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李愔沉默了片刻,方才重新坐下,说道:“……有这么明显?”

    嘉语微笑道:“对六镇降户,应该不太明显。”就算降户中不乏智慧之人,但是人一旦置身于群体之中,大多数都会失去判断的能力。而极少数还能够自己判断的声音,也会湮没在群体的恐慌当中。

    ——万一呢?

    坑杀降卒这种事又不稀奇,何况卖俘为奴也算是燕朝传统了。

    “瞒不过公主。”李愔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收住,“不过周将军被扣下是实。”

    嘉语“嗯”了一声。她没有问周乐和李愔打算离开秦州之后去哪里——也算是心照不宣。

    李愔又补充道:“洛阳来人,在秦州已经有一阵子了。前儿姚平夜袭我营,惊吓到公主,就是他们在后头怂恿。绍将军……恐怕是有心投诚。”

    无论怎么看,绍宗都没有拒绝洛阳的理由:元昭叙虽然没有为始平王父子报仇,好歹在洛阳城外与宋王血战了一场,胜负不论,这个态度还是赢得了大部分始平王旧部的心;如今秦州形势又吃紧。他不赶紧趁着眼下大军还在手里,还有和朝廷要价的资本,到秦州再乱起来,就不好说了。

    嘉语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忽道:“要下雨了。”

    李愔怔了一怔。

    “都说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嘉语笑道,“我想考一考先生,这雨,几时能下下来?”

    李愔:……

    别说,这还真是基本功。他从前在洛阳不过纸上谈兵,这两年也算是练出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何以突然提及天色,却还是多看了两眼,说道:“草原上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看这云层的厚度,半个时辰之内,必然有雷雨。”

    嘉语点点头,说道:“那就拜托李郎君帮我准备盔甲,纸笔,朱砂,以及——昔日我阿兄在军中时同色的马,我们还有半个时辰。”

    李愔忽然想起昨晚,她没说完的那句“汉光武帝”,他好像有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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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宗要杀周乐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绍宗身边人透的口风,不知怎的就一传十、十传百了。恐慌和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

    云压得低低地,重得每个人弯了腰。

    女人抱着孩子哭泣,他们原本就是乱世里最容易被出卖的一群人;男人杀气腾腾地磨着刀,抓紧手里削尖了头的木棒,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他们早就走投无路了,从两年前朝廷放弃他们开始。

    不是每个人都识字,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劳什子周将军。不过很多人都记得贺六浑,和他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一起喝过酒,一起猎杀过野猪和老虎。那个少年长了英俊的眉眼,骑射.精妙得让人服气。

    他为大伙儿求情,却被上头问罪,有传得玄乎的,说他已经被绑了起来,申时就要砍头。

    六镇的汉子不怕死,原本就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但是要像牲口一样被卖来卖去,像牲口一样被驱逐了去送死——人不是牲口!与其日后屈辱而死,不如今日为贺六浑死了!

    不知道多少人怀着这样的念头,他们不言不语,却都慢慢往绍宗的营帐逼近过去。

    军中原不许错营乱走,绍宗听到风声,派了人去驱逐,但是几拨人回来,人却越聚越多,渐渐成了气候。

    这时候也没有人敢杀人——怕众怒之下,被撕得粉碎。

    绍宗脸上的怒气也越聚越多了:他召见周乐哪里是为了这些流匪!姚平夜袭周营,周乐反手就把人家的粮草给端了,双方官司打到他面前来,他承认他是有所偏颇,但是这流言,这时机,摆明了有人挑事儿!

    他也派了人去喊话澄清,可惜迟了一步。

    就算不迟,恐怕也没多少人信他。他素日里对降军并不算太客气。他是一向都知道周乐这小子在降军、尤其怀朔降军中颇有人望,但是人望高到这个地步,绍宗端着酒杯,眉目里压不住杀气。

    他就不信这场闹事和这小子全无关系!

    拿这些流匪要挟他?绍宗咬着牙冷笑,他要这样就被这小子拿住了,那才真他妈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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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1.英灵不远

    平心而论,

    绍宗承认周小子讨人喜欢,连他那个素来不苟言笑的表舅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才在表舅麾下几天!

    绍氏祖传的兵法大家,出过不少能人和猛人,虽然后来败落了。绍家的败落还不同于陆家与穆家,穆家不过是在朝中边缘化,

    他家是在反复的建国、亡国和复国的轮回中耗尽了元气。

    但即便如此,

    在用兵上他也绝对有资格瞧不上野路子出身的周乐。

    这时候森然道:“周将军,

    你这是要造反?”

    “绍将军言重了!”周乐低眉顺眼地解释道,“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

    “谣言?还能是谁,

    ”姚平笑了,

    打断他道,“周兄弟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那姚将军说是谁,”周乐丝毫都不动气,

    客客气气地道,“你我如今都在绍将军帐中,

    有绍将军看着,

    谁也没三头六臂。当然我也知道姚将军丢了粮草心里头恼,但是那也不能血口喷人,

    平白无故就说是我干的呀。”

    姚平:……

    他真是一口血。

    就是这小子,趁着他们杀人放火回来,黎明前最松懈的时候,

    报复性地抢了他的粮草。这事儿明白得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

    偏他巧舌如簧,

    三言两语推了个干净,

    横竖他是左也不知道,右也不知道。

    如今绍宗军营被围攻——他是幸灾乐祸,就算这小子再怎么矢口否认,跑出来闹事的总是他周乐的人没错吧。

    绍宗下不了台,他以为他能讨了好去!

    果然,绍宗冷冷道:“那如今这局面,周将军打算如何解决?”

    周乐道:“降军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心中惶恐。他们原不过是因为云朔连年饥荒而流离失所的牧民、猎户、军汉。如今秦州粮草吃紧,朝廷又撒手不管,害怕重蹈覆辙而已。将军允我出去安抚他们几句,也就无事了。”

    姚平又大笑起来:“敢情绍将军派了这么多人出去,都比不得周兄弟金口玉言啊。”

    周乐微笑:“如果姚兄不介意,想要主动请缨,小弟也乐见其成。”

    姚平:……

    “都给我闭嘴!”绍宗厉喝一声,又道:“周将军不是一向都不赞成投靠洛阳吗?”他早就想和洛阳那头握手言和了,然而反对的人不少,周乐就是最激烈的一个——他也知道粮草吃紧!朝廷不拨粮,难道他能凭空变出来?

    周乐道:“王爷提携之恩,周某没齿难忘。”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姚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跳出来道,“周兄弟这么没齿难忘,也没见南下追杀宋王,还不是靠了武威将军——”

    这个话周乐简直懒得驳他,他也知道姚平是个浑人,犯不上与他说道理,就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作罢。

    姚平居然被他这一眼看得无端心虚起来,奇怪,他又没说错什么,心虚个什么劲。

    姚平不明白,绍宗却是明白的:无论杀始平王的是不是宋王,都不过是刀,德阳殿里那位才是握刀的手。但是如今他是天子,他有什么办法?他追随始平王多年,与昭熙情同手足,难道不比他周乐的感情来得深?

    难道他不想报仇?

    问题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要他指望三郎?三郎才多大,他会走路了吗?就不说三郎也下落不明了。眼下是几十万大军,几十万张嘴,每天问他要吃的,那才是眼前当务之急。筹不到粮草,大伙儿一起玩完。

    绍宗是战将,并无经世之才,这焦头烂额,又赶上这些流匪竟然敢给他逼宫——这他妈是要造反啊!

    他要真放了周乐出去安抚,他威信何在?这次安抚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要是受了他们要挟,依赖周乐来解决这场危机,那这军中主帅到底是他呢,还是周乐?绍宗沉默着,眉目却越发锋利起来:这场危机当然是周乐的谋划;抢姚平粮草的当然也是周乐;反对与洛阳和谈的,还是周乐——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杀了他,他想。

    把人都调过来,镇住这些不安分的东西,杀鸡儆猴——杀一千降军的威慑力都不如杀周乐一个。

    杀了他!

    周乐看着绍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要糟!

    可惜已经迟了,绍宗打定主意要干掉这个碍事的家伙:“来人!”他叫道,“拿下周将军!”

    周乐被推出军营的时候,云层已经厚得像岩石,严严实实遮住了天空,把远处直刺苍穹的孤峰衬得几分悲壮。绍宗能有这等决断,实在在周乐意料之外。

    可惜了。

    他原本是想从绍宗手里讨个调令——毕竟绍宗是始平王指定代理人,名正言顺。

    周乐环顾四周,距离他最近的是绍宗调来的亲兵。绍宗麾下多为始平王旧部,始平王旧部人数不如降军,但是装备精良,加上行之有效的指挥,战斗力就不是群龙无首的六镇流匪可比。

    只能仗着人多了,周乐默默盘算着。

    他身后执法的将士手持虎头刀,也在默默盘算——他盘算的是行刑的时间。

    随着沙漏一点一点落下,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蠢蠢欲动的降军,严阵以待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打算喋血,多少人打算拼命。

    一触即发的形势,恰如一触即发的天气。忽然间人群中起了骚动——这时候的骚动,戳在一触即发的人心上,几乎把所有目光都引了过去。那像是突然出现的一匹快马,马上银枪白马的少年身姿挺拔。

    顷刻就逼到面前来——其实并没有那么近,但是因为马快,几乎所有人都错觉那人是直接冲到了面前,错觉以为他们看清楚了——其实尚有十余步之遥。

    六镇降军也就罢了,守在周乐身边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脱口叫道:“世子!”

    “世子殿下!”

    不知道多少人泪流满面,几乎要跪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是世子、世子还活着!

    然而始平王世子并不说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又消失了。

    一片白绫,孤零零从空中落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白绫上鲜血淋漓一个字:仇。

    “轰隆隆——”随着白绫落下,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像剑,横亘一干人心上,随即,大雨倾盆。

    绍宗是百战之将,照理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但是这时候他坐在座上,捏着酒杯的手在抖。

    出现得太巧。

    兴许是伪造,横竖谁也没有拿到那张白绫。

    血淋淋的字。

    隔了这么远,谁能够看清楚。

    他心里反复着这些念头,像七八只葫芦在水上,按下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他这帐下昭熙的亲兵不少,昭熙回洛阳时候亲手交到他手上,他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容:“都是好儿郎,表哥莫要亏待了他们。”

    他当时一口应道:“阿熙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你的人,待你回来,自然还归你。”

    那时候他们并肩看红日遥遥落下,意气风发——谁料他一去不复返。绍宗比昭熙大七八岁,很小就跟了始平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洛阳和平城,莫说华阳姐妹,就是王妃都拜见得不多,但是和昭熙,几乎就和亲兄弟一样。

    始平王父子死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也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稳得住,才镇得住。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这个时候,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用在镇住这些骄兵悍将,保住云朔不乱上面。

    一直到这时候。

    外头纷纷攘攘地喊“世子”、“世子殿下”,他才忽然惊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哀悼一下,这个被他当做弟弟的年轻人。英年早逝,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他还那么年轻。他死得……得有多不甘心啊。

    所以他最后给他一个“仇”字。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留给他一个血写的“仇”字。

    如果是真的话。

    他都不等他出帐,不等他去见他最后一面。绍宗忽然惶恐起来,也许他其实是怨他的吧,怨他不给他们父子报仇。他父子这样信任他,把所有的人马都交给他,让他节制一方,他却不能为他们报仇。

    所以在他要杀周乐——那个矢志报仇的小子——的时候,他的魂灵从幽冥之地回来,回来告诉他,要以血还血,给他报仇。

    绍宗几乎是苦笑着看自己的手。他这一生,原不过想安安稳稳阵前杀敌,挣个封妻荫子。他自知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天高地厚的野心,他唯一会的,唯一擅长的,不过是打仗,安安稳稳地打仗。

    报仇太难了。与朝廷为敌,做乱臣贼子,乃至于落草为寇——那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有过那样一些为天下而战的祖先,他们的勇武与梦想,耗尽族中精血,到他,已经只想安安稳稳做个人臣。

    何况也许是假的呢,即便是——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出现?军营自古煞地。隔得又远,军中能有几个识字郎,能认出昭熙的笔迹。虽然他们都说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世子!”

    如果是真的呢,绍宗翻来覆去地想,也许是假的……直到周乐被领进帐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绍宗犹豫了片刻,亲自上前去给他松了绑。

    退回到座上,沉默良久。他倒是没有想过要问周乐看到了什么,他嘴里的话,自然是会朝他有利的方向说。何况在场他自己的亲兵也足够多。一个两个可能眼花,几百上千人,焉有眼花之理。

    人,是确确实实出现过了——无论真假。看周乐这个表情,也不像是早就知道。当然并不排除他演戏。

    索性什么都不问,只问:“周兄弟打算如何安抚这些六镇降户?”

    周乐也迟疑了片刻。在他看来,绍宗多少会问上一两句的人,他直接就跳了过去。不知道是信了呢,还是不信。思来想去,还是赌了一把,说道:“秦州如今地少人多,不是久留之地。”

    绍宗看了他一眼。人人都知道秦州不是久留之地。

    “我想问将军讨个调令,”周乐道,“调我部转进冀州就食。”——这里没吃的了,我打算带我的人去冀州讨口吃的。这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问绍宗要了冀州做驻地。谁来提供粮草?冀州税收。

    换句话说,他是彻底不指望朝廷了。

    如果没有方才的意外,这句话能让绍宗焦躁:冀州又不是他的地盘,没有朝廷的调令,他一个镇北将军,哪里能把麾下调到河北去!

    但是他明白周乐来问他要调令的原因:除了本身镇北将军的官职,又如今是代理始平王坐镇云朔。当然要仔细说,始平王其实也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从来始平王仗着太后,这种事先斩后奏没少做。

    当然周乐要这个调令,主要还是为了防备同袍:有调令在手,他就是名正言顺奉命行事,他去了,其余人就不能跟他去河北抢地盘。

    绍宗道:“我给你调令,冀州可以不理。”莫说他的调令,就是朝廷的调令,在冀州那个豪强林立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好使。

    周乐道:“末将明白。”他又换了称呼。

    绍宗没有理会,也不叫人,自己取笔墨写了调令,拿印的时候怔了怔,终于没忍住问:“那个字、当真是阿熙的吗?”

    他知道周乐在昭熙麾下做过亲兵,虽然不是太久,未必就见过他的字。

    周乐料不到他先前不问,到这临门一脚倒又问起来。想了想,说道:“末将惭愧,其实看得不是太清楚。那血……书落下来,很快就不见了。”

    “人也说不见就不见了。”绍宗叹息一声,抓着印按了上去。

    周乐提着的心,到这时候方才落实。却道:“那人……虽然有些距离,但是样子……确实是像的。”

    绍宗“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兄弟一场,他不见他,也是一种惩罚。

    “我知道将军的难处,”周乐拿了调令,忽又说道,“我先前听说世子妃有孕……世子没了,能保住世子妃和小郎君也是好的。”没有人知道世子妃生的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但是话总会往好边说。

    “你去罢!”绍宗催促道。

    周乐回到帐中,雨已经住了。第一眼看到帐中女郎,不由摇头笑道:“却哪里来的胆子!”

    李愔问:“将军调令到手了吗?”

    周乐扬了扬手。

    李愔问:“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周乐点点头,“免得夜长梦多。”

    李愔应了声,出帐安排。半夏捧了干的衣袍过来,伺候他换上,案上姜汤,兀自热气腾腾,周乐喝了一口,笑道:“半夏是越来越能干了。”半夏哪里敢应,退出几步,当了瞎子和聋子。

    周乐喝着姜汤打量嘉语,看得出是卸了妆。这时候来看,又怎么都不像了。大约是离得近的缘故。当时骑在马上,掩饰了身高上的不足。盔甲撑住身量,再加上兜鍪修饰了脸型——剩下眉目总是好收拾的。

    猛地一笑道:“眉倒是不需另画了。”

    嘉语:……

    这瞧了半天,就冒出这么句话来。

    其实乍看,嘉语和昭熙确实不太像,但是真把五官零拆了,一件一件来分析,却又各有酷肖之处。这大约就是一母同胞的好处了。

    莫说周乐,李愔当时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脱口问:“难道公主……难道公主一早就打算这样做了吗?”

    嘉语当时从容应道:“虽然同是父亲血脉,但是三郎尚小。就算前线将士为他拼了一腔热血,也不知道其中艰难可贵,但是阿兄就不一样了。不说阿兄在军中人望,就单论他日酬功,也比稚子公平。”

    李愔道:“可是世子已经——”

    “我阿兄还活着。”嘉语斩钉截铁地说。

    李愔:……

    如果昭熙还活着,无论如何,周乐不可能不与他这个谋主通气。难道是华阳癔症了?心里不由生出怜意来。灭门的惨痛,他尝过。也并不戳穿她,只委婉道:“那也须先找到世子再说。”当真昭熙仍在人世的话,号召力自然强过三郎百倍。

    一念及此,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华阳提及汉光武帝了:始平王府三郎的优势在于名分,但是汉光武帝同样是远支。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三郎那点名分的优势算不得什么。看来华阳是有心扶同胞兄长上位。

    那当然是好的,如果昭熙仍在人世的话。

    “阿兄在洛阳,不得脱身,”嘉语道,“如果他能在河北,李郎君意下如何?”

    这个话嘉语先同李愔说了,这时候倒不急于和周乐说,但是周乐也猜到几分。

    不过出发在即,难得这最后片刻闲暇,周乐也没有提的意思,只笑吟吟与嘉语猜谜道:“我猜,那马下布有地道?”——拥簇在四周的人手自然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将不明真相的群众隔离在真相之外,三娘抛出白绫血字,地道打开,直接下去,在外人看来,不就和“突然消失一样”吗?

    “一时半刻哪里挖得出地道,”嘉语没好气地说,“就是个坑,大坑!”坑上盖了木板,简单的机关,一翻就下去了。那坑极深——掉下去才知道有多深,嘉语很怀疑挖坑的人从前是猎户,还是专捕老虎的那种。

    周乐想了一下当时情形,忍了忍,问:“摔疼了?”

    “那倒没有,底下还有马呢。”嘉语道。

    “那马做错什么了,三娘要这样对它?”周乐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

    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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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绍宗真敢拿人开刀小周也是有点意外……

    小周还是很信任李12能搞定这个事,只是没想到李12拿去考验三娘了。

    慕容家其实不好说兵法大家,不过慕容家建国复国和亡国的本事,在魏晋南北朝没有对手(太绝望了)后来基本上元气耗尽……

    就只剩下吐谷浑一枝独秀坚持到了唐朝了……(啥时候灭亡的我没留意)这个顽强堪比小强的姓氏,为大众所知的不过一个慕容冲而已。

    慕容复:还有我。

    慕容垂:真他妈活见鬼!(慕容垂13岁打得高丽鬼哭狼嚎,是个狠角色,他和前后两任妻子的故事也是狗血得不行……居然没慕容复名气大TAT,金庸写慕容复就假托他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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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2.拦路佳人

    信都。

    刺史府红烛高照,

    满座衣冠,歌舞浓,酒正酣,新上任的崔刺史一眼看过去,冀州豪强子弟济济一堂,

    无一缺席,

    颇有些得意洋洋。

    崔九郎前些年过得蹉跎,

    婚事上说一个不成,再说一个又不成,

    京中渐渐就传出不好听的话来。虽然男子不似小娘子,

    迟些也不打紧,但是克妻到底不是好事。一直拖到这年春末,方才定下卢氏娘子。

    也是巧,

    才成了亲就被派了冀州刺史缺,虽然不是清品,

    也不是京官,

    但是他这个年纪,已经足以夸耀了。可见卢氏旺夫——比之家破人亡守寡的谢氏,

    灭门的李氏,崔九郎真是一本满足。

    要说前些年,他是真憋屈。婚事上接连不顺也就罢了,

    仕途也不见长进。不敢和李愔、郑忱这些风口浪尖的人物比,

    连随遇安这等清客帮闲都爬到头上,

    也是没天理了。不知道多少人背后笑话他。

    幸而——

    崔九郎抿了半口酒,

    面上飞红。他倒不是全无自知之明,也知道元祎修派了他来,多少是看中他崔家的影响力。既是如此,他就给他看看冀州第一名门不是浪得虚名。

    崔九郎左右看看,他右手坐的周二郎。原本以周家在冀州的地位,这位置还轮不到他。不过,谁叫周二是他崔家女婿呢。那自然又不一样。崔九郎问周二:“怎的不见你家五郎?”周五勇武,在冀州家喻户晓——不是好名声。太平时节崔九郎是瞧不上这等粗鲁武夫,不过,谁叫这时节不太平呢。

    崔家消息灵通,已经听说了绍宗令六镇流民往冀州就食。崔九郎碍于家教不能破口大骂,心里早恨不得把绍宗卸成十七八块。又听说领军姓周,便疑心和渤海周氏有些瓜葛。

    时人重门第,便没有瓜葛他也能扯出些瓜葛来——他就不信有哪个寒门小子不想和渤海周氏联宗。待联了宗,自有宗法管教,要搓圆捏扁,还不由着他。到拿下人马,那个仗着妹子上位的元昭叙敢在他面前装蒜?

    崔九郎想得美,只觉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却听周二说道:“五郎哪里是个坐得住的,一早就出门浪去了。”

    “五郎今年十五了吧,”崔九郎笑道,“也到了该上笼头的时候了。”

    周二嫌弃道:“五郎性子野,哪家肯把小娘子给他糟蹋!”心里只管吐槽:崔九郎就爱装,五郎都十七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瞧着五郎就好,”崔九郎目光往左右一扫,低声问:“二郎看,李家娘子怎么样?”

    周二知道崔九郎是想通过五郎的亲事把李家也绑上自己的车驾。但是五郎的性子,娶妻这种大事,哪里由得了人。一时只含笑道:“莫要耽误了人家小娘子——府君是有所不知,我家五郎今年是疯魔了,成日里在家里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崔九郎击案道:“果然英雄少年!”

    周二:……

    “府君过奖了,”周二苦笑不得,“这等嘉评,五郎哪里承受得起。”

    就是不肯松口,横竖他借口多,左一个右一个竟让他敷衍到了宴终席散,崔九郎尤殷殷握住他的手道:“二郎只管回去禀报令尊,五郎这里,我去说!这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岂有不愿之理。”

    周二:……

    这日晚宴,周二颇陪饮了几杯,不胜酒力,到上了车,车驾摇摇,着实有些倦了。

    崔九郎不是好相与的人。从前在洛阳,他多少想借助崔家人脉,不得不与他做陪衬。但是并没有得到太多好处。洛阳高门太多了。他周家在冀州还算个人家,到洛阳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与安定姚氏不相上下吧。

    不过人家家里出了太后,又不一样了。

    说到太后,其实他周家也有一位——不过那位只是借他周氏之名而已,正经说来,到底不是一家。

    而且还败落了。

    要说周皇后在位时候,对他周家,也不是全无好处。

    一念及此,忽地车驾一停,周二没有防备,身子前倾,险险没撞到头,不由恼道:“见鬼了?”

    车夫战战道:“二、二郎君,有人拦车!”

    周二怒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这里是信都,不是洛阳!

    “他、他——”

    “周二郎君好大架子。”却是个小娘子的声音。

    莫不是李家娘子找上门来?这是第一个念头——得益于崔九郎念了整晚的李娘子,但是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呸呸呸,李家又不是没人了,崔九郎乱点鸳鸯谱,她不乐意,有的是人过来与他说。

    再说了,不都是崔九郎在自说自话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等等,话哪里就传得这么快了!周二胡乱想着,掀了车帘往外看,夏夜的月光,月光下白衣少女,他怔了一怔,脱口道:“华、华阳公主?”

    酒登时就醒了。

    还真是见鬼了,华阳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跟了宋王南下吗?周二下意识往地上看,疏影横斜,如水墨画。

    “周二郎君别来无恙。”那少女又开口了。他是见过嘉语的,还不止一次,这时候想起来,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

    周二轻舒了口气,下车与她相见,声音亦转柔:“周某方才无状,公主恕罪。”

    嘉语下马:“不知者无罪。”

    周二问:“公主怎么在这里?”

    嘉语道:“我来找周二郎找我何事?”

    周二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又觉得过于荒谬,以至于不待出口,自个儿就先否决掉了。崔家消息快,周家也不慢,周乐领了六镇流民来冀州就食的消息周二也听说了,不过他与崔九郎想得又不一样。

    周乐虽然也是渤海周氏,却是旁支,家里早败落了。败落也就罢了,他祖父是判了流刑去的怀朔镇,这话说来就不好听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洛阳已经渐渐趋于稳定,绍宗虽然把周乐和六镇流民打发了来河北,自己却动身去了洛阳。这是个和解的信号。只要绍宗领军归顺元祎修,那么天下大致就算定了。

    其余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小叛乱,哪年哪月没有,都不是什么大事。

    于他周家来说,跟着崔九郎是条稳妥的路。

    “想周二郎君也有所耳闻,”却听华阳公主道,“我父亲已经——”

    “公主节哀!”

    嘉语略点点头,继续往下说:“……我父亲无罪被杀,我兄妹不能与汝阳县公干休。”

    周二敏锐地抓到“兄妹”两个字——除了当时被仇恨冲昏了头的始平王部将,天下有识之士都能一眼看出来,要杀始平王的不是宋王,而是元祎修,宋王顶多就是把刀,因此并不诧异华阳公主直斥“汝阳县公”而不称“天子”——却猛地抬头:“公主说……世子——?”

    “我阿兄尚在人世。”

    这句话的冲击力,周二几乎是脱口问:“世子如今人在哪里?”

    “军中。”

    “哪个军中?”

    嘉语笑了:“还有哪个军中。”

    其时始平王世子于绍宗帐前显灵的消息尚未抵达信都,周二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那令兄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嘉语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阿兄受伤未愈。”

    “行动不便么?”

    嘉语点了点头。

    周二沉吟片刻:“当时令兄在王府外被人带走,公主可知道那人是谁?”

    “是羽林郎郭金,我阿兄在羽林卫中的左膀右臂。”

    “那郭金如今人在哪里?”

    “已经没了。”嘉语黯然道,“他当时为救我阿兄中了箭,箭伤不治,没多久就没了。”

    “那后来……”周二糊涂了,“后来我听说——”

    “我二姐骗我出府,大得了汝阳县公的心意,我父亲因此迁怒堂兄,堂兄早生异心,与汝阳县公暗通款曲,汝阳县公假造我阿兄头颅,令我堂兄趁天色昏暗送进我父亲帐中,乱我父亲方寸,方才得手……”

    这话一半是萧阮当时推测给她听,一半是她与周乐、李愔商定的说辞,竟阴差阳错,与事实不远。

    “敢问周二郎君,如今冀州,是站汝阳县公,还是站我阿兄?”嘉语猛地抬头,问。

    周二苦笑道:“公主这是为难我了。”

    他心里也清楚,华阳问冀州,其实是问周家。他的表态也很明白:别说冀州了,就是周家,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如冀州大多数豪强所料,周乐想进冀州,必然会寻求冀州豪强的支持,而不是一言不发就开打——那不现实;既然剑指冀州,第一个找的自然是他周家,虽然他从前与周家的往来,并不是太愉快的经历。

    意外的大概是,来的人会是华阳。华阳所说的世子在生,他半信半疑:如果世子在生,而且在军中,没理由绍宗会投诚洛阳。就算是世子担忧妻小,命绍宗佯降进京也仍然说不过去;也只有世子已死,才能解释为什么至今仍打的周乐的旗帜,而不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的号召力不比他周乐强?

    但是华阳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是和崔九郎一起离开的洛阳,自然对元谢氏说的那句“我降天子,不降元昭叙”有所耳闻,这句话却又与华阳所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杀始平王,当有元昭叙的份。

    华阳公主是随江淮军离开的洛阳,绝无可能与谢氏通气——除非她们姑嫂一早就能料到眼下这个局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就算确如华阳公主所言,始平王世子仍在生,要不要跟这个赌,周二也是犹豫。他又不是周乐,光棍一条,他周家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里庙,怎么能和那等亡命之徒相比。

    当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而且周乐到底姓周,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真让他上了位,要不提携自家人,难不成提携别人?而且如果当真如今始平王一双儿女都托庇于他……

    嘉语原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说动周二——开玩笑,事关家族利益,乃至于家族生死,就算他周二眼下敢拍着胸脯说我跟你们干,她也不敢信啊。反而他现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态度才是正常。

    却黯然道:“并非我为难周二郎君。想当初我父亲驻军河北,剿灭贺、卫叛军,颇得冀州豪强襄助,我道……”话至于此,黯然笑了一下,硬生生转折,“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来信都了。”

    周二心里动了一下。他明白华阳提及始平王驻军的用意:始平王当时在河北用兵,豪强襄助,立下军功得到提拔的冀州子弟其实不少。此去不远,香火情仍在。他周家不愿意冒险,未必别家也不愿意。

    总有人顾念旧情,也总有人愿意火中取栗,放手一搏。

    这大概就是始平王世子虽不能亲至,却派了妹子来做这个说客的原因。如果这时候放华阳走,让别家拔了头筹,却又可惜。到底始平王世子不比周乐,周乐会仰仗他们周家,始平王世子却未必。

    对始平王世子来说,周家李家陈家曹家有什么区别。

    如此,还须得与父亲仔细斟酌。

    于是笑道:“我记得公主上次来信都,作客崔家,与我娘子相处甚得。之后一别两三年,娘子也常常提起,如若公主不嫌弃,我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意下如何。”这是相邀的意思了。

    嘉语诧异道:“七娘子如今人在信都么?”

    “可不是,”周二笑道,“去年生了个小子,也不便长途跋涉,就在信都住下了。”

    “恭喜周二郎君!”嘉语道。

    “那公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二可不敢让华阳公主就这么骑着马大摇大摆进他周家的门,忙把车驾让出来——原本他坐车、公主骑马也是不合礼数的。

    他不知道华阳公主此番来信都带了多少人,虽然眼下就只有她和婢子,但是想必还有其他人:以心换心,如果他是始平王世子,决然不会放心妹子孤身一人前来。就算是周乐,也不会这么放心。

    如果始平王世子果然还在世,想拿下华阳去洛阳邀功的人不会少——却不知道宋王怎么就肯放她北归,这个念头在周二心里闪了一下:如果不是始平王世子亲自出马,谁能从萧阮手里带走他的王妃?

    抵达周家已经是亥时末。

    将近子时还不见郎君回来,崔七娘辗转不能入眠。她嫁给周干快四年了,这时候回想初嫁,简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她倒不是后悔,周干对她不错的,只是和她的那些姐妹相比,在前程上未免差了些。

    他仰仗她的娘家,她知道。

    她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独孤如愿的消息,听说他放弃了始平王帐下的前程,回了武川镇。有时候觉得对不住他,但是那时候她看周干,怎么看怎么欢喜。再后来,听说六镇叛乱,席卷七州,又有些庆幸。

    然而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以后都系在周干身上了。周干在洛阳奔走,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到洛阳乱了,方才跟着崔九郎回到信都。回信都也好,崔九郎做了冀州刺史,他在信都也能施展拳脚。

    这样想,她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不如意:周家不如崔家,娶她原本就是高攀,周干又仰仗她堂哥,自然周家上下都对她客气。

    如今又生了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这样问自己。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约就是,她从前在姐妹中出挑,如今夫婿却不如人吧。如今是夫婿不如人也就罢了,她自己选的,她认,但要是日后她的孩子也——

    崔七娘翻了个身,她不愿意想下去。

    出阁之前,想的夫婿无非年少英俊,温柔多情,说话能得她的心,但是到如今有了孩子,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

    忽又想起出阁那日给她吹笛的三娘子来……早该改了口唤公主,不过她记得的总还是那个话不多的少女,她也是到了洛阳才听说她从前的荒唐事,其实细想,她到信都已经是荒唐,后来逼殉表姐,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要说任性,这位比她尤有过之,后来果然嫁给了如意郎君,那又怎样?这如意郎君却害了她父兄。

    崔七娘胡乱想着,就听得外头婢子殷殷道:“郎君回来了!”

    “娘子歇下了么?”周干的声音。

    “已经歇了。”

    “阿曦呢?”

    “早歇了,”婢子笑吟吟道,“小儿郎哪里熬得到这时候。”

    “轻点……莫吵醒了娘子。”

    那婢子吃吃笑道:“待郎君进去,还不是要闹醒来。”

    崔七娘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是红豆……这丫头留不得了。待听到周干的脚步并没有停留,直走进来,心里又稍稍安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然而周干对她何等熟悉,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装睡,心里暗笑,脱了靴子上床来,对着她后颈吹了口气。

    崔七娘不理他。

    “娘子歇得可早,”周干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去书房歇着吧,免得扰到娘子,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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