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是一个人。人心肉长,不能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话不说透,因为傻子不懂。

    话不说透,因为这样听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担,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这一场风波过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着上了扫盲班,班上的小孩子们都被书记下了死命令,谁给欺负傻子,谁抽五下手板。

    这下,连屯子里平时那些喜欢那二娃子说嘴的大人们也不敢嚼舌头了。

    二娃子她妈天天挑着豆腐,腰杆也挺直了,虽然还是嫌弃二娃子脑筋笨口水多,但偶尔也夸夸这个过年二十四的小儿子,终于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庆幸自己儿子没真干出什么蠢事来,特地把平常蹭锅底炒菜的一块猪皮悄悄给了村头大黄。

    ——二娃子他娘虽然不信宁馥是什么“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黄通灵。

    大黄吃着猪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边一个劲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刚正不阿,千万别和二娃计较,他日后再犯蠢,您可帮我盯着他,咬上两口也没事,别叫他再被人骗,走了歪门邪道啊!”

    二娃子他娘连作三个揖,丝毫不在意大黄的毫无反应。

    大黄拿屁|股对着她,吃得满嘴流油。

    再后来图拉嘎旗流传起了村口黄狗是哮天犬下凡,专管无量宵小,路见不平一声汪的故事,都是后话了。

    *

    图拉嘎旗又迎来了一个大新闻。

    有两位知青要结婚了。

    高涵喝醉,钻了梁慧雪的被窝。

    他对宁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无比明确地知道宁馥有多么美好,同时,他也深深地憎恶着依然渴望这种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

    似乎有许多不该做的事,可脑海里乱作一团,一时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着纷乱的念头喝了一宿闷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女知青们的院子里。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么办呢?结婚吧。反正他们互相喜欢。

    知道这事后宁馥还没什么反应,徐翠翠给吓出一身冷汗,一叠声地道:“这狗东西!这狗东西!准是没安好心!他怎么连那个傻子都不如?!”

    宁馥淡淡道:“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应了那句话——”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绿豆,破锅配烂腕,”她拍掌叫好,“活该他们俩在一块互相恶心人,省的别人再遭了罪!”

    宁馥:……

    她本来想说命运弄人来着——毕竟这两人本已分手,相看两厌,想不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过徐翠翠这样说……也行吧。

    人的命运从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们的每一个选择组成。

    *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礼很低调,低调到参加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外加一个不情不愿的证婚人。

    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乡们和知青们都去参加另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宁馥终于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扫盲班折腾的够呛,本来清闲猫冬的时候不得不聚在一块盯着小黑板上一个个方块字,实在令人头疼。

    但人也不能好赖不分,是吧。

    人家宁馥对他们是掏心窝子的好啊!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从村口送到公路上,大伙恋恋不舍地说了好些话,把宁馥的背囊塞满了干货、皮子、奶豆腐等等。

    图古力书记终于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队伍。

    “行啦行啦,咱们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着挥一挥手,“走多远,也是从咱们图拉嘎旗飞出去的金凤凰哪!”

    “小宁同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宁馥上车,也和大伙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会写信来的!”

    大家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

    村子里的几个小娃撒腿追车,徐翠翠也跟着一起追。

    人腿跑不过汽车,两下子就甩在后面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宁馥轻吸一口气,抑回眼眶中的湿润,正要坐正身子,前面开车的小吴却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谁?!”

    她转过头去。

    车子开在公路上,两边就是茫茫的草原。

    远处,一个身影策马狂飙,遥遥而来。

    只身打马过草原,高骏的大马旁跑着一只黄狗。

    宁馥将手贴在玻璃窗上,朝他摇了摇,叫他回去。

    而牧仁赤那却狠抽一鞭,始终追在公路一侧。

    马蹄翻起土块,到底渐渐落在后面,只剩他喊了一句话,在风中传过来——

    “——同|志,再见!”

    第22章

    自命不凡恋爱脑的女知青→导……

    自从知道宁馥要回来了,魏玉华就开始数着日子等。

    离娇娇回来还有一周,先上供销社把布料子都扯好,现在b城女孩们最时兴的衣服样子也瞧好了,先不做,等闺女回来再量量个,肯定是长高了!

    离娇娇回来还有三天,凭证把过年才能买的什锦酥糖来上一斤!

    离娇娇回来还有一天,把家里的肉票拿出来,狠狠地割了两斤猪五花!

    菜还没挑,要等娇娇回来那天现买,现在有那家里有自留地的也悄悄卖点,更新鲜!

    宁博远冷眼看她花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地折腾,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冷哼。

    ——他还生着气呢。

    等宁馥回家来,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教训她一顿,别想让他有什么好脸色!

    哪怕是小吴拍回来的电报上说宁馥考了全省状元也不能让他消气!

    长辈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她就是不听话、不省心!

    还说什么考了状元,考了状元怎么也不惦记着赶快回家?!怎么也不主动和家里报个喜?!

    小吴也是,拍个电报抠抠搜搜,恨不能一个字能说清千言万语!这种时候怎么想起节省来了?!

    宁博远日日先把自己气个半死,再把自个关进书房里消气——

    消气的法子,就是从抽屉里拿出半个月前小吴拍来的那封言简意赅的电报,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读上一遍。

    [喜娇考试第一]

    翻译过来就是:喜讯,娇娇高考考了第一名!

    宁博远觉得跟做梦似的。

    他以为她是一颗注定营养不良的花骨朵,没想到,居然蹭蹭地蹿成木棉树了。

    去图拉嘎旗看她时,难不成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算来算去,娇娇也该回来了。”

    魏玉华喜滋滋地在日历上圈上一笔,从一大早起就开始坐卧不安,隔上一时半刻,就忍不住跑出去到路口瞧一瞧。

    中午饭点都过了两钟头了,接宁馥的车还没回来,魏玉华忍不住又出去看了一趟。

    宁博远嘴上嫌弃她瞎操心,但其实桌上的饭菜他也没怎么动。

    家里两层小楼,书房在二层,宁博远一贯是午休后要到书房去的,今天中午觉也没睡,书房也没进,就心神不宁地待在一楼。

    终于听见门口有动静,宁馥她爸飞快地起身走到门廊,一把拉开门。

    外头两个正要敲门的男人都是一愣。

    “您好,请问是宁馥同学家么?”打头一个年龄稍长的率先反应过来,问道。

    宁博远一皱眉。

    他在部队呆的久了,身上自有一股威严,“是。她还未回城,二位有什么事吗?”

    两个来客进了客厅坐下,先客气了两句,然后说明来意——

    “我们是航空大学的,这次过来,是要对宁馥同学进行政审。”

    *

    宁馥家住军区大院里,大院门前是个大上坡,一直下到坡下面才是大街。

    魏玉华魏大夫在坡上来回转悠。

    认识的人路过都忍不住问她,“大周末不在家歇着,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魏玉华平时多么文静内敛的一个人,此时见人就笑,露上下两排牙,那高兴劲儿能从头发梢里透出来,“我们娇娇要回来啦!”

    “哦!”

    那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老宁两口子还是忍不住把他家闺女弄回城了。

    害,为了这个孩子,老宁耿直磊落一辈子,到底还是求人去了。

    魏玉华光顾着高兴呢,根本没注意人家那掺杂着同情的神色。

    终于,小坡的尽头看见车了。

    魏玉华一路迎上去,就见汽车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姑娘。

    她穿军绿色不带肩章的棉衣棉裤,胳膊肘处有两块新打的补丁,穿厚羊皮靴子,略长的头发扎两个小辫儿,动作干净利索,那腿一撩就跳下来了,手一伸,把后座上放着的大背囊扛起来背上肩。

    魏玉华一下有点不敢认,颤抖着嗓子,几秒种后才挤出声音——

    “娇娇,娇娇你回来啦?!”

    那个姑娘转过头来瞧见她,一下就笑了。

    她笑起来还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可走的时候脸颊上还带着点肥肉肉呢,现在全瘦没了。瘦的下颌骨线条都出来了。

    这样好看。

    但当妈的只想看自家闺女玉润珠圆。

    “妈,我回来了。”

    她走上前说道。

    魏玉华抱住她,眼泪还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呢,手上已经把她身上几两肉都摸清楚了。

    “娇娇啊,你可受罪了!”她更咽道,想到当年娇娇有多么不懂事,闹死闹活要离家去下乡,为了一个外人和她爸几乎翻了脸;想到娇娇一个还没成年的小丫头,独自一人到了大草原上,没人照顾没人心疼,还考上了大学,中间不知经历多少曲折苦痛……

    当妈的心如刀割,哭得停不下来。

    宁馥不能瞧着她妈这么一直哭。

    魏玉华泪眼朦胧地,就看她家姑娘突然放下背包,掏出一朵大红花顶在头上,又将一串干蘑菇围巾一样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原地摆了个芭蕾的姿势,紧跟着远远跑开,挥舞垂下来的蘑菇扭起秧歌,嘴里大喊道——

    “妈——妈——你看我——”

    她欢跳着,朝魏玉华跑过来。

    在母亲朦胧的视线里,只有那朵一跳一跳的大红花,如此热烈活泼,生命蓬勃。

    魏玉华破涕为笑。

    “刚回来,做什么怪!”

    宁馥来回几个大跳,笑嘻嘻地道:“我高兴嘛。”

    魏玉华瞪她一眼,抹掉眼泪。

    “赶紧的,回家吃饭了!”

    宁馥:“等等,妈,包你先拿着,还有东西呢。”

    魏玉华一怔,——娇娇离家的时候是悄悄跑的,东西拢共一个小背包,现在哪来的那么多行李?

    就见宁馥从后车座上一样一样往外搬东西,司机小吴也下来跟着帮忙,一边对魏玉华解释道:“您呀,是不知道,小宁她在图拉嘎旗可有名了,那真是人见人爱!”

    魏玉华将信将疑。

    她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格脾气,她还不清楚?

    小吴笑道:“您是没看见哪,我们走的时候,老乡们一直送出好几里地去呢!快赶上当年的乡亲们送红|军了!”

    魏玉华看他们左一包山货右一筐皮子的,总算是信了,对小吴嘱咐道:“你回去,把娇娇受欢迎的事好好跟老宁汇报汇报!”

    她丈夫比驴还倔,若是自家人说这话,他是一准不信的,须得小吴正正经经像汇报工作那样同他讲,他才可能听得进去。

    小吴赶忙应下。

    三个人走到家门口,正碰上两个航空大学的政审人员出来,宁博远在后面送,笑容可掬,半点没有往日的将军架子。

    两个政审老师一瞧见宁馥,都是一愣。

    还是年长的那个,或许是见过大场面,沉吟片刻,“这位……就是宁馥同学么?”

    “真是……真是别具一格。”另一位政审老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赞美”。

    宁博远:……

    他的目光落在宁馥头顶的大红花、脖子上的干蘑菇上。

    这是在干什么?!

    宁馥赶紧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没地方放,只好拿在手里,“这个,这个是老乡们送的,我带回来当个纪念。”

    魏玉华眼见宁博远那脸都黑了,赶紧帮女儿说话,“她是见我想她想得哭了,逗我高兴呢。还是小孩子脾气。”

    政审老师赶紧搭台,“彩衣娱亲,彩衣娱亲。”

    招到学校将来没准还是个文艺骨干。

    宁博远也赶紧挤出一丝笑容,“这孩子一向有孝心。”

    魏玉华和宁馥都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均是一愣。

    两个政审老师赶忙告辞了。

    宁博远这才“哼”了一声,高冷地一甩袖子进屋去了。

    ——看什么看,你自己惹麻烦,我给你擦屁股少吗?人家来政审,我也只能说你的好话!

    宁馥明白这是他下不来台阶,硬撑着摆那父亲大人的谱呢。

    她笑嘻嘻地倚过去,“我给您带了内蒙的烟叶子,听说劲儿可大了!”

    宁博远瞧她黑了瘦了小小一只,想起她小时候也这样晃着自己手臂嚷嚷要“骑大马”的样子。他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指哪去哪,让往东不往西,她还得意地一个劲喊着“驾、驾——”。

    心就软了。

    不知谁教的她,小时候惯会骄横耍无赖,现在却知道撒娇了。

    他伸手从宁馥那儿夺走了她滑稽的大红花,解下那串干蘑菇,训道:“行了,放行李去吧!”

    宁馥赶紧招呼上小吴上楼放东西。

    魏玉华正要再劝两句,便见丈夫珍而重之地抚了抚那红花上细微的褶皱,仔仔细细将它摆在了客厅显眼的地方。

    哪怕这大红花跟家里的摆设一点都不搭配。

    她唇角正露出一丝笑,宁博远已转回身来,将那干蘑菇往老婆手里一塞,“把这个做了,加个菜。”

    魏玉华惊讶道:“咱们都四个菜了!”

    宁博远脸皮绷得紧紧的,威严地道:“我想吃蘑菇了,快去。”

    魏玉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在宁博远真的生气跳脚以前进了厨房。

    *

    吃完饭,喝完茶,宁馥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听小吴给首长“汇报工作”。

    小吴在图拉嘎旗呆了挺长时间,老乡们也乐意跟他讲讲宁馥的传奇故事,什么给羊嘴对嘴呼吸啦、什么从狼口下保护集体财产啦、什么给大伙开扫盲班啦……

    宁博远倒还神色如常,魏玉华在旁边听得一会心疼一会后怕,紧紧搂着宁馥。

    小吴说得口干舌燥,宁博远道:“行了,把你们魏大夫吓坏了。”

    魏玉华抹抹眼睛,嗔怪道:“就是!”

    她摸摸宁馥黑而亮的头发,“我们娇娇囫囵个儿的回来,真是毛|主|席保佑。”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也骄傲。

    宁馥:乖巧.jpg

    直到宁博远发话了——

    “上书房来说吧。”

    他说完,率先起身上楼去了。

    魏玉华有点惊讶。

    在宁家宁博远从不摆“首长”的架子,不过是好他那点大男子主义的面子罢了。

    但他的书房却是从来不许别人进去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不许任何人掺和。

    换句话说,在这栋房子的任何一处,他都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但进到书房里面,他就是b城卫戍区的副参谋长。

    宁馥能进他的书房,这说明老宁已经把这孩子当个大人看了。

    而且是有共同事业的成年人。

    魏玉华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生了娇娇,她身体不好,不能再生了,老宁抱着孩子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的女儿,将来我也一样教她,飒爽英姿五尺枪!”

    但又给孩子去了小名叫“娇娇”。

    这就是做父母的矛盾。

    想她做雄鹰做苍松,成龙成凤海阔天空,又想她一辈子平安顺遂有人疼宠。

    不过现在,老宁当年的话呀,说不定真要应验了。

    他们孩子,名字娇,人却渐渐长出傲骨。

    *

    书房。

    宁博远半天没说话,宁馥也不急躁,默默在旁边给他卷烟。

    宁博远喜欢抽卷烟,这是行伍留下来的习惯,平时都自己卷。这东西没耐心的新手是卷不好的。

    “行了,你放着吧。”他说罢,走过来一瞧,女儿卷的竟然似模似样,整整齐齐。

    宁博远略略惊讶,忍不住拿起一支来点燃,烟雾升起,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是长大了。办事沉静了。”

    然后又想起刚刚被政审干部看见的宁馥那乱七八糟的形象,到底又加上一句:“还要再稳当些。”

    宁馥点头应是。

    宁博远又沉默片刻,道:“你想好了?这一门专业,要想学精不易,要想钻研很苦。未来的路不好走。”

    宁馥道:“想好了。”

    一支烟吸完,宁博远拍了拍宁馥的肩膀。

    “好好学习。”

    他只是这样嘱咐道。

    留了一句话没有说——让我为你骄傲吧。

    *

    1977年第一届高考成功的大学生,开始陆续走进他们渴盼已久的校园。

    这一年,实际参加高考的人数为570万,最后只录取了27万多人,录取率4.8%,是历届高考录取率最低的一届。这些崭新的大学生,从工厂,从城镇,从遍布全国各地的知青点考进高等院校。即使1977年的高考题目被之后的许多人认为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套,也不能否认,他们是漫长中断后的第一批天之骄子。

    b城航空大学,一间挤满了人的教室里。

    系主任站在讲台前,对着一双双闪烁着渴望之光的眼睛,道:“实验班开学的第一课,由朱培青教授来讲!”

    台下一双双眼睛透露着茫然和懵懂。

    “朱培青”这个名字,在专业内是如雷贯耳,对于这些刚走进校园的青年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他们选择了这个专业,但还不知道这专业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都年轻,不知道共和国将要给他们怎样的重任。

    朱培青在大家不算热烈的掌声中走了进来。

    他已经年近六旬,却精神焕发。

    重新回到校园,只是第一步。

    很快,他要争取回到科研的岗位上。他还不算老,还能再为国家烧一烧。

    朱培青感慨万千地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然后目光顿住。

    ——这个女孩子,怎么有点眼熟?

    他清清喉咙,道:“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点个名。”

    系主任递上实验班的花名册,特地附耳道:“前面这几个都是好苗子,特别是这个,知青考上来的,但是理科成绩全满分!”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朱培青,有种夸耀自己挖到金矿的感觉。

    朱培青目光一扫,嗯,怎么看着像个女孩的名字?

    他开始点名,顺着高考的成绩顺序。

    “——宁馥。”

    “——到。”

    朱培青听见一个清脆脆的声儿。

    当初说,“我就算只检查一遍,也管保考个状元出来”。

    他摘了老花镜一瞧。

    ——还真是她!

    第23章

    自命不凡恋爱脑的女知青→导……

    一时间教室里陷入安静。

    底下的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位老教授只念了一个名字就停了下来,都有些好奇地等待着。

    他们不熟悉朱培青,却眼见系主任对他的尊敬与推崇,因而也在心中重视起来。

    这位已经鬓生白发,其貌不扬的老人,会给他们讲一堂怎样的第一课呢?

    系主任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走上去轻声提醒,“老师?”

    朱培青目光在那女孩的脸上停留几秒,终于慢慢重新垂落在花名册上,点出下一个名字。

    这年轻的女孩子,胆子还真不小呢。

    ——见他瞧她,竟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上来。

    宁馥:这位朱教授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我再仔细看看……

    朱培青点完了名,将花名册放在手边,掌心盖在上面,珍而重之地道:“欢迎你们大家。”

    “你们每一个都是好苗子,国家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朱培青这节课并不讲专业知识,也不讲学科背景,他是来讲故事的。

    他祖籍福建,1923年生人,青年时代正是战火连天的时候。

    “那时候都号召捐资捐物支援抗战,我年纪尚小,整日里幻想——既然已有了大炮|弹*,可将那些侵略者的飞机打下来,那为什么不能有飞得更远、个头更大的炮弹,一直飞到侵略者的老家去,教他们闻之色变胆寒,不敢来犯呢?”

    朱培青笑道:“当时已有这种大家伙,但我们的国家却没有。”

    “你说,这怎么行?”

    祖国羸弱,他年幼时便立下志向,要学有所成,造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26岁留洋归来,新中国像母亲般张开怀抱迎接了朱培青。

    他也将自己所有的光阴、才华、心血,奉献给了建造“大家伙“的事业。

    国之利刃有一群铸剑人,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50年代末,我国开始研制导弹。经过很多年的努力,1960年11月5日,中国仿制的第一枚近程导弹发射成功。1962年3月初,中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枚导弹运往酒泉发射场。3月21日,导弹发射失败,后经认真总结,找到了问题症结。1964年6月29日,修改设计后的导弹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74年,朱培青下放图拉嘎旗县中学,负责看大门。

    他的工作不过是每天看看大门,扫扫垃圾,见有没用完纸就捡回他的小窝棚。

    当地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头,是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曾经两|弹|元|勋手下的得力干将。

    他是个乐天派,当了两年校工,第三年也兼任代课老师,三年里没有哪时哪刻,忘记自己是个航天人。

    但这些他都没有讲。

    辛酸苦痛,隐姓埋名,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只讲火箭腾空而起时狂喜的热泪,讲弹|道|导|弹掠过天空的呼啸嗡鸣,讲空空导|弹*命中目标时火光惊人的刺目……

    讲波澜壮阔,讲壮志凌云。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全都听得入迷,哪怕朱培青讲故事的方式平铺直叙,毫无夸张,更没有过度的修辞,但这平平淡淡的叙述,却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浑身汗毛直立的热流,冲刷过每一条血管,在胸膛中喷涌激荡。

    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生在那个年代,要如何报效国家,如何以身许国。他们如何成为风起云涌之中的英雄人物,研制高精尖的导|弹,形成战略威慑……

    朱培青看着这伙摩拳擦掌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笑容,“国家在期待你们做出成绩。你们有没有信心?!“

    底下众人齐声道:“有!“

    朱培青乐呵呵地宣布下课。

    系主任在他身旁,不无担忧地道:“老师,一上来就给他们这样的鼓舞,行么?“

    现在让他们全都兴奋起来,成天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做大英雄,往后这专业学习上的沟沟坎坎还多着呢,到时候一盆凉水接着一盆,只怕热情熄灭快啊。

    朱培青笑道:“他们都还年轻。倘若当年我和你讲,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无休止的计算、成堆的图纸、日日夜夜在发射场吃沙子,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初生牛犊不怕虎,怕的是平淡。“

    系主任恍然大悟:“您这是先把他们骗上了贼船,然后再……“

    朱培青淡淡看了自己这位口无遮拦的学生一眼,对方立即改口道:“您说得对,倘若真的坚持不下来,也的确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料。

    “宁馥,你留一下。“

    大家正要离开教室,系主任突然开口道。

    宁馥认出他正是那天去自己家政审的老师之一,那个夸自己“彩衣娱亲”的。

    “这个小宁同学呀,是我亲自上门去政审的,不但成绩出众,性格也活泼开朗,“系主任热情地给朱培青介绍宁馥,“肯定能成为班上的文艺骨干。”

    系主任对自己挑中的好苗子很有信心,献宝一样地把宁馥叫到跟前,道:“快来,朱教授想单独和你说两句呢。”

    宁馥这会想起来了。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系主任,深觉待会朱培青的话并不会让他高兴。

    “文艺骨干?她是声乐专业还是舞蹈专业?”朱培青不咸不淡地道。

    果然,来了。

    可怜的系主任莫名被怼,心有不甘却又不敢顶嘴,只得讪讪道:“是我不对。“

    天知道他只是想强调下,在这一整个系快能拍出《少林108罗汉》的男学生里,有个优秀又活跃的女孩子是件好事嘛!

    委屈.jpg。

    朱培青怼了自己的得意门生,转向宁馥时到还算温和,“我们又见面了。”

    宁馥:“朱教授好。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朱培青饶有兴味地问:“你错在哪?”

    错在不该瞎装逼……

    谁知道你个平平无奇的监考老师居然是未来的导弹发射研究第一人呢?

    宁馥老老实实,“错在不该口出狂言。”

    朱培青笑了。

    “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你只是担心,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是不是?”

    宁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一旁的系主任也看出不对来了,低声问:“你们以前见过?”

    朱培青没回答他,只对宁馥道:“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是凭一个第一印象就去判断人的人,更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没有那样大的权利。只要你勤勉认真,通过你应该通过考试和答辩,总是能顺利毕业的。”

    宁馥,老实巴交点点头。

    朱培青语重心长地道:“行了,没人会为难你,你要像你当时一样有自信才对。”

    见他说完了,系主任赶紧摆摆手,“回宿舍去吧。”

    宁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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