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据言石生说,刘文吉是岭南道有名的神童。言石生自己读书,就是跟随刘文吉的父亲。言石生已经参加过三年州考,刘文吉却没有他那般急躁。

    刘文吉今年才是第一年来参加州考。他被他父亲派来找言石生询问州考经验,并打算与言石生一起结伴去考试。

    刘文吉虽是第一年来考试,却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中。

    刘文吉为了去考试方便,打算住在言家。言石生便把刘文吉的情况告诉暮晚摇,希望暮晚摇能够允许刘文吉住下。

    暮晚摇瞥着向她说明情况的言石生,显然言石生这么耐心地解释,是想将人留下的。

    而侍女春华也柔声:“岭南镇与镇之间相距甚远,刘郎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若是赶他回去,说不定会耽误考试。”

    暮晚摇神色古怪:“你希望他住下,过两日与你一起去考试?”

    言石生温声:“是。刘兄学问极好,他如果住下,小生还能向他讨教。而我二人一起去考试,能相互照应。”

    暮晚摇:“他有神童之称?”

    言石生点头。

    暮晚摇好奇极了:“你学问比他如何?”

    言石生面红,惭愧道:“刘兄家学渊博,我不如他。”

    如此,暮晚摇就极为震惊了。

    她站起来,绕着言石生走一圈:“这么说来,你是要留一个能够威胁你、很可能抢了你名次的人住在你家?这种极有威胁的人,你不把人赶走,还唯恐对方休息不好,供对方好吃好喝?你是已经做好自己落第的准备,打算巴结人家神童了?”

    言石生道:“我也不一定会输。”

    “噗。”

    言石生:……“噗”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坐了回去,她巴巴地仰望他:“大魏南北十五道,东西五十关,每年推举人才去尚书省参加科考。十五道加上五十关,天下学子无数,每年却只会推举千余人。”

    “那些大州能得推举的人多,像你们岭南这种偏远的地方,每年也就一两人的名额吧。既然刘文吉有神童之称,那他就是你最大的威胁。”

    暮晚摇眼尾若飞,跃跃欲试地为他出主意:“你可以在一开始,就将这个威胁排除了。”

    言石生沉默半晌。

    他问:“你觉得我该赶他走?”

    暮晚摇双肘撑案,乖巧又娇俏:“当然要住下。”

    言石生诧异地扬了下眉。

    暮晚摇为他出主意:“我看他似是骄傲、从无挫折的人。这种人,刚极易折。以你的心机,足可以在窃取他的才学时,扰乱他的心思,让他考试失利,成为你的脚踏板,助你州考得利。虽然你不一定能赢,他却一定会输。”

    “人生之事,奋勇向前,本就一个‘争’字!”

    公主言语含笑,内容却这般狠。

    言石生盯暮晚摇片刻,缓缓道:“人生之事,奋勇向前,却不只一个‘争’字。还有德,忠,仁,义。”

    他道:“我自然学问不够好,神童的名号我拿不到,连续考了三年州考都没有结果。但我绝不会拿他人的未来,去为我自己铺路。天道有酬,我有我的道,只求俯仰天地间,问心无愧。”

    暮晚摇脸色不改。

    她仍蛊惑他做坏人:“你不说,谁又知道你做过什么?反正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言石生温声:“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会真正过去。它不会过去的。”

    听他说了一番大道理,暮晚摇尚且没有脸色难看,却是如今这几个字,如重锤击上内心,让暮晚摇心脏陡痛。

    她后退一步,脸色骤变,神情变得些许苍白。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过去么?过去的所有痕迹,会化作噩梦,一次次回来折磨你,对么?

    看她脸色不好,言石生关心问:“你怎么了?”

    暮晚摇撑着案几,细瘦骨节轻轻颤抖。她面上却不表现一点柔弱,恶狠狠道:“我的建议已经提完了,你既然不听,就滚吧!”

    言石生观察她半天,未果,他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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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两日,言石生与刘文吉来向暮晚摇辞行,二人要一起去参加州考,一两日是回不来了。

    暮晚摇看那个刘文吉不停地偷看她的侍女春华,而言石生眉目温和,平平静静。言家的兄妹们鼓励言石生好好考,依依不舍地送言石生。

    隔着帘子,看他们互相鼓励、兄妹情深,暮晚摇讽刺道:“这便要蟾宫折桂去了?”

    言石生礼貌道:“多谢娘子近日的照拂。”

    暮晚摇口上关心地问:“可有想过你根本考不上么?”

    言家人一下子齐齐怒视暮晚摇。

    没有人愿意做恶人,暮晚摇却偏偏喜欢做那个恶人。她掩口故作惊奇:“我说的是实话呀。天意难测,难道你们不做最坏准备么?”

    言石生便彬彬有礼:“那小生只能祈祷人定胜天了。”

    言石生一走,暮晚摇就不再笑脸相迎,而是把人都赶了出去。

    她喝着卫士们:“随我去野外,我们去寻白牛茶树!待找到了,我等就离开此地,见过我舅舅后,我们回长安!”

    春华怯怯问:“我们不等言二郎的考试结果么?不等言二郎回来么?”

    暮晚摇说:“等他做什么?”

    她轻蔑:“没有人照拂,考得中嘛他。”

    春华心动:“不如娘子你……”

    暮晚摇微笑道:“他不是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博天命么?那我怎么敢耽误言二郎的正道?我这种小人,还是找我的茶树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科普一下,这个时候的科考,水分很深。上面没有人照拂你,你要么考不中,要么考中了也没用,即使你考中状元都没用。而你上头有人的话,你都完全可以把自己运作成状元。

    这个时期的科考,即使你考中,也不是立刻给你官做的。上头没有人照顾的话,可能你考中后过上三四五年,都在浪费时间,当不了官。

    第10章

    南海大雾。

    南海县令李执坐于一住舍,来回翻看最新收到的信件。

    此处说是清寂,实则荒僻。但李执并不在意环境粗陋,他边看信边喝茶,身形清矍,大袖翩翩,颇有几分当世大儒的样子。

    先后还在的时候,李执是李氏一族杰出的领头人,带领长安一众世家与皇权相抗衡。不过先后都已经去了一年了,李氏早被皇帝赶回金陵养老,李执更是被贬来岭南。

    当今皇帝是个妙人。

    先后在世时他与先后一系斗得旗鼓相当,先后殁了,他又“哀痛欲死”,让全天下人为先后服丧一年。甚至皇帝没有对李氏赶尽杀绝,都说是看在先后的面子上。

    是或不是,都随皇帝说吧。

    反正李执被贬来鸟不拉屎的南海县,此生估计不会有回归的机会了。

    李执此时翻看的书信,是他的外甥女、丹阳公主暮晚摇写来的。暮晚摇要亲自来看望他,人还没到,就没影儿了。而提起自己这位外甥女,李执呷口茶,也是感慨连连……

    竹屋门被推开,李夫人进屋为自己夫君添茶。李执看到夫人来,就顺口问:“可是公主的信件又来了?”

    李夫人道:“公主的信已经断了三天了……郎君,要不要派去看看?”

    李执面色微变,不觉用手指敲着长案。岭南之地,可不是好待的。当初他刚来此地时,幼子差点夭折。暮晚摇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李执当即道:“叫县丞进来,我们得派人去接公主才是。”

    当天下午,一队骑士从南海离开,快马加鞭去大庾岭找寻丹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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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密林重重,雾起弥漫。

    暮晚摇与春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坑洼地中,方桐等卫士让人看顾马车后,也跟随在公主身边。

    他们在林中转了数日,都是为了找到那白牛茶树。

    暮晚摇心里将言二郎怪了一遍又一遍。名不经传的茶树,告诉她干什么?既然这茶树有意思,为什么不主动把茶树送她,还要她自己来找?

    言二郎是去参加考试了,但在暮晚摇心里,他考也白考,还不如留下带她一起找茶树。

    连续数日,山林中雾越来越浓。

    他们这些外地人,却感觉不出其中的非比寻常。只觉得这里交通不便,山林甚广,路途崎岖,卫士们只是提防公主被野兽所伤、掉到水里瀑里,其他的,倒没人觉得有危险。

    深陷林中,暮晚摇越走越心烦。

    忽然,扶着她手臂的春华向山头斜向上凸出的一个悬崖方向一指,惊喜道:“娘子你看!那是不是我们要找的白牛茶树?”

    众人顺着春华所指看去,见葱郁矮树孤零零地长在山壁前,再与公主手中的画像一对比,一模一样。

    当即,所有人振奋起来。

    暮晚摇也露出多日来的笑容:“走,那树旁边肯定也能多几株茶树。我们去挖几株带回长安。挖到这树,我们就去南海见我舅舅。”

    春华正要应和,却忽然感觉一滴水从上滴下,溅在她额头上。

    春华抹了下额头,又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空。她忧心道:“娘子,似乎要下雨了。”

    暮晚摇安抚她:“无妨,我们挖完树就离开,不会耽误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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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之地,大批士子走出州考院,一时间都有些头重脚轻、脚步虚浮。

    言石生立在门口,看到莘莘士子鱼贯而出,再想到暮晚摇前几日说他们岭南一年也送不了两个士子去长安,不觉心中几分唏嘘。

    相比中原繁华,岭南被称为“不教之地”。寻常中原人被贬来此地就是等死,哪里还有重回的奢望呢?

    不过是各搏天命罢了。

    就是他自己读书,他阿父也整日喝酒、根本不管他。言家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也不过是他们家人丁稀少,不缺这点儿钱财,言二郎身量清瘦又不适合下地种田罢了……

    言石生想这些时,后面不断有学子和他打招呼,言石生也一一向他们含笑致意,恭祝大家今年能有好结果。

    其实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出头之日,不过言石生说话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大家都喜欢与言二郎交往说话罢了……后方传来唤声:“言二郎,你还没走啊?”

    言石生回头,见是少年天才刘文吉来了。

    看到刘文吉来,围在言石生身边说话的书生们一个个目光闪烁,纷纷躲开了:“言二郎,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刘文吉过来,看到言石生身边清空一大片,他根本不觉得那些书生是烦自己,他道:“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你怎么总是和这群没什么用的人混在一起?”

    言石生面色不变:“岭南落魄乡,天下读书人。哪有什么有用无用?刘兄这话说的很没道理。”

    刘文吉清俊的面上浮起一丝轻蔑。

    言石生向来是谁也不得罪,刘文吉却不一样。这些庸才一辈子走不出岭南,而他走出后,绝不会再回来了。

    刘文吉虽然自恃才学出众,但他阿父又总是在他面前夸言二郎的为人处世之圆滑,便让刘文吉在面对言石生时,有一种微妙的嫉妒、又不屑的感觉。

    刘文吉跟言石生打探:“我们考的那一诗一赋,你写的如何?今年可有信心?”

    言石生看出刘文吉那种提防他的眼神。

    言石生微笑。

    他道:“刘兄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擅长作诗,赋也写的中规中矩。有刘兄在,我哪里能有信心?”

    刘文吉嘴角翘了一下。

    但他又觉得自己太得意不好,就虚伪夸道:“其实你也挺厉害的,我阿父常在我面前夸你。如果州考有两个名额,我之下那个名额,一定是你的!”

    言石生饶有趣味地点了点头,他听刘文吉这勉强的夸赞,倒觉得有些意思。

    刘文吉跟在他身后:“言二郎,你这是打算回家了?”

    言石生点头:“不瞒刘兄,数日赶路,我疲惫十分,正要回家闷头睡两日才行。”

    刘文吉心中一动。

    想到了自己在言石生家中见过的那位貌美侍女。

    那位侍女是跟着她的女主人借住言家,也不知这时,她们还在不在?

    刘文吉不好意思问言石生,便主动道:“你家近一些,我可否先回你家休息两日,再回我家?”

    言石生若有所思地看刘文吉一眼。

    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迅速将刘文吉在自己家中的一连串痕迹牵到一起。

    心中有了猜测,他面上却不表现,只一贯和气生财:“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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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到底下了起来,绵绵若沙。

    如暮晚摇所料,悬崖边生着好几株茶树。

    她怕卫士笨手笨脚弄坏了茶树,便和春华一起,打算亲自把树挖出来。

    起初没任何意外,当树根被从土里拔出,众人皆放松了警惕时,一条蛇从土里钻出。迅雷不及掩耳,它猛地窜出,吐着蛇信咬向两个女郎沾了泥土的素手……

    春华一声惨叫,被蛇一口咬在腕上。她踢打那蛇,却怎么也甩不开,只腕内一阵剧痛袭来!

    那条蛇眼见要钻入春华的衣袖内,“叮”一声,她眼前白光一现,见那蛇被暮晚摇从袖中拔出的匕首钉在了地上。蛇抖动了两下,没有了声息。

    谁也没想到,公主随身竟带着匕首……

    方桐等卫士围上来,方桐一把将被蛇咬中的春华拉扯起来,看到春华纤白的手腕迅速变紫、变黑……

    他们紧张地去看公主,见公主手中的匕首插在蛇身上,暮晚摇蹲在地上,只是脸色白了一点儿。暮晚摇道:“我没事。”

    然而方桐不敢大意,因接下来,他们听到野林围着他们的四面八方,传来“滋滋”声。他抬头,目力惊人,看到四方向他们涌来的蛇群……众卫士们纷纷拔剑,额上俱是渗了汗。

    暮晚摇让人抱起她挖出的茶树,站了起来。她看眼春华,见春华跌靠在方桐怀里,已经开始面渗冷汗,身子颤抖。

    暮晚摇蹙了下眉。

    她只从书里看到过岭南多蛇,但现在也是第一次看到……

    方桐道:“公主,我们快离开此地!”

    暮晚摇幽声:“恐怕难走出了。”

    她吩咐:“点火!”

    春华浑身发冷,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她被方卫士扶着肩,此时只能勉强说出一句话提醒公主:“下了雨……这火恐怕点不起来……”

    暮晚摇默然。

    却仍向前一步,任细密雨点溅上长睫,濛濛一片。她握着匕首,长衣掠袖,立在卫士前,冷目看着四面八方的蛇:“点火!”

    便是搏,也要搏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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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不停,沙沙入夜。

    三更半夜之际,言家听到剧烈的敲门声。刘文吉也被外面那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扒着窗子,看到言家大郎和三郎一起披着蓑笠、举着火把去开篱笆门,而一列威严卫士站在门口。

    卫士首领喝道:“公主呢!你们将公主藏在哪里?”

    言父瑟瑟发抖躲在屋子里,根本没敢出去。而幺女言晓舟躲在两个兄长身后,胆怯地探出头问了一句:“什么公主?”

    对方不耐烦地推开他们:“让开!”

    言三郎喊道:“怎么又私闯民宅?大哥,我们且拦住他们!”

    言石生回来后就睡了,此时也被雨声和外面的吆喝声吵醒。他披衣出去,正好看到卫士和自家两个兄弟在推搡,眼看要发生冲突。

    言石生立在冷雨廊下,长袍微掀,长发半束,在寒夜中眼眸黑静,清和无比:“发生何事?”

    言晓舟也怕他们打起来,回头看到二哥萧萧肃肃的身形,不觉惊喜,告状道:“二哥,他们要找什么公主!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公主?”

    言石生微默。

    他缓缓道:“我知道。”

    即将开打的众人:“……!”

    霎时间,不管是言家兄弟、还是被南海县令派来接暮晚摇的卫士,目光全都向言石生看来。

    卫士首领打量他一番,见只是一个书生,便狞笑道:“看来郎君是你们家的主事人了。你知道我等在找什么公主?”

    说是找公主,其实也想趁机夜闯民宅,抢些钱财。

    在偏远地方,兵者,贼也。贼过如梳,而兵过如剃。

    言石生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只含笑道:“你们要找的,是曾经和亲乌蛮、在乌蛮分散后、重归我国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对么?”

    言石生道:“公主前几日确实借住我家,而今却已经走了。”

    众人:“……!”

    言家三个子女、包括躲在屋中的言父,全都怔怔地看着言石生——

    同住一屋檐,同吃一碗饭。

    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

    第11章

    南蛮,位于大魏西南方向。这个邻居至今实行部落奴隶制,野蛮好战,百年来素来让大魏头痛。

    南蛮共有五部,各部有贵族称王,乌蛮乃南蛮五部之一。

    南蛮五部之间多年混战,南蛮王毫无威慑力。而在混战中,乌蛮部统一了部中声音,向大魏称臣,求娶大魏公主,以求结盟。

    大魏为了间离南蛮五部,避免南蛮统一,自然同意了乌蛮的和亲政策。大魏更想着扶持乌蛮上位,让乌蛮王成为整个南蛮五部的王,统一南蛮。

    为了以示决心,大魏将皇后亲女,当年年仅十五岁的丹阳公主,嫁给了当时已经三十岁出头的乌蛮王。

    丹阳公主嫁给乌蛮王,乌蛮王原来的本部王妃被削成妾。

    因为此次和亲,乃是皇帝亲女、皇后幼女,并非寻常的宗亲公主,这个意义,在整个大魏都非比寻常。当年丹阳公主嫁去乌蛮时,声势极大,整个大魏的子民都在祝福、并怜悯这位年少公主。

    然而仅仅两年,乌蛮王在与他部的战斗中了箭,这位王者命不久矣时,将王位传给自己的继任者。

    继任者准备娶了父亲留下的原妻丹阳公主,继续乌蛮和大魏之间的友好协议。

    但继任者尚未迎娶丹阳公主,内部就战乱爆发。

    新的乌蛮王惨死在内战中,丹阳公主带着她的仆从浴血在战乱中杀出一条生路,重回大魏。

    而今乌蛮仍在混乱中,大魏边军也探不出这南蛮五部至今是什么状况。

    -----

    因此事极大,大魏中关注此事的人不少。

    而今在岭南沙水镇一寻常乡绅家中,夜雨绵绵,言家二郎言石生道破暮晚摇的身份,让那夜里来寻公主的卫士们警惕万分。

    卫士们拔剑,厉声:“据在下所知,公主到岭南后,从未公布自己的行踪。你是如何知道她是公主的?”

    言石生仍立在廊下,他半夜被吵醒,显然有些疲累,声音也有些喑哑:“她虽未曾明说自己的身份,但蛛丝马迹却遗留不少。她自称姓暮,又会玩长安宫廷才有的‘游祥和’牌。再加上身边仆从对她尊敬万分,小生便斗胆猜她乃是暮氏的皇亲国戚。

    “乌蛮陷入内乱不是小事,丹阳公主重回长安亦不是小事。天下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

    “而岭南近一年来,发生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先后本家李氏的李公被贬来南海,成为南海县令。

    “如此一联系,小生便不得不猜,丹阳公主是来岭南看望她的舅舅,现今南海县令李公的,对不对?”

    堵在言家门口的卫士们面面相觑,一时目中惊疑,因言石生猜得竟分毫不差。

    不等他们多想,言石生已经主动为他们解了惑:“不过公主那样的大人物,她既然不愿意明示自己的身份,小生纵是猜出来了,也从未告诉任何人。诸位不信的话,大可四处探问。”

    他这般一说,那篱笆外站着的卫士们的脸色好上了很多。

    卫士首领更是脸色几变后,收起了自己先前面对这书生的不屑狞笑。这位书生心思缜密,又和公主多日相处……难保不是个厉害人物。

    这样一想,他拱手致意时,便将手中刀面朝自己,以示自己对这位书生并没有恶意。

    这位卫士首领有些恭敬的:“既然郎君猜出了我等的身份,可否告知公主现今在何处?”

    暗夜中,言石生的面容掩在雨幕中,长眉几不可见地轻轻扬了下。

    他说出的话却依然温润关切:“公主三日前便离开我家了。怎么,公主不曾前去南海么?诸位寻不到公主?”

    众人苦笑。

    如此,言家堵在大门口的人也不将这些卫士当成贼,而是请他们进屋说话。这些卫士因忌惮言家这位二郎敏锐的观察力,一时也不敢小瞧言家。双方和和气气地见面,商量寻找公主的事。

    躲在自己屋子里一直没出来的言父,在屋中长长一叹。他人到中年,面容依旧儒雅俊美,隔着门缝,他复杂的眼神看向院中那领着卫士进家门的自家小二——

    儿子这般有本事,小小一个岭南,恐怕是真的藏不住的。

    而躲在另一屋中的刘文吉,此时也出来,帮助言石生等几个子女一起招待那卫士。

    一晚上折腾,刘文吉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一时惊骇一时失落。万没想到之前住在言家的那个一脸傲慢、理都不理他们的女郎,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丹阳公主。

    那么,那位貌美侍女,自然是公主的侍女了……来头竟都这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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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石生招待了那些卫士,双方对了线索,当即拍板,决定一起去寻公主。

    诸人披上蓑衣打算出去寻人时,言家幺女言晓舟趁其他人不备,将她二哥拉到了墙角。

    仰头看着二哥清润又有些疲惫的眼神,言晓舟板着脸:“二哥,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言石生微微扬眉,温和问:“小妹在问什么?”

    言晓舟跺脚。

    言家几个子女里,言大郎头脑简单、舞刀弄枪,言三郎跟着言二郎一起在读书,但是读书效果没看出来,目前只看出言三郎的嗓门大……这几个子女里,要说稍微有点儿心思的,只有年纪尚小的言晓舟了。

    言晓舟躲着那些卫士,小声又焦急:“二哥,旁人不知道你,难道我们自家人不知道么?你早早就猜出了公主的身份,却谁也不说,你莫不是在暗自筹谋什么吧?你怎么敢算计到一个公主头上?”

    她慌得不得了:“你到底在算计什么啊?会不会为咱们家惹来大祸啊?”

    言石生目光微微一闪,望着她。

    言晓舟见他不说话,便知他这是默认的态度。言晓舟心中更慌——

    她二哥看着非常的人畜无害、与人为善,他从不生气、从不发脾气。

    但是那也不表示她二哥是一个特别正直的人。

    一个人若是能够让认识他的所有人都对他印象极好……这个人,本身就很恐怖。

    言晓舟强作镇定:“二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趁机躲出去避难……”

    言石生噗嗤一笑。

    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小妹,我怎么会让整个家因我而去避难呢?”

    言晓舟:“那你和公主之间……”

    言石生叹道:“我承认,我确实小小算计了一把。”

    言晓舟脸色霎时白了。

    言石生却又道:“但我走的是阳谋,并不是阴谋。我本就不会伤害公主,你实在不必多心。我只是……试探一些东西、求一个前程而已。”

    他这么说,总算让言晓舟放下了心。

    她又自嘲,想自己怕什么呢。二哥是个好人啊。

    等等,二哥是个好人……吧?

    -----

    雨停了。

    丹阳公主一行人,精疲力尽地在林中又转悠了一天。此时天又黑了,大雾浓密,重新弥漫高林。

    卫士们疲惫地靠着树桩休息。

    暮晚摇握着自己的匕首,坐在火堆边。两日奔波,仍未走出这片山林。饶是她心性极强,此时也不禁心烦意乱。

    而随着时间延长,她身体也出现了不适,冷热交替,头脑也有些昏沉。

    方桐过来公主身边,他垂目望着公主被火光照映得冷白的面容,低声:“春华还在高烧,仍未醒来。”

    暮晚摇有些心乱地“嗯”了一声。

    另一个卫士过来,用不安的声音告诉公主:“殿下,我们似乎遇上‘鬼打墙’了。一直在这林中转悠,却出不去。”

    他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不少卫士听到了“鬼打墙”几个字,一时间都有些慌。

    暮晚摇冷冷瞪了那个说“鬼打墙”的卫士一眼,道:“不过是这几日天气不好,林中起了雾。你们一群废物,辨别不出方向而已。不要给自己的没用找借口。”

    诸人顿时低头反省自己,虽被公主喝骂,但有公主这个主心骨在,倒也没那么慌了。

    见稳定住了他们,暮晚摇站了起来。她站起时,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方桐连忙扶住她。

    暮晚摇给了方桐一个眼色,两人走到了一边。

    方桐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如殿下所说,这林中雾实在太大,再走不出去,春华中的‘蛇毒’没有人解,恐怕就命丧于此了。”

    暮晚摇沉思一二。

    她开口:“春华不能再等了,我们接着赶路。”

    方桐:“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大家已经疲累……”

    暮晚摇淡声:“不仅是一个侍女。”

    她清寒美目,盯着方桐,缓缓道:“我能带着你们走出乌蛮,自然也能带着你们走出这片‘鬼打墙’。”

    她回头,眺望天地间笼罩的大雾。

    女郎清晰的声音,响起在所有人耳畔:“自离开乌蛮那一夜,我便发誓,绝不让我身边的人再度牺牲,再度受伤!”

    她眼睛盯着所有的卫士,一字一句:“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现在,跟我上路!”

    众人怔怔看着公主,然后默不作声的,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扶起武器。他们沉默地行在山林草木间,窸窸窣窣中,他们坚定地追随着公主。

    这一行,又不知默默走了多久。雾一直跟着他们,他们好似还在原地打转,却也没有人再说话扰乱人心。

    暮晚摇行在最前方,她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将她昏沉的大脑蓦地一激。她快走两步,拔开前方半人高的草丛,看到有人提着马灯,向此处走来。她静默观望,提灯行在丛林中的少年书生蓦地抬眼。

    二人四目相对。

    ……是言石生!

    立在杂草间,他对她露出笑容,温暖清和:“暮娘子安好?”

    第12章

    昏昏大雾,身处光阴斑驳的深林中,一个山水纡曲般的少年书生提着马灯,从晦暗中步出。

    他眉目轻垂,只是微微一笑,身上那流水淡烟一般的清润气质,竟让跟随着丹阳公主的糙汉卫士们集体为之一振——

    这男女通杀的本事,其实也没有旁的特殊原因。

    不过是言二郎能走到他们面前,说明这“鬼打墙”被他破了。

    而且言二郎是岭南本地人,公主这些人走不出去的深林,言二郎大约可以轻易走出。

    就是在众人的振奋心下,言石生走到了暮晚摇身边。他也并非真的闲庭信步,毕竟他就是一个普通书生。

    在暮晚摇的冷眼下,她看到走到她面前的书生虽表现得很淡定,但他的衣襟上、袖尾衫口,也沾上了很多细碎草屑。

    他吭吭哧哧地在山中走,看着也没比他们多轻松嘛!

    暮晚摇冷冷看他。

    言石生盯着她片刻,向她弯身行大礼:

    “小生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周围人面色再变。

    暮晚摇也变了,她瞬间对言石生生起了警惕心。手中一直握着的匕首一下子拔了出来,言石生刚行完礼站直身体,他就被推得向后趔趄两步,脖颈被公主手中的匕首抵住了。

    方卫士等人紧张直呼:“殿下!”

    杀了言二郎,就没人带他们走出这里了!

    暮晚摇才不理他们,暮晚摇用匕首抵着言石生,只硬邦邦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言石生手中提着的马灯摔在了地上,晦暗摇晃的灯火照着他二人。暮晚摇拽着言石生,将他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睫毛纤长,皮肤洁白。他风姿郁美,被火光照着脸,衬出几分山鬼般的诡谲幽美感。

    让暮晚摇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听他苦笑一声,叹道:“殿下,你不会觉得你失踪这么久,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吧?”

    二人目光再对上。

    暮晚摇被他握住手,她轻微一颤,手中的匕首便被他移开了。而她唇角扯一下,隔着袖子被他拽住的手只是推了一把,并没有再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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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石生解释了所有人都出来找公主,而他不过是运气好,找到公主而已。

    所有卫士们,背着伤员的、抱着茶树的,都来感激言石生,觉得言石生在此夜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就暮晚摇高高在上,她脸色透白,神情冷漠,排除了最开始的敌意后,她连看都不看言石生一眼。

    如此傲慢。

    言石生在她背后无奈唤一声:“殿下稍等!”

    暮晚摇身体骤冷骤热,头脑昏昏。她也是有些不舒服,根本不想耽误时间和言石生寒暄。言石生叫住在前面走的她,他走到她面前来时,她都是没什么表情的。

    又美丽,又漠然。

    如同开在深渊风海前的艳丽玫瑰一般,孤芳自赏,不与他人说美。

    言石生蹲在她面前,暮晚摇向后退开一步,见他伸手,将她原本踩在脚下的一株草拔掉。不光如此,他蹲在地上,连续地将周围许多草一一拔掉。

    那草到人膝盖,似草非草,似树非树,而它们的叶子,像风车一样兀自转动。这种草在这林中无人在意,而言石生蹲在暮晚摇脚边,就毫不迟疑地把它们全都拔掉。

    暮晚摇稀奇:“你在抜什么?”

    言石生温声答:“迷魂草。”

    他抬头仰望她,道:“公主不是说遇上‘鬼打墙’么?我方才想了下,心里有了猜测。眼下看到这种草,我便知道了。这‘迷魂草’便可迷惑人的心智,让人在同一个地方不停转,走不出去,人自己却感觉不到。所谓的‘鬼打墙’,多半就是它们在作祟。

    “我们此地的老人讲,在野外遇到‘迷魂草’,绝不可心存侥幸。一定要砍了才好。”

    暮晚摇惊疑,她身后诸人也一时感慨。没想到岭南稀奇古怪的事这么多,连棵小小的看着普通的草,都能让他们着道。

    暮晚摇愤恨地盯着被言石生拔起的草,脸色难看。

    而言石生抬头看她一眼,又忽然笑道:“我们这里还有一种传说,迷魂草只有遇见美人才会出现。”

    暮晚摇一怔。

    而他蹲在她脚边,手上沾着泥土,只是仰头看着她:“殿下必是绝代佳人,才让这‘迷魂草’神魂颠倒,舍不得殿下,非要跟着殿下走。”

    暮晚摇原本面容冰冷,与他对视一瞬,再听他借草夸她是美人,她撑了半天,却终究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而她一笑,诸人间的紧张气氛才消退了。

    在清除了“迷魂草”后,再次行路,众人发现,他们这才是开始走出那魔障一般的圈子,开始能走出这里了。所有人松了口气,知道他们得救了。果然需要一个本地人领路啊。

    此时便是言石生提着马灯走在最前面,之后是公主,然后才是这些卫士。

    众人心情都好。

    暮晚摇跟在言石生身后,她眼看着大家走出那一直打转的圈子,心情也好很多。一时放松之下,她身体的疲惫袭来,竟让她在跟着言石生时,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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