望她能忘掉他,越快越好。

    冯翊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绝望了吧。”

    “什么?”

    “如果十三郎还在世,当初始平王叔遇害他不出现,玉郎出世他不出现,华阳在河北闹天闹地,他还是不出现,”她原本想说“如果她改嫁他再不出来,她就彻底死心了”,话到嘴边,就变成,“要不就是没了,要不就是没心肝;他要是没了,云娘以后日子还要过,圣人记恨,不会容她好,你瞧瞧这些日子上祭酒府上提亲的那些东西,有一个人样的吗?阿弟总算是真心待她。”

    她这个瞎眼的堂弟,除了眼睛,也没别的不如人。

    没成过亲的小娘子要得多,要家世清贵,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言语生趣,谢云然当初不就这样么,然后呢——一旦大祸临头,就只剩了孑然一身。她如今该是想开了,想要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想到这里,冯翊倒对她生出几分怜惜来。她从前不喜她,是因她毁约嫁了十三郎,如今既然是自家人了——冯翊是个很知道亲疏的人。

    广阳王沉默了。

    忽又问:“听说在河北吃了败仗,还丢了相州?”

    “是有,你姐夫前儿都捎信说要回来,气得很,个个都想着捞上一笔,防着别人和自己抢,先就把九郎和陆四排挤了出去,还有绍将军,要不是阿叙的妹子在宫里受宠,恐怕也会被他们赶下去,”冯翊不由地冷笑,嘉颖这件事是家丑,对外头不好说,当然他们姐弟是肆无忌惮了,“也不想想,六镇这么好打,怎么当初就劳动李司空、我阿爷、圣人,还有始平王叔轮番上阵?”

    广阳王听着好笑:元祎修哪里做过主帅了——当时的主帅是宋王。不过人都秉着功归于上的习惯往皇帝脸上贴金。还有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爹,也好意思和李司空、始平王相提并论。

    “那姐夫如今怎么打算?”

    冯翊最后会嫁给宇文泰,广阳王心里也是意外的。当初宜阳王与他说宇文家上门提亲,他还以为冯翊不会点头。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他能猜得到。后来冯翊带了宇文泰来见他。他让他觉得危险。

    那种粗犷的、凶蛮的气息,像是弯刀,或者野兽。和洛阳的精致大相径庭。

    他与他说他的家乡,部落里的习俗与产出,越过边境来劫掠的柔然人,还有突厥人——“他们是给柔然人打铁的奴隶,住在金山以南,人不多,但是极其凶悍,断发文身,有着铁一样坚硬的肌肉。”

    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天下之大。他困守洛阳,便以为洛阳就是天下,而洛阳之外——他从不知道有多大。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想象,跟着宋王南下的华阳,怎么会突然折转去了河北,又怎么得到数万人马,与洛阳拼个你死我活。他羡慕他们的生命力,那些可以不必被洛阳困住,不必被黑暗困住的生命力。

    “不知道,总要年后再做打算吧。”冯翊懒洋洋地说,她不关心这些,那是男人的事。

    冯翊也是被困住的人,广阳王淡淡地想,虽然她的眼睛是好的。但或者是,大多数女人都被困在宅院里。

    外头、外头有什么?狂风暴雨。

    “圣人和华阳……”广阳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阿姐希望谁赢?”

    冯翊:……

    “我说了又不算。”

    广阳王于是笑了,真的,她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谁赢不都是他元家的江山。谁赢了不要钱,不要兵?他有钱,宇文手里有兵,虽然不是太多,这乱世里,也足够让人忌惮了。尤其是在洛阳。

    只要是在洛阳,他们就能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德阳殿里坐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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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就黑了。

    谢云然之前提过不大办,也确实大办不起来,无论如何,广阳王的眼睛总是不便。都为了他着想,也没有另置青庐,也没有请太多的亲友,尤其是谢家那头,就只让谢冉送了亲,然后就都打发了出去。

    人都知道她是再嫁,不能太计较。底下嚼舌根有提起,说她初嫁不顺,再嫁又嫁了个瞎子,连从前与她订过亲的崔九都死得不明不白,这克夫的本事,与她那个搞事的小姑也算是不相上下了。

    当然谢云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将玉郎托了母亲,再没有后顾之忧。

    她想不到真相是这样的,是她连累了昭郎。她不明白广阳王怎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她并不觉得是因为她。或者是因为他的眼睛,或者是因为当初订亲再退亲,总之——都不会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些话,她也不能与旁人说,连四月都不能泄露半句。

    她赶在成亲前把四月许了人。四月起先不肯,哭成了个泪人。她与她说:“我再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也不能时时回来,玉郎身边没有人,我心里总放心不下,就只能托付你了。”她这才应了。

    谢云然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就该在始平王府的时候给她找个好人。当时没来得及,如今是不能够了。但是也好过——

    她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她备了嫁妆,尽这一点最后的主婢之情。

    七月和十二月跟她进了广阳王府。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了灯,灯是给她备的,他用不上。婢子都退了出去,脚步声慢慢近来。他走得不快,即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其实再没有见过他——父亲说她小的时候见过的,她记不得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肯再嫁,赶在这个时候。虽然三娘那头胜算不是太大,但是昭熙失踪尚未满一年,再等等也无妨。

    父亲疑心她是因着那些来提亲的泼皮,安抚她不要多想,阿冉也这么说。母亲就一直哭,说:“这样不好。”

    她从前拒绝过的,如今再嫁,她怕他待她不好。

    她安慰母亲说:“不会的,他如今再上门提亲,是他还惦着我。”

    父亲也觉得不好,他还是喜欢昭熙。

    他们都不知道,昭郎就在这里。谢云然忍了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然微抬了眸光,看到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清隽如流云的气质,他眼睛里没有光。

    “云娘。”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方寸之地,谢云然没有应声。她抬头看他的脸,她想不明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能长了这样云淡风轻的眉目。

    他慢慢走过来,并不显得笨拙,也没有碰倒东西,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云娘。”他再喊了一声。

    “……王爷。”谢云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怯意,他伸手抚她的面孔说:“不怕……”

    谢云然没有动。他的手指纤长柔腻如女子,不像昭郎,昭郎的手是有一点粗糙的,她想。

    “我会好好待你。”他低声说。

    谢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的荒谬荒唐,在她承受范围之外。他说他会好好待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偏生是这样无辜和专注的面孔,如果不是郑忱,她几乎要以为是她误会了。

    他伸手来摘她头上钗环。

    谢云然躲闪了一下:“王爷——”

    “嗯?”

    “我有几个事,想要请教王爷。”

    广阳王收回手,眼皮也微微垂下:“云娘想知道什么?”

    “王爷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问?广阳王想。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她的鬓发柔软。他说:“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娘是我还看得见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谢云然吃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我后来想起那一天,光束从我眼前慢慢敛去,就只有云娘你还站在光里,像桃花一样的颜色。”他想了想,“我再没有看见过桃花,便以为云娘就是桃花,才下过雨,花瓣上还有透明的露珠。”

    他摩挲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光洁。

    “那么,”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后来我及笄,王爷怎么不遣人来提亲呢?”在昭熙之前,她还许过崔九。那时候昭熙是没有见过她,如果他一直惦着她,他为什么不在崔九郎之前?

    “我是个瞎子,”他低声道,“我怎么配得上云娘。”

    “那后来,王爷是听说我毁了面容,才上门提亲?”谢云然道,“但是王爷难道没有听说,昭郎不介意我毁容。”

    她记得昭熙上门提亲那日,他喝了好多酒,被下人绑了,关在小佛堂里过了一夜。脸色都是青的。后来他们成了亲,昭熙要面子,便不许她旧事重提。倒是嘉言偷偷儿与她说,她爹气坏了,说昭郎无礼。

    她亦不介意他无礼。

    “我是个瞎子,”广阳王道,“我看不见。我有时候想,是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不幸,还是见过之后再见不到更不幸。”是求之不得不幸,还是求得之后再失去更不幸,他不知道。他也不信佛,不信这世间有能渡他的神佛,就只能自己渡自己。他要的,他伸手去拿,他拿不到,不,他总有办法。

    上天给他这样的命运,总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原来是这样。”谢云然道。

    “云娘……”他伸手到她颈项之间,说道,“很晚了,我们——”

    他感觉得到颈边一点凉意,然后突然之间滚烫,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到这时候才有了剧痛的感觉,痛得他俯身去。

    “我都知道了。”他听见云娘的声音,她压得极低,就在耳边,却是清楚的,“昭郎说,这样杀人最快。”

    她都知道了,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立刻就想到了,是那个新来的花匠……她恨他。

    他知道他就快要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温柔的疼痛,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并不比失去光更痛苦;原来他最后会死在她的手里,她还站在光里,春光里,亭亭一树桃花。

    或者他早就想过这样一个结局,他早就想过,如果她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会恨他,恨到杀了他,他也许是早就想过这个结果,然后终于成了真。

    他觉得自己轻了起来,就要从身体飞出去,他抓住她的手,延缓了这种飞翔,他说:“……你怎么脱身?”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纯是气声。但是谢云然竟然听清楚了。她想不到他最后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她呆呆地看着他,血流得很快,很快湿了他的衣裳,深青色的礼服染上血,红惊心动魄。

    她想起她和昭熙成亲的那天也是这样,更多的血,还有那些哭喊,外头铺天盖地的夜色。

    “你不是为了我。”她说。

    “……是。”他承认。

    “所以如果有来生,”她原是不信这个,但是她想,这是她非说不可的一句话,“王爷,我们就不要再相遇了。”

    “好。”他的手垂了下去,他觉得他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他抬头,看见漫天的星光,像是他年少的时候。

    谢云然呆坐在那里,手上,衣上,床上,全是血。

    他死了。

    她没有没有杀过人,方才那一刀下去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恐惧涌上来,就像他刚才流的那些血,怎么都止不住。

    烛光里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眉目像画上去的一样。她这时候想起来,她确实是见过他的。他是她父亲的学生,那个折花给她戴的小哥哥。他最后死在她手里。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这一切会不一样。

    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命运安排了怎样的荆棘,在人一生前行的道路上。也许是失明,也许是毁容,也许是家破人亡。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好过。谢云然弯下身去,替他阖了眼睛:“永不相见。”她低声说。

    “永不。”

    ..........................

    郑忱走进来的时候,血已经冷了。谢云然换了广阳王的衣袍,戴上头巾裹住面容。郑忱点了点头:“谢娘子随我来。”

    一路往下,进入到地道里,他掌了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云然抓紧了衣袖。她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昭熙了——确实是很久了。一年,也许还不止一年,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先帝已经不在了,是太后还在,他进宫宿卫,就再没有回来。

    他走的那天还在下雨。他还没有见过玉郎。如果他知道玉郎是个女孩儿,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玉郎有多乖——她都长牙了。

    郑忱没有与她说过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不会好。广阳王不会让他好过。她心里又有些害怕,一刻钟的距离,像是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到了。”郑忱说,“谢娘子进去吧。”

    谢云然往前看,大概还有三五步的距离。郑忱把烛台交给她,自己退了出去。他知道他们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就只剩下最后几步,走完这几步,她就能看到昭郎了。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沉得就像是心跳。

    烛光铺了过去。

    入目一张人皮包着骨,青黑。谢云然辨认了许久,方才认出来是昭熙,眼泪刷地下来,她捂住嘴,怕吵醒他。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人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更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她的昭郎。她方才还觉得广阳王可怜,这时候想起他如诗如画的面容,只想要呕吐,只恨没有多砍他几刀,没有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什么颜色!

    他的头发如枯草,她想,她制止了自己哭出声,但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下雨了?昭熙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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