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下雨前,南阳县令和节度使一起对山匪进行剿灭,和山匪斗智斗勇许久。但是一下了雨,这剿匪就被拖住,双方都着急。

    更麻烦的是,言尚亲自去看情况,他们在山道上挖的那些专用来坑山匪的大坑,没有将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过南阳的贵人们的马车给困住了。

    言尚当时就在山上,当即不顾自己眼上的伤,亲自来致歉。而对方要求他们赔礼不提,先要在南阳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赶路。如此小事,言尚又岂会拒绝?他身为县令,即刻当着对方贵人的面,运用职权,要调用城中的房舍给对方。

    对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约这些贵人觉得他一个县令的府邸是此间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这也无妨,只要对方不嫌弃就好。

    如此,暮晚摇一声未吭,指挥着裴倾和言尚说话,轻而易举定下了接下来的住宿安排。

    于是,县令府邸中的一间厢房处,裴倾在门外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他推门而入。原本在屋中为公主擦发的侍女们向他行个礼,退出了房舍。

    裴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软罗长裙铺在榻下,她纤长的手指托着腮,腮如玉雪,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裴倾略有些恼:“殿下,我们为何要在此间住下?”

    暮晚摇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离接触,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倾一怔,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来方才殿下在山上那点儿时间,想到了这么多。”

    暮晚摇没说话。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过来,她半个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站在了五步开外,笑着向他们行礼,而她盯着他眼睛上覆着的白纱,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她逼着裴倾和言尚对话,强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吩咐裴倾:“我不想和他相认,他现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从们叫我‘殿下’,换个称呼。还有,言尚身边有几个仆从是旧人,是认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胁一下,不许他们告诉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头,淡声:“就说,我只是路过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们胆敢让言尚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留他们性命。”

    裴倾面容和缓得更多。

    他眼睛温柔地看着暮晚摇,欣喜她如此反应。他连声应了,说自己要去嘱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倾半晌后迟疑道:“我今日才见到言二郎……嗯,虽然他确实风采不错,但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县令,我实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区别,我不知殿下当初为何会喜欢他。”

    暮晚摇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倾正不解,门外侍女敲门,声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嘱咐婢子来向二位致歉,晚上请宴向两位贵人赔罪。郎君又说,几位初来乍到,南阳未曾有准备,我们郎君怕两位住得不便,特意让出了自己的房舍给二位。不知二位贵人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我们郎君会一应安排。”

    裴倾有意为难:“我二人还好,只是仆从们……”

    门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们郎君已经为他们备下了干净的衣物和姜汤。我们郎君说,论理,他也该为二位准备。只是二位贵人出身,恐不会随意用外人准备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请了裁缝来府上为二位制新衣。”

    裴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唇角笑意加深,继续侧过脸去看窗外雨,显然她对言尚会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数。

    暮晚摇对裴倾低声:“问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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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的眼睛应该没有大碍。

    侍女说,他们郎君刚来南阳时,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见强光,好似受过旧伤。后来时间长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时间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伤到了。于是这两日就蒙上纱,也一直在敷药,很快会好的。

    暮晚摇起身对裴倾说:“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倾:“……”

    他没有阻拦,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担心的只是对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拦着,拦不拦得住另说,恐怕暮晚摇一心挂念,反而不美。

    暮晚摇因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开口说话,怕他认出自己,便带了充当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将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带上了这两年渐渐出头的秋思。

    因为夏容这两年就要嫁人了,身边更多的活都安排给秋思。暮晚摇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较活泼爱说笑,她和这个刚刚十五岁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摇保证:“娘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言二郎认出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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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回到府邸,刚刚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两个小厮站在他旁边,一个小厮在拿换下的纱布等物,准备给郎君的眼睛敷药。而另一个小厮是云书,云书正满脸憋屈地站在那里发呆,满心纠结。

    公主殿下一进他们的府邸,他就认出来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卫长方桐一道弹指过来,点了他的哑穴,云书当时便一个字都没说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来威胁他一番,不让他说出公主的身份……云书只能祈祷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过南阳,不要在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让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伤心。

    云书纠结中,门外传来清脆微甜的侍女声音:“府君在么?我们娘子关心府君的眼睛,过来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礼了,如此让尚惭愧……”

    他忽而一无话,因听到“吱呀”声,竟是门直接被推开了。言尚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一顿,心想这位……裴郎君未来的夫人,似乎有些没礼貌。

    暮晚摇见到屋中的两个小厮,云书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她撩着自己耳边的发丝,对云书眨眼一笑。云书脸色便更怪,然后暮晚摇才看向言尚。她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一遍,见他蒙着纱布的脸上,脸颊瘦削,颧骨完全没有肉。

    他在自己的舍内也衣冠完整,丝毫不因为他们的仓促到来而慌张,但他衣服和在山上时已经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看着十分清矍,苍瘦。

    暮晚摇盯着他片刻,又看到小厮手里的纱布。她一顿,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笑眯眯:“哎呀,郎君在为眼睛敷药么?正好我们娘子家中有人是医术圣手呢,我们娘子帮郎君包扎一下眼睛吧。”

    言尚温声拒绝:“不必了,怎敢劳烦夫人……”

    暮晚摇挑眉:夫人?!

    他提醒她什么呢?

    暮晚摇被他激起了挑衅欲,向言尚走过来。言尚听到了脚步声,还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向后侧身,云书连忙来扶他的手。于是借着云书的扶持帮助,言尚退让开。

    暮晚摇跟上他的脚步,拽住了他的手腕。

    言尚伸手拂开,手指隔着袖子,都注意着不碰到她的肌肤。

    他似随意地向后退,暮晚摇则是有意地向前逼。

    香风缕缕,若有若无。

    言尚仍温声:“夫人千贵之躯,怎能为这种小事操劳。何况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徒让夫人关心,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夫人涵养,让尚十足钦佩,想来裴郎君亦是和夫人一般的人物。裴郎君没有陪同夫人一同来么?”

    暮晚摇:“……”

    她示意秋思开口,把这人的话堵回去。秋思半天找出一句话来:“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娘子只是为你上药而已。你未免太过避讳。”

    言尚温柔笑:“我并无这般意思,夫人误会了。只是我已有婚约,未婚妻子玲珑可爱,又娇憨天真。我与夫人自然坦荡无畏,但人多口杂,我实在不愿因为这种小事,让妙娘多想。”

    秋思愕然,心想完了。

    她扭头去看公主,果然见暮晚摇脸色刷地冷了下去。云书僵硬,额上都要滴汗了。言尚唇角噙着礼貌的笑,向暮晚摇诉说他对他夫人有多关爱,而他越这么说,暮晚摇脸色便越难看。

    她掉头就走。

    秋思连忙追上去。

    言尚听到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坐下。言尚忽而向云书低声:“你方才为何那般僵硬,你紧张什么?”

    言尚观察力如此,云书压力一直很大,他忍着自己的结巴:“我……没紧张啊。”

    幸好言尚好似被什么难题难住了一样,并没太关注云书的态度。言尚蹙了眉,困惑地:“她的声音好耳熟,我在哪里听过。”

    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过秋思的声音。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道声音找出来,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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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出着神,反省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怔忡。

    言尚心中想,那位夫人身上的香……

    她靠近时,他心跳得厉害,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他想贵族女郎们用的香,其实不过是那么几种。

    并不特殊的。

    那他为何当时心跳会那么不自然,脸颊会不受控地升温?

    言尚困惑地蹙眉,弄不懂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有些烦恼,有些不解,又有些颓然。他心中胡乱地想,莫非是因为自己太久不和女郎离这么近说话,才会反应如此?

    哎,言尚啊言尚。

    你怎能如此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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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被言尚那口口声声的“夫人”气得不轻,也被他刻意强调的未婚妻子弄得兴致大减。

    看他眼睛虽然蒙着纱布,但他能言善辩、状态好得不得了,暮晚摇就懒得搭理他了。

    而暮晚摇不去刻意找言尚,最放心的,莫过于裴倾了。裴倾心中喜悦自己特意绕来南阳的决策如此正确,果然公主多见言尚两次,就会发现言尚很普通,相信再待两日,暮晚摇就会对言尚彻底失去旧日感觉。

    只是来南阳一趟,暮晚摇总待在屋子里有些无趣。裴倾就打听了南阳一些有趣的古迹,想和暮晚摇一起去玩耍。

    暮晚摇在府上也是待得无聊,何况言尚早出晚归,一个瞎子还天天积极办公,匪夷所思。暮晚摇便任由裴倾安排行程,一道和他出去玩。只是裴倾当然不是只是想和公主出去玩,他还想近一步弄差暮晚摇对言尚的印象。

    于是这一日下午,暮晚摇和裴倾坐在马车中回返府邸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暮晚摇听到外面的喧闹。

    她疑声:“怎么回事?”

    裴倾先开了车门,道:“好似是言二郎被人堵了。”

    暮晚摇便向外看去。

    她见到他们的车马,正停在县令府外头。而言尚从县令府出来,他被云书扶着手,走路有些不便。但他一出来,就被四面八方的百姓围住了。云书吓了一跳,跟在言尚身后的韩束行蓦地抽出了刀。

    言尚厉声:“韩束行,把刀收回去!不得对百姓挥刀。”

    韩束行不甘不愿地收回了刀,只是努力护在言尚面前,不让眼睛不便的言尚被百姓们挤到。言尚声音温和地劝大家安静下来、先说是什么事,但他声音清和,淹没在百姓声音中。

    韩束行扬高声音,怒道:“你们县令都因为剿匪眼睛受伤了,你们这般吵闹,再弄伤了他,看谁管你们的事!”

    这般一说,果然乱七八糟的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听到四面声音终于静下,言尚叹口气,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来堵县令府?”

    百姓们推来推去,派出一个代表来:“府君,这雨已经下了两个月了。再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么办?南阳会不会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们官员哪里做错了事,惹了老天发怒,惹了龙王爷发火?我们要不要向龙王爷献献祭品?”

    言尚:“……献什么祭品?”

    百姓们兴奋:“我们选出了一对童男童女!送给龙王爷,他老人家就会平息怒火,不会再大雨淹我们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边的裴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只是掀帘看着对面被愚昧百姓们围着的言尚,暮晚摇眼睛幽黑,并不说话。

    言尚温声:“诸位弄错了,祭祀龙王爷,不是这般祭祀的。诸位且听我说,南阳并未惹上苍大怒,上苍那般日夜操劳,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该关注长安,怎会注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当是龙王爷打了瞌睡才是,无妨,我们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倾这边,便听言尚说什么祈晴、什么感天动地……裴倾:“言尚疯了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这样哄骗百姓?”

    暮晚摇淡声:“因为你们的大道理,寻常百姓是听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兴,下雨是老天生气。收成好是老天赏脸,收成不好是老天惩罚。读书是窥探上天旨意,不读书是上天恩惠。

    “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想法。

    “你现在告诉他们刮风下雨都是日常,不必惊慌。他们会觉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兴教。”

    裴倾看向暮晚摇,眼神古怪。他从没想到一个公主,能有这样的认知。他说:“殿下如此关心民生……”

    暮晚摇:“我不关心。”

    她停顿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诉我的。”

    裴倾:“……殿下好似三年来,不曾和他联系。”

    暮晚摇:“他走前给了一道折子。除了建议我如何韬光养晦,还讲了他小时候行走江南时的见闻。”

    雨水噼里啪啦,声震如雷。

    裴倾一时心中酸涩,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会。”

    暮晚摇没吭气,她眼睛看着那边百姓们簇拥着言尚去一个方向,便吩咐车夫:“跟去看看。”

    裴倾登时心中难受,他本意是让暮晚摇看言尚的笑话,而今却是暮晚摇主动要跟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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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言尚答应这些百姓,为南阳祈晴。

    南阳霖雨,从二月一径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们围着,吩咐关闭坊市各门。他安排在南阳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台,台上置坛及黄幡,众人祷告以祈天晴。

    暮晚摇的马车停在一家茶舍的门口,见到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都一个个跪在台下,口上念念有词地祈祷雨停。官吏们如临大敌,在其中梭巡,最怕这时候有人趁乱闹事。

    百姓们和官吏们发生着冲突,官吏们让百姓们分散开,或者干脆回家去,百姓们则吵着要是雨不停怎么办,官吏们在害他们。

    吵嚷中,他们忽然抬头,见到言尚被人扶着登上了台。

    雨水从四面八方浇灌而来,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湿,他眼上所蒙的纱带轻扬,更衬得他苍白清逸。他立在高台上,就这般坐下,向下方诸人拱手。

    言尚道:“我亲自于此祈晴,烦请诸位乡亲莫要争执,恐惊了天意。”

    百姓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们的县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轻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里,看着巫师们祷告,看着巫师们戴着面具跳舞。风雨从四方袭来,飞上他早就湿透的衣袍。

    他便看着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渐渐的,下方的骚乱平了下去,百姓们肯听官吏们的安排分散开,不再聚在一起。他们安静地在下面看着巫师们祈祷天晴,再不乱说话,不乱走来走去。

    从天亮到天黑,整整三个时辰。

    每当焦虑时,他们抬头看一眼仍静坐台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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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三个时辰,这里除了巫师们的祷告声,除了雨水声,再听不到人说话声。

    坐在车中,裴倾看得出神,暮晚摇看得专注。

    她坐在车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岭南那场雨下,他背诵《硕鼠》时的样子;又想到当年刑部大牢中,他与她争执民生……而今她看着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着这些百姓,帮着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鹤,他如珠玉,他是发着光一般的人。他让人不由自主地仰视他,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暮晚摇目光一眨不眨,她嘱咐外面的侍女:“去找干净的男子衣裳来。”

    裴倾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心中酸涩,自愧无比,根本说不出阻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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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巧合,黄昏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们却不觉得这是巧合,只觉得是他们的府君感动了上苍,欢呼不已。

    言尚被云书从台上扶下来的时候,全身湿透,满身冰凉。他颜色苍白,手都有些颤抖。忽而,他听到云书又憋屈、又讶然的声音:“……娘子!”

    言尚抬脸。

    暮晚摇由侍女们撑着伞,她手臂搭着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这边走来。

    下一刻,一件裘衣,披在了精疲力尽的言尚身上。

    女子温软的身体靠近,她踮了脚来为他披上衣裳。她一言不发,呼吸却拂在他脖颈处,让言尚出神。她手指按在他后颈,示意他低头,为他系好领口的带子。

    言尚怔忡,再次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猛然察觉自己身上被披了什么,当即愕然,觉得如此太过不妥。言尚向后退,却不妨暮晚摇正踮脚为他系衣带。他这般一退,当即把她带得惊呼一声,被他扯得趔趄。

    言尚心如重击。

    又听到百姓们扑过来的声音:“府君!府君,多谢府言尚伸手拽住被他扯得跌撞的女郎,不让她摔倒。他又恐惧那些百姓们不知进退,因太过热情而撞到了娇弱的她。如此一来,他竟是伸手接住了跌过来的她,将她抱在了怀中。

    她的脸挨上了他脖颈。

    刹那间,他脸颊如被火烧,抿起的唇角浮起一丝不自然的弧度。他抱着她,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手拢着她,他掩饰自己的心跳,可他手指搭在她背上,却千钧一般,禁不住手指颤了颤。

    ……是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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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倾声音跟上来:“……娘子。”

    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臂,将她推开。

    暮晚摇抬头看一眼他,见他面色如常,她也给他披好了裘衣。暮晚摇没说什么,便这样被裴倾带走了。裴倾回头,看眼身后那眼蒙白纱的青年郎君。裴倾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又一句说不出来。

    ……有人如斯,他又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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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声凌乱,言尚茫然地立着,辨别不住周围有谁来了,又有谁走了。

    空落落地立了一会儿,言尚轻声问身边围过来向他道谢的一个百姓:“方才离开的那位女郎,她眼睛……是不是有些圆,眼尾又上勾,像是……猫一样?”

    这个百姓点头:“对对对!特别勾人的眼睛。哎呀,那娘子真好看……”

    言尚怔怔立在原处。

    他又脸红如血,又心伤如碎。他既喜悦,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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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她是谁了。

    第122章

    应付完百姓,

    言尚回到住舍,

    一直魂不守舍。因他眼睛成了这样,

    夜里点不点灯变得不重要,

    于是他便坐在黑暗中,

    独自出神。

    那个未婚夫,人称“裴郎君”,

    应该就是暮晚摇的未来驸马,

    裴倾了。

    言尚心里在想下午时他从台上下来后,

    她过来给他披衣。她的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地抚一下。她靠在他怀中,

    睫毛轻轻地刷过他的脖颈。

    他的身体,好像完全记得她。好像她只要靠过来,他还没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先行苏醒。

    言尚又在想更早的时候,

    当在山道上和他重逢,

    看到他出现,她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

    言尚有些恼如云书、韩束行这些人,应该早就知道是暮晚摇,可是他们也许是被暮晚摇威胁着,

    谁也不告诉他。

    他便一直不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

    越是想这些,

    言尚越是感到难过。他一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怀中那颗心脏,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疼痛。他感受到暮晚摇的变化,

    换在三年前,她怎么可能安静地看着他,却不过来戏弄他……她变了,长大了,成熟了。

    知道什么可以靠近,什么不可以靠近。

    而这些都是血淋淋的成长代价。

    抛却了下午时认出她时那片刻的激荡和欢喜,到了晚上,言尚难过的不行,他近乎自我折磨般地想这些。越想便越恨自己,越想越觉得她变得这般安静成熟,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她依然活泼爱闹,依然趾高气扬……

    他一直恨自己出现在暮晚摇生命中,让她再一次受到人与人情感的伤害。尤其这一晚,他更加恨自己的坏。

    当她乍然出现时,比起满心惊喜更多的,便是言尚对自己的否认和折磨。

    所以他更是跟自己强调不要去靠近她,不要再去影响她。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动什么情,得到什么爱。他最不应该去害暮晚摇伤怀的。而今她有了对她好的裴倾驸马,他更该远离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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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认出了暮晚摇,却什么也没说,只当仍不知道。云书等人每天为了瞒住他那个人是暮晚摇,便整天辛苦做戏,言尚也不说。

    他其实也没必要说。

    因他第二日就得了风寒,发烧发得厉害,病倒了。

    暮晚摇和裴倾用早膳时,裴倾跟她说起离开南阳的事。

    暮晚摇正在出神,裴倾说了两遍她才听到,她道:“不是你要好好看看言尚么?这才看了两天,你就不想看了?”

    裴倾情绪低迷,自嘲道:“昨日见言二郎雨天祈晴,他在雨里坐了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百姓都在看着他,殿下也在看他……我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再待下去,也许自取其辱。”

    他怔然道:“……来之前,我以为他是沽名钓誉,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

    暮晚摇低头喝口茶,心想她喜欢过的人,怎么会不好。

    她一直对裴倾很无所谓,她如何努力都对他提不起一丝热情。她之前总是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又总是时不时地对裴倾觉得厌烦……然而今日裴倾这般夸言尚,暮晚摇竟难得的对裴倾生了点儿高兴的心情。

    裴倾再次催促暮晚摇和他离开南阳。

    暮晚摇心中犹豫,没说话。

    她心里想自己该离开了,因她昨日为言尚披衣时,她靠近他时,心跳声比雨声还大。那是她平静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得这么厉害。暮晚摇当时便骇然,怕自己再待下去,对言尚放不开。

    她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但她真的怕过两天,她就控制不住。

    但是暮晚摇又不愿意离开。因为她记挂言尚的眼睛。

    看不到他眼睛复明,她心中就会充满自责。时间过去了三年,她开始回想当初牢狱之灾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自己放任的责任……暮晚摇这般不说话,裴倾心中不禁凉下。

    暮晚摇犹豫着:“待我写封信,找个名医来这里,我们便先离开吧……”

    裴倾正要高兴,侍女秋思哒哒哒地从外跑进来。隔着帘子,秋思紧张道:“娘子,言二郎病倒了。”

    暮晚摇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于是,也不准备走了,也不准备收拾行李了,暮晚摇被侍女们拥着去看言尚了。裴倾起身,看她走得那么快,他呆了半天,心中颓然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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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醒来时,觉得自己周身都出了汗。可是他疲累无比,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等缓一缓,再起来去洗浴。

    而他便这样静静地躺着。反正睁眼闭眼,在他眼里都是一片黑。

    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最近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黑暗为伍。而且眼睛看不见,其实能让他静下心,想更多的事……

    言尚便这样发着呆。

    忽然,他闻到一阵女郎身上的香气。他心生骇然,浑身紧绷,下一刻,便感觉到床板压了一下,有人坐了过来。言尚愣了愣,开始觉得看不见不好了。

    暮晚摇不知道坐在这里坐了多久,他竟然到此时才发现……言尚心潮起伏时,忽觉得自己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他僵硬,纠结了一会儿,心想随她去了,他当不知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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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坐在这里看言尚看了一个时辰了。

    傍晚时他的烧便退了,仆从又喂他喝了点儿粥,暮晚摇全程这么看着。后来仆从们走了,暮晚摇就看着言尚昏睡。她坐在床畔边看他睡觉,竟然丝毫不觉得厌烦。

    他可真是静。他睡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动,也不翻身,老让暮晚摇怀疑他是晕了还是睡了。

    而再好看的人,看一个时辰也会看得不耐烦。

    暮晚摇心中挣扎许久,心想反正他睡着了,她还是想碰一碰他。心中刚下定这个决心,暮晚摇便心里为自己欢呼鼓劲,坐到了床上来。她向他修长的手指伸了过去,第一时间,先把他的手握在了手中,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玩。

    言尚心中无奈,想:也好……反正只是手而已。

    但是暮晚摇很快不满足。

    言尚腰僵了一下,因他感觉到女孩儿柔软的手指,隔着单薄的中衣,搭在了他腰上。暮晚摇伸出自己的拇指和中指,比出一个长度来,她手指在他腰间徘徊……

    言尚面上浮起桃红色,腰被她弄得越来越僵,他又得努力让自己装睡……他听到暮晚摇小小的声音:“腰好细呀。”

    言尚怔住,像是被闷棍敲来。

    她的声音软软的,沙沙的,他三年都没有听过了。

    暮晚摇不满地说了第二句:“比以前还要细。你真的瘦了好多啊。”

    她又自我满足,沾沾自喜:“不过我的腰还是比你细。”

    言尚:“……”

    他唇角忍不住绷住,忍着那股儿笑意。他脸上更红,心想她都在想些什么啊……不,他不能这么想,他应该想她怎么能这样玩他。

    她已经有未婚夫君了,怎能在旁的郎君房里待这么久,还玩人家?

    言尚陷入这般纠结中,倾而,暮晚摇倾下身来,抱住了他。他手指忍不住跳了一下,感受到女郎纤柔的、水一样的身体,揉入了他怀中。言尚手足无措,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他该寻找合适的时间醒来吧……不能让暮晚摇这般胡闹了。

    但是在这种挣扎下,言尚白纱下的眼睛睁大,他心中涌起一丝渴望。他想看一看她……他想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他都不能看一看她。而等他眼睛好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

    他始终不能看她一眼。

    暮晚摇脸埋在言尚怀中,她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有些心满意足的快乐。每个人和每个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言尚身上的气息便是那样清清淡淡的,阳光一般,海水一般……

    暮晚摇忽而一顿。

    听到了自己脸下那剧烈无比的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猛。

    暮晚摇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她看到言尚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脸上浮起的红色……他在装睡!

    暮晚摇皱眉,心中顿生不悦。

    他……对一个陌生女人的靠近,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淫荡!

    龌龊!

    恶心!

    不守……夫道!

    不是说快成亲了么?他对除了他未婚妻的女郎,身体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暮晚摇刷地起身,丢开了他,她冷冷地站在床沿边,怒瞪那个装睡的男人半天,转身便走了。

    -----

    暮晚摇便再不去看言尚了。

    但是她还是给长安写了一封信,让侍御医中一位眼科圣手离开长安来南阳,就以她的名义,让人来治眼睛。

    南阳雨停了,因为恼怒言尚,暮晚摇愤愤不平地开始吆喝让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南阳了。裴倾那边自然高兴不提,言尚这边也不阻拦,还让人来问两位贵人需不需要南阳本地的特产,他让人送些给二位。

    他的好意都送到厢房门口了,却被暮晚摇全都退了回去。

    暮晚摇冷冰冰:“不需要他的假好心!”

    这一晚,暮晚摇因莫名的情绪低落,而坐在园中发呆。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府上生起了灯笼,一层清寒夜雾笼上府邸。迷雾重重,云涌长廊。

    坐了很长时间,身后跟随的侍女秋思都站得有点儿身体麻了,正要劝公主回去时,一直坐着的暮晚摇眼睛动了动,向一个方向看去。

    暮晚摇和她的侍女便看到长廊另一头,言尚走了过来。

    他身边没有仆从陪着,他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和柱子过来。清薄的春衫在夜风中徐徐飞扬,他的面容一贯温润,哪怕经常被台阶绊到。

    言尚走路走得十分小心,但是这么大的院子,他做瞎子才不过一个月,真不熟悉每一个地方。他又要被一个台阶绊了时,左手忽然有人托住,扶住他的手臂,手掌向上,纤纤五指贴住他的手腕。

    言尚一僵,然后便要退。

    暮晚摇不让他退,抓着他手臂。她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代她开口:“郎君,你莫慌,是我们。我们娘子在院子里休息,正好看到郎君过来,见郎君要摔了,才过来扶一把。”

    秋思代自己好奇问:“可是郎君,你身边的仆从呢?你一个人出来好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暮晚摇托着言尚的手臂,赞许地看一眼秋思:问得好。也是她想知道的。

    言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知道是暮晚摇扶着自己,他便更加不自在,又很怀疑自己的衣裳有没有穿好,是否有哪里不妥。但他很快摒弃自己这些杂念,暗自羞恼自己的不庄重。

    言尚温声回答:“不是大事,我临时想起一些公务,便想去县衙一趟。这里离县衙并不远,云书被我派去传一些话,我便寻思着自己能不能过去县衙。”

    他羞愧道:“如此看来,我有些高估自己,惊扰夫人了。我还是回房吧。”

    秋思在暮晚摇的眼色下,连忙道:“不用呀!郎君,反正不远,我们陪你去县衙走一趟好了。”

    言尚推拒,暮晚摇这边坚持,言尚推拒不了,只能接受。

    于是他便这样被暮晚摇扶着手臂,一路向府门外走去。

    不管一路走来,仆从们脸色有多古怪,秋思只笑嘻嘻地跟在两人身后,瞪开那些想来打扰公主和言二郎的人。她正是十五岁时最为活泼青春的年龄,看到自家公主扶着言二郎,二人的影子落在长廊上,秋思看着,便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公主风流雍容,言二郎神清骨秀。

    这般般配,怎能让旁人来打扰?

    秋思和之前的春华、夏容都不一样,她没有见过暮晚摇最艰难的时候,只见过公主一路权势越来越高的时候。所以在秋思眼中,公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从来就不会觉得公主有了驸马就如何如何。公主才是最大的,公主就算嫁人了,想养面首都不用理会驸马。何况公主现在还没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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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怀心思,这样诡异地出了府。

    言尚被暮晚摇扶着的手臂都觉得麻了,他一路当作不知是她,脑子里又在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劝退她。然而暮晚摇却很高兴,大约她觉得为一个盲人引路很好玩,便引路引得格外认真,爱上了这种感觉。

    察觉暮晚摇玩得很高兴,言尚无奈一笑,觉得自己看不见,好像给她提供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让她又装哑巴,又不和自己相认,还悄悄对自己逗来逗去。

    几人眼见要出府了,秋思哼着小曲,眼睛随意地往四下看了看,示意碍眼的仆从们让开,不要挡公主的路。不想秋思这么随便一看,竟然看到府门口的墙壁上,映着草木摇晃,晃动的草木间,一条蛇吐着信子越爬越高。

    秋思当即一声尖叫,吓得跳起来:“蛇!有蛇!救命——”

    暮晚摇没看到什么蛇,但她被侍女惨烈的尖叫声吓到。她也尖叫了一声,整个身体一哆嗦,抓着言尚的手用力。她叫得带一声泣音,跟着秋思一起跳了起来。

    秋思吓得只能躲远,但是暮晚摇身边有言尚。

    暮晚摇尖叫着扑入了言尚怀中,抱紧他,呜咽惨叫。

    耳边骤然炸开的一前一后女孩子的尖叫声,让言尚的耳朵一阵发麻。然后暮晚摇扑入他怀里,她吓得在他怀里哆嗦,口上嚷着:“蛇!蛇!”

    言尚抱住她,手搂在她后背上,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好了好了,别哭……”

    他侧一下脸,知道旁边肯定有仆从,便问道:“草丛里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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