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单手拎着那串组配,跟刘彻比起来,她身量并不算高,组配尽头的玉带钩几乎要垂到地上。

    这时刘彻才意识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组配,原本应当挂在腰带上的玉带钩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礼法中,组配的上下次序是极其严肃的规则,上下颠倒便如同天地颠倒阴阳混淆一般不可饶恕。

    可刘彻现在注意不到这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看着那枚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带钩。

    玉带钩,顾名思义,是用玉打制成的一个双头钩子。这枚带钩在刘彻身上时,一头勾着刘彻的腰带,一头用来勾这一长串玉佩。

    现在它不必再勾着刘彻的腰带,可空出的那一头上依然挂着东西。

    挂着一缕月光。

    月光原本虚无缥缈,因此先前没有被人注意到。但现在神女走动起来,那缕月光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端缠在玉带钩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宫深处。

    刘彻看着那缕月光,那么细那么长,就像是一根鱼线。

    昔者姜太公垂钓渭水,一杆钓钩之下殷商五百年霸业轰然垮塌,乾坤变换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飨食天下。

    刘彻幼年时读这段史书,也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动容。

    今时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响彻在耳际,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气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时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么。

    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发,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厘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在方才从甲士手中夺过一张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两个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按倒在刘彻面前。

    但刘彻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神女正转过身来。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双手之中,花茎纤细,花瓣重叠如莲。

    至于颜色,非要形容的话,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刘彻从没见过这样的白,这也能算是白色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阴晴圆缺,每时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实则总有细微的变动,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颜色。

    而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万束月光而生长,一千一万种相近而又绝然不同的色泽在花瓣上交织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后渺茫的亭台楼阁,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骇然意识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皎洁月宫中摘下来的花,当然有月宫一样的皎洁。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原来神女踮起脚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风归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现在她摘了这花,又向人间走来。可是她脚边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场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此时的心声却罕见的说不定是这一生唯独一次的变得一致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先解决掉那支羽箭的问题。

    东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为隐蔽地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了没?你!看见了没?!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东方朔嘴里的可能性。

    卫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自己嘴里的可能性。

    刘彻如果有得选,他愿意把箭塞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嘴里。然而他没得选,倒不是没人有这么大的嘴,主要是时间来不及,神女正向他走来。

    所以刘彻选择看向卫青。

    卫青犹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刘彻一把拉住他,卫青没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头说,“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统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卫青一句话前后,他就从最安全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关群体,拼命试图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听见没?你赶紧清醒过来啊啊啊,卫青姐姐的儿子,这个这个这个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为所动。

    系统急得要发疯了,“我是说,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么办啊这,你不教训他,显得你这个神女很没面子,但你要教训他,霍去病可能就没了啊!”

    没有人再发出丝毫声音,此时最镇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卫青出声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看见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女向他走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也就无从揣测她此时的神色,只看见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来。

    他射那支箭时,这些衣裾离月轮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洁的月光。然而此时远离月轮之后,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洁,几乎要满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从那些重叠的衣裾上照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反应却很快,抬手就捞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听见他舅舅的声音,在叫,“神女”

    还有陛下的声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这两个字,叫出来之后,他舅舅和陛下的声音就同时卡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不能再听见人间的声音。他不知道神明杀人的手段,但想来也正该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洁而轻飘飘的,就取走一条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被他捞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来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花。

    系统崩溃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和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适才他们眼睁睁看着神女走过来,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抛落在他膝上。

    举目沉寂,系统一边发愣,一边不自觉地发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无限风光】,汉宫夜宴,满座衣冠,君臣在侧,风光在你。”

    【作者有话说】

    霍少第一次登场!

    这个出场还可以吧,鬼知道我绞尽脑汁想了多少天,细节真的太难敲定了,从射月到射神女,浪费了好多天构思。

    对不起啊这次实在断太久了(跪地),因为霍少出场,想把细节打磨得精致一点。

    总之就是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愧疚到没脸看评论区了呜呜呜呜(抱头蹲随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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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持花02

    ◎继续霍去病◎

    提示音出口,

    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闭嘴平复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再看卫青,

    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

    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

    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

    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

    但在刘彻眼里,

    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

    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大笑道,“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御前射月,

    得月入怀,箭术至此,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

    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

    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

    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艳。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历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借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叹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作者有话说】

    “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示有狩天下之志。”

    “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这是我心目中的霍少,就是这么傲气有自信。

    这章写得不太有自信因为也有点过渡的内容,每次写过渡我都觉得好无聊,可是不写又不行。

    但是对霍少的塑造还是很有自信的哈哈哈哈,毕竟思考了那么多天呢。(叉腰)

    现在霍少还是很开朗的,因为是在舅舅面前,也是因为年龄比较小,长大一点就会有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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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持花03

    ◎不杀则无以立威◎

    没了耳朵之后,

    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

    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眼神阴郁,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

    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却能口吐人言,

    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

    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

    我说再见之际,你要称我一声君侯,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

    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

    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

    “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散在深夜里,

    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

    “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

    “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

    “我不敢以陛下自比,

    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

    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荡,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叹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冲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采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历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象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跟大家说一声迟来的过年好!

    之前新冠之后身体变得很不好,后来又在准备动手术,回乡下养病一直网很差,打不开网站,就一直没有跟大家说一声,是我的错(滑跪)

    现在又回来了,不知道还有多少熟悉的老师在等我(流眼泪)这本书的更新虽然很过分,但是请相信我一定不会坑,会慢慢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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