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因为全人类共同的向往。”宁明昧指着海岸道,“就像你说的,天下人都有欲念,欲念形成了浑沦。然而天下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只要满足了这点希望,很多人都会愿意收起獠牙,在教育的限制下不再作恶。而每一代,还有人拥有最崇高的信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并不孤独。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与他们一起行走,他们不是独行者。”

    “而且天下不只有你,明珑,也不止有你的传说。天下人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传说再光辉或再丑恶,也不过是他们漫长一生中,几顿茶余饭后的闲谈。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也把她看得太重了。你为之被困一生的东西,只是别人嘴里的几句笑谈!你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把旁人嘴里的几句笑谈视为流芳百世,在临死时也想着这些?”

    “我杀了你!”

    明珑终于破防。她举起长剑,再度向宁明昧袭来。宁明昧却岿然不动,道:“你以为杀了我就会有好结果吗?我告诉你吧,翁行云她……”

    “没有许下任何一个愿望。”

    就在这一刻,明珑露出了她的破绽。

    而也在此刻,明琦的手贴近了明珑的身体。

    在明珑来得及挣扎前。齐免成已经现身,控制住了她。身为赛博明琦的明琦拥有很快的上传速度,他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将所有的修为都强行输入了明珑的身体。

    即使下一刻,他整个人破碎,灰飞烟灭。

    他的脑袋落在地上,死亡眼睛久久地看向天空。或许这也是他曾经向明珑承诺的,他的结局。

    而齐免成也被巨大的力量弹开。就在那一刻,他和宁明昧共同意识到,明珑在那一刻心神失守,又被注入大量修为。

    她马上就要飞升了。

    天空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原本露出蓝天的星火岛穹顶此刻变成了红紫交错的诡异颜色。天空竟然被撕开了一条裂缝,方向正是祭台之上的天门。

    这是宁明昧第一次看见天门。可他竟然没看向天门,而是看着齐免成。

    齐免成的背上……只有一把剑。

    一把他从未见过,却又极为熟悉的剑。

    空中射下的七彩流光将她彻底束缚在地上,四周灵气不安地流转着,如同明珑是一个漩涡,它们都向着风暴眼袭来。这可真是一个如宿命轮回般的场景。明珑曾经毁掉星火岛的一切,将它掩埋在尘埃里,被世人忘却。

    而今日,她却将从星火岛飞升,成为星火岛上飞升出去的天下第一人。

    可即使飞升在即,明珑在短暂的挣扎后,只是死死地瞪着宁明昧。宁明昧从没见过她这般双目赤红、失态的模样。她说:“她没有许愿?那她的魂魄……为什么结魂灯找不到她的魂魄!”

    “她是不是躲在哪里?躲在这个世上,想找机会向我报复?还是躲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你告诉我!”

    宁明昧看着状若癫狂的她,只是摇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世间的真理,是不可能靠欲望的许愿来达成的。她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尤其是在见到你之后。或许是因此,她更不可能在死前,任由自己的一个愿望,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或许她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几个朋友。也可能,她还是小姑娘心性在赌气,被这个世界害成这样,又怎么可能相信这世界里的任何东西能实现她的愿望呢。”

    “她巴不得早点离开,断得干干净净。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的出现,你的这一切都是偶然?不可能!不可能!”

    这不是偶然,而是欲望与崇高同在的必然。只是宁明昧意识到,明珑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个在一无所有中被养大的人,是空心的。在那无尽的空虚中,她无法生出“爱”来。正如她永远都不明白……

    在明珑离地之前,宁明昧对她说了最后一段话。

    “不管你信不信,你曾经有一个机会,成为真正的救世的神女,同时,也拥有真正的理解你的救赎。”宁明昧道,“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

    他说出了他在日记里看到的一切。

    “但你亲手杀了她。”

    方才还在挣扎的明珑,这一刻竟然再也不动了。就像是被陌生的外来彗星打中,她就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力气。

    而那双赤红的、愤怒的、癫狂的、充满揣测的眼,也在那一刻变成了一片彻底的,漆黑的绝望。

    和茫然。

    “为什么?”她茫然地说,“为什么?”

    没有感动,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其他人的“爱”。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

    “为什么?”

    失魂落魄的明珑被光柱笼罩,包裹,直到最后变成一个茧一样的东西。齐免成就在那一刻走到了宁明昧的身侧。

    宁明昧紧紧地盯着他,竟然也说了那三个字。

    “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信你,宁明昧。”齐免成道。

    “如果我不做呢?通往我的世界的入口,就在旁边。”

    “那就由我来。”齐免成道。

    宁明昧的手,终于开始轻轻发抖。

    “……如果,我做不到呢?”

    “我爱你,宁明昧。”齐免成道,“我们会一起化为世间的尘埃。我爱你的现实,也爱你的理想,就让我们一起破灭。”

    宁明昧捏紧的手就在那一刻松开了。齐免成道:“你怀里的蘑菇。”

    就在刚才,蘑菇跳出了宁明昧的乾坤袋。星火岛上的每一个木牌上,都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向它汇聚,无数人死前的执念,被那样的、想要吞噬他们的黑海日复一日地包裹着、引诱着,最终没有化为厉鬼,成为任何恶念。

    而是成为了那样明亮、温暖的萤火,向着那枚蘑菇袭来。

    明珑开始上升。齐免成抓住宁明昧的手臂,带着他一起追随明珑而去。齐免成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把蘑菇拿出来,给她看来刺激她的神经。”

    “原本想要这么做,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打算。”宁明昧低声道,他看起来并不开心,“这已经是……我的时代,我的战斗。”

    他原本想把蘑菇抛下,可她竟然安静地贴在他的背上,不肯下去。宁明昧看着星火岛,乃至从海那边更远的地方飘来的星点,他头一次问齐免成:“它到底是什么?”

    齐免成道:“修仙界的玄妙是很多的,即使活了两世,我也不能一一探明。或许,它是一段历史的执念。”

    “历史也有执念?”

    “碰!”

    终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天塌地陷,海水倒灌,云水翻滚,暴雨倾盆,雷电交加,却又有无数山火在六界各地燃起,就连宁明昧自己的许多工厂和产业,也因此倒塌在天灾之中。

    “高塔倒了!”缥缈峰上有人大喊。

    巫云看着那倒下的高塔,护着手下的弟子们向着高处避难。

    天下所有人都进入了恐慌状态。而在那狂暴的灵气乱流之中,天门巨震,浩大门扉上几番碎裂。唯有两个黑色的小点,立于这漩涡之中。

    如果没有和明珑发生矛盾,宁明昧或许可以通过自己的神机妙算,与明珑共治天下。他的产业也不会受到损失,而且,他本来就是要回去的。

    因为一时的愤怒去做了这件事,真的值得吗?

    宁明昧伸出手,握住那把剑。他看向身边的齐免成,只见齐免成脸色苍白,他道:“哈哈,师尊,或许你再也见不到连城月了。”

    “在你没看见我的地方,我把自己重新炼成了这把剑给你。侠之大者应用一把好剑。我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一把剑。师尊,我原本以为,这世间的牺牲都是道德绑架。但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疼么?”宁明昧最终说。

    齐免成先点头,然后摇头。

    明珑已然爆炸。她产生的巨大灵气黏稠地在四周散开。宁明昧就在这时道:“我这时劈开天门,有几成胜算?”

    “六成。”

    “如果,我强行吸收掉这里的所有灵气呢?”宁明昧说。

    齐免成咬着牙,仍然给出了答案:“八成。但即使成功了,你也会修为尽毁,甚至对神魂也造成巨大的伤害,乃至灰飞烟灭……”

    “是么。”

    宁明昧看向云下的大地。他从未在这里认真看过自己的产业。修仙世界的六界竟然这般浩大,每个地方都有他的商业版图。如今因着这地动山摇的天灾,它们中的许多都陷入了大火或坍塌之中,这是何等浩大、使人心痛的亏损。

    他垂眸看着它们。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就连之前在皇宫时,那种燃天灭地的怒火也没有了。

    “我儿时看过很多连环画。在我眼中,很多连环画看过开头,就能猜到结尾。非常俗套,非常庸俗,主角拯救了世界,还要牺牲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我想这就是社会大众的庸人们,在用这些小故事来洗脑、欺骗真正有改变世界的能力的天才,去骗他们为庸人牺牲,为俗人谋福祉。这是一个多么恶心、多么庸俗的故事啊!”

    “世间流行这样的故事,只因为大多的人都是俗人,想要被保护。”

    第344章

    六科目

    “所谓的救赎,不过是庸人无能自救的、也不想自救的、推卸责任的幻想罢了。”

    “所谓的光荣和牺牲,是用于维持社会稳定运行的虚幻的奖章。道德本身没有意义。道德不是道德,而是维持社会稳定运行的规范。只要人人都被这样的规范束缚,就能让庸人们自我感觉不错,从此心安理得地活在一个更‘平均’的世界里。”

    “所有人,在极端的环境下,都会变得丑恶、贪婪、面目可憎,更有甚者还会为了虚幻的正义感助纣为虐。世界的道德如何,只看掌握话语权的人的想法如何。什么样的舆论在刮,人们的想法便是什么样的。”

    “而且,这世上袖手旁观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拖不干净鲜血的、陈旧的石板。

    朋友圈里或兴奋或恐惧地被散播着的,语焉不详的信息。

    被搬空的办公室,抱着自己的材料仍然欢欢喜喜地从走廊里走过的、知晓所有八卦但也一无所知的学生。

    对没有鲜血的谋杀视若无睹,却还能在演讲台上发表宣誓的学生代表。

    还有更久以前的,或许在更久以前,就已经知道这份社会规则了,不是吗?譬如他自己。

    演讲台上大声朗读着自己的贫困的初中生。

    “老师,我会把我的家世写得更可怜。这是拿到贫困生补助的条件,我都明白的。”

    我能拿到贫困生补助,学校也能获得慷慨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

    拒绝当选课代表,独自去学竞赛的自己。

    “我没有时间给其他人收发作业,一遍遍教他们笨问题。但我会适时地教他们一两道难题,来维护我在同学们之中的价值。而且,这样的学生干部是不加分的吧?还是做竞赛更重要。”

    即使这样精于计算,却还能在高三动员会上大声向同学们说着什么梦想,什么宏大主题的自己。在需要拿奖的团风活动上,为班级表演的节目出谋划策的自己。

    “领导和同学就喜欢这样的剧本,先扯一下同学的日常生活和烦恼,给他们一点亲近自己的代入感。然后上升一下宏大主题,这样领导就会高兴。团风活动就吃这一套。”

    “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是真的像动员会上说的那样,报效祖国、回报社会吗?什么年代了……当然是调动自己手里的所有资源,成为强者。”

    明明早在十三岁时,就觉得自己在贫困生表演会上看清了人情冷暖。

    明明早在十五岁时,就觉得自己已经能轻易地玩转世间流行的规则。

    人情、冷暖、专业、梦想、选择……无非都是一个个科目,一个个可以被叠加的分数而已。

    明明那时就看透了,道德也不过是人际交往中的筹码,用来博取合作、博取加分的筹码。只要做好了事项一二三四……谁都可以成为道德高尚,占尽好处的人。

    明明那时的他,就已经摸清楚了世间这场“考试”的规则。18岁时他身在全国最高等的学府,已经拥有了征伐世界的一切准备。高超的智商,最好的平台,优秀的相貌,强大的学习模仿能力,对规则的洞察,尚未与世界共情于是自诩为理性的无坚不摧。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廉价的共情击败,被调动的舆论带走,为所谓的大众功败垂成。他已经是最优秀的人才,注定会与众不同,注定会得到他想要的功成名就和精致生活,成为一名最优秀的强者。

    一名分数最高的,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最出类拔萃的人。

    “然而,然而……”

    那一刻,齐免成什么都听不到了。

    因为他听见了哭声。

    来自宁明昧的……哽咽的声音。

    宁明昧举剑。在狂风暴雨中,他让所有灵气涌入自己的体内,那一刻,他的丹田被撑得像是一枚快要爆炸的气球。或许是觉察到了什么,深渊底部大量的邪物翻滚而上,它们嘶吼着要撕碎宁明昧。

    在这么多的浑沦的影响下,他看见了什么呢?

    那一刻,齐免成好像看见了天门边上站着的、小小的灰色身影——或许那就是宁明昧在这一刻被催发出来的心魔吧。而他不再犹豫,以温柔的拥抱拥抱宁明昧的身体,并将最后的一部分自己,也化入了神剑里。

    这下宁明昧身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这下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了。

    宁明昧挥剑,向着天门劈去。就像那一年,他挥着圆珠笔,向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试卷上写去。那年盛夏,窗外蝉鸣阵阵,为了学子最重要的高考,政府封锁了周围路段。除了自然蝉鸣,四周寂静无声,好似真空,于是只有笔尖唰唰,和心跳搏击的声音。

    就像此刻,笔尖落在答题卡上,神剑落在天门上。人笔合一,就像日日夜夜挑灯夜读,为了分数的一次次战斗,一道道写到麻木的相同或相似的习题。人剑合一,就像写出的每一笔,劈出的每一剑,人和剑错过的每一次后悔,原来劈剑也像写字一样简单,一样笔尖没入纤维,墨水洇染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宁明昧劈出语文的第一笔,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演讲台上,他对班主任老师说不要,我不要让他们觉得我很可怜。

    f(x)=x+1,f(x)=?宁明昧劈出数学的第二笔,他看见自己在做数学竞赛题。他说他就是不喜欢,就是不耐烦去为了集体做那些琐碎的事。但他可以给他们讲难题,他喜欢做难题。

    Whats

    the

    price

    of

    the

    shirt?宁明昧劈出英语的第三笔。他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茫然地站在燕京大学的门口。燕京车水马龙,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妆容精致,说着他这样一个做题家不懂的话,用着他不知道的品牌。闲聊的话,一定要知道那些运动明星,那些酒的名称,最好的咖啡豆在哪里买吗?夏令营结束后还有一天,他该去哪里呢?所有人三三两两去看很潮的店,宁明昧没有。他一个人坐着地铁,去看了升旗。

    重力的方向是铅直向下,他劈出物理的第四笔。他站在那间封锁的办公室门前,他想告诉老教授,他没有什么用,可那些人做的是不对的。即使时光不能证明什么真理,即使那些人也远远不会悔悟,即使等十年、二十年,也无法给那些人制裁,即使……可那些人是不对的。

    粗盐的提纯制备,他劈出化学的第五笔。他对那笔奖学金说不,对他的老板说不,他在自己的致谢里,写下“我一点也不感谢”。是的,去他爹的,他一点也不感谢。他感谢研究的先驱者,感谢世界的未知,可他一点也不感谢。

    红眼果蝇和白眼果蝇的遗传。他劈出生物的第六笔。缥缈峰的大雪,呼啦啦地落在他的眼底,雪那样急、那样急、它落在橙色衣裙的微笑少女身上,落在双胞胎姐妹身上,落在背着妹妹逃亡的常非常身上,落在下跪的温思衡身上,落在再次跳入剑炉的连城月身上,落在那把剑身上。

    雪花太大,雪片太重,打得他睁不开眼,动不了手,牙齿出血,孔窍出血,全身也在出血。第七笔,第七刀,高考有六科,可宁明昧还有一剑要劈,只差最后这一剑,这一剑的力气。

    只差这一剑啊!

    “我来帮你!”

    宁明昧应该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他的耳膜已经破了,他的一切都已经破碎了。可他听见蘑菇的声音。

    不只是蘑菇的声音,还有许多光点,许多星芒的声音。

    “我来帮你。”

    一掌又一掌。穿越时空的一个个少年从宁明昧身边路过,将掌心击在了他的掌心上。那些少年青年们意气风发,笑容灿烂。他们与宁明昧素不相识,却表现得就像,宁明昧是他们在野马书院的同窗一样。

    最后一个轻轻击了宁明昧的掌的,是一名面目模糊的少女。她跑得轻快,路过宁明昧,像小鹿一样越过他,撞到了摇摇欲坠的天门之前。

    她面目模糊,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其他的人,可以是很多人。

    “还有我。”

    有声音道。

    莲灯亮起,莲子破裂。从里面出现的,还有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看着宁明昧,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将明。

    人人都说将明面色冷漠。可他看着身体已然破碎,魂魄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兄弟,竟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接着,他举起不存在的剑,摆出架势。就像他曾劈出的每一次的、毫无意义的剑。

    “或许我曾经的每一剑,都是为了此刻而生的。”

    其实最后一次,宁明昧什么都没有劈出来。

    可它们星星点点,围绕着莲灯,成为一把剑,成为最后的力量,冲破了最后的壁障。

    “轰。”

    就在那一刻,巨大的力量和白光,冲破了一切。

    他或许已经不再是他,已经遁入了虚空,破碎成了分子,质子,中子,夸克。被吸入天门的代价或许正是如此,被灵气的洪流冲击,化为湮灭。

    可有一股力量,将最后的碎片推出了那片足以摧毁他的洪流,连同那盏莲灯,和那把残破的剑。

    他对他微笑。

    “再见,我的兄弟。”

    “回到你想回的地方去吧。”

    顿了顿。

    “还有你。”

    另一样东西被踹了下来。

    残破的莲子没入天门,莲灯与剑一起下坠。深渊下的黑色洪流在那巨大的白光之下化为灰烬,竟然在顷刻之间便消弭于无形。

    最终,它们落入一片泥土之中,就好像它们从一开始就出生于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壤中,一样。

    莲灯在泥土之中静静地燃着,结着小小的白色光团。就像新的身体即将从里面诞生一样。

    而终于,宁明昧也闭上了眼睛。

    就像这世间存在着某个时间缝隙。他在落满灰尘的室内拥抱着那五封从来也没有寄出的手写信。风停了,雪也停了,再也没有人在他的耳边咆哮。

    他抱着那些信,静静地睡着了。

    ……

    地动山摇结束,海啸下落,焦土之上有新芽萌发。灵气五行的力量凶猛地灌入世界,带来勃勃生机。黑色的影子从众人的身上蒸发。劫后余生的亲人友人们抱着彼此,开始痛哭。

    “XXX!我爱你!我们成亲吧!”

    山坡上爆发出一名青年的喊声,所有人笑成一团。就连一贯严肃的段璎也露出了笑意。就在万众狂欢的此刻,有人道:“怎么回事……桂仙尊怎么哭了?”

    温思衡愕然看过去。他发现重伤的桂若雪像是因预感到差点失去什么东西似的,血肉模糊的眼角也流出眼泪。

    “哥!”

    百铃抱着百面,哭着尖叫。抱朴寺的人陆续到场,开始给幸存之人疗伤。有苏诀疲惫地坐在地上,充裕的灵气修复着他的身体。他看着天空,喃喃道:“感觉某个独行侠趁着我们不注意时,做了很伟大的事啊……”

    “独行侠?”

    唐莞小声地说,她抱着自己,蹲在瓦砾之下。有苏诀道:“不是么?他其实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偷偷做大事,我行我素的。”

    说着,他又看向唐莞:“现在皇室嫡系子孙是不是只剩你一个了?当皇帝的话……”

    唐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还是想回缥缈峰,做我喜欢的事,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小声地说,“而且人间,也未必还需要一个皇帝。”

    另一边,空欢扶着容淇,叶归静扶着空欢,叶归穆扶着叶归静,四个人像连体婴儿一样来到废墟边上。容淇还在骂空欢:“你怎么不杀了她!多好的机会。”

    “联合仙门的人到了。就让她接受审判吧。”空欢说。

    “神经病。”容淇继续辱骂他,“你难道想要她认错道歉?怎么可能?”

    “那都无所谓了。”空欢摇头道,“这世间这么多事,谁是谁非,又怎么说得清楚。我不是那个能审判她的人。还是让更加无辜的受害者……来吧。”

    “倒是你。”有苏诀看着穆寒山,偷偷说,“一会儿大部队要到了。你那位留在这里,很危险啊。”

    穆寒山看着因灵气冲击浑沦而昏过去的常非常,点点头道:“我先带他走,之后的事情,慢慢处理吧。”

    他背起常非常,与大部队逆行,向着其他地方走去。那一刻,穆寒山忽然想起宁明昧曾说,许多年前,常非常也曾经这样,背着自己的妹妹,从大雪里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四季回更迭,但不要紧,这世间还有许多时间。

    “穆寒山,我累了。”他听见常非常在他背上,发出花瓣落在水里的声音。

    少年闭着眼,一夜白头。在那如千疮百孔般的白发之后,是他疲惫的声音。

    “我之前想杀了所有人,但我还想回家。”

    “哦……”穆寒山说。

    “你要带我去哪里。”常非常问。

    那一刻,穆寒山觉得天地浩大。他温暖地笑了。

    “先疗伤,然后去找宁峰主,他一定做成了什么,但需要我们的帮助。最后,去有花开的地方。”穆寒山说,“柳霜也会一起过来。”

    常非常:“嗯。”

    常非常:“还是先去找宁明昧吧。”

    “?”

    “弟妹双全,才是有家。”常非常道。

    穆寒山点头道:“好……”

    “还有你。”常非常忽然道。

    而另一边,叶雪霏和十一从瓦砾下爬了出来。她错愕地抬头,看着替他们扛着柱子的吴旻。十一说:“吴峰主……”

    叶雪霏:“吴峰主,你骨头没断吧。”

    吴旻:……

    吴旻的骨头还真断了。他笑不出来。最终,叶雪霏和十一一起把他从柱子下也拖了出来。三人一起坐在瓦砾上,等待治疗。

    吴旻盯着远方,心事重重。十一道:“吴峰主,不要伤心。天端看到现在的你,一定很高兴的。”

    “嗯……”吴旻微笑。

    叶雪霏:“吴峰主,现在虽然混乱,但你身受重伤,现在不是偷袭无空真人的好时机。”

    吴旻:……

    吴旻的笑容彻底垮了。这破小姑娘,怎么老说出大实话。

    “其实我还在想……”十一忧心忡忡之下,说出了在场所有人都在担心的问题。

    “我师尊去哪儿了?”

    第345章

    正文完

    天门已开,浑沦消失,在巨量灵气的涌入之下,万物受到润泽,粮食产量提升,自然灾害消失,修为停滞多年的人也获得了骤然开悟、提升修为的机会。六界的技术发展从此迈入了它的寒武纪年。

    将铎伏诛,仙魔二界休战,魔界势力大洗牌。新月教伏诛,方家皇室阴谋败露,人界陷入暂时的权力真空。无为真人真实身份败露,赛博生命忏悔神族历史,星火岛重现天日,星火遗孤站出指证当年的被迫害,子衿军成为战争英雄,清极宗的内部斗争,无空真人下马……在诸多历史大变故中,就连烟云楼楼主陆梦清的重伤养伤,其座下弟子宋鸣珂的被软禁,都变成了相对来说较为微不足道的一笔。

    然而,在这风起云涌的时间段内,却始终有一个人的存在,牵动着全世界的心弦。

    那就是……

    宁明昧到底去哪儿了?

    “五星上将温思衡曾这样评价,没有宁明昧的历史,不能被称之为历史。”

    “没有宁明昧的点头,人界不敢就此定下他们即将行走的方向。”

    “没有了宁明昧,缥缈峰的数百弟子从此都无法毕业。”

    “别光顾着宁明昧啊!除了宁明昧之外,清极宗的齐免成太上长老,魔界的照夜山山主,鬼界的经济支柱北山公,神族最后的荣光留芳尊,妖界的学者吞天洞洞主,清极宗的年轻一代翘楚连城月,这些重要人物也一起在战乱中失踪了。没有留芳尊在,谁能为现代神族表态,没有照夜山主人在,谁能成为魔界的下一任魔尊……那一天,修仙界失去了多少人啊!”

    “人山人海!”

    ……

    全世界都在寻找宁明昧。与此同时,一只灰扑扑的黑手从深渊下阴暗地爬了出来。

    左黑手向上开花,抓住陡峭的地面,右黑手向上开花,把一条灰扑扑的影子拖了上来。灰扑扑的影子抖了抖身体,又在旁边光滑的石头上擦了擦自己。在那舒展又摩擦的过程中,影子的原色终于显露了出来。那东西看起来灰灰黑黑,像个圆球毛团,头顶上却顶着两个小尖尖,一条尾巴拖在它的身后,尾巴尖勾着,时而向左拐,时而向右拐。

    一双绿绿的眼睛,更是在黑夜里闪烁着诡异又阴险的光。

    而那东西正是……

    “在恢复本来的面貌之前,我是不会回到缥缈峰的。”邪恶的生物说。

    “好的,师弟尊。”

    被绑在邪恶生物上的一把小破剑如是说。

    不远处有条小河流。宁明昧在河流边用爪子清理自己的毛发,顺便看了一眼河流里的自己。在几番清理后,此刻他毛发顺滑,耳朵挺立,爪子油亮,胸前口水巾上有一片莲花暗纹,就连尾巴也放在身后,摆得整整齐齐。尽管那双圆圆的绿色眼睛里,透露着对旁人鄙视和邪恶,但整体上来讲……

    “哥哥!那里有一条狸花猫!”有出来采蘑菇的小女孩大叫。

    宁明昧鄙视地看了小女孩一眼,用屁股对着她,继续往前走去了。

    是一只较为英俊的狸花猫。

    宁明昧在四爪往前走,被他背在背上的破剑还在喋喋不休:“师弟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我的身体都在天门里被彻底摧毁,分崩离析。还好,莲花灯竭尽五行之力,为你我稳固神魂,重塑身体。不过,重塑是需要时间的。如今你我二人,只能一个做一只不停掉毛的土猫,一个做一把短剑。”

    什么土猫,岂有此理。宁明昧鄙夷道:“你才是土剑,还是不断掉渣的那种。”

    连城月:“哈哈。还要多谢将明,在救下师弟尊的同时,也能不计前嫌,将我也一并踢下天门,让我获得生的机会。”

    宁明昧:……

    在听见这个名字后,宁明昧有片刻沉默。随即,他道:“将明的心肠是很好的。”

    “师弟尊也不必担心。在没入天门时,我看见将明的魂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是被天门认可成为守门人的征兆。将明拥有黄金一般的灵魂。在天门之上,他的魂魄会得到滋养,从此不灭。在未来,师弟尊和师弟尊的兄长,还有再相遇的机会。”连城月说。

    “嗯……论不睚眦必报这点,我不如他。”宁明昧道,“也难怪天门会认可他的人格。”

    宁明昧用爪子在地上刨了刨。在被莲灯重塑人形之前,他只能以猫的身份,从一个村庄走到下一个村庄。还好他如今是被神器重塑仙体,即使是猫,也是健步如飞,不会被瓦砾损伤肉垫的仙猫。

    森林深绿,花花灰灰的小猫在森林中行走,好像野地里的精灵。与他相伴的,只有一把被他背在背上,同样在修复自我,还在不断掉渣的小剑。小剑说:“师弟尊,我们的乾坤袋都被毁掉了呢。”

    宁明昧:“一点小财产,过个几十年就全部搜刮回来了。”

    小剑说:“师弟尊,我们现在也没机会与其他人联络。”

    宁明昧:“他们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小剑说:“师弟尊,你说,我们大概需要走多久?”

    宁明昧:“你什么时候能停止用那个诡异的称呼叫我?”

    小剑说:“啊,师弟尊,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一个特别的称呼。我想,师弟尊这个称呼是很特别的,这世上,或许再也没有其他人,有如你我之间这般特殊的关系,有这样特殊的称呼。”

    宁明昧:“那是因为其他人的精神都正常。”

    小剑说:“好的,明昧。明昧是否觉得我的话有点多?那是因为,此刻我的心情极度雀跃,但又十分忐忑、焦急、痛苦。”

    宁明昧:“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想说我掉下来的毛粘在你的剑身上了,那你就继续忍着吧。”

    小剑说:“不,不是这样的。明昧的毛很柔软,温暖地簇拥着我,这使我很喜悦。我与明昧方才同生共死,这让我很雀跃。将明认可了我对明昧的忠诚,这让我很高兴。莲灯重塑明昧与我的人身,需要数年时间,也就是说,我与明昧能单独相处数年时间,还不用做学术,这又让我很幸福。”

    宁明昧:“所以你在焦急什么。”

    小剑:“然而,此刻的我只是一把剑而已。我没办法给明昧梳毛,也没办法给明昧喂猫条,如此大好的机会,就在我的剑间流逝,这让我非常焦急。”

    宁明昧:……

    宁明昧无语地叹了口气。他把剑从自己的身上扒拉下来,用爪子刨了刨剑身。而后,他把剑又背回了自己的背上:“现在行了?”

    小剑:“呵呵。明昧,你或许没有注意到,现在的我,变红了。”

    宁明昧:…………

    垮起小猫脸。

    小剑:“好吧,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十分忐忑。我原本想要,在毕业之后再与师弟尊说明这件事。但此刻的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明昧可愿听我说说这件事?”

    宁明昧看了一眼天象,再度确认了自己的方向:“说。”

    小剑:……

    小剑忽然不说话了。宁明昧也乐得清净。他在拐过一片丛林后,终于看见了一片洁白的花丛。

    柔美的铃兰在此处静静绽放。宁明昧张开小猫嘴,手脚配合扒拉下几棵。还好宁明昧是仙猫,不会中毒。接着,他把铃兰背在身上,继续向前行走。

    和铃兰被绑在一起的小剑又开口了:“明昧,我们要去哪里?”

    宁明昧反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小剑再度不说话。宁明昧也终于在日出时,找到了那片山坡。

    他顺着山坡,一步步往上爬。明亮的晨光照射他的柔顺的皮毛,为每一根迎风蓬松的毛发镀上一层金边。宁明昧就在此刻看见了那座小小的石碑。

    石碑之下,是江河万里。

    “明昧,我喜欢你,不知道明昧对我感觉如何?”

    小剑就在此刻开口了。

    宁明昧:“哦,还行吧。”

    小剑:……

    小剑不说话了。宁明昧又在片刻之后,补了一句:“师生之间是不能发生情感关系的。”

    “哦……”

    “所以等你毕业再说。”宁明昧道,“正好,我给你想到了一个新的毕业课题。和你以前的研究方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小剑:……

    宁明昧:“你不满意?”

    小剑:“师弟尊,我会好好做的。”

    “不过,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陪我一起走到最后,那这个人,也只能是你了吧。”

    连城月很高兴,开始在宁明昧背后发出七彩光晕。过了一下,他说:“明昧,我是不是不应该在你母亲的墓碑前蹦迪。”

    宁明昧:“不错嘛,看出来了。”

    碑上没有文字。如茵草坪之下,沉睡着宁明昧素未蒙面的母亲。他将带着露珠的铃兰提溜到墓碑前,自己找了个地方趴下。

    如果将芜在天有灵,她看见一只狸猫爬过来上坟,一定十分震惊。自己的儿子,竟然混得连人身都没保住,变成了一只狸猫。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连城月:“明昧,我想伯母是不会这样想的。只要你过得幸福,她就会开心。而且,有一只狸花猫来上坟,不也很有意思吗。”

    宁明昧:“啧。”

    远离了战场,远离了人世间的喧嚣。回到尘世之内,宁明昧又会有新的工作要做。可如今,他只是趴在草坪上,趴在墓碑旁。他安安静静地把脑袋放在手上,在想。

    他在想自己过去的人生。

    终于,映着渐渐升起的朝霞,他开始头一次地、对自己的母亲说起自己的往事。他说:“我差一点,就统治了世界,能够拥有一段与众不同、清新脱俗、清醒理智的人生……在劈下剑的那一刻,在以为自己必将灰飞烟灭的时刻,我对自己说……”

    我终于写了一个最庸俗的故事。我终于做了一个最庸俗的理想主义者。

    “我希望十九岁的那个我不要嘲讽那一刻的我的愚蠢。”宁明昧抱着尾巴,缓缓地笑了起来,“毕竟那一年的他,已经掌握了活在这世上、最高效地向上爬的方式。他那样聪明,那样了解规则,他能爬得最高,无坚不摧。”

    “他会嘲笑有人在可预测的完美结局前,偏离自己的康庄大道。而去往必将倒塌的,金色高塔。”

    “可最后,他还是输了。他输给的不是无坚不摧的金石而是……”

    一颗先成材,再萌芽的心。

    “……其实在最后,我仍有一个成神的机会。在最后一剑之前,我听见天门在问我,它说,这一道缝隙便已经够了,够我从天门的缝隙间穿过,不魂飞魄散,而是能独自飞升。然而,然而。我发现……比起成神……比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习。”

    风静静地吹着,宁明昧趴在小山坡上,从朝晖讲到夕阴。

    那把掉渣的小剑一直躺在他的背上,沉默地陪伴着他。

    终于,在夕阳沉没前,宁明昧从草地上站起了身。夕阳西下,山河如血,在道路的尽头,千山暮雪,有人在等他回家。

    风吹过千山,也吹过宁明昧的额前的绒毛。黑夜来临,有萤火虫在黑暗的丛林中缓缓升起,成为一片星海,照亮宁明昧回家的路。

    于是幽幽的歌声,也能随着风,随着萤火,飘向更远的方向。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寄余欢,今宵别梦寒。”

    唯有絮絮的低语,在丛林之中流淌。

    “等回到缥缈峰之后,要先做什么呢?”

    “先做你那个新的课题。”

    “课题是什么?”

    “历史研究。把所有的故事写进历史,无论是方家皇室的故事,还是星火岛的故事……还有明珑的故事。然后,开发星火岛旅游博物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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