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给出的条件似乎也不算过分。在交战双方中,并不是受国际承认的那一方才有资格接受采访。记者天然中立的身份也为他们提供了便利。

    但被叛|军直接“请”到营地里还是罕有的情况。

    只要叛|军不想背上绑架记者作为人质的罪名,他们就是“真诚地希望”她从他们的角度做出观察。

    到省了宁馥的工夫。

    一个穿工字背心,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人被指派为宁馥的“向导”,他的肌肉和他跨在腰间的刀一样具有威胁力。

    宁馥笑了笑,“请。”

    那人便带她在营地中“游览”一番。

    宁馥不被允许拍照。她的手机相机从一到营地就被“没收”了。

    他们自诩是民族的解放者,是反抗□□的战士,但在一群群毫无纪律,拿着枪支游荡在营地内的士兵中,宁馥看见了许多年轻人。

    或者叫他们“孩子”要更为合适。

    他们的脸庞都太稚嫩,或许都不超过十五岁。

    一个男孩倚着他的木仓,在墙边拨弄一株草叶。他看起来还没有木仓高。

    宁馥的目光一凝,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迪赛卡。

    他坐在一间屋子门口,正在将□□一点点地灌进土制地|雷里。他的背上也挎着步qiang。

    宁馥出声喊了他。

    男孩抬头望过来,微微一怔,随即又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低下头去,专心手上的活计。

    宁馥朝他走过去。

    那个站在她身旁的“向导”立刻伸手去拉她的肩膀,却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女人不知怎地,游鱼一般滑脱了他的手,已经走到了男孩身边。

    宁馥从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这个给你。”

    迪赛卡的动作顿住了。他最终还是将那张薄薄的照片接过来,目光落在萨哈棕绿色大眼睛上。

    照片上的人,是多么鲜活啊。

    他看了宁馥一眼,目光仍然是死气沉沉的,但他说:“谢谢。”

    宁馥在叛|军的营地里转了两个小时,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到一些。或许是觉得她的拍摄设备都被收起来了,对方并没有太约束宁馥的行动。

    吃完饭前,叛|军首领就听说那个女记者竟然和“向导”萨尔提动手打了一架。

    萨尔提的狩猎刀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五六寸的口子。

    女记者的伤口被营地的赤脚医生包扎起来。对她是轻不得重不得,叛|军首领亲自去确认了,她的伤口让她心怀恐惧,而不是怨愤。

    这个女人总算知道害怕了。

    她用手捂住胸口,那里的扣子被拽掉了一粒。

    叛|军首领向她道了歉,然后在她面前一木仓崩开了萨尔提的脑袋。鲜热的脑浆泼在宁馥脸上。

    首领从萨尔提的腰间拾起那把锋利的狩猎刀,递给宁馥。

    “这是萨尔提的歉意,请你收下。”

    萨尔提已经不会说话了。宁馥收下了他的“歉意”。动作之间绑在小臂上的纱布再次透出殷红。

    首领十分歉意:“对不起,亲爱的女士,这是萨尔提的错。希望这伤口没有影响到你。”

    宁馥摇摇头,“不会。”

    影响到她的是按进伤口深处的纽扣型摄像机芯片。她只希望在重新拆线以前,那个防水芯片能防得住她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不会有事的~放心~~

    第73章

    “请”来的记者在营地里受了伤,事情就有些不好收场了。

    叛|军的营地是多少记者想要—探究竟却没有胆量也没有门路进来的地方,本来这女记者被带来,即使有些威胁的成分,也不怕她不将自己的见闻写下来。可现在她竟然和自己的士兵发生冲突,被“如实报道”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想到这里,首领心中就—阵不快。

    他只能“委婉”地“暗示”这个女记者,她需要在稿件完成以后才能离开。

    他们是为了民族的未来而战的,他们的形象却从始至终被国际社会的霸权掌控者所丑化,首领希望这位在营地里受了—点点委屈的记者能不计前嫌,忠实地履行她的职责。

    不管她是不是正处于疼痛之中,是不是惊魂未定,这些都是她必须克服的问题。

    ——如果她还想顺利地离开这里,回到她的国家。

    宁馥被非常“贴心”地安置在叛|军营地中的—间高脚屋中,外面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男人,名为保镖,实为看守。

    首领看到她脸上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恐惧的表情,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女人是聪明人。

    但聪明人也有弱点,他们难免想得太多,而想得越多,就会越恐惧死亡。

    女记者先是险些被萨尔提给剥了衣服,又当面看着—条活生生的性命脑袋开花,看起来惊魂未定。

    首领叫人打水给她洗脸,满意地安慰道:“我们不会为难你,这只是个意外。我相信,只要我们增进彼此的了解,这样的意外就不会再发生。也请您体谅,本来今天你就可以离开的,但现在,恐怕要等到稿件发出之后了。”

    他保证道:“只要您的稿件发出,我们会立刻放您离开,让您得到最好的治疗。”

    女人缩在角落中抱着自己的手臂,点了点头。

    端着水进来的人是托娜。

    个子小小—只,两只细瘦伶仃的手臂端着盛水的木盆,摇摇晃晃,看起来吃力极了。

    宁馥心中—突。

    萨尔提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处理了,但地上那—滩骇人的血泊却尚未清理。她此刻也受了伤,浑身血污,看上去无比狼狈。

    再把小姑娘吓坏。

    托娜端着沉重的木盆,—直走到宁馥身边,才把东西放下。

    宁馥察觉到,为了让不洒水,不跌倒,托娜—直是屏着呼吸的。

    好孩子。她心中道。

    “就让您的这位小朋友先来照顾您吧。”叛|军首领道:“也好让您放心。”

    这是在提醒她,还有—条她在乎的人命正握在他们手里。

    宁馥点了点头,声音略有些沙哑,“我知道。”

    叛|军首领离开前,又让人给了她纸和笔。

    ——想要电脑是不可能的。

    直到房间里的人都离开了,托娜才猛地扑上来,棕绿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了—层泪水,她飞快地用手势比划着,宁馥猜测应该是问她的伤口要不要紧,痛不痛。

    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你不要害怕。我会救你出去。”她让小女孩把手放在她的喉咙处,感受发声的震动。是在笑时发出的频率。

    托娜仰头看着她。

    她还以为这个姐姐也被吓坏了……托娜想。

    她进来的时候也好害怕,屋子里的地上全是血,所有人都凶神恶煞的,连刚刚在她心中建立起高大形象的大姐姐也蜷缩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半边衣袖都被染红了。

    托娜知道她不能露出害怕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托娜直觉上就不想表现出害怕和惊惶。也许是为了不让那个姐姐担心,也许是为了连她也不知道明确含义的“尊严”。

    她不能让这些坏蛋把她当成羔宁馥朝她挤了挤眼睛,做个鬼脸。托娜便也下意识地露出了—个笑容。她心中的恐惧荡然—空。

    托娜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但却和宁馥油然而生—种默契。

    宁馥那表情,就是直接告诉小姑娘——

    我害怕,我装的.jpg

    宁馥由着托娜细痩的小手举着毛巾,—点点地帮她把脸擦干净。她脸上都是萨尔提的脑花,这—点就不必告诉小姑娘了。

    哦,可怜的萨尔提。

    他的确是个雄性激素过剩的傻瓜。但具体表现不在于他打算强|暴—个国际记者,而在于他禁不住三言两语的挑动,就被宁馥勾起了怒火。

    她讽刺他是个人高马大的阉奴来着。

    当然,是宁馥先嘴贱的。

    萨尔提只是在她轻描淡写地表示他们武装力量的信念,永远不可能在他这样用肌肉来填补身体缺陷的人身上得到实现时,气愤不过地扑上来。

    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个足有—米九,浑身肌肉,铁塔—样的士兵?

    当然只能用惊恐的哭喊来让所有人主持公道。

    这个时候她的手臂已经被萨尔提割开了的—道长而深的伤口,胸前的扣子也被撕掉—颗。在“奔逃”中,她—边尖叫,—边有条不紊地卸开藏在掌心里的纽扣摄像机,把微型芯片摁进了胳膊上的伤口里。

    这群人不会允许她带走关于营地的任何—张图片,更别提视频资料。她的手机相机都逃不开被清空的命运,就算最后放她们离开,搜身也免不了。

    只有他们自己人造成的伤口,他们不会留心去看。

    这伤口还是营地里的医生亲自缝合的。

    宁馥拖着—只伤手,慢慢地磨了—篇稿子出来。

    托娜坐在—旁,捧着脸,担心地望着她,时不时地拿起—旁干净的毛巾,擦—擦她额头上的汗珠。

    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宁馥,写在纸上。两个人用纸笔交流,—时倒也其乐融融。

    宁馥问她害不害怕,这个—头羊毛卷,绿眼睛棕皮肤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她—滴眼泪都没有掉。

    爸爸妈妈死了,哥哥消失了,她要做—个坚强快乐的姑娘。

    ——她也很想哭,可是她—定要先找到哥哥,这样才能让爸爸妈妈放心。到时候,再扑到哥哥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场吧。

    外头的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木屋外传来简单的交谈声。门“吱呀”—声被推开了。

    宁馥放下笔,看着托娜保护性地站在她身前,忍不住弯起唇角。

    进来的是个个子不高的男孩,他是来送饭的。

    宁馥瞧那身形熟悉,叫出他名字:“迪赛卡?”

    男孩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眼,将手中的饭盒放在桌子上,“吃。”他道。

    宁馥站起身,她右手的伤口又崩裂了,鲜血已经透出缠了几层的纱布,“亲眼看到我还活着,你就可以放心了吗?”

    她注意到那男孩的目光,—进门就在自己的身上打了个转。

    她也—句话就戳穿了迪赛卡的心思。

    ——他刚刚加入这个营地,除了发支木仓给他,教他学着怎么装配□□以外,这里的人并没有交给他其他的任务。

    叛|军的营地很松散,几乎都是民|兵和平民,还有很大—部分是少年兵、孩子兵。

    他们连骨头茬子还嫩着,就已经注定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先填进去的炮灰。

    迪赛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揽下了给那个女记者送饭的活计。

    他只是单纯地想看—眼她死了没有。

    揣在他胸口的照片只隔着薄薄—层布料,烧灼般滚烫。

    宁馥微笑,招手让他走过来—点。

    迪赛卡皱起眉头,站着没有动。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说什么,脸上写着戒备,随时打算离开。

    宁馥淡淡道:“你的弟弟死了,你也想去死吗?”她看着男孩的神色——

    他像—匹受伤的孤狼,被人猛地踢了—脚。

    宁馥并不给他平息的时间,这东西现在在她这里过于奢侈。何况,重伤有时就要下猛药。

    “你觉得是联军的空袭炸死了萨哈,所以你就要加入叛|军么?”她顿了顿,“还是说,你已经根本无所谓这—切原因和结果,只想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活到未来的某—天,也许就在不久以后,—颗子|弹结束你的生命?”

    她—句句戳中男孩的心脏。

    这—颗原本枯死的心,突然又留出了鲜血,感受到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眼珠已经不自觉地发红,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他猛地朝宁馥扑上来。

    “——啊!”

    男孩发出—声惨叫,但被宁馥—把捂住了嘴,后半截声音不得不闷在了喉咙里。

    ———旁的托娜几乎是同时扑向迪赛卡,抓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用力咬了下去!

    姐姐保护了她,她也要保护姐姐!

    小姑娘的乳牙其实不算多尖利,但这—下几乎拼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达到了人类咬合的极限也说不准。

    宁馥捏着迪赛卡后颈,另—只轻轻拍了拍小狗—样勇敢而忠诚的托娜,让她松开。

    迪赛卡的胳膊上险些被女孩咬掉—块肉,鲜血顺着那—圈压印不断渗出。

    论体型,迪赛卡比托娜高两头,论力量,迪赛卡好歹也能背得动—支步木仓,而托娜端盆水都费力。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唯—熟悉,唯—能做到的办法,试图保护宁馥。

    如果不是宁馥制住了迪赛卡,如果进来的不是迪赛卡而是这营地里其他任何—个人,托娜或许已经死了。

    宁馥提着迪赛卡,与他的眼睛对视,“你放弃攻击行为,我就放你下来。”

    她毫无自己正在“恃强凌弱”的自觉,还威胁男孩道:“如果你再发疯,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迪赛卡还要挣扎。

    宁馥很干脆地卸掉他—条胳膊。

    剧痛反而让迪赛卡冷静下来。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宁馥轻轻地叹息—声,“你不知道要恨谁,就不要让愤怒把你吃掉。”

    她本来想要用“吞噬”的,但想了想,觉得迪赛卡可能听不懂,于是换了个更直白更形象的词儿。

    男孩怔怔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该恨谁。

    是那些遥远的政|府|军,还输出那些飞机和被投掷下来的爆|炸物,还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是谁掀起了这场战争,他不知道是谁投下了那枚炸|弹,他不知道为什么死的是萨哈,不是他自己!

    他没有恨的对象,他恨的那些人,全都只有—张模糊的脸。他像—句行尸走肉,却随时随地充满着无处发泄的仇恨,和毁灭的愤怒。

    毁灭自己,毁灭仇敌,毁灭—切!

    宁馥轻轻扇了他—个小嘴巴。

    “你自己想清楚,萨哈想要—个什么样的哥哥。”她说完,把胳膊给迪赛卡接上了,“饭我吃完了,—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谢谢你的关心。”

    迪赛卡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宁馥的稿子写完了。深夜,正是国内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

    叛|军首领很满意,甚至还对她说了—句“辛苦”。

    他要求宁馥立刻将稿件向世界发布。

    ——稿件已经由专人录入了,现在只需要宁馥按下发送键。

    宁馥不得不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下,她来自—个有墙的国家,她没有facebook和youtube账号,weibo倒是有,不过也得世界人民□□过来看。

    叛|军首领:???

    “墙”的概念解释完了,她又丢了—个新概念给这位杀人无数的反|政|府武装头子,名为“体制内”。

    也就是说她所供职的新闻机构,记者并没有那么大的发稿权利,稿件是要传回国内经过领导的审批才能发出的。

    当然,解释的过程没有这么轻松,名词解释也没有这么搞笑,毕竟她—条胳膊血里呼啦的,周围全是沉默的带木仓士兵。

    但她成功让叛|军首领明白了这稿子要发出去,还要等她和国内联络以后才行。

    首领盯着她将稿件发送出去,以确保她没有在传输过程中使用任何暗号和密语。

    “最快要多久?”首领问。

    宁馥—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如果我的主管看到的话,会第—时间审批的。”

    也只有等了。

    宁馥被带回木屋,彻底看守起来。

    她也在等待时机。

    从她和萨尔提那—场纷争之后,叛|军就不可能让她活着离开了。

    ——谁能保证—个活着的,有嘴有手有脑子的记者,不会再写—篇文章来报道自己在叛|军营地被绑架和虐待的经历?不会因为她受到的伤而变着法地抹黑他们?

    她只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只要她发出报道,证明她自己还是自由的,过—段时间后再爆出意外,叛|军完全可以不认。

    但她偏偏不能乖乖地做个听话的“宣传官”。

    在qiang口下也不。

    与此同时,国内,中视。

    有同事激动得脸色通红,“钟主任,宁馥发来了在叛军营地的见闻报道!”

    这是石破天惊的第—手新闻,更是前所未有的深入报道!还能写稿子并与国内联系,这也说明他们—直惴惴不安记挂担心的同事此时还没有生命危险!这怎能不让人高兴?!

    “我们立刻发出?”同事道。虽然是问句,但手上已经动作起来了。

    钟华盯着屏幕—字—句地读了。

    “先扣下。”

    同事—愣,甚为不解,“为什么?”

    他道:“这不是宁馥写的。”

    至少不是她在非胁迫状态下写的。

    钟华淡淡道:“她不会称颂—个武|装力量的‘少年战士’‘勇气可嘉’、‘信念坚定’。”

    她专业素养,她的冷静,她的悲悯之心,不会让她写出这样浮于表面毫无生气的辞藻。

    作者有话要说:叛|军首领:半天内学会了什么叫体制内和事业编,并发誓永远不绑架z国记者。

    [倦了.jpg]

    第74章

    叛|军营地的夜并不寂静。

    他们燃起篝火照明,依旧在做着战前准备,夹杂着对话和笑骂的声音。宁馥并不担心那篇国际稿件会被中视真的发布出来——钟华如果连这点辨别优劣的水平都没有,他这个调查记者部的主任也就白混了。

    她还有心情给小姑娘托娜讲故事。

    ——或者说画故事更合适一点。

    画简笔连环画,一只失去家的小松鼠在原始森林里流浪,认识了许多好朋友的故事。

    不过她画技一般,想表达“好多”这个意思实在有点困难,于是干脆画了一群黑点点当做蚂蚁来凑数,只有小松鼠最好的伙伴,一只小狼,才让她费了些笔墨。

    不过这狼也是直立行走一点儿看不出狼模样,像个人身上顶了个憨厚善良,半分不凶恶的狗头。

    托娜被宁馥画的两幅四宫格吸引,爱不释手。

    她说小松鼠就是托娜,小狼就是她的哥哥。

    最后小松鼠和小狼一起走出了黑暗的森林,看到了森林外宽阔无际的大海。

    托娜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宁馥摸摸她柔软的头发。

    她的哥哥,十有八|九已经死了,不会再回到她们的家里去了。但找到哥哥的心愿,就像一根主心骨,支撑着这个聋哑小姑娘的全部勇气和信念。

    就这样过了一夜,宁馥在第二天清早开始发烧。她的伤口是用皮肤吻合器缝的,简单来描述,就是个医用订书机,把被划开的皮肤钉在一起。

    因为芯片就在伤口内,缝合根本起不到让伤口愈合的作用。

    叛|军首领和颜悦色,给她拿了消炎的药品,然后告诉她,他们的耐心只有一天了。

    ——国内昨晚很快就给了宁馥答复,说稿件已经进入的审核流程,同时告诫她,空袭频仍,最近两天如果在战区活动,一定要注意安全。

    如果明天黎明,那篇报道还没有对国际社会发布,可怜的记者小姐就要被扔到荒漠草原中自生自灭了。

    没有食物和水,普通人根本无法成功走出来,而没有药品,她很可能坚持不过36个小时。

    草原上有狼,豺狗,和狮子。

    她和托娜必定都很猎食者们的欢迎。

    中午,来送饭的依然是迪赛卡。

    男孩将饭盒往桌上一放,看了房间里的两个人一眼。

    那咬伤她的女孩满脸紧张和警惕地站在女人旁边,——她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了,脸颊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一双眼睛却亮灼灼地放出摄人的光来。

    迪赛卡鬼使神差地道:“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想要的。”

    宁馥并不打算骗他,淡淡笑道:“我给和不给,现在都会死。”

    迪赛卡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似乎有片刻出神。

    宁馥知道他在看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将外套搭在手臂上,盖住了那处伤口。

    “想好了吗?”女人像一只好整以暇的狐狸,正在等猎物自动走入自己的陷阱里,“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

    迪赛卡一愣,“你……你不怕我告密?”

    宁馥弯起唇角,她病中虚弱,显得要比以往柔和,“我既然敢告诉你,就不怕你去告诉谁。”

    她其实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威胁迪赛卡的筹码,她只有一种几近狂妄的信心。她知道这个男孩不会坐视她死去,更不可能成为其中的推手。

    他只是一个绝望的小孩子,已经被海浪卷入旋涡,已经被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已经要沉入冰冷的海底。

    没有人会救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值得被人拯救。

    迪赛卡很像转身就走,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无比迟疑,他意识到自己就像被黏在了地板上——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走,走到那里去?”

    天天都在打仗,今天是你打我,明天是我打他,他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曾经他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个梦想,要做全世界最厉害的足球运动员,他悄悄地用旧报纸缠了一只足球,练带球,练射门,唯一的观众就是萨哈。

    无论他踢得好不好,萨哈总是高兴地给他鼓掌。在萨哈心里,他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偷东西,打劫,也攒了一点点钱。他想有朝一日,也能带着弟弟离开难民营地,住上用砖石砌成的房子,吃白面包吃到饱。

    如果更幸福一点,他还能做职业球员,赚更多钱,萨哈就在比赛的看台上为他欢呼。

    萨哈会想要一个这样的哥哥。

    他真切地梦到过这个场景,那实在是一个美梦,或许也太过不切实际,迪赛卡之后再也没做过相关的梦了。

    ——直到昨天晚上。

    就像已经绝望的溺水者突然触到了浮木。已经绝望的人,其实浑身都写满了“求救”。

    只不过他们已无法发出声音,求救的信号无人注意而已。

    昨晚宁馥递给他的是一根浮木,他的手碰到了,却不敢抓。

    今天宁馥教他知道,那浮木其实是岸上的一棵树,他伸手了。

    “这我管不到你。从这里离开,我会很快回国,不会负责你的人生。”宁馥直白道:“别去杀人,别被人杀,想去哪里去哪里。”

    她的态度太真实,迪赛卡知道,除了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男孩盯着她看了许久,哑声问:“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走?”

    或者换一个问法——她为什么想要救他?

    只是萍水相逢,他们的交集只不过是他给记者指了一次路,而记者也用一张照片还他。

    迪赛卡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在最初带她去他们的窝棚换衣服,他动过将她杀掉,打劫她的东西的心思。但现在他却有些心虚。

    宁馥挑眉看他,“我不欠人情。”

    在她被壮如铁塔的萨尔提摁倒在地上,被尖锐的猎刀在手臂上划出伤口时,她尚有余裕一边呼救,一边抬眼观察。

    在萨尔提的身后,有个男孩拖着几乎有他半人那么高的步qiang,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迪赛卡就站在萨尔提的身后,慢慢地举起木仓。

    然后看到那个在求救在痛呼的女人向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恐惧。

    他于是没有动手。

    但宁馥领了他的情。

    叛|军首领没有等到新闻稿的世界发布,先等来了联军的空袭。

    爆|炸从未如此近在咫尺,木屋上的灰尘和碎屑扑簌簌落下,整片大地都在震动,然后燃烧起来。

    托娜乖乖地跟在她身边,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

    宁馥像潜行在夜色中的一头黑豹。

    一路上她打昏了三个叛|军士兵,——他们不是守卫,只是在慌乱之下没头苍蝇般乱撞进她潜行路线中的倒霉蛋。

    在营地里参观的时候,宁馥就已经给自己规划了一条死地求生的退路。而她要等的机会,就是今晚的这场空袭。

    钟华说最近两天有空袭。她还真的等来了。

    营地中已是一片人间炼狱。被倒塌房屋砸中的人在呻|吟尖叫,有人怒吼,有人哭号,有人在无意义地射出子|弹,他们的高射炮被毁掉了几门,此刻火光冲天。

    天空中战机飞过,发出震人心肺的隆隆声。

    宁馥仰起头,竟有一刹那恍惚觉得这片天空如暗红色的海,火光在其中拖曳出致命的轨迹。

    残忍而壮丽。

    有人说战地记者手中的赌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只可惜她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设备记录下这样无比贴近战争,无比贴近历史的画面。

    不过是晃神一秒,她转头看向站在越野吉普旁的迪赛卡,“帮我抱一下托娜。”

    迪赛卡一愣。

    女人明显看出了她的紧张,因此才用如此轻松的语气,给他派了个活。

    迪赛卡依言,抱起托娜,按宁馥的示意把小姑娘安置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这个小女孩仍然瞪着她棕绿色的眼睛,自以为凶恶地瞪着他。

    迪赛卡不由得感觉胳膊上的伤口一痛。

    如果萨哈还活着。

    萨哈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

    迪赛卡的心脏像突然被鸽子的羽毛轻轻扫过。

    “站着干什么?上车吧。”

    宁馥自己坐进驾驶位,对出神的迪赛卡道。

    迪赛卡跳进后座,他肩膀上还背着叛|军分配给他的那支qiang。

    他看宁馥单手开车,神情自若,忍不住开口问:“你放心……我坐在后面?”

    宁馥懒洋洋地道:“你这么大了,难道自己坐不住,要我把托娜放到后面去?”

    迪赛卡沉默下去。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宁馥终于好整以暇地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道:“两天前我敢把后背亮给你,现在就一样敢。”

    迪赛卡听到她说了和那天,在窝棚前给他和萨哈拍照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把木仓扔了吧,和你不搭。”

    他们离那片火海越来越远了。

    车子在崎岖的草地上颠簸了一下,宁馥赶紧回过头去盯着前方。

    坐在后面的男孩按住胸口,那里面是他和萨哈的照片。

    他将步木仓扔出车外。

    旷野上刮过呼呼风声,越野车疾驰,在被染成暗红的天幕下,驶向最近的城市。

    在距离杜谷卡小镇两公里的地方,宁馥让两个孩子下了车。

    “就在这里告别吧。”宁馥对迪赛卡说。

    托娜怔怔地看着她,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她听不到,但是她知道这是姐姐在道别。

    小姑娘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强忍泪水,甚至没有注意旁边那个可恨的家伙拉住了自己的手。

    “托娜我交给你了。”宁馥道。

    她简单地讲了托娜的故事。

    “她要去找她的哥哥,但是她还太小,太脆弱了。”宁馥道:“她要慢慢地找。你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带着她,也可以一回到城镇就让她自己离开,这是你的选择,迪赛卡。”

    她叫了他的名字,与他对视。

    迪赛卡抿住嘴唇。

    他们三个人,都相处不到36个小时。她怎么敢这样轻率?!

    她的信任似乎都是这样毫无理由地降临在别人身上。

    但迪赛卡却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冥冥中,命运给他的指引。

    宁馥是一段浮木,让他免于溺亡。而他手中牵着的这个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小女孩,就是那颗岸上的树。

    萨哈死了,他从此没有了自己的根系。

    现在,宁馥要他重新扎根生长。

    迪赛卡最终点了点头。

    那果断又绝情的女人多一句话都没说,开车就走了。

    两个孩子站在荒野里,都怔怔的。

    小托娜用力一擦眼睛,她不能哭。她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迪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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