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原来这顾声自幼家贫,一直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边耕边读,有一日进山砍柴时遇到了一个受伤的女子,于是将她救了回去。

    等这女子养好脚伤,二人也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但日子一长,他却发现自己日渐体虚,虚弱不堪,疑心是得了怪病。

    一开始他四处求医问药,吃药却没用,不得已又求神拜佛,正巧有一日碰见了一个过路的修士,这修士给他点出了根源,说他并非是得了病,而是被妖孽缠上了,满身都是妖气,家中定有秽物。

    顾声闻言大惊,便请了这修士回家,果然,修士一道法阵下去,将他这发妻打回了原形。

    原来这竟是一只修行了百年的白狐!

    白狐暴露本性,发狂要将他们咬死,幸好这修士道法还算高超,掏了她的心将其焚毁,这才救顾声于水火之中。

    顾声说到这里又回忆道:“但那狐妖生性狡诈,大火过后,我并未寻见她的尸骨,疑心她并未死透。这个月以来,镇上怪事频出,且多是被掏心之状,我愈发疑心是她回来了,现在看到了这根狐毛,我才敢笃定。”

    连翘听明白了:“你是说,是这狐妖回来复仇了?”

    顾声道:“像极了她的作派,因为自己在这里被杀,所以痛恨镇上所有的人,因为恨毒了新妇,所以专杀新娘。妖性狡诈,实在难测。”

    连翘却想,人无心不能活,妖无心,也活不了多久,除非,这狐妖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某种机缘,比如,他们正在找的崆峒印碎片……

    她立即追问道:“这事发生在何时?”

    顾声思索道:“也就年头的事,不过五个月罢了。”

    几个月,完全有可能。

    但连翘突然又发现一个不太妙的事情,这个何小姐怀胎至少也有四个月了,倘若顾声的狐妖发妻就死在五个月之前,时间上是不是挨的太近了?

    看来,这个顾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斩杀了发妻,转头又勾搭上了何小姐,最近镇上来了个更有钱更漂亮寡妇,于是又抛弃何小姐和寡妇勾搭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声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迟迟不愿吐露实情。

    只见他面露难色,微微垂着头。

    连翘无意多言,眼下抓妖要紧,追问道:“这狐妖的斩杀之地在哪里?”

    “西山郊亭。”顾声指了指远处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就是那里,山脚下有一座郊亭。”

    于是连翘立即动身去西山查找踪迹。

    然而她没想到,何府一夜的大火不仅让他们忙了一晚上,也惊动了全镇的人。

    待她出门时,围观的镇民已经在何府面前围了一大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皆是在说这何小姐死的多惨,何老爷家门不幸,转而又质疑起连翘他们来。

    “这仙人到底行不行啊,怎么眼皮子底下何小姐都能被妖怪掏了心!”

    “定然是这妖太厉害了,怕是打不过吧。”

    “我看不行还是放我们出去吧!何小姐都能被杀,我们恐怕更逃不过吧。”

    ……

    一时间议论纷纷,逐渐演变成质问,镇民们纷纷要求解开禁制,放他们出镇。

    但何府的这场大火浓烟冲天,遮云蔽月,可不是只有镇上的人能看见。

    四周的邻镇观望了一晚上,也警惕得很,知晓怕是出了事,天不亮就派了大堆的人扛着锄头守在了两镇交接的屏障处,生怕这镇上的人从里面出来。

    而且这一晚上过去,护镇的屏障已经出现了一些裂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冲撞出来的,好几处已经摇摇欲坠。

    于是,隔着屏障,里外的人又吵了起来,虽然没动手,但互相泼潲水,透过裂隙渗入地面,场面也很混乱。

    事到如今,这已经远远不是妖和人的事了,镇民之间的械斗更加棘手。

    幸好陆无咎身上的三足金乌还有点用,他一再承诺绝对不会再出事,才勉强将镇民劝住。但如此一来,这屏障之术须得继续加固,于是他便留下,连翘带着人往西山赶去。

    然而她离开时,陆无咎却叫住了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确定这妖会在西山?不如省些力气,留下来帮我修补屏障。”

    连翘才不想留下来,哼了一声,让他自己慢慢修吧。

    可越走她越觉得不对劲,陆无咎为什么说去了也没用呢?

    冷静下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顾声的那根狐毛未免发现的也太巧了吧?

    再说,那么大的一场火烧下来,偏偏这根狐毛没烧着?

    还有,她已经做足了防范,甚至把护体灵镯都给了何小姐,为什么何小姐还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妖掏了心?

    即便他们再疏忽,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吧?

    除非……

    连翘抿了抿唇,把罗盘交给了晏无双,让她去西山郊亭查探,自己反而和周见南折回了何府,重新回到了何小姐被害的那间闺房。

    因为惧怕妖气的缘故,这废墟倒是暂时没人动。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大家也都累了,各自回去休息。

    反倒是何老爷醒了,正在大发雷霆,将昨日当值的丫鬟小厮全部命人捆了,要将他们发卖出去。

    其中一位正是昨夜被吓得扶着门框吐的那位,此刻她面色惨白,哭的双目红肿,不停地叩头认错,说自己昨晚真的没偷懒,只是一直没听见小姐叫喊才误了事。

    但何老爷哪里肯听,摆摆手就要让人拉走。

    连翘进来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于是不忍道:“员外息怒,且先等等,我有话问问她。”

    此时,痛失爱女的何老爷眉头已经捏出了红印,满眼疲惫,见到连翘态度也不甚至热络,只说:“仙子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连翘倒也不生气,问这丫鬟道:“我刚刚听你说,何小姐昨晚并未挣扎?”

    丫鬟立即膝行到了连翘身后,哭着道:“千真万确啊,仙人!昨晚小姐一共闹了三次,到第三次时,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所以听到小姐叫了一声,都疑心她又是故意折腾人,所以去的并不那么及时,直到小姐这一声后再没了动静,大家才意识不对,毕竟小姐并不是个善罢甘休的性子。谁知这次一推门,就看到满地的血……”

    何员外很不耐烦:“说来说去不还是你们的错,若是你们早些去,小姐能被妖杀了?”

    可连翘却转了下眼睛:“她说的不一定是假的,何小姐未必是妖杀的。”

    何老爷瞬间抬起头:“你说什么……不是妖杀的?”

    连翘纠正了他的说法:“非也,我是说不一定是妖杀的。我记得何员外你说过之前死去的人唇角都是微笑的,是么?”

    何员外道:“没错,可这和梅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员外此言差矣,不仅有关系,且十分要紧。”连翘蹙眉回想,“其他人都是笑的,所以这个镇子叫不笑镇,但何小姐的脸血肉模糊,像被砸了一样,员外难道就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是例外吗?”

    何员外一想起那场面便心如刀割,他道:“兴许是意外,又或者梅娘生的美,惹得这妖嫉妒罢,总之,是我儿薄命!”

    连翘摇头:“也许是,但我总觉得何小姐的脸像是刻意被砸烂的一样,好似是为了遮掩什么。”

    何员外听得七上八下,哼了一声:“仙人到底查到什么了?有话不妨直说,我并未有怪罪仙人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我们命不好罢了。”

    连翘听出来他是在疑心他们保护不力,这才解释道:“其实昨晚我并未放松警惕,前两次我一直陪在何小姐身侧,深夜时分我虽然没在,但以防万一,把自己的护体灵镯给了她。这灵镯能保她不受妖邪伤害,即便妖十分厉害,灵镯不能完全挡住,至少也能发出鸣镝告知于我,我顷刻之间便能赶去。但昨晚小姐遇害时我没听到任何异动,并且今日一看,那灵镯完好无损。”

    何员外终于听明白了:“所以,仙子是怀疑昨夜下手的根本就不是妖,所以灵镯才毫无动静?”

    “正是。”连翘点头,“何小姐的脸也是如此,我怀疑是有人模仿这妖掏心作的案,只是他做不到像那妖一样让人死时保持微笑,干脆就将何小姐的脸砸烂了,这样一来便没人发现异常。可就是这样,反而让何小姐的死变得不一般。”

    何老爷听得浑身发冷,追问道:“那么,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仙人有眉目了么?”

    连翘抵着拳咳了咳:“本来是没有的,毕竟我初来乍到,不知何小姐从前得罪过什么人,但刚刚丫鬟说了一句话,我突然想通了。”

    “丫鬟?”

    何老爷仔细回想这丫鬟的话,其实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只是他不敢深想。

    连翘瞥了他一眼,见他眉头紧锁,双手紧握,一副已经有了猜测的样子,这才继续道:“何员外爱女心切,肯定比我们看的通透,丫鬟说昨晚何小姐一直在闹,说明她没睡,但遇害的时候她却只叫了极为短促的一声,这便奇怪了。按理来说,人在遇害的时候不可能如此平静,至少当凶手进来的时候她就应该发现,但她却没有挣扎,只有一个解释,除非……”

    连翘顿了一下:“除非动手的人本就是何小姐认识的,不,应该说亲近的人,所以她才会毫无防备!”

    何老爷噌地站了起来:“你是说……是顾声?”

    “这个白眼狼,我知道他不安分,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梅娘可还怀着他的孩子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昨晚我便不该劝梅娘……”

    何老爷霎时怒极,重重地锤了几下桌子,桌上的茶盖被震的掉了下来,茶水洒了满桌。

    为防万一,连翘又道:“不过这也未必,毕竟只是推测。当然也有可能确实如姑爷所说,是狐妖作祟。”

    何老爷显然比他们更了解顾声,他从鼻腔里冷哼一声,然后气冲冲地带人往顾声暂住在何府的那一处厢房去。

    然而等他们到了门口时,侍奉的丫鬟却说顾声一刻钟前刚刚离开,说是回家拿换洗的衣物去了。

    妻儿刚死,且死状如此凄惨,他甚至有闲心关心衣着?

    要知道何老爷从昨晚到现在不但脸都没洗,甚至滴水未进。

    这下,又多了一份嫌疑。

    何老爷怒不可遏,立即驱车赶往顾宅,誓要把顾声揪出来问个究竟。

    连翘自然也跟了过去,然而更奇的还在后面,当何员外准备砸开顾宅的大门时,那门却自己开了。

    再然后又是凄厉的一声尖叫——

    当连翘迅速上前时,只见何员外跌倒在地,脚下踩到的分明是一只齐整的断手。

    断手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指腹却没有茧,像是一个读书人的手。

    而那手的主人——顾声,则被钉在院中的一株桃树上。

    明明死状极其痛苦,他唇角却微微笑着,甚至另一只手还插在胸口的血窟窿里,深深陷进血肉。

    就好像是自己活活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一般……

    第15章

    迷香

    光天化日

    何员外已经吓得晕过去了。

    没办法,连翘只好让周见南把人暂时先抬到一边等着。

    这顾声也是被活活掏了心,不同的是,他似乎要更痛苦些,一只手断了,胸口也被树枝穿心而过,挂在枝桠上。

    关键是,他面带微笑,看起来像是自己掏了自己的心。

    如果是顾声杀的何小姐,那么顾声又是被谁杀的?

    难不成顾声说的不全是假的,狐妖真的没死,是狐妖杀了镇上的人,他又模仿狐妖杀了何小姐?

    连翘现在脑子乱成一团麻,于是暂且先察看起四周来。正此时,墙角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咆哮,她立即回头,却发现是变回原形的饕餮。

    而陆无咎,正站在上方的飞檐上。

    连翘纳闷:“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在修补屏障?”

    陆无咎没说话,被饕餮堵住的墙角突然传来一个瑟瑟发抖又十分虚弱的声音:“仙子,是你们?”

    这声音……连翘凑过去,黑乎乎的人倒是没看清,不过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很浓郁的花香,但是又不让人厌恶,这不是那个香粉铺子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贞娘吗!

    她捏了个生火诀,这才看清贞娘的模样,只见她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手臂上,腰腹上所见之处散布着好几道血红的抓痕,似乎是被什么发狂的东西伤的,虽然没有顾声那么严重,但是看起来伤得也不算轻。

    “你怎么会在这儿?”

    贞娘面色略有些尴尬:“我……我是来找顾郎君的。”

    连翘摸了摸鼻子,看来这是私会来了。

    贞娘愈发窘迫:“仙长们慧眼,大约早已看穿了我那香粉的把戏,我是同顾郎有些来往,他也说了要同何小姐解除婚事,只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口,眼看婚期将至,我没办法了,才想了这么一出,将事情戳破。”

    是了,这贞娘和顾声有私情,借着香粉设计了连翘一回,害得何小姐和书生反目,昨晚何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可不是要来看看么?

    连翘于是抓紧问道:“你既然在,这么说,你看到顾声怎么死的了?谁杀的他?”

    贞娘抚着心口:“我没看清,昨晚何府大火,我心里害怕,今早本想过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到门口时,正碰见顾郎慌慌张张地推门进去,我立即跟上去,却看见顾郎跟中了邪一样,突然发狂挖自己的血肉。

    他自己似乎也控制不了,于是把手砍了,但还是不行,一只没有他就用另一只手挖,甚至还爬过来撕扯我,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外衣都扯掉了,我实在怕得很,立马掉头往回跑,但顾声堵在院门口,我不敢近身,于是躲到了墙角,吓得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后,你们就来了……

    ”

    贞娘声音断断续续,边说边握着帕子抖。

    周见南听得毛骨悚然:“你是说他真是活活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的?”

    贞娘打了个颤:“是啊,跟中了邪一样!”

    连翘也害怕,但还有一事想不通:“既然如此,他的心呢?那胸口分明是空的。”

    “心?我没敢看,可能可能……”贞娘捂着嘴,瞥了一眼顾声沾血的唇角。

    周见南哆嗦了一下:“该不会……是被他吃了吧?”

    他简直不敢想。

    连翘扶额,恐怕还真是……

    在场的人纷纷沉默,沉默中又纷纷捂住了嘴。

    周见南后怕道:“纵然这顾声不是个好东西,可狐妖三番两次害他,也是够心狠手辣的。”

    “狐妖?”贞娘惊讶,“这妖竟然是狐妖?”

    连翘微微凝眸:“你不知道顾声和狐妖的关系?”

    贞娘疑惑:“什么关系?”

    连翘道:“这顾声曾有过一任妻子,据他说,就是狐妖。”

    贞娘摇头:“还有这事?我怎么会知晓呢,我也是丧夫之后,一时没了去处,一月前才搬到这镇上的。”

    连翘瞥了一眼她被抓伤的腿,道:“这样么,那边算了,你伤得也不轻,先包扎一下吧。”

    于是她从随身携带的百宝袋里摸出了金疮药递过去。

    贞娘说是不必,但连翘执意,她只好留下了。

    给贞娘包扎的时候,连翘又用罗盘试了试,只是似乎确如贞娘所说,这顾声是自己中邪发狂,院子里找不到任何其他线索。

    周见南纳了闷:“这狐妖的道行不浅啊,竟然连一丝妖气也没留下,如此一来,即便是想追踪也没办法。”

    此时,晏无双也气喘吁吁地从西山回来,只是很不幸,她带回的同样是没什么用的消息。

    “顾声说的那处屋子旁的确有一大片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大约是被妖血侵染过,寸草不生。但我用罗盘试了试,那山中已无妖气。”

    周见南更郁闷了:“这里也找不着,山里也找不着,怎么会一丝妖气也无?分明那日我们追踪到花园时,罗盘还是能动一动的。”

    连翘叹气:“既然一点都没有,那说明,她已经不是妖了呗。”

    晏无双很不明白:“什么意思?”

    连翘道:“就像何小姐的死一样,护体灵镯动也不动,说明——根本不是妖干的。”

    “你是说,顾声也不是被妖杀的,而是被人杀的?可他吃了自己心,这不是妖法控制是什么?”

    “不,我不是说杀他的是人。而是说,杀他的时候,她是人。”

    这时,一旁的饕餮糊涂了:“喂,你在说什么,简直故弄玄虚,妖就是妖,人就是人,我可从来没见过既是妖又是人的。”

    连翘哼了一声:“你没见过?不信……你问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自然指的是陆无咎了。

    她故意存了点小心思,看看陆无咎能不能也猜到。

    谁知,陆无咎也淡淡地扫过了一眼,眼中明晃晃写了两个字——幼稚。

    然而耐不住饕餮纠缠,他终于还是开口:“有。比如,有些妖没了内丹后与人无异,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但尚能靠残存的灵力用一些小法术,只是活不了多久。”

    连翘又有些生气:“你怎么什么都说了?”

    陆无咎淡淡道:“不然呢,你还要耗到几时?”

    连翘扭头嘀咕了一句:“果然是炼化过妖丹的人。”

    两人一来一回,剩下的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

    晏无双扶着脑袋:“停。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妖啊人啊,怎么还扯到妖丹了?”

    连翘看了陆无咎一眼,抿着唇没再说下去。

    修炼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灵脉开启后能够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另一种则是夺取他人的内丹。修士的内丹叫金丹,妖的内丹则叫妖丹。

    妖与修士相争千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觊觎对方的内丹——毕竟,无论是妖还是人的寿数都有限,天资也有参差,靠汲取灵气修炼是远远不够的,但若能把他人的内丹灵力为我所用,便是通天捷径。

    只可惜,夺丹炼化极其容易被侵扰经脉,历代都有修士因此发狂,轻则经脉寸断,重则神智全无,走火入魔,这类人也被称为“堕仙”。

    久而久之,修真界乱成一团,得不偿失,便禁止此道。

    妖界如一盘散沙,倒是没有明文限制,但大妖们也十分克制,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绝不会冒险用此种方法。

    仙妖两界都格外谨慎,可想而知这种修炼方式是多么害人害己。

    但连翘没想到,自小便接受森严教诲的陆无咎竟然会碰这个东西。

    被她撞见时,陆无咎炼化的是一颗赤瞳蛇妖的内丹,完全吸收之后,他眼中也浮现出妖异的赤色,和那条蛇一模一样,双瞳倒竖,一眼扫过来时,吓得当时躲在帘后的连翘捂住嘴,死死屏住呼吸。

    不过这妖异之色一闪而过,陆无咎也并未发狂,反而在经过她身旁时语气平缓地问了一句:“吓到你了?”

    连翘当时确实是吓傻了。

    陆无咎却一脸寻常:“只是想试一试,没看到你在。”

    此事若是告到戒律堂去,便是陆无咎恐怕也很难留下来。

    但就在不久前,他刚给她腰上系过一件外衫,给她留足了体面。

    连翘欲言又止,手都快绞成麻花了,最后把头一扭,只是很生气地说了一句:“下次不要这样了!”

    陆无咎语气不耐地应了一声。

    从那以后,连翘的确没再见过他用这种方法。

    但是,经过这一次,她倒是知道了有些修为高的妖即使没了妖丹也不会立刻死。

    因为后来那条失了内丹但修为颇高的赤瞳蛇就是这样,他化作了一个普通的人,身上再没有一丝妖气,在赤霞峰给那位恨妖入骨的女峰主扫了半年的地,然后一个冬天的雪夜里静悄悄死去,被女峰主亲手掩埋。

    连翘那时才知道原来那条赤瞳蛇是主动求陆无咎帮他活剖内丹的。

    所以,今日听到顾声和狐妖的关系,又找不到任何妖气时,连翘瞬间便想起了这条赤瞳蛇。

    只不过,赤瞳蛇没有恶意,狐妖却未必。

    连翘将这条蛇的故事掩去了背景,简略地讲了讲,然后转向贞娘,微微俯身:“听说,妖变成人后,很多习性是不会变的,譬如那条蛇,天一冷他就日日困倦,还是像蛇一样会冬眠。狐狸大约也是一样,比如狐臭味,是很难去掉的,贞娘你说,这狐妖若是变成了人,是不是也需要在身上扑一些香啊粉啊之类的东西,来遮掩气味呢?”

    她这么一说,便是傻子也明白了。

    原本站在贞娘旁边的周见南迅速跳开,眼前这位可不就是开香粉铺子的么!

    贞娘却微微讶异了一声:“奴家没见过狐狸,不懂这些,仙子是怀疑这狐妖曾到我的香粉铺子里买过香粉么?”

    “还在装傻!”晏无双忍不住了,“何止是买,恐怕就是你吧!”

    贞娘很是委屈:“这无凭无据的,奴家身上又没有一丝妖气,为何仙人随口讲个故事,便能将脏水泼到我头上呢?仙人们怕不是捉不到妖,不好向镇上的人交差,遂拿我一个寡妇顶替吧!”

    “你……伶牙俐齿!”

    晏无双气得不行,连翘却道:“别急。”

    她长着一副乖巧脸,看起来好似人畜无害,却总是能在不经意时语出惊人:“我方才这么说确实有些鲁莽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贞娘子刚刚说你身上的伤是被顾声中邪发狂抓出来的,对吧?”

    贞娘神色平静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连翘秀气的眉毛一扬,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当然不对,你身上用了浓香,香粉极易沾染,香气也极其浓郁,若你的伤是他做的,他至少也会染上一些,但刚刚我在检查顾声的尸体时发现他指缝没有一丝香粉,身上也没有一点香气,你……如何解释?”

    贞娘掩唇轻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顾郎身上如此多的血,血腥味极重,便是沾染了一点也早就被盖住了,仙子不会仅凭一点点香粉就要给我扣上妖孽的罪名吧?”

    这人实在油盐不进,连翘也有点急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香粉!昨日我不过用了一点,到晚上洗了三遍还能被何小姐闻出来,引出后面的争吵,甚至和我碰过的人身上的味道都散不下去,你昨日利用这香的持久来设计我,今日便改口不认了?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的么?”

    贞娘总算止住了笑,神色却依旧不明。

    连翘又道:“你不认是吧?好啊,那就跟我回无相宗一趟,用崆峒印试一试你的真身,到时候是非真假,自然明了。”

    说时迟那时快,贞娘脸色忽然一变,紧接着便要遁走。

    然而她催动两次袖中暗藏的法器,却连动也不动。

    连翘笑眯眯地凑过去:“是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用不了法器了?”

    贞娘腿上一阵热痛,她盯着伤口上的药粉若有所思,慢慢眯了眼:“……是那瓶金疮药?你这么早就动了手脚?”

    连翘得意,眉眼之间藏不住的神气:“哼,你以为就你会骗人了?”

    “雕虫小技!”贞娘冷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她此时完全不遮掩了,瞬间化作了原形,果然是一只硕大的白狐。

    双目赤红,四爪锋利,巨大的尾巴一横扫,突然满屋弥漫着香气。

    熏得人目眩神迷,神智不清。

    连翘立马掩袖捂住口鼻,对众人道:“不要呼吸,这香气有毒!”

    周见南最先中招,只见他原地转了三个圈,正义凛然道:“妖怪,你休想逃!”

    话虽如此,他那剑刺的却是晏无双。

    “贱男,你不想活了?”

    晏无双气得直翻白眼,一脚把周见南撂翻,两人扭打在一起。

    香气缭绕时,连翘也不好施展,因为她虽然没中毒,但饕餮迷了心智,把她当成了狐妖,死死抱住她的腿不让她动弹。

    连翘拖了它一路,费了好大的劲才挣开,立即拔步往门边冲想去追狐妖,不料此时身后又缠上来一只手臂,用力一揽,竟将她整个人从后抱住。

    连翘又以为是饕餮,着急地用手肘挣开:“喂,你这傻狗,干什么呢!”

    然而回答她的却不是童声,而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是我。”陆无咎语气不快。

    连翘僵了一瞬,低头看看那只从后握住她半边腰的手,莫名其妙:“你也中迷香了?”

    陆无咎比连翘要高上一头,一垂眸看到的恰好是她微敞的领口。

    他挪开眼神,语气冷淡,喉头却微微动了一下。

    “我倒希望是。”

    连翘迷惑了:“什么叫希望是?既然没中迷香,你抱着我干什么?”

    话音刚落,她想到另一种可能,跟吃了苍蝇一样缓缓回头。

    “你、你该不会这个时候,蛊毒发作了吧?”

    这可是光天化日,所有人都在呢!

    第16章

    缓解

    膝盖之上

    晚上也就罢了,还能遮掩一二。

    可这大白天的,尤其在这种捉妖的关键关口,这蛊还真是会挑时候发作!

    更关键的是,这次他们可不止是靠近就行。

    连翘瞥了眼他握在自己腰上的手,试图打个商量:“那个,你能不能先松开?”

    陆无咎语气不耐:“你以为我不想?”

    完了!

    看来这次是必须要抱住了,而且一开始就要抱,后面少不得牺牲更多。

    那边,晏无双和周见南打累了,正好看过来,连翘吓得赶紧抄起剑假装追妖去。

    天呐,和陆无咎在一起怎么比捉妖还刺激啊!

    这时,狐妖一个扫尾过来,连翘立即后仰躲开,躲来躲去时,还要兼顾和陆无咎保持肢体接触。

    于是她只好一边打一边贴着陆无咎擦过去,愣是没和他离开一步之内。

    但两人捆在一起实在太影响发挥,连翘准备拔剑的时候陆无咎也在拔剑。

    两人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剑还没拔出来,手肘先狠狠撞到了一起。

    连翘疼得龇牙咧嘴,扭头埋怨:“喂,我拔剑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也拔剑?”

    陆无咎顿了顿:“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我先拔的剑。”

    连翘:“……”

    好,那她不用剑总行了吧?

    正好院中有池子,于是连翘转而掐了个召水术,大喝一声:“水来!”

    瞬间,从池子里腾空而起一条水龙。

    只是,这咆哮的水龙还没碰到贞娘忽然在连翘头顶上哗啦一声泄了气,把她浇成了落汤鸡。

    连翘呆住了。

    缓缓回头才发现原来她召水的时候陆无咎同时手心生了火。

    水火难容,两厢碰撞,竟然生生把她的水龙烧没了!

    这是什么该死的默契!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无咎瞥了眼她打湿后若隐若现的襦裙,语气烦躁:“我怎么知道你会用水系法术。”

    “……”

    连翘抖抖头发上的水,狠狠瞪着他:“算了,再这样下去狐妖都要跑了,这次用剑,我用右手,你用左手,不许记错,也不许用别的,记住了没?”

    陆无咎不置可否。

    于是两人双双眉心一凛,两道剑气如虹,一道白色,一道金色,瞬间划破虚空,那原本已经走远的狐妖惨叫一声,从半空坠了下来。

    此时,周见南和晏无双也停了下来。

    不过比起狐妖被制住,他们更惊讶连翘和陆无咎竟然会并肩。

    一青一白,清风涤荡,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周见南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还是,这迷香没解开?”

    连翘心里很不自在,却故意声音提的很高:“看什么看,一点迷香就能把你们两个耍得团团转,要不是我们俩联手可就让这狐妖钻了空子了!”

    周见南和晏无双立马指责起对方来,完全没注意到连翘和陆无咎即使打完架了也依旧站姿亲密。

    祸水成功东引,连翘心虚地拍了怕心口,好险好险!

    不过这个蛊发作时间持续一个时辰呢,必须赶快解决这个狐妖。

    她抓紧审问起狐妖来。

    “这么说,顾声的确是你杀的了?”

    伏在地上的狐妖目光含恨:“他死有余辜!”

    周见南纳闷了:“顾声虽然不是好东西,你也够狠毒的,害了他一次不够,又害了他第二次,还是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害的他?”贞娘错愕,然后又冷笑,“他倒是会颠倒是非,当初分明是他为了荣华富贵要杀我!”

    连翘彻底晕了。

    “等等,分明之前顾声并不是这么说的。”

    她将顾声的话重述一遍,贞娘边听边齿冷:“他倒是冠冕堂皇,把从前的事说的七分真,三分假,可他偏偏混淆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根本不是在杀了我之后认识的何小姐,而是先认识的颇有家资的何小姐,生了二心,所以才萌生了休妻另娶的念头,甚至,怕别人背后嚼舌根,他早在还不知道我是妖是便想烧死我。我是妖又如何,不过是给了这对狗男女一个杀我的借口罢了!”

    晏无双啧啧两声:“竟然是这样?”

    贞娘越说越悲愤:“顾郎是我下山后见到的第一个男子,都说妖性诡谲多变,但那时,我从未想过害他,只是化作一个普通的人类,与他洗手作羹汤。我哪里想到,人竟然比妖还要坏?他进城读书后,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沾染一些香粉,渐渐的,家也不回了,好几次,我半梦半醒时,发现他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我。直到我有孕……”

    “妖有孕时,法力会大减,我那时整日已经很不舒服,他突然转了性子,主动给我熬药,谁知,那药一入腹,穿肠破肚……我痛得撕心裂肺,现出原形,却仍没伤他,我只是问他为什么,可他却叫道士活活剖了我的内丹,将我钉死在桃木上,一把火要把我烧尽!”

    “那你……是如何逃脱的?”连翘忍不住同情。

    “那时,我虽没了内丹,但灵力还没散尽,拼死断尾逃生。”

    贞娘微微回头,抚摸身上的毛发。

    连翘这才看清她的尾巴是残缺的,身上的皮毛也斑驳不堪,斑驳之下,露出道道火烧的伤疤。

    “再然后,我休养生息,用魅术迷晕县令,假装是他的远房侄女,改头换面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就是想看看顾声会不会重蹈覆辙。没想到啊,顾声还是死性难改,我不过随意开了开装有金银珠宝的箱子,又提起过叔父县令,他便背弃了何小姐,转而又对我大献殷勤……”

    连翘思索道:“所以,其实是你教唆的他杀了何小姐?”

    “他这种人需要我教唆?”贞娘似乎觉得好笑,“不,是他先提出来的,他早已厌烦,恐怕自打听说了掏心之事后便琢磨着想模仿杀人,直到昨天,窗户纸被捅破。”

    “再然后,你就用同样的方法杀了他是不是?”

    “是又如何?”贞娘恨的牙痒痒,犹嫌不够,“只不过你们来得太快,杀了他之后,我来不及离开,只能在自己身上也划了几下,试图骗过你们,但技不如人,我认了就是。何况,妖丹已毁,我本已活不了多久了。”

    她面上浮现出大仇得报的松快,从尾巴开始,身体却在逐渐消失,大约没过多久便要散个干净了。

    这一幕令人唏嘘不已,说起来,这狐妖也算个可怜人。

    “但可怜归可怜,你不该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连翘叹了口气。

    周见南也委屈:“我不过就笑了一下,你干嘛往死里打我?”

    贞娘却也蹙眉:“你们以为镇上死去的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是吗?”周见南讶然。

    贞娘冷笑:“我是杀了人,但只有顾声一个,何小姐要怪就怪自己识人不清,拐了个中山狼回去,至于其他人,可跟我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不过是借一借他们的心——”

    “心?”

    “没错。否则,你以为被掏了心,又没了内丹,我是如何能维持人形的?自然是靠吃人心。那些人既然已经被杀了,我掏一掏他们的心,也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吧?”

    “这么说,掏心的是你,但一直以来,杀人的是另一只妖?”连翘瞠目结舌。

    狐妖身体已经散了大半,声音也开始模糊:“妖?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连翘明白了,若狐妖说的是真话,这个镇子上最近的凶案并不是一人所为,而是有三个凶手——

    何小姐是被人伪装成妖杀的,这个人是顾声。

    顾郎君是被妖伪装成人杀的,这个妖则是狐妖。

    而那个从一个月前折腾不笑镇的东西不是他们任何一个!

    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真正现过形,说不定,这东西就藏在他们中间,一直旁观他们找错方向!

    瞬间,几个人人人自危起来。

    但周见南实在有些胆小,他琢磨道:“妖性狡诈,她会不会又在骗人,说不定这消散的灵气只是她遁走的手段之一,要不,还是将她彻底斩草除根?”

    “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连翘内心纠结,她一边同情这狐妖,又害怕是她使出的苦肉计。

    那狐妖嗤了一声,倒是也不反抗,只是笑道:“都说妖性狡诈,我看人心也不遑多让。”

    犹豫之时,陆无咎沉声道:“的确不是她。”

    连翘离得近,发觉他气息滚烫,疑心他是快忍不住了,可是再着急也要问个水落石出啊!

    “你怎么知道?”她狠狠捏了一下他掌心,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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