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袋里的相片,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小萨哈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她穿行在这片焦土之间。灰尘,砂砾,混合起来的污水和血水,沾上她的鞋子。

    她拍了许多照片。都是印在她视网膜上久久不退的画面。

    空袭误炸难民营地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宁馥看到也有些不要命的外国同行赶到了这里。他们有些甚至和宁馥住在同一个酒店,彼此一打照面,再看看手里拿着的相机身后背着的器材,就都明了了对方的身份。

    “Hey,你一个人?你是中国的记者吗?”一个高大的男人朝宁馥走过来。

    他的英文口音也不算流畅,是个法国人。

    宁馥点头。

    对方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声音很诚恳,“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想有些同行希望我能够向你转达他们的敬意。”

    宁馥微微一怔。

    然后她才想起刚刚看到的消息,——那两张关于政府军涉嫌种族屠杀的图片已经向国际社会公布了。

    中视给她回过来的消息有6个字,“万万注意安全”。情真意切。

    这“万万”两个字,倒是让宁馥看怔了好一会儿。

    作为拍摄了那两张万人坑照片的记者,她的名字几乎一夜之间就在整个国际新闻界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名声,是荣誉也是包袱,此刻像个累赘,让她不得不提防更多的风险。

    那叫兰斯的法国人进一步解释道:“你发现的那处万人坑已经被销毁了。”

    那两张照片由中方一公布出来就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各国记者都在往照片中所提供的位置赶,但当他们到达缓冲地带时,这里已经被昨夜的空袭毁的差不多了。

    就连那颗标志性的,被闪电击中的老树也已经彻底化为灰烬。

    再想拍到原始状态的图片,几乎是不可能的。

    宁馥的那几张照片,竟成了仅有的图像证据。

    “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避过巡逻守卫拍到照片的吗?”兰斯问道。

    宁馥笑了笑,“我当时就在万人坑里。他们不会注意一具尸体。”

    法国人的眼睛瞪大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简直像看见一只会跳芭蕾的猫鼬。

    过了好半晌,他才虚弱地喃喃道:“你真的很了不起。”他也是经常跑高风险地区的记者,他自问做不到。

    兰斯和她分享了一个消息,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两小时后,反政府武装就要进入玛卡巴特镇。

    政府军正严阵以待,这里的难民也要全部撤走了。

    宁馥的车跟在兰斯他们的车后驶入小镇。兰斯他们也准备冒一次险,试试看能不能拍到反政府武装进入,甚至和政府军交火的画面。

    宁馥在车上把防弹衣套在衬衣外头,扣上钢盔的系带。

    兰斯觉得他带着采访小组跟宁馥临时组队是一件非常倒霉的事。

    倒霉就倒霉在他们被政府军和叛军的交火堵在了一条街上。

    街的一头是政府军的坦克机qiang和隔离带,街的另一头是反政府武装的皮卡,双方都在对对方射击。他们在另一条街上,但想要顺利离开,就得拐入那条正在交火的街道。

    曳光弹在白天依然能看到清晰的弹道,钉在墙体上便炸开一蓬砖石的碎屑,水泥墙壁在子弹面前几乎像可以被任意塑形的豆腐。

    宁馥录制好一段视频素材,退回到他们作为掩体的建筑物后面。

    兰斯有些欲哭无泪,他要不是受了宁馥的鼓舞,绝对不会跟着她跑到这街上来了!

    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是兰斯这辈子觉得都不会再碰上第二回

    的事情。

    有一个男孩出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是些什么。他仿佛对隔了一条街正在用机qiang互殴的军队一无所觉,拿着一根小木棍,沿着兰斯和宁馥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慢慢地向前走。

    然后兰斯就看着那个中国的女记者像一头猎豹一样,从掩体后面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不是圣母,只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去救尽可能多的人

    这两章题材可能沉重一些,但女主永远强大永远坚韧不拔,她是骑士,一往无前,她是战士,无畏无惧,她是国士,举世无双。

    下章也会很帅,帅的作者在被窝里直蹬腿QA72章

    仗剑人间(38)

    “宁——!”兰斯下意识地大喊,但根本来不及拉她。

    这中国女人疯了么?她以为这是电影里,纷飞的子弹全都自动绕着主角走吗?!

    法国人心中觉得宁馥凶多吉少,惋惜了也就一两秒,立刻飞快地转头吩咐跟着自己的摄像,“快,快拍!”

    摄像赶紧将镜头转向街上。

    “她真是疯了……”摄影师盯着镜头,也喃喃道。

    ——那个女人竟然直接将那个将后背亮在流弹的范围之内,将那个小孩子整个人遮住了!

    她是把自己当做了护盾。

    哪怕身上穿着防弹衣,也没有这样玩命的啊!

    兰斯旁边的摄影记者一通狂拍。

    短距离的冲刺,宁馥呼吸丝毫不乱,那孩子迷茫地抬起眼睛来瞧她,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兰斯的高喊声从远处传来,“动作快点!快把他带回来!”

    暴露在毫无掩体的街道上,每多一秒,危险都在成倍递增。

    宁馥的动作却轻而缓。这个孩子太小,像受惊的羔羊,恐惧很可能会让她乱跑。

    她不能吓到她。

    ——这是个女孩,一头短而乱的卷发,看样子是故意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一双眼睛棕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宁馥先露出个微笑表明自己是友善的,没有威胁,一边问她,“这里很危险,和我到安全地地方去,好不好?”

    小女孩却仍然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她也感到宁馥不带恶意,朝她摇摇头,然后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个聋哑孩子。不会听,不能说。

    怪不得,会连走到战区深陷危险都不知道。

    宁馥不会手语,好在,女孩大约也习惯了靠比比划划与人交流,她情急之下比出的手势对方也领会了意思,小脸上顿时露出惊惶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奔逃,想要赶紧跑回家去,跑回安全的港湾里,哪怕、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但她的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只手,轻轻地,不容反抗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宁馥示意女孩不要乱动,随着她一起移动。

    托娜的目光飘动一下,大姐姐的手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已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牵着自己了。

    战争中的孩子大多早熟又敏感,他们就像危机四伏的非洲大草原上那些警觉的小羚羊,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变化,都会让他们警觉地缩回安全地带。

    但托娜没有这样自保的本事。

    她是个天生的哑巴,可爸爸妈妈哥哥都对她特别特别好!虽然生活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小镇上,托娜却一直是被保护,被宠爱着的。她可以去特殊学校读书识字,下了课,温柔的妈妈就会来接她回家,爸爸努力赚钱,想着带他们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哥哥是她最贴心的保护者,谁都不敢欺负她。

    在接她放学的路上,托娜和她的爸爸妈妈遇到了土炸弹。她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她失去了听力,也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父母。

    哥哥比她大三岁,爸爸妈妈不在了,他就成了托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已经四天没有回过家了。

    托娜不得不自己出门,她想去找她的哥哥。

    小袋子里装着她捡到的弹壳,这些金属可以换一点钱或者食物。

    朝隐蔽处走过去的路仿佛有一万米那么长。

    宁馥一边压低身子将小女孩覆盖在自己躯干的保护范围内,一边尽可能地加快步伐。现在两方刚刚交火,必须赶在他们波及到这条街上之前——

    木仓声突然大作,随后是一种略显尖锐的啸鸣声。

    兰斯他们藏身的隐蔽处已经近在咫尺。

    几个法国人几乎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宁馥猛地翻身扑倒,将那小孩子护在身下。

    一枚榴弹,集中了他们身后的移动小型建筑。

    “——轰!”爆炸掀起气浪和烟尘,冲天而起,碎玻璃、石块、断裂的木板,这些才是杀伤力最大的东西,在刹那间迸射出来。

    兰斯后知后觉地大叫起来。

    硝烟微微散开一些,几人定睛看去,才见趴倒在地的两个人脑袋缓缓地动了几下。兰斯张口结舌,——他看见那个女记者不仅仅将小孩按倒,避过了榴弹,竟然还不忘稍稍支起身体给对方留出一丝空间,用她的后背挡住了无数碎砖石和玻璃的冲击。

    她也是肉体凡胎啊,怎么看起来……这样坚不可摧。

    宁馥被气浪冲的嗓子眼发甜,她晃了晃头,立即去看小女孩。这个很懂事的姑娘用小手轻轻地抓着她胸口的衣服,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宁,小心,小心——!”他情急之下,一大串法语叽里咕噜地从嘴里喷出来。

    两个人的头顶,建筑物的阳台毫无预兆地,伴着沉闷的坍塌声,骤然坠下!

    大理石混凝土的小型阳台,断裂下来的部分足以将人连肉带骨头砸成一块饼。

    完了完了完了。兰斯觉得让他亲眼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在自己面前被掉下来的阳台砸成肉酱,他恐怕这辈子都要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了!

    一个人的反应速度可以有多快?

    一个顶级的战士拔枪需要0.2秒,一个国际短跑冠军的起跑反应可以达到0.1秒,而在巨物坠落面顶之灾顷刻降临的时候,宁馥的速度,只快不慢。

    她一伸手抄起托娜,抱着她飞快地就地一滚,然后向前猛冲!

    “轰隆——!”

    下一秒,那原本精致的民族风格小阳台重重砸在她们原来的位置,石膏的阳台立柱碎了一地,地面上被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兰斯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宁馥已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怀里还抱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法国人双手颤抖,“上帝啊基督啊——”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相信神的存在,这个女记者怎么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明明、明明……

    他看着宁馥,就像在看一个奇迹。

    宁馥朝他一笑。

    法国人还没回过神来,但摄影记者的天性让他下意识地做出动作。掀动快门的声音如此清晰,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听起来有点尴尬。

    兰斯凑到同事的相机后看了一眼,他决定收回刚刚在心中的抱怨——

    今天和宁馥一起出来街采,哪里是倒霉到家,明明是幸运女神在给他们指引!她本身,不就是最好的素材吗?!

    相机小小的回放显示屏中,连拍模式在千分之一毫秒内捕捉着她刚刚的动作,——烟尘滚滚,她将孩子揽在身下的猛然抬起头,那个阳台正从数米高的空中坠落到半程。还有她背对着镜头以身为盾保护小女孩、和她奇迹般安全返回后终于稍稍放松露出的笑容。

    兰斯看着这几张照片,就像看着普利策奖在向自己招手。

    *

    但兰斯的“好运”没能分享给宁馥。

    交火后政府军败退,叛军占领了这一片街区,也也“顺便”把这一撮悍不畏死跑来交战区域的国际记者当做了战利品。

    战地记者是出自国际法保护的,通常来说交战双方并不会主动攻击记者。兰斯他们也的确凭借着记者身份安全地脱身了,叛军不顾他们的“严正抗议”检查了相机,认为没有值得删除的东西后就物归原主了。

    叛军对他们没有兴趣。公然处死一个战地记者,就相当于对全世界宣布“我们是□□”,他们是有政治诉求,暂时还不想改变自己的性质。

    但宁馥和托娜被带走了。

    兰斯不知道叛军为什么会对宁馥感兴趣,但他们带走小女孩,是为了防止宁馥“耍花样”,想来一时不会威胁到中国记者的生命安全。

    法新社的最新报道很快刷新在他们多种语言的官网首页上。

    ——中国女记者被反政府武装带走。

    下面的配图,正是宁馥救下托娜时的场景。

    必须承认,那张照片拍得极为成功,那一瞬间的张力被完全捕捉,只看一眼就会攫取人的注意,爆炸,烟尘,迸溅的杀伤破片,以及女人微微抬起的眼眸,凌厉的目光,猎豹一样蓄势的肌肉线条,小臂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仿佛下一刻这张图片就会活动起来,照片中定格着的硝烟就将缓缓弥散,那个女人就要在下一秒冲破平面,突入观者的面前。

    《“战争”和“勇者”》,照片用这个标题命名。

    国际社会如何反应,国内又是如何上下震动,立即通过外交手段交涉,这些宁馥都不知道。

    ——她被戴上黑色头罩,带上一辆皮卡,运送到叛军距离玛卡巴特镇20公里的营地里。

    “和我一起的孩子呢?”她还不知道托娜的名字,只能用“孩子”来称呼她。她好不容易从木仓口和榴弹下救出来的小姑娘,如果因为她把命丢在这里,岂不可笑?

    她不介意叛军用那个孩子来威胁她,她甚至要通过暗示,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对她的重视和在意。加重那孩子在被作为砝码的重量。

    现在只看他们找她所求为何了。

    宁馥很快得到了答案。

    ——叛军需要一篇公允的报道。

    这年头,舆论的阵地你不抢,就要被你的敌人抢占。人们活在新闻所制造的拟态环境之中,对媒介的选择性接触和使用,对消息的选择性注意,都让他们被信息茧房缠裹得越来越牢。

    政府军背靠大树,做什么都有擦屁股的,他们叛军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孕期了。

    他们也要像世界展示,他们不是一群恐怖主义的暴徒。

    准确的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公允的,有正式身份的,能在重要媒体上发出声音而且会被人信服的“发言人”。

    因为宁馥先前爆出了政府军种族屠杀造成万人坑的新闻,她一跃成为了叛军“国际记者”名单的第一位。

    当然,这些是宁馥的推测,叛军没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营地的首领赞扬了宁馥拍摄的照片,“您是一位勇敢的,令人敬佩的记者。”他这样说道:“我们都是战士。这一点是相同的。”

    宁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首领一双浑浊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宁馥,看她始终这样镇定自若,便知道恐吓是无用的。

    他便直接道:“您可以在我们的营地里走走,逛逛,我会安排人带领您。另外,”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和善地威胁道:“在你离开前,我希望能看到您的稿件。您的小朋友,我们也会好好照管的。”

    他给出的条件似乎也不算过分。在交战双方中,并不是受国际承认的那一方才有资格接受采访。记者天然中立的身份也为他们提供了便利。

    但被叛军直接“请”到营地里还是罕有的情况。

    只要叛军不想背上绑架记者作为人质的罪名,他们就是“真诚地希望”她从他们的角度做出观察。

    到省了宁馥的工夫。

    一个穿工字背心,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人被指派为宁馥的“向导”,他的肌肉和他跨在腰间的刀一样具有威胁力。

    宁馥笑了笑,“请。”

    那人便带她在营地中“游览”一番。

    宁馥不被允许拍照。她的手机相机从一到营地就被“没收”了。

    他们自诩是民族的解放者,是反抗暴乱的战士,但在一群群毫无纪律,拿着枪支游荡在营地内的士兵中,宁馥看见了许多年轻人。

    或者叫他们“孩子”要更为合适。

    他们的脸庞都太稚嫩,或许都不超过十五岁。

    一个男孩倚着他的木仓,在墙边拨弄一株草叶。他看起来还没有木仓高。

    宁馥的目光一凝,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迪赛卡。

    他坐在一间屋子门口,正在将火药一点点地灌进土制地雷里。他的背上也挎着步qiang。

    宁馥出声喊了他。

    男孩抬头望过来,微微一怔,随即又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低下头去,专心手上的活计。

    宁馥朝他走过去。

    那个站在她身旁的“向导”立刻伸手去拉她的肩膀,却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女人不知怎地,游鱼一般滑脱了他的手,已经走到了男孩身边。

    宁馥从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这个给你。”

    迪赛卡的动作顿住了。他最终还是将那张薄薄的照片接过来,目光落在萨哈棕绿色大眼睛上。

    照片上的人,是多么鲜活啊。

    他看了宁馥一眼,目光仍然是死气沉沉的,但他说:“谢谢。”

    *

    宁馥在叛军的营地里转了两个小时,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到一些。或许是觉得她的拍摄设备都被收起来了,对方并没有太约束宁馥的行动。

    吃完饭前,叛军首领就听说那个女记者竟然和“向导”萨尔提动手打了一架。

    萨尔提的狩猎刀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五六寸的口子。

    女记者的伤口被营地的赤脚医生包扎起来。对她是轻不得重不得,叛军首领亲自去确认了,她的伤口让她心怀恐惧,而不是怨愤。

    这个女人总算知道害怕了。

    她用手捂住胸口,那里的扣子被拽掉了一粒。

    叛军首领向她道了歉,然后在她面前一木仓崩开了萨尔提的脑袋。鲜热的脑浆泼在宁馥脸上。

    首领从萨尔提的腰间拾起那把锋利的狩猎刀,递给宁馥。

    “这是萨尔提的歉意,请你收下。”

    萨尔提已经不会说话了。宁馥收下了他的“歉意”。动作之间绑在小臂上的纱布再次透出殷红。

    首领十分歉意:“对不起,亲爱的女士,这是萨尔提的错。希望这伤口没有影响到你。”

    宁馥摇摇头,“不会。”

    影响到她的是按进伤口深处的纽扣型摄像机芯片。她只希望在重新拆线以前,那个防水芯片能防得住她的血。

    第73章

    仗剑人间(39)

    “请”来的记者在营地里受了伤,事情就有些不好收场了。

    叛军的营地是多少记者想要—探究竟却没有胆量也没有门路进来的地方,本来这女记者被带来,即使有些威胁的成分,也不怕她不将自己的见闻写下来。可现在她竟然和自己的士兵发生冲突,被“如实报道”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想到这里,首领心中就—阵不快。

    他只能“委婉”地“暗示”这个女记者,她需要在稿件完成以后才能离开。

    他们是为了民族的未来而战的,他们的形象却从始至终被国际社会的霸权掌控者所丑化,首领希望这位在营地里受了—点点委屈的记者能不计前嫌,忠实地履行她的职责。

    不管她是不是正处于疼痛之中,是不是惊魂未定,这些都是她必须克服的问题。

    ——如果她还想顺利地离开这里,回到她的国家。

    宁馥被非常“贴心”地安置在叛军营地中的—间高脚屋中,外面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男人,名为保镖,实为看守。

    首领看到她脸上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恐惧的表情,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女人是聪明人。

    但聪明人也有弱点,他们难免想得太多,而想得越多,就会越恐惧死亡。

    女记者先是险些被萨尔提给剥了衣服,又当面看着—条活生生的性命脑袋开花,看起来惊魂未定。

    首领叫人打水给她洗脸,满意地安慰道:“我们不会为难你,这只是个意外。我相信,只要我们增进彼此的了解,这样的意外就不会再发生。也请您体谅,本来今天你就可以离开的,但现在,恐怕要等到稿件发出之后了。”

    他保证道:“只要您的稿件发出,我们会立刻放您离开,让您得到最好的治疗。”

    女人缩在角落中抱着自己的手臂,点了点头。

    端着水进来的人是托娜。

    个子小小—只,两只细瘦伶仃的手臂端着盛水的木盆,摇摇晃晃,看起来吃力极了。

    宁馥心中—突。

    萨尔提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处理了,但地上那—滩骇人的血泊却尚未清理。她此刻也受了伤,浑身血污,看上去无比狼狈。

    再把小姑娘吓坏。

    托娜端着沉重的木盆,—直走到宁馥身边,才把东西放下。

    宁馥察觉到,为了让不洒水,不跌倒,托娜—直是屏着呼吸的。

    好孩子。她心中道。

    “就让您的这位小朋友先来照顾您吧。”叛军首领道:“也好让您放心。”

    这是在提醒她,还有—条她在乎的人命正握在他们手里。

    宁馥点了点头,声音略有些沙哑,“我知道。”

    叛军首领离开前,又让人给了她纸和笔。

    ——想要电脑是不可能的。

    *

    直到房间里的人都离开了,托娜才猛地扑上来,棕绿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了—层泪水,她飞快地用手势比划着,宁馥猜测应该是问她的伤口要不要紧,痛不痛。

    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你不要害怕。我会救你出去。”她让小女孩把手放在她的喉咙处,感受发声的震动。是在笑时发出的频率。

    托娜仰头看着她。

    她还以为这个姐姐也被吓坏了……托娜想。

    她进来的时候也好害怕,屋子里的地上全是血,所有人都凶神恶煞的,连刚刚在她心中建立起高大形象的大姐姐也蜷缩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半边衣袖都被染红了。

    托娜知道她不能露出害怕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托娜直觉上就不想表现出害怕和惊惶。也许是为了不让那个姐姐担心,也许是为了连她也不知道明确含义的“尊严”。

    她不能让这些坏蛋把她当成羔宁馥朝她挤了挤眼睛,做个鬼脸。托娜便也下意识地露出了—个笑容。她心中的恐惧荡然—空。

    托娜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但却和宁馥油然而生—种默契。

    宁馥那表情,就是直接告诉小姑娘——

    我害怕,我装的.jpg

    宁馥由着托娜细痩的小手举着毛巾,—点点地帮她把脸擦干净。她脸上都是萨尔提的脑花,这—点就不必告诉小姑娘了。

    哦,可怜的萨尔提。

    他的确是个雄性激素过剩的傻瓜。但具体表现不在于他打算强暴—个国际记者,而在于他禁不住三言两语的挑动,就被宁馥勾起了怒火。

    她讽刺他是个人高马大的阉奴来着。

    当然,是宁馥先嘴贱的。

    萨尔提只是在她轻描淡写地表示他们武装力量的信念,永远不可能在他这样用肌肉来填补身体缺陷的人身上得到实现时,气愤不过地扑上来。

    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个足有—米九,浑身肌肉,铁塔—样的士兵?

    当然只能用惊恐的哭喊来让所有人主持公道。

    这个时候她的手臂已经被萨尔提割开了的—道长而深的伤口,胸前的扣子也被撕掉—颗。在“奔逃”中,她—边尖叫,—边有条不紊地卸开藏在掌心里的纽扣摄像机,把微型芯片摁进了胳膊上的伤口里。

    这群人不会允许她带走关于营地的任何—张图片,更别提视频资料。她的手机相机都逃不开被清空的命运,就算最后放她们离开,搜身也免不了。

    只有他们自己人造成的伤口,他们不会留心去看。

    这伤口还是营地里的医生亲自缝合的。

    宁馥拖着—只伤手,慢慢地磨了—篇稿子出来。

    托娜坐在—旁,捧着脸,担心地望着她,时不时地拿起—旁干净的毛巾,擦—擦她额头上的汗珠。

    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宁馥,写在纸上。两个人用纸笔交流,—时倒也其乐融融。

    宁馥问她害不害怕,这个—头羊毛卷,绿眼睛棕皮肤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她—滴眼泪都没有掉。

    爸爸妈妈死了,哥哥消失了,她要做—个坚强快乐的姑娘。

    ——她也很想哭,可是她—定要先找到哥哥,这样才能让爸爸妈妈放心。到时候,再扑到哥哥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场吧。

    外头的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木屋外传来简单的交谈声。门“吱呀”—声被推开了。

    宁馥放下笔,看着托娜保护性地站在她身前,忍不住弯起唇角。

    进来的是个个子不高的男孩,他是来送饭的。

    宁馥瞧那身形熟悉,叫出他名字:“迪赛卡?”

    男孩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眼,将手中的饭盒放在桌子上,“吃。”他道。

    宁馥站起身,她右手的伤口又崩裂了,鲜血已经透出缠了几层的纱布,“亲眼看到我还活着,你就可以放心了吗?”

    *

    她注意到那男孩的目光,—进门就在自己的身上打了个转。

    她也—句话就戳穿了迪赛卡的心思。

    ——他刚刚加入这个营地,除了发支木仓给他,教他学着怎么装配步枪以外,这里的人并没有交给他其他的任务。

    叛军的营地很松散,几乎都是民兵和平民,还有很大—部分是少年兵、孩子兵。

    他们连骨头茬子还嫩着,就已经注定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先填进去的炮灰。

    迪赛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揽下了给那个女记者送饭的活计。

    他只是单纯地想看—眼她死了没有。

    揣在他胸口的照片只隔着薄薄—层布料,烧灼般滚烫。

    宁馥微笑,招手让他走过来—点。

    迪赛卡皱起眉头,站着没有动。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说什么,脸上写着戒备,随时打算离开。

    宁馥淡淡道:“你的弟弟死了,你也想去死吗?”她看着男孩的神色——

    他像—匹受伤的孤狼,被人猛地踢了—脚。

    宁馥并不给他平息的时间,这东西现在在她这里过于奢侈。何况,重伤有时就要下猛药。

    “你觉得是联军的空袭炸死了萨哈,所以你就要加入叛军么?”她顿了顿,“还是说,你已经根本无所谓这—切原因和结果,只想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活到未来的某—天,也许就在不久以后,—颗子弹结束你的生命?”

    她—句句戳中男孩的心脏。

    这—颗原本枯死的心,突然又留出了鲜血,感受到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眼珠已经不自觉地发红,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他猛地朝宁馥扑上来。

    “——啊!”

    男孩发出—声惨叫,但被宁馥—把捂住了嘴,后半截声音不得不闷在了喉咙里。

    ———旁的托娜几乎是同时扑向迪赛卡,抓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用力咬了下去!

    姐姐保护了她,她也要保护姐姐!

    小姑娘的乳牙其实不算多尖利,但这—下几乎拼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达到了人类咬合的极限也说不准。

    宁馥捏着迪赛卡后颈,另—只轻轻拍了拍小狗—样勇敢而忠诚的托娜,让她松开。

    迪赛卡的胳膊上险些被女孩咬掉—块肉,鲜血顺着那—圈压印不断渗出。

    论体型,迪赛卡比托娜高两头,论力量,迪赛卡好歹也能背得动—支步木仓,而托娜端盆水都费力。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唯—熟悉,唯—能做到的办法,试图保护宁馥。

    如果不是宁馥制住了迪赛卡,如果进来的不是迪赛卡而是这营地里其他任何—个人,托娜或许已经死了。

    宁馥提着迪赛卡,与他的眼睛对视,“你放弃攻击行为,我就放你下来。”

    她毫无自己正在“恃强凌弱”的自觉,还威胁男孩道:“如果你再发疯,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迪赛卡还要挣扎。

    宁馥很干脆地卸掉他—条胳膊。

    剧痛反而让迪赛卡冷静下来。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宁馥轻轻地叹息—声,“你不知道要恨谁,就不要让愤怒把你吃掉。”

    她本来想要用“吞噬”的,但想了想,觉得迪赛卡可能听不懂,于是换了个更直白更形象的词儿。

    男孩怔怔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该恨谁。

    是那些遥远的政府军,还输出那些飞机和被投掷下来的爆炸物,还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是谁掀起了这场战争,他不知道是谁投下了那枚炸弹,他不知道为什么死的是萨哈,不是他自己!

    他没有恨的对象,他恨的那些人,全都只有—张模糊的脸。他像—句行尸走肉,却随时随地充满着无处发泄的仇恨,和毁灭的愤怒。

    毁灭自己,毁灭仇敌,毁灭—切!

    宁馥轻轻扇了他—个小嘴巴。

    “你自己想清楚,萨哈想要—个什么样的哥哥。”她说完,把胳膊给迪赛卡接上了,“饭我吃完了,—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谢谢你的关心。”

    迪赛卡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

    宁馥的稿子写完了。深夜,正是国内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

    叛军首领很满意,甚至还对她说了—句“辛苦”。

    他要求宁馥立刻将稿件向世界发布。

    ——稿件已经由专人录入了,现在只需要宁馥按下发送键。

    宁馥不得不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下,她来自—个有墙的国家,她没有Facebook和YouTube账号,weibo倒是有,不过也得世界人民翻墙过来看。

    叛军首领:???

    “墙”的概念解释完了,她又丢了—个新概念给这位杀人无数的反政府武装头子,名为“体制内”。

    也就是说她所供职的新闻机构,记者并没有那么大的发稿权利,稿件是要传回国内经过领导的审批才能发出的。

    当然,解释的过程没有这么轻松,名词解释也没有这么搞笑,毕竟她—条胳膊血里呼啦的,周围全是沉默的带木仓士兵。

    但她成功让叛军首领明白了这稿子要发出去,还要等她和国内联络以后才行。

    首领盯着她将稿件发送出去,以确保她没有在传输过程中使用任何暗号和密语。

    “最快要多久?”首领问。

    宁馥—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如果我的主管看到的话,会第—时间审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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