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周乐问得极细,方志也不敢打马虎眼。他知道周乐厉害。

    去年十月,宫姨娘生下孩子。人没有孩子的时候,餐风露宿也都过得,到多了一个只会张嘴要吃的奶娃儿,情况又不一样了。大人能将就穿兽皮、麻衣,小儿肌肤娇嫩,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何况宫姨娘产后也需要补身子,需人照看。

    村里却又不太平,隔三差五的散兵游勇,大军过境,杀烧掳掠,村里人纷纷往山上跑。然而别人能跑,方志拖着个才生产过的妇人和嗷嗷待哺的娃儿如何跑得动,不得已拿出从前的手段,杀了七八个。

    他也知道事情不能善了,不敢回洛阳,便动了心思想要南下投奔老主子。谁想村里人见识短,从前只道他是山里独居的猎户,交易上占些便宜,如今识得他本事,心里不安,竟连夜出首告了。

    方志没栽在贼人手里,却栽在村人手上,被绑了去见贼首。好在那贼首不傻,知道乱世里如方志这等能耐人,笼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杀,留了方志在身边做亲兵队长,连宫姨娘也都入了贼营。

    周乐问:“那贼首叫什么?”

    方志报了名字,原来是葛荣手下小头目。方志道:“小人虽然狼心狗肺,也不敢与王爷为敌……”

    双方开战,方志趁乱斩了小头目,带着宫姨娘跑了。

    始平王吩咐守住各处关卡,招揽散兵游勇,方志哪里敢停留,一路如惊弓之鸟,马不停蹄往河北来。宫姨娘却并非那等强壮妇人,这年余辗转云朔,早就吃不消了,这时候惊惧交加,竟半路病倒。

    方志口才平平,然而这等际遇本身实在惊心动魄。嘉语光想到宫姨娘这一路艰险,心里也是酸痛交加,后怕不已。又庆幸有方志在身边,不然宫姨娘一个人,如何撑得到这时候。

    方志这一年多,不是在照看孩子就是在照看宫姨娘,也就在贼营里略微听说了一二时局。到后来宫姨娘稍稍好些,再向路人打听,听说太后没了,始平王也没了,登时目瞪口呆,不知道何去何从。

    到八月李愔领兵路过,因听说是去冀州,方志想着这穷乡僻壤也不是办法,就带着宫姨娘和孩子进了军营。

    方志嘴紧,便人盘问,也只说是六镇降户,葛天王旧部,也指得出一二旧人——当然都是死人。但是他不露马脚,宫姨娘那头却是个筛子。

    娄晚君容色比不得嘉语姐妹,在这里也算是个标致人,说话又和气,口口声声都是平城故人,处处予以方便,很快就赢得了宫姨娘的信任。

    之前娄晚君对嘉语的了解其实主要来自于贺兰袖和周乐。她见贺兰袖的机会少,周乐也不会多说,反而宫姨娘思念两个女儿,难免与她说些旧事。

    “……到今儿下午,二娘子说有贵人召见。”方志说。他只道是周乐,心里虽然忐忑,倒不十分害怕。谁想娄晚君带了宫姨娘一去不返,却是段韶来,提了他们父子。待见到嘉语,自然唬得魂飞魄散。

    ——她可是正经苦主。

    嘉语听到宫姨娘在娄晚君手里没吃苦头,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

    周乐与方志说道:“姨娘今儿就歇在公主这里了,你留下孩子,且随阿韶回去。”

    方志心里一沉。他与宫姨娘相处日久,渐渐地也就知道她与昭熙兄妹感情不同寻常,只要不是落在始平王、始平王妃手里,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就不一样了。如今又让他留下孩子。他留恋地多看了孩子几眼,方才恋恋不舍跟着段韶出去。

    嘉语往婢子手里一瞧,只觉那孩子眉眼与宫姨娘甚像,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那孩子原本不见了父亲就在瘪嘴,又被偷袭,登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满屋子都跟着震响。

    嘉语:……

    周乐:……

    周乐强忍了笑,说道:“方统领的话如今听来是没什么破绽,不过三娘还是先问过姨娘的比较好。”

    嘉语讪讪应了。

    “要方统领没什么问题,日后就让他领兵护卫你。”方志妻儿都捏在他手里,倒不担心他有异心。

    嘉语又应了声,见天时已晚,便让周乐回去休息,自己起身去见宫姨娘。却又被周乐拉住,嘉语回头,那人凑过来低声道:“日后我们要有了孩儿,可不许乱戳。”

    嘉语:……

    嗯,这位是想得挺远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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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5.双喜临门

    “怎么是周……将军?”宫姨娘忽然问。

    嘉语让苁蓉抱了孩子跟她去见宫姨娘。宫姨娘原本在跟辛夷抹眼泪,

    看见孩子,眼睛蹭地亮了,又哭又笑。那孩子好不容易被苁蓉哄住,见了母亲哭泣,又跟着大嚎起来,

    母子俩一唱一和的热闹。

    待双双平息下来,

    孩子倦倦睡去,

    嘉语再细问宫姨娘这年余际遇,知道方志大体上没有说谎,

    才放下心。

    谁知道宫姨娘接着抛出这么一句。

    嘉语反而愣了:“不是他,

    该是谁?”

    宫姨娘抱着孩子不响。她离开洛阳之前,李家已经灭门。她也知道李愔是不成的了。别说什么一诺千金,哪个做爹妈的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个逃犯。何况王侯。便王妃狠心,

    也还要顾虑始平王。

    她走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是知道嘉语已经不是才到洛阳时候的嘉语了,

    王妃不至于亏了她。

    ——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之后的风云突变。

    离开洛阳之后,

    她听到的消息既杂且少,大部分在方志那里就拦住了。一直到遇上娄晚君,

    才补上一些天下皆知的事。譬如太后没了,皇帝没了,始平王也没了——就是这个消息,

    让娄晚君察觉了她的来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

    姐夫会没了。她总觉得,

    便是她没了,

    姐夫也还在的。当初她丈夫病逝,族中人欺上来吃绝户,姐夫一斧头砍在门上镇住了他们。她带着阿袖依附姐姐、姐夫过活,也有两三年。

    后来姐姐没了。

    她这时候再想起姐姐,已经是很遥远了。时间过去得毫无痕迹,如果不是跟前两个小女儿一天一天长大的话。起初时间是一个月,两个月那么过,到后来一年两年,再后来有一天往回想,已经十年过去了。

    阿袖到了二八年华,然后三娘及笄,昭熙更是成了亲,眼看着就要有孩子。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姐姐了。

    当年姐夫没有娶她这件事,她虽然不很怨恨,心里还是有结的。

    她是性子软和,也是比不得王妃有个做太后的姐姐撑腰,但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平白无故的,怎么肯给人作妾。那阵子每天闭了眼睛都能梦见姐姐,指着她骂“宫家的女儿怎么能与人作妾!”

    她也不想,可是她出了这个门,能到哪里去。她也不是那等能干人,一手一脚能打个天下出来,更何况还有姐姐一双儿女,还有阿袖——出了这个门,就算有姐夫照拂,阿袖也不能再过上这等日子了。

    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有时候也羞愧自己的软弱无能,但是舒服的日子就像是泥淖,让人一日一日地沉下去。

    如果不是阿袖出了意外,她大约会在王府里一直呆下去,一直到死。她知道姐夫会善待她,三娘和昭熙也会待她好,她的日子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但是阿袖出了意外。她没有想到那之后还有更多的意外。

    她跟了始平王十余年,聚少离多,先是给她姐姐守孝,后来他又娶了王妃,和她在一起少之又少。不夸张地说,还不如方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但是她知道那个人,待她是好的。他也问过她要不要改嫁,他说会像对自个儿妹子一样给她发嫁。她那时候只低着头说:“我答应过阿姐的……”

    她答应过阿姐看着昭熙兄妹长大。

    后来渐渐地便不再提这话。

    到娄晚君说他没了,她记得她那时候抬起头来,夕阳将下,漫天红霞都像是血。她想要问他怎么死的,想问他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想了那么多,一句话也没能出口,就只听见娄晚君吃惊地问:“方娘子,你怎么……哭了?”

    是啊,她怎么哭了。

    她不是已经想好了,待找到阿袖,就一心一意和方志过日子,再不回洛阳去。也就再不会见那个人。

    然而听到他死亡的消息,就像是一座山轰然崩塌。她被埋在那山的阴影里。她想阿姐会怪她,你怎么没有照顾好他呢?

    她想要辩解,说姐夫娶了王妃,他不需要我照顾。

    没有人听她辩解。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娄晚君怕她出事,也不敢放她回去,找借口留她在帐中,过了三两天才放她走。

    她没有与方志说这件事。她为了阿袖离开王府,离开洛阳,离开之后才又渐渐知道人世艰难。那就像是中间中断了十余年的岁月,她重新开始学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像一个独自面对风雨的人。

    那之后她也反复想过,留在王府的一双儿女,昭熙是不需她操心了,他有云娘呢。三娘却教她记挂,记挂到不敢问。

    “……我以为会是宋王。”她说。

    嘉语“哦”了一声。再听到这个人,她已经很平静了:“他南下回金陵了。前儿传来的消息,娶了苏娘子。他如今也不叫宋王了,是建安王,再过几日,恐怕要改口称吴主了。”嘉语估计宫姨娘就只知道她爹死了,也不敢问她爹怎么死的,不然就不会提到萧阮了——不敢问也是正常的。

    宫姨娘闷闷地道:“那却是可惜。”

    宋王与阿袖订过亲,三娘为了这事儿,气得要逼阿袖给他殉葬。她便知道三娘心里是有这个人的。她私心里想着,阿袖也好,三娘也罢,想来这人做她的女婿是做定了——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结果。

    戏文里说红颜祸水,她可没有见过哪个红颜祸害人比宋王厉害。那么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愣是为了他反目成仇。

    “如果宋王不急着南下——”

    “姨娘!”嘉语打断她,“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

    “可是周……”宫姨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周乐订亲这件事,太委屈嘉语。

    嘉语道:“姨娘从前不是见过他吗?”

    宫姨娘:……

    她从前哪里能想到,就这么个小子敢觊觎她的心头肉。这时候努力往回想,卖相倒是好的,可是洛阳卖相好的小子,何止成千上万。论家世人才,莫说宋王了,就是差李愔也差得太远。

    大约如今,就仗着手中兵马罢了。

    宫姨娘道:“我知道三娘是报仇心切……还有昭熙呢,报仇是男人的事,你……你阿爷要知道你……不得心疼死。”

    嘉语道:“不光为了这个。”到底羞怯,没把话说完整,只硬生生转折道,“姨娘知道,三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的。”

    ——她没敢把昭熙的情况说与宫姨娘听,要说昭熙下落不明,怕宫姨娘说漏嘴;要说昭熙就在军中,又拦不住宫姨娘要见他;就只含混推说不在信都,在外头领兵也就罢了。

    宫姨娘见她如此作答,也是没奈何,只得自嘲道:“三娘如今,是人大主意也大了。”

    嘉语安抚她道:“姨娘且歇上几日,待他得了闲,让他来拜见姨娘。”她也觉得要说服宫姨娘难度略大,不如让那个吹嘘自己很能得小娘子喜欢的家伙自个儿来好了。既然能得小娘子喜欢,想来讨她姨娘喜欢也是不难。

    宫姨娘小心翼翼又问:“三娘可有、可有阿袖的下落?”

    嘉语到如今也知道母女天性,没有道理可讲。贺兰袖便万般不是,对她这个娘还是尽心。她失去父亲,疼成那个样子,让宫姨娘忍受失女之痛,也是不应该。便不动恼,平平说道:“袖表姐如今人在豫州,陆将军那里。待日后局势稳了,姨娘要是思念表姐,我派人护送姨娘过去就是。”

    宫姨娘讪讪道:“知道她无事就放心了。”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阿袖怎么又和豫州的陆将军有了瓜葛。她这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能耐,都不需要她了。如今需要她的,就只有怀中小儿,吃喝拉撒,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

    却听嘉语又道:“当时朔州叛乱,是周郎找到了她,也是周郎护送她去的豫州。”

    宫姨娘:……

    她还能说什么呢,三娘这么护着那小子。

    “姨娘且安心为我准备订亲诸事,不会让姨娘等太久,”嘉语又补充道,“如今整个冀州都在抢收麦子,待仓禀充实,十九兄的大军也该到了。”是生是死,是回洛阳还是去见她爹,在此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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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灿成亲和周乐订亲都定了日子。因公主身份尊贵,所需准备极多,所以反而尉灿在先。两桩喜事连着办,多少有冲喜的意思。人人都知道大仗在即,未必人人都有命回来。都想着热闹一下也好。

    以尉灿与周乐的关系,少不得各方来贺。

    照例出阁是要哭,娄晚君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段娄氏抚她的背说:“出了阁,就是别家的人了。从前那些想头,就都收起来罢。阿姐瞧着尉大郎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你也好,你不要负了人家。”

    娄晚君道:“我是想阿昭。”

    提到娄昭,段娄氏也伤心。从前她们阿兄也是个人物,要不是阿兄没了,也不用二娘这么抛头露面,经营产业,养成如今这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就是碰上公主,也要争上一争——吓,哪里来这么高的心气。

    原想着阿昭也是个能够顶立门户的,谁想又——

    “人家出阁都有兄弟背,”娄晚君哭道,“阿昭到如今,生不见人——”

    原本周乐与她娄家认了干亲,娄昭不在,他背她上车也是可以的,但是如今他以男方长辈自居,自然不可能来背她。也幸好如此,娄晚君想,不然,由他将她送到另外一个人手里,光想想都觉得凄凉。

    段娄氏打断她:“阿韶一直在找,兴许哪天就找到了呢。”

    只要一天没看到尸体,就能骗自己一天人还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人一定在的。

    娄晚君却比她阿姐要现实得多,说道:“父亲年事已高,我出阁之后,家中就只能指着阿奇……”阿奇是她们长兄的遗腹子,今年不过八岁,“……阿姐要记得提点阿韶,莫让他……莫让他们忘了阿昭。”

    段娄氏叹了口气:“二娘糊涂!前儿你算计公主,要不是看在阿昭的份上,你倒以为,今儿公主会来么?”

    “我原也不指着她来”这句话在娄晚君心里转了一转,没有出口。她也知道公主莅临是多大的面子。外头催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大多是军中同袍。娄晚君甚至能听出一些人的声音。周乐不在其中。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要成亲了,再不会有别的转机。嫁给尉大郎,固然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但是也断绝了其他可能。他是很疼他这个外甥,明知道不堪用,还一直留在身边。

    想到真要嫁给这样一个粗人,娄晚君心里忽然充满了恐惧。

    “不能再哭了,再哭妆就花了。”段娄氏提醒她。

    娄晚君没能忍住,伏在她阿姐肩上哭了出来:“阿姐,我心里好苦……”

    段娄氏一怔,她是真没有想到,她这个妹子执念如此之深。她有些慌了:“二娘,这桩婚事,你是点过头的。”

    娄晚君只是哭泣。

    段娄氏渐渐也就回过味来,她只能笨拙地安慰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待成了亲,只要他待你好,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就能忘掉了。”

    其实未必就能忘得多么干净,她想,她有时候还能想起来,那个少年趴在墙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总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你在上面看什么呢?”她仰头问。“看你。”少年红了脸。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阿兄带了段荣回来,把她许了他。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她父兄没有对不住她,给她找的是门当户对、品貌端庄的良人。何况后来有了阿韶。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遗憾——谁没有遗憾?绣娘指下错针,书生落笔错字,将军麾下亡魂,都是遗憾。

    “……人还是要认命的。”她说。

    “那为什么她不认命?”娄晚君脱口道。

    “谁?”

    娄晚君却又不出声了。如果所有人都认命,为什么她不认命?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原本该是怎样的,原本她父亲死了,她兄长也死了,原本她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却想着鸠占鹊巢!

    阿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不知道她娄家失去了什么……

    “二娘……”段娄氏还待劝说,忽然外头鼓噪起来,那声音像是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欢畅,一声接一声,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呼喝。“不会出什么事吧。”段娄氏嘀咕着,吩咐婢子打起门帘。

    娄晚君泪痕未干的一张脸,也往外看去。

    人齐齐让出道来,那马一直走到门外,马上少年的脸在火光里越来越清晰,段娄氏张大嘴,发不出声响。娄晚君也忘了哭泣。

    那少年说:“我回来了。”

    ..............

    娄昭的突然出现被视为天降祥瑞。

    其实方策也一度疑心他早被剁成了肉酱,只是他估计着,开战之前找不到娄昭,他们兄妹迟早被段韶丢进山里喂狼。所以格外卖力,万幸总算找到了,只是伤得重——当时被一刀砍进了心窝子里。

    娄昭听说他二姐出阁,怎么着都要回来。

    方策这时候去段韶跟前缴令,面上不由微微浮起笑容:不管怎么说,命算是保住了。

    .............................

    嘉语这里也是意外之喜:半夏也回来了。

    嘉语上赶着问她这些日子都躲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冷不防嘉言在一旁冷冷道:“半夏姐姐这梳的什么头?”

    嘉语一惊,才发现半夏换了妇人发髻。

    有宫姨娘这个前车之鉴,倒不难想发生了什么,然而嘉语还是呆了一下。如今娄昭尚未成气候也就罢了,日后立功赏爵,岂有不嫌弃半夏出身?就不说无媒苟合,如何过娄昭父母那一关了。

    半夏这年余都在嘉语身边,已经是摸透了嘉语的性子,并不怕她责难,倒是对嘉言——嘉言戴了面具,也瞒不过她这等王府旧人——有几分畏惧。这时候见嘉语脸色不好看,登时跪下来磕头请罪。

    嘉语心里盘算,如果不是这次订亲需李愔出面执兄长之礼的话,兴许看在连翘份上,李愔愿意认了这个妹子也未可知,如今是不成了;周乐也不行,他出面近乎威压,难免招怨……

    她这里不作声,也不叫起,半夏终于怕了起来,求道:“姑娘——”

    “阿言,”嘉语却问,“那些……人如今在你手里,可还听话?”

    如今嘉言手里有一千骑兵,两千步兵,共三千人不到。部分是崔嵬山贼人,部分是始平王旧部,还有部分她从洛阳带出来的陆家部曲,这部分人最少,不过几十人——其余都留在武川镇护卫王妃母子。

    当初“始平王世子”在秦州现身,因为感念始平王父子昔日恩惠而改投周乐的旧部有千余人,当时血勇,过后难免犹豫,毕竟华阳公主不能带兵;六镇降军是他们手下败将,无人能服众;还怕被推出去当炮灰。

    ——军中旧俗,恶战时候,先把俘虏推出去,杀得一个算一个。虽然周乐后来是降了始平王没有错,但是那才多久,他们当中随便一个都比他资历老。就不说他还是被六镇降军推出来的带头人了。

    如果六镇降军有心报复,他们是怎么都逃不过。

    于是路途中陆陆续续又逃了一两百人;一直到冀州,听说周乐要与华阳公主订亲,才又稍稍捡回来一点信心。

    谁知道空降来一个戴面具的严娘子——这世道,女人都能打仗了吗?起初不服,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严娘子的治军手段颇得世子真传。渐渐地谣言四起,最离谱的说法是严娘子其实是世子妃,她早就逃出洛阳城了,不过是怕连累谢家,所以不敢声张;不过更多人相信严娘子只是世子身边姬妾。

    无论哪个身份,她背后有世子是肯定的。

    嘉言不制止这些流言,跟她来冀州的陆家部曲嘴上都安了锁,横竖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亮军法。始平王旧部先服了,反过来帮着压服崔嵬山的贼人,一来二去,这月余时间虽然辛苦,好歹把军队带了出来。

    如今冀州各部,要说步兵,自然周乐占有压倒性优势,他手里有两万余人,要论骑兵,则周乐也不过三千,嘉言一千,周昂千五,冀州其余豪强各处部曲,来历既杂,号令不一,防守也就罢了,真大战起来只能做个补充。

    始平王旧部到这时候才真真放下心来:周乐能拨出这么多兵甲粮草给严娘子,可见对于给始平王报仇这件事出自真心。

    ...................

    嘉言这时候听她阿姐问及,也就笑道:“阿姐莫要小看我。”

    嘉语道:“娄将军安然回来,方氏兄妹算是保住了性命。我瞧着方策是个狠人,要是阿言你降得住——”

    “阿姐要用他?”嘉言奇道,她是知道她阿姐在这人手上吃过苦头的,她可是想好了双倍奉还。

    “我记得他也是世家子,”嘉语指着半夏道,“想给这丫头找个出身。”

    半夏也没有想到嘉语闷了半晌,却是在给她找出路,顿时流下眼泪来。狠狠给她磕了几个头,说道:“姑娘——”

    嘉语伸手扶起她,说道:“娄将军前程远大,你跟了他也是好的。”停一停,却笑道,“只是……我却用不起将军夫人做婢子了。”想这个丫头跟了她两世,总算该有一世,有个好点的结局吧,她想。

    半夏也知道这时候原该顺着她的话说“半夏永远是姑娘的婢子”,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口,她想她和姑娘这年余动荡,原也不需要说这些矫情的话;平心而论,能做人上人,谁愿意做个被呼来喝去的奴婢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网上看书体验和看纸书不一样,容易略过一些东西,也有背景冷僻的缘故,有的人没看明白或者受套路文影响比较深会认为逻辑不对……所以会写作话。

    不过我还是全部删掉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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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6.洛阳风云

    有时候元祎修会忍不住想,

    如果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他的堂弟元祎钦,他会怎么处理眼下危机,是否会有更多人心甘情愿俯首听命,而不必如他朝惕夕厉,战战兢兢——那简直是必然的。

    他天然具有继承权,

    不像他,

    在法理上有致命的弱点。

    之前攻陷洛阳,

    还能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后来收拾远道而来的吴军,

    是扯上始平王,

    如今——在他和华阳公主之间,谁会信他为始平王报仇?就是萧阮会掉头杀个回马枪,也比他来得名正言顺。

    河北燕朝腹地,

    离洛阳就这么远;又地方富庶,人口繁盛;冀州不听号令,

    其他州县岂有不效仿的,

    一旦成了气候,就是四分五裂;种种,

    都是心腹之患,元祎修如今早没了三个月前的春风得意。

    这一切怎么开始的?绍宗归顺,却放了六镇降户去冀州就食;元昭叙进朝,

    却留下华阳这么个尾巴。他也不知道是该怪萧阮夫纲不振,

    管不住娘子呢,

    还是怪华阳不识大体——好歹她也是他燕朝公主,

    享受他燕朝食邑,怎么就不以大局为重呢?燕朝四分五裂,她这个公主能得什么好?

    但是血亲复仇这件事,自古有之,自古以来,都以为是义举。他最多也就能否认始平王的死和他有关。实在不成,把元昭叙推出去也是可以的——如果推得出去的话——就怕华阳并不因此罢手。

    而他登基的合法性又进一步被削弱。

    想到这些后果,元祎修着实恼火。虽然王政一再安抚他,说天下乱势,非一朝一夕。他从前所见繁华,不过是以天下富庶,涸泽而渔,供洛阳淫.乐,到姚太后执政后期,政令就已经出不了京畿。

    又鼓励他说,当此时势,合该圣人力挽狂澜。

    他倒是想,可是崔九郎死了,唾手可得的冀州转眼就成了个刺头。王政去信都,他是一万个不赞成,生怕他有个闪失,他身边可再没有第二个如此得他信任的人了——元昭叙自然不可信。

    出发之前诸事具备,他也指望他这一去马到功成,结果又灰头土脸回来,万幸人没事。

    元祎修对于信都声称的“始平王世子在军中”是一万个不信,没见到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也不信。他是恨不得砍下元昭熙的头,给他高高挂在洛阳城门口,让天下瞻仰——让你们信他还活着!

    可惜他不能。

    洛阳城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元昭熙。连他从前在羽林卫的那些心腹也都消失了个七七八八,活着是严刑拷打,打死了都还是一句不知道。恐怕是真不知道了。

    何况他如今还指着元昭叙和绍宗带回来的始平王旧部给他去河北打仗呢。

    说来可笑,元昭叙与绍宗所领,都是始平王旧部,听说要去河北收拾六镇降军,竟都欢天喜地过来领命。底下人就是好糊弄,不好糊弄的人好收买,不好收买的人还能分化,实在不成,不是还有镇压吗?

    所谓帝王心术,说穿了不过这些。

    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一切,毕竟还是有个底线。要他如今就反咬一口,说始平王父子有弑君之嫌,恐怕军中立刻无所适从。所以便是他有把昭熙抽筋扒皮的心,这会儿也只能咬着牙捧起他们父子。

    何况还有个谢氏在洛阳,把元昭叙那头压得死死的——从她喊出“降天子不降元昭叙”开始,他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亏他当时还为了把她逼出那个该死的始平王府沾沾自喜。

    他把始平王的爵位赏给元昭叙,原是水到渠成之事,谁想竟惹来从宗室到臣子齐心协力的抵制,要不就声称“王爵岂能随意与人”,要不就直接问“世子自有后嗣,难不成武威将军要认世子为父?”

    元昭叙:……

    反正元昭叙是爵位也拿不稳,王府住不进去,娘子和妹子还被带走,到朝上再这么一闹,元祎修也有点索然无味,改封了他临洮王。

    元祎修发狠时候也想过,反正始平王没了,只要时间够久,始平王旧部慢慢地也能死心塌地地归顺,没了这些,始平王世子就算还活着,是个废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始平王世子要是废了,谢氏这个世子妃就更不足为惧,捏在手里也没有大用:威胁华阳公主恐怕还差了点——玉郎没了,华阳连萧阮都能舍得下,还有什么舍不下?保不定还巴望她嫂子早点去陪她哥呢。索性就逼她改嫁,也断了始平王一脉的念想。

    他原是想找几个门第过得去,人品不堪的世家子轮番上谢家提亲。谢家起初定然不肯,使得下水磨功夫,就是谢礼夫妇忍得住骚扰,这日子久了,亲族闲话也能把人逼死——到时候看她是嫁是不嫁!

    不过没等他实施这套计划,就有人找上门来。

    “王叔为广阳王兄求娶谢氏?”元祎修惊了个目瞪口呆。他倒不知道他那个瞎了眼的王兄还有这等雅兴。

    “可不是,”宜阳王叹气说,“那孩子,心眼实着呢。之前,谢氏与十三郎订亲之前,原是与五郎订过的,只是后来,咳,圣人也知道,那时候始平王势大,十三郎闹着要娶,谢祭酒也是没办法……”

    元祎修瞧着他王叔这一脸悲不自禁,心情颇为复杂:这哪里是始平王势大的问题,这明摆着是你家五郎瞎了眼睛的问题好吗!

    当然他也知道宜阳王这个说法,其实是为了讨他欢心。但是听这口气,广阳王还是很稀罕谢氏。开玩笑,他想逼谢氏改嫁,可不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虽然嫁给个瞎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么想,面上一本正经回绝道:“王叔这就是为难我了,都说谢氏与十三兄情义甚笃,如今十三兄尸骨未寒,谢氏岂肯改嫁?”

    宜阳王叹着气:“谁说不是呢,要不我怎么说那孩子死心眼。他说他听说圣人要打仗,又听说前些年姚氏挥霍得厉害,唯恐国库空虚……咳,其实有圣人在,国库哪里用得到他这么个瞎子来操心。”

    “王兄心忧国事是好事啊。”元祎修微微一笑,便有些意动。广阳王这么个瞎子,手上能有多少子儿,素日也没人留意,不过宜阳王巨富,在洛阳是排得上号的,既然他巴巴来求他,恐怕数目不会太小。

    又故作为难:“这事儿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今谢氏回了娘家,改不改嫁,自然她父母兄弟做主,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不好越殂代疱。”

    “我也是这么和那孩子说的,”宜阳王一张脸都皱了起来,“那孩子就是听不进去,我做叔叔的,一想到我那可怜的兄长就只有这一点骨血,又早早去了,这孩子瞎了眼睛,孤苦伶仃的到这个年岁……”

    话到这里,假意掺着真情,竟掉下眼泪,“是我这做叔叔的无能,这么多年,连门亲都给他说不上……要是圣人肯配合,我、我就是捐出半数身家也是甘愿的。”

    半数身家。宜阳王这些天每每想到这四个字,伤心得连睡都睡不着。人消瘦了老大一圈。

    那孩子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她不娶啊。半数身家,他容易吗他,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白道黑道,吃喝嫖赌,才攒下这么几个字儿,他倒好,张嘴就是半数身家——敢情不是割他的肉他不心疼!

    宜阳王这里哭得老泪纵横,元祎修也诧异了,莫非大伙儿素日里都看走了眼,他这个王叔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叔叔?

    他原先还在算计广阳王能有多少身家,这会儿听到宜阳王声称愿意捐出半数,心里就乐开了花:这羊肥啊!

    有宜阳王带头,要洛阳宗室都有这个觉悟,就算那些个州县刺史,那些不拿钱不干活的骄兵悍将一齐向他发难,他也都不愁了!

    他努力绷住脸,与宜阳王说道:“难得王叔这份心——”

    “陛下!”忽然有寺人走近来,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元祎修大喜,匆匆与宜阳王说道,“王叔勿忧,这件事就包在十九郎身上了——”

    宜阳王也不是个不识趣的,立时起身道:“臣告退。”心里却在想,是谁呢?谁进京能让十九郎喜成这个样子?

    寺人领他出宫,远远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匆匆进了德阳殿。

    ................................

    元祎修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就好像从前他没想到他能有天子之份。

    自正始五年陆氏被废,人都以为陆家一蹶不振。唯王政劝他待陆家以礼,又以“当初姚氏掌管后宫,陆皇后怎么没的最后也没有定论,兴许是冤案也未可知”为由,下旨起出陆氏尸骸,陪葬先帝。

    虽然没有复其名誉,也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已经得到陆家的感激涕零。下葬之日,南阳王妃哭得昏厥过去。南阳王也为王妃上表谢恩,元祎修因此有复用南阳王元祎炬的意思,却被王政拦住。

    王政问他:“陛下用南阳王,可有合适位置?”

    这还真问倒了元祎修:世人皆知,元祎炬从前是羽林卫统领,后来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但是这个位置要紧,除了骨肉至亲,元祎修哪里放心给别人。他手里人马就这么多,也匀不出给他元祎炬。

    要外放做个刺史,恐怕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招怨。想来想去,只有作罢。王政又与他说:“陛下勿急,有的是机会。”他当时不解,到这时候方才明白过来:王八郎说的机会,就是陆四吧。

    陆家世代镇守边境,就是陆皇后因罪致死,也只是将陆家诸人降级留用,并没有一撸到底。这就给了陆俨机会。

    正始六年,始平王奉命到豫州,见陆俨所部军容整肃,十分欣赏,破格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后来始平王被急调北上,紧跟着皇帝驾崩,太后惨死,洛阳自顾不暇,陆俨以豫州为基础,慢慢蚕食附近州县。

    这也是萧阮领江淮军南下,越近豫州越谨慎的原因。

    又半年过去,陆俨趁着各方角力,远交近攻,渐渐地把整个河南道拿到了手里,麾下人马也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因听说陛下要对河北用兵,”他这时候伏于玉阶之下,奉上表章,“豫州,广州,颍州,洛州,扬州……河南道十三州刺史联名,嘱我带兵听从陛下号令。”要放在太平时节,十三州刺史敢如此串联,上位者脸都能青掉。

    偏偏元祎修并非太平天子,他的诏书出了洛阳,听不听话,就看各地州县良心了。因心中甚喜,问道:“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五万,骑兵一万。”

    “如今都在哪里?”

    “仍屯守河南道,等候陛下圣旨。”

    元祎修不由自主起身,走下玉阶,双手扶起他:“陆卿是天饷我耶。”

    陆俨垂头,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过,重回洛阳,会是这般光景。

    他从前想的是吴国入侵,他立下战功,得到天子召见,以他的功劳,重振家声。然而现实是,吴军初次入境,打的为天子复仇的旗号,再次入境,洛阳传旨让路。

    至于此,知国事不可为,起初一腔热血,慢慢就凉了。

    与贺兰重逢,算是另外一个契机。

    重逢之时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再仔细看她的眉目,他是无论如何也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面黄肌瘦、手足粗糙的女子就是当初中秋月色里,娟秀如梨花的女子。

    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不知道。

    她说:“求将军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救救我家三娘。”那时候宋王杀了始平王,还是天下共识。

    她是被当初奉华阳公主之命前去杀她的人逼到豫州,她只字不提,只求他救华阳公主。他有时候疑心华阳真的期待被救吗?她真的愿意离开萧阮吗,哪怕是因为血海深仇?要知道正始六年,她就曾为了他逼贺兰殉葬。那时候他问过贺兰要不要跟他走,她的笑容十分凄凉,她说:“将军救不了我。”

    他记得她的这个笑容。

    后来再回头看,也知道她是对的,是华阳公主要杀她,是洛阳顶尖几家宠臣之间的角力,那背后的利益牵扯、两国关系,他陆家自身难保,他连四娘都救不了,怎么去救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凭什么?

    重逢之后,她比从前拘谨多了。他不知道她是自矜咸阳王妃的身份,还是背后时时有支箭对着,又或者是因为那之后,他另娶,她别嫁,原本就两不相干了。她求他说“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而不是“你我有故”。

    可见她并不相信他与她从前那点旧情,是她可以依恃。总是他不够强大,从前不能护卫四娘,如今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不不不,从前那是在洛阳,他背后是风雨飘摇的家族,面对太后与天子;如今在豫州,他麾下兵强马壮,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过一介流匪——他有什么可怕?他如今懦弱到面对一介流匪都要退避吗?

    他留下了贺兰,就算是为了四娘,也不能让她再落到华阳手里。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袖娘。

    .......................

    贺兰袖站在窗前,看窗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她又回到了洛阳,真的,简直像做梦一样。

    陆俨这次进京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回家。他如今进宫面圣了。贺兰袖并不是不知道陆严不是太好的归宿,但是……只有他了。在周乐和陆俨之间,一条死路,一条生路,根本不用选。

    没想到她最终还是和萧阮没有缘分,贺兰袖几乎有些自怨自怜地想,她原本以为上天给她再一次机会,是为了得偿所愿。

    却原来并不是。

    三娘也没有得到。

    她倒不奇怪嘉语不肯跟萧阮南下,她也不傻,在洛阳还有个依仗,去了金陵,还不知道受到怎样的磋磨呢。到头来都便宜了苏卿染。她有时候疑心苏卿染是不是也死过一回,不然怎么有这样的运气。

    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三娘也就罢了,如果是苏卿染活过来,头件事肯定是咬死她。想到这里,贺兰袖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

    既然已经是不可能和萧阮再续前缘了,她倒也想得开,横竖天下未定,她还有机会。

    ——周乐从前死得早,连长子也死得早,不到而立。次子篡位登基,后来闹了两三次兄终弟及,摊上两个熊孩子,国力迅速衰弱下去,建国二十八年,亡于宇文氏之手。统共也就娄氏过足了太后瘾。

    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些,三娘不知道,周乐也没能问出来,更别说其他人了。贺兰袖很有种天下风云尽在手中的错觉。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迎着风,敬自己一杯:她能活到这时候,实在是很不容易。当初三娘逼殉,差点就着了道。好不容易抓住咸阳王这根救命稻草,又不过一时血勇,并无长策,到头来怪她连累他贬出洛阳。

    她连累他?可笑,他是不知道他从前怎么死的吧!

    如果母亲还在洛阳就好了,酒入肠中,贺兰袖到底叹了口气,在洛阳就能等到她回来。三娘怎么就不能看好她!她从前是为了三娘留下,这一世,却为了寻她北上,她这个娘亲,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并不看好元祎修与周乐的这一战。诚然周乐从始平王手里拿到的人马不如从前。他的基本盘还是六镇降军——没有经过始平王整训的六镇降军。但是看看元祎修手里的牌吧,哪怕有一张能服众的呢。

    首先得位不正,天下州县原就在观望之中。

    要知道,当初洛阳城破得太快,天下人来不及反应,后来始平王兵临城下,却是一场预告过的长途奔袭,仍不见州县勤王。他这半年里又打又拉,才好歹名义上得到天下效忠,其实位置坐得还是不稳当。

    这次出兵,就是一个考验。

    考虑到洛阳人马有限也好,或者是消耗州县的对抗之力、收敛人心也罢,在贺兰袖看来,迟早会演变成天下州县联军与冀州的决战。云朔七州破敝不说,其余州县隔岸观火也有两三年了,没见过血的,算什么兵?也就陆俨手里六万人马稍稍强一点——但是陆俨的身份资历,又哪里能服众?

    河南道也就罢了,他家原就据有豫州。

    燕朝旧例,这种大仗非宗室不能统帅。可惜咸阳王死了。如今宗室里能拿得出上战场的,总不能指望宜阳王吧?

    如果她猜得不错,统帅多半是会在元昭叙和元祎炬之间。元昭叙对上周乐没有胜算,元祎炬也没有。就不说河北于周乐是主场,于元祎修的联军是客场,人马多,自相践踏起来,可比人马少还厉害。

    不过,这刚刚好也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那就好像周乐趁着云朔之乱,收了六镇降军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除掉背景普及的作话,其余我都删掉了,当时是连载和大家唠嗑,后面人看的话就影响了,还有人说我故事里没解释清楚所以喜欢作话。

    讲道理大多数读者熟悉的古代背景都是架空……不过算了,看懂看,看不懂点叉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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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7.海棠花谢

    谢云然每天都临一幅字。

    她知道外头如今怎么说她,

    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免落人话柄。然而比起正始五年初夏的际遇,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偏头去看摇车中小儿。天底下没什么比小儿长得更快了,昨儿看他眼睛还睁不开,过得几日,

    已经水汪汪藏了葡萄;早些日子还是肉团团坐起来费劲,

    如今已经能扶着车沿颤巍巍站起来了。

    玉郎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回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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