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唐卫东对外甥女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我有地方住。”

    唐宓想了想——好像这的确不是个问题,如果卖掉了房子,那唐卫东就有钱了,自然也不缺地方了。

    “上个月,小朗回来看外婆,舅妈知道吧,是不是很生气?”

    唐卫东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昏暗的走廊。

    “不仅仅是这件事,我们之间,早就是这样了。”

    “明朗知道你们的事情?”

    “没告诉他,但他可能知道。”唐卫东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

    唐宓无言以对。唐卫东的日子过成现在这样,看似光鲜,但处处受制于人,又有什么意思。

    店宓站起:“舅舅,哪里可以找到舅妈?”

    “你要做什么?”

    “外婆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大概还差十万就足够了,你也没有必要卖房子······”店宓说,“舅舅,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去找舅妈借钱。”

    唐卫东瞧着她,脸上却没有笑:“你能借到?”

    “让我去试试吧。我不在乎更被她讨厌。”她说,“而且我会还的。我可以上很好的大学,念很好的专业。我毕业后,也会找到很好的工作的。”

    唐宓站在酒店大门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这家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大厅在第九层,她乘电梯去了九楼——电梯外,厚厚的地毯通向左右两个宴会大厅。她看了看门口的展示牌,确定了左边大厅正是自己的目的地。这是酒店里最好的宴会大厅,挑高的空间起码有十米,盏盏水晶大灯照得厅内宛如白昼,来宾往来无白丁,衣香鬓影。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脚想走进去,却被站在大厅门口的年轻侍者拦住。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对方询问得彬彬有礼,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丁恤、牛仔裤、球鞋,的确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唐宓想了想,拿出准备好的字条递过去:“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信带给李如沁女士?”

    侍者说:“我不认识她。”

    唐宓清澈见底的眼睛盯着侍者:“那你给宴会的负责人也可以,谢谢你。”

    年轻的酒店侍者看着她,没直接拒绝,显得有些犹豫。

    她等着回复,冷不防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木愣愣回过头去。李知行出现在电梯门口,他着装一丝不苟,剪裁贴身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蓝色条纹领带打在胸前,白色衬衫的袖扣闪闪发亮,隔着数步可以看清袖口上烦琐的花纹。他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制式皮鞋踩在地毯上,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待他们走得近了,唐宓才发现,李知行也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是曾经和唐宓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泽文。随后她才想起,今天晚上是李知行奶奶的七十五岁寿宴,他们兄弟一人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是我。”她说。

    “你有事?”

    唐宓短暂迟疑后迅速回答:“没有。”

    李知行俊眉一压:“到底什么事情?”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说的“没事”。照理说,唐宓这个时候应当不会在宣州,高考也已经结束了这么久,就算有为数不多的记者采访,也应该结束了。而且,就算是她有事来了宣州,也不应该出现在酒店门口——她大约算是全天下最不愿意和他们李家扯上关系的人。

    唐宓摇头:“跟你没关系。”

    一旁的李泽文已经从侍者手里拿过那张唐宓请求转交的字条,他拆开看到“给李如沁女士”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着字条跟李知行晃了晃。

    “你找姑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是有点儿事想请她帮忙。”

    这事儿对李知行来说,是个真正的新闻——以她的性格,会找姑姑帮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李知行蹙起眉头。璀璨透亮的灯光下,她气色差得显而易见,眉目间的疲色根本藏不住。

    “唐宓。”李知行抬头看了看大厅,“我带你进去。”

    “我不进去了。方便的话,请她出来走廊上就可以。”她礼貌地点点头,“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唐宓等了三分钟之后,李如沁面色不豫,踩着高跟鞋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李如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李知行也跟在她身边。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知道,舅妈,抱歉打扰了你。”

    “有什么事情?”

    ===第67节===

    唐宓本想说话,却因为李知行在场而微微一顿,她轻轻皱着眉头看着李知行。还好李如沁也发现了李知行在场,说道:“知行,你进去。”

    “没事。”李知行说,“我想听听唐宓要说什么。”

    看来这个时候要赶走李知行也挺难的。唐宓低下头,形成一个恳求的姿态,慢慢说“舅妈,我外婆生了重病,在医院里,需要钱治病。”

    李如沁冷冰冰道:“你外婆治病要钱的话,找你舅舅去,找我算什么。”

    唐宓轻声说:“但是舅舅没有钱了,他所有的钱都在你手上。”

    “哦,所以,唐卫东今晚不肯来,派了你来跟我要钱?“李如沁冷冷道,“那你又想怎么样?”

    “舅妈,我请求你高抬贵手。”她深深鞠躬,顿了顿,“外婆还要多次透析,大约还需要十万,请你帮忙。”

    李如沁冷笑:“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舅舅不是一直有本事吗?让你舅舅自己想办法。”

    唐宓抬起身来看着李如沁:“舅妈,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利息你定。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内,一定会还给你的。”

    李如沁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唐宓垂下头,慢慢说:“舅妈,我给你写下欠条。如果到时候还不了钱,你可以抓我进监狱。”

    李知行算明白了原委,不由得感觉震惊。他起初觉得唐宓来找姑姑借钱一事荒唐得很,姑父作为国企的老总,税后年薪也上百万,怎么可能连十万都拿不出来。可他转念一想之后,也明白这事儿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不难想象。父母不止一次说过姑父是“妻管严”,现在看来,这种形容都是轻的。

    近些年来,国企的制度非常严苛,每笔账目都很清晰,就算身居高位,想要弄点儿灰色收入也不那么容易,当然,存心要弄点儿钱也不是很难办。集团投票选新副总的时候,审计局对每个候选人都做了详细的背景审查——唐卫东是极少数在账目上毫无纰漏的人,再说,以唐卫东平素的为人来看,他还真不是那种会往自己腰包里揣国家资产的人。

    对唐卫东来说,合法的收入渠道被老婆控制,大约也是很难从其他渠道想办法。跟朋友下属借钱?自己的这位姑父也挺好面子的——他是绝对拉不下脸面,跟相识的朋友诉苦借钱的。

    他更诧异的是,十万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姑姑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儿小钱而发难。

    李却行说:“姑姑,这点儿钱不算什么,你借给她吧,就当做慈善了。”

    李如沁瞧了瞧自己的侄子:“知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扭?你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姑姑,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扭。”李知行说,“她的外婆到底是姑父的亲妈······你不愿意给钱也没关系,但至少把姑父的钱拿出来一点儿给她。”

    李如沁愤怒地看看自己的侄子,却没开口反驳他。李知行的身份和唐宓不一样,他说的话,李如沁不能完全当没发生过。

    “那好。”李如沁冷冷瞧了李知行一眼,“明天再说。”

    唐宓说:“今天,请今天给我。”

    “你还跟我谈条件?”

    “我不是谈条件,我只是······”唐宓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很着急。”

    顾不得李如沁脸色变糟,她继续说:“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了,酒店大厅里就有取款机。我可以等你把钱取出来给我。”

    “你要我这个时候给你取钱?”

    “转账也可以。”唐宓疲惫得很,“舅妈,我就在大厅外等你的消息,转账成功之后,我马上给你打欠条。”

    李如沁脸色一变:“得寸进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我没有这么想。“唐宓重复,“外婆病重,所以我跟你借钱。”

    李如沁的脸色越来越差:“你这是逼债呢?”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肯给我了?”

    “不给!马上给我滚!”

    眼看着两个人的矛盾一触即发,李知行赶紧安慰唐宓:“你不用急,我送你回去,钱的事情,我会帮你劝姑姑的。”

    唐宓听到了他的话,疲惫地摇了摇头,恍如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抬起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李如沁,拿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平静地开口。

    “舅妈,我是今年宣州的高考状元,全省第一,我相信我还有一定的新闻价值,我手机里有很多记者的联系方式。你要是不给钱,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记者,恶毒儿媳不救婆婆的故事。”

    李如沁被唐宓气得发抖,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狰狞了,她咬牙切齿:“你想故技重施,大可试试啊,看有谁敢发你的新闻!”

    “也许吧,但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唐宓的语气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我还怕什么?舅妈,你要不要试试?”

    李知行一把抓住唐宓的手腕,夺走她的手机。

    “你冷静点儿!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矛盾的?”

    “我是来借钱的。”

    唐宓转过头来。李知行这才发现,唐宓平静得过了头,她瞳孔里一片漆黑,连零星的光都瞧不见。那一瞬间李知行已经明白了,唐宓来这里不是打无准备之仗,她又一次想好了,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李如沁的各种态度,把每一步都想好了。

    李如沁气得发抖一时间也无法动弹。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被拿住了七寸。一门之隔是自己母亲的七十五岁生日宴,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唐宓大约也是真的豁出去了。

    李知行说:“你的卡号是多少?”

    唐宓从兜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他。

    李知行拿出手机拍了照,把照片传给李如沁。

    “姑姑,你把照片转给你秘书,让她转账给唐宓,也不会耽误你多久的。我现在送唐宓回去。”

    唐宓从衣兜里取出欠条,双手递过去。

    “舅妈,我会还钱的。”

    李知行面无表情地一把拿过欠条,撕了个粉碎。

    “不用什么欠条。儿子用钱救妈妈,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你这个孙子辈的还钱。”

    李如沁瞪了李知行一眼,表情复杂地踩着高跟鞋走回小厅内。

    ===第68节===

    不得不说,李如沁做事的效率挺高,几分钟后,也许不到三分钟,唐宓的手机就收到了提示,十万块钱已经收到了。

    和李如沁的对峙消耗了唐宓太多的力气,她觉得头晕眼花,体力透支。直到现在才恢复一点儿力气。她转头看向李知行,慢慢说:“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虽然她相信没有李知行,她也能解决“借钱”这件事情,但于情于理,她都欠他一句感谢。

    李知行摁了电梯,唐宓走了进去,然后诧异地发现,他也跟在她身边进了电梯。

    “这是······”

    “走,我送你下去。”

    “我知道怎么回医院,不麻烦你。”

    李知行压根儿没接茬儿,只问:“你外婆生了什么病?我们那次去的时候,她看着身体不错。”

    唐宓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

    “怎么,现在还瞒着我?”

    李知行完全是不问出原因不罢休的样子,考虑到他刚刚的出手帮忙,她也只能解释了一下缘故。

    “花了多少钱?”

    “已经花了近二十万了,加上今天跟舅妈借的,应该差不多了。”

    李知行有点儿吃惊,他以为被胡蜂蜇伤只是小伤。

    “居然花了这么多钱?”

    两人出了电梯朝大厅外走去。

    唐宓低声说:“我也没想到。胡蜂蜇伤的后遗症比较严重。”

    “那十万够不够?”

    “足够了。外婆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好转迹象,医生说按照目前看,一个月内可以彻底治愈。”

    “没有保险?我听说农村也有医保。”

    她轻声说:“没办上。”

    唐宓到底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也不足,平时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也是在高中时代才知道农民也有保险这回事。当时她叮嘱过外婆办理,外婆随便“嗯”了几声敷衍了过去。事到临头才知道外婆压根儿没有办理,外婆觉得自己很少生病,一辈子都很健康,宁可把钱省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病,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李知行无言以对。他想,唐宓的外婆这辈子都在农村生活,艰难的生活虽然教给老人朴素的见识,但不足以让她的思维赶上时代发展,因此发生了这种为了省一点儿小钱而吃大亏的事情。

    两人走到了酒店大厅外,李知行无视她的抗议,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又付了车资:“我还有点儿事情,晚点儿再去医院看你外婆。”

    唐宓坐在出租车里,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这辈子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说:“不,我不用打车······”

    李知行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车门上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弯下腰,隔着车门低头看她。

    “别逞强。”他说,“听话。”

    |第十五章|普通的同学

    李知行站在大厅门口,使劲揉了一把脸,才重新回到大厅。

    往年,祖父祖母过生日都在燕京,今年却有了变化。

    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宣州人,对故乡很有感情——她嫁了祖父之后就离开了宣州,祖父祖母人生中遭遇的变动也多,因此此后的许多年她都没再回来过。后来形势稳定了,年龄也大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亲人们或者离家或者去世,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之前,她思乡情切,表示想回宣州老家看看。

    “那干脆就在宣州过七十五岁的生日吧,我好好招待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李如沁,她的两位兄长也表示了支持。祖父祖母膝下三兄妹,两子一女,长子李正尧在京工作,次子李正远和幺女李如沁都在宣州工作,所以来宣州过生日也在情理之中。

    李知行的父亲李正远工作忙碌,因此安排筹备祖母生日的活动基本上就被李如沁包揽了。李如沁是优秀的活动人才,也完全了解祖母的心意,将祖母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打理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

    祖母的家族在宣州曾经很有影响,但几十年过去,繁华都成了浮云,只剩下几栋改成了公园景观的小楼。李如沁体察母亲的意思,从前天母亲回到宣州开始,就带她在宣州的老城区,参观当年的旧屋。

    这趟行程对于祖母来说是故地重游,对家族的其他人来说,则是两张往返的机票和两天时间。比如李泽文,他在美国念研究生,恰逢暑假,也是买了越洋机票赶来的,一个小时前飞机才降落宣州机场,李知行刚刚从机场接到他。堂兄弟都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的,虽然年龄相差五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兄弟俩感情要好。

    此时客人们基本到齐了,厅中也十分热闹,奶奶喜欢听越剧,李如沁请了本省最好的剧团来表演,唱的是《红楼梦》。

    李知行不露痕迹地观察满堂客人。他们也没请特别多的人,自家的近亲远亲就有三五十位,其他朋友也有几十位,总计也不过百余人。

    他刚刚急着进厅内找姑姑,没注意观察四周,现在才得了机会。这样的聚会都是万生相,每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譬如姑姑,她素来好面子,即便刚刚气急败坏,现在却言笑晏晏围绕着爷爷奶奶说笑。

    李知行听到她的说笑声依稀传来:“明朗出国游学了······他今天还跟我通电话叫我祝您生日快乐呢······”

    姑父自然不在这繁华热闹的大厅里,似乎也没人注意,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提起。

    唐卫东在李家的地位,大概就是这样尴尬,不伦不类。

    李知行面带微笑地穿过人群,在主桌旁找到了母亲张静瑜。张静瑜平时在燕京工作,是某著名的慈善团体的负责人。这三年来李知行跟着父亲在宣州读书,和母亲距离挺远,见面次数无论如何也不算多。

    此时,母亲正在和旁人交谈。李知行认得那对颇有风度的老年夫妇,那是江老和他的妻子傅女士,是李家关系不错的世交。两位老人素来支持慈善事业,对母亲的慈善协会捐款颇多,母亲正在同他们道谢。

    他极其礼貌地跟两位老人打了个招呼,随即掉转头毕恭毕敬地看着母亲。

    张静瑜对儿子较晚的出现时间表现了不满,说:“都要开席了怎么才到?泽文都到了。”

    “妈妈,我刚刚有点事儿,”李知行朝四周看看,“爸呢?”

    “刚刚吴秘给他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事情。还不去跟你奶奶祝寿,风头都要被别人抢光了。”

    ===第69节===

    “风头”指的大约是姑姑,李知行笑了笑。祖母正在和姑姑说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祖母笑得很开心。的确,在逗老人开心这事儿上,大概没人比她更擅长了。

    李知行走到祖母祖父面前,祝贺祖母生日快乐。

    祖母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知行,你刚刚去那里了?泽文刚刚都到了。”

    李知行微微笑着,在祖母面前蹲下身,方便祖母俯瞰自己,方解释:“刚刚在酒店里遇到了高中同学,聊了两句。”

    李如沁冷哼一声。

    他只做不察,从衣兜里拿出个信封,微笑着把礼物送上去:“奶奶,送您的礼物。”

    “是什么?”

    虽然是问话,但祖母已经不含糊,开始拆信了。

    其他亲友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很好奇李知行到底送了什么,只用这薄薄的信封就可以装下。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

    最先喊出来的是堂叔家正在上初中的女儿李韵:“这是知行哥哥的高考成绩单。好高的分数,知行哥哥真是厉害!”

    “奶奶,我想呢,您什么都不缺。”李知行视线从亲友的脸上掠过,笑着解释,而我还是学生,没什么可送的——再说了,随便送什么都是爸妈的钱买的,那也只能说是爸妈送您的礼物,不算我自己的。”

    李知行语气微妙一顿,围在身边的所有亲友都笑了起来。

    “我想来想去,只好送您我的高考成绩单了——”李知行解释,“成绩是我自己挣来的,但每一分都有您的功劳。本来是想送录取通知书的,但我还没收到呢。”

    李家一直有好学传统,子孙辈学习优秀的也很多,但要学习优秀到靠自己能力考上京大的还真是少见——只从这点上说,李知行的这份礼物确实弥足珍贵。

    祖母激动得都要擦泪了,拍拍李知行的头发:“就你点子多,我真是太高兴了。”

    祖父速来严肃,此时也开怀大笑:“好好,是好礼物,你记得分数里有你奶奶的功劳啊。”

    李知行苦着一张脸,说:“爷爷,怎么会忘记。奶奶满院子抓我背唐诗啃书的时候,我可完全没忘呢。真是感谢奶奶管得好啊。”

    大伯李正尧在一旁笑,转头看着李正远说:“看来当时知行跟着你来宣州读书,倒是没错。就算知行还留在燕京读书,成绩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当时为了他在哪里读书的问题,父母也是争吵过的。母亲觉得他留在燕京读书挺好,但是李知行自己觉得老局限在一城之内,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应该出去看看,又想从父亲身上学点儿东西,所以选择了来宣州读书。

    李正远颔首微笑:“学习怎么样倒是不说,重要是他很听话。”

    李正尧笑说:“爸妈,你们听听,老二这个瞬瑟的样子,有个好儿子了不起啊。”

    “你儿子也不错的,别谦虚了。”

    李如沁听得不是滋味,还是勉力笑笑。

    “好了好了,吃饭了。”

    “也是啊,都坐吧。”

    然后众人按照辈分纷纷入席。李家权势正盛气派也老,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李知行是小辈,在第二桌吃饭。

    这次奶奶七十五岁大寿,基本上家里面的亲戚,能到的都到了。好多兄弟姐妹是数年只能见个一两次,不能不礼貌相待,陪同说笑,力图宾主尽欢。但李知行到底心中有事,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熬到散席,他借口去了卫生间,走到走廊的尽头,拿出手机打开网页搜胡蜂蜇伤的医疗论文。

    忽然,手机屏幕被白净修长的手盖住。

    李知行诧异抬头。

    是李泽文。

    李泽文脸色平静:“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知行没指望能瞒过自己的堂兄,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李泽文听罢微笑起来:“真是聪明啊。能想到这一招来逼姑姑吐出钱来,虽然厉害,但这仇恐怕是彻底结下了。”

    “唐宓和姑姑,本来也是相看两厌。”

    “我说的仇,是姑姑和姑父的,唐宓倒是无所谓。”李泽文抬了抬下巴,“你没想过,唐宓是怎么找到酒店来的?”

    李知行微微一怔。他之前的确没想到这点。

    “这地方多半是姑父告诉她的。两口子平时吵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妈生病了又是另一回事,矛盾再也无法调和,于是让唐宓下战书来了。”李泽文说。

    李知行点头。姑姑姑父这种利益共同体要离婚,只怕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姑姑的家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李泽文正色道,“别人的家庭事务永远是一摊烂泥,你要小心一脚踩进去,带得自己一身泥。”

    “再怎么样,也总有个道义之分。”李知行面无表情。

    “你还真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那一方?”李泽文摇头,“家庭矛盾为什么是一摊泥,正因为没有那么明确的正误之分,积怨深重,要么妥协放弃,要么就是血腥对抗。”

    李知行抿了抿嘴:“但是——”

    李泽文打断他的话:“在这一点上,你还没唐宓清楚。”

    “唐宓?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明显不想把你搅和进这件事情,你应该听她的。”

    两人站在酒店走廊里的僻静处,灯光较为暗淡,远处大厅的灯光投在李知行的眼睑之上,留下一片阴影。

    他说:“我有数。”

    “你没数。”李泽文瞥了他一眼,“你和唐宓之间太难了。别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

    ===第70节===

    李知行拿着手机的手明显一颤,他猛然抬起头和自己的堂兄对视。李泽文有心理学学位,在观察人上很有一套,但他也没想到,这位兄长这么快就看破了自己的心事。

    李知行呆了一呆:。“大哥······你······”

    李泽文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堂弟。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素来是控制情绪的行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也相对平静,现在他吃惊成这样,看来真是被戳到了痛处。

    第一次遇到唐宓的时候,我问过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当时没否认,只转移了话题。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根本不需要猜测。”

    短短十几秒,李知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把手机揣进衣兜,镇定道:“大哥,你要说什么?”

    李泽文推了推眼镜:“你基于同情心发作正义感爆发,喜欢上她也正常。”

    “不是。”李知行答得非常快,“是什么原因我没想过,也没必要去想。但我能肯定,不是同情心。”

    李泽文叹息:“不是同情心的话,那就问题大了啊。这条路很难走,太难走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李知行都听得清楚。李知行仰起头,微微合上双眸,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知道,我和她也没什么可能。姑且不论她并不喜欢我,就算喜欢我,这条路也很难走。没有人会赞成我们,大哥,甚至连你都在反对。”

    李泽文觉得荒唐,荒唐得近乎让人感慨,以至于半分钟时间内他根本没说出任何话来。

    青春时期发生的爱情,多半只是冲动和热血所致,很少有人会想到三年后基至五年后的未来。但他的这个堂弟已经彻彻底底从头到尾想个明白了。

    他看向自己堂弟的目光有七分感慨三分哀伤,许久之后他方感慨一声:“既然没什么可能,那你还是要帮她?什么都得不到。”

    李知行点点头。

    “我知道,我不需要她的任何回报。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为她做到什么份上。”

    散席之后,李知行寻了个还有事情的借口,又让李泽文打了个掩护,独自一人离开了酒店。

    他打车到了医院,进了内科大楼,乘电梯上了六楼的肾内科病房。十点之后,医院病房区已经安静多了,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和家属走动。

    613病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很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个人的病房,找到唐宓外婆的病床并不难——靠门的那张床就是。唐宓坐在一张白色的折叠椅上,单手支着额头,面对着病床打盹儿。她手里还拿着张报纸,眼看着就要滑落到地面上去。惨白的病房光芒落在她的脸上,穿过了她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她眼睑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李知行想,两三个星期之前,她还兴高采烈地在溪水里奔跑,甚至可以徒手抓鱼,这才多久时间,她却已经如此疲劳了。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叫醒她,却发现她手指动了动,睫毛轻颤,如猫儿一样的眼睛缓慢睁开,醒了过来。

    她的视线很快落到他身上,她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点了点头。

    “你来了。”

    李知行站在病床前,看看几个监视器上的各种数字,心跳血压都算平稳,大约这是勤劳的老人一辈子里最长的睡眠时间了。

    “你外婆怎么样?”

    “好多了,浮肿也已经消了。”她放下报纸站了起来,“大家都在休息,我们出去说。”

    内科大楼下有片小花园,两人边走边聊天。她在医院里待得太久,身上有股清淡的消毒水味道。

    李知行问了治疗情况,唐宓一一作答。

    随后他想了想,问:“姑父没来?”

    “刚刚才走,舅舅很忙。”

    李知行沉吟着:“唐宓,其实你刚刚没必要和舅妈闹得那么僵,非逼着她今天转账给你。”

    正是夏季,夜晚虫鸣声声。唐宓声音很轻,宛如飘忽的夜云。

    “不相信她的话。她说明天转账给我,多半只是为了敷衍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能放过今天的机会。”

    “但我在场,你不相信她应该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她反悔的。”

    唐宓停下脚步,倒头看着他。些微光芒落在她的眼睛里,衬得她的眼睛更像是猫眼石般闪亮,宛如宝石一样。

    李知行敏锐地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哀伤。

    “李知行……”她说得很慢也很诚恳,“你今天来看我外婆,我很感激。以后你就没必要来,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这句话大部分时候说来挺伤人的,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唐宓说出来,却要另当别论了。李知行想起了李泽文言之凿凿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兄长的话很有道理。

    “你不希望我卷入你家这堆事情?”

    李知行眼睛一眨不眨,不漏掉她的丝毫神色变化。李知行从来没觉得她那个“冰美人”的绰号如此贴切,在月光下,她苍白的脸颊上也被渲染上了清冷的辉光,渲染出了冰霜的色泽。

    她坐在花台边上,开了口。

    “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见过你。”

    李知行点头:“我问了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说。”

    “这件事情······”唐宓很慢地开口,“之前跟你说过,因为我的过错,害得明朗受伤。那之后不久,外婆带着我到了宣州,想跟舅妈道歉,另外再见小朗一次,看看他好了没有。我们找到舅舅家里,舅舅出差不在,舅妈不让我和外婆进门,我和外婆在小区门口等了很久······保安很同情我们,还是带我们去了舅妈家敲门,当然还是没用,舅妈照样不让我们进门。我在舅妈家门口,隔着玻璃,见了你第一面。你趴在窗台上,从二楼看着我和外婆。”

    “那年春天来得迟,而且很罕见地下了雪,天气很冷······回去的路上,外婆摔了一跤,背篓里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外婆去马路中捡东西,差点儿被车撞到。”唐宓抬起头来,看了李知行一眼,“那辆车是你家的,我在舅妈家门口看到过,车牌号很好记。”

    叙述往事时她一直语气寡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车上有司机,你妈妈在副驾驶的位置,她穿着皮靴从车上下来,骂我外婆‘到马路上找死吗’。而你,摇下了车窗,从后排往后看了我一眼。那时候,我正跪在雪水里扶着外婆站起来。那是我见你的第二次。”

    李知行呆若木鸡,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完完全全不记得这事儿。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虽然经过了同一段时间,但记住的完全不是一件事情。

    她说得简略,细节通通略去,但也不难想象,那个寒冷的下雪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前去了唐家村一趟,他知道她们祖孙两人是艰难生存着的弱势群体,但当时他没想到过,她们祖孙两人曾经遭受过自己的羞辱。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地记了他十几年,可见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记了他十几年,可见当年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什么样的恶劣印象。

    他可以跟她说“对不起”,但这份道歉毫无分量——她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可以用“我不记得”“我太小”来搪塞,又或者怀疑唐宓是否认错人,但这不可能。

    他可以想象到唐宓高一初见他时,对他的天然厌恶感从何而来。

    ===第71节===

    难怪她后来甚至愿意转校,也不愿意和他同班。

    李知行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她,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唐宓疲惫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愧疚,更谈不上原谅。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并且那时候你也就是个孩子。实际上,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你不用——”

    唐宓没心思听他说话,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高一入学的时候,我带着偏见,对你态度很糟,你却没跟我计较······真是很惭愧······都是我小肚鸡肠、为人刻薄。现在,你不惜得罪亲姑姑来帮我,我非常感激。”

    李知行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有股气渐渐郁结,却无从排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唐宓走了两步,站在住院部的台阶上,伸出手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划,“李知行,我和你有着各自的立场,因此我永远不会喜欢你们李家人,我想,你的家人看我和我舅舅也差不多。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做普通的同学就好。”

    “你的‘普通同学’是什么意思?”李知行只觉得嗓子疼,话说得更加艰难。

    “不用刻意联系,也不需要刻意关照。这就足够了。”

    她和他目光平视,态度坦然镇定,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李知行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她没说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只是要求“泾渭分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算是进步吧。

    李知行看着她走入住院部大楼的身影,心情复杂难言。

    打车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了,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李知行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父亲许可之后,走了进去。

    李正远正在看秘书刚刚送来的文件,用铅笔一一批示着,手边的茶都冷了,李知行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李正远放下文件,取下眼镜,对儿子点了点头。

    “爸爸。”李知行站在办公桌前,斟酌着开口,“爸爸,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们堪为父子关系的典范,通常来说,但凡发生大事,他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

    “晚上,奶奶的生日宴,我来得迟了点儿,是因为在酒店里遇到我的同班同学,叫唐宓,恰好也是姑父的外甥女,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李知行说,“她的外婆,也就是姑父的母亲被胡蜂蜇伤了,在宣州第一医院住院,医疗费要三十万左右。唐宓呢,是来跟舅妈要钱的。”

    李正远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儿子说下去。

    “我起初奇怪。”李知行说,“问了她原因之后才知道,姑父没钱,钱都被姑姑拿在手里。”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是头一回了。”李正远说。

    “这事儿本身也不新鲜。但是,姑姑不愿意出钱救姑父的母亲,十万都不愿意给。”

    李知行隐去了唐宓威胁李如沁那一段,只说自己动了半天,姑姑才给了钱。他隐去了自己的立场,平铺直叙将事情告诉了父亲。

    “那这样。”李正远思索了下,“我打个电话,让老人家转到总医院去。”

    “爸爸,这就不用了,现在情况不错。”李知行顿了顿,“爸我是想,就算姑姑不肯出钱,也不至于阻拦姑父救他自己的妈妈吧。爷爷从小教导我们要尊老爱幼,我没想到姑姑对老人是这种态度,想起来挺寒心的。”

    李正远点头:“隔两天我找你姑姑谈谈。”

    父子俩说着话,张静瑜女士推门走进来,她踩着拖鞋,已经换下了晚宴的正装。

    “正远,你怎么没开空调?宣州这夏天真是热死了,和蒸笼一样。”

    李正远说:“送爸妈去白楼了吗?我不是说了,你住在那边也没关系。”

    “也没必要了,何必在白楼跟他们挤,这一大家人的。”张静瑜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李知行当着母亲的面,把正在和父亲交谈的事说了一遍。

    “这回事啊。”张静瑜想了想,笑着看向儿子,“你找你爸,是要怎么回事?帮你姑父伸张正义啊?”

    “不是。”李知行摇头,“妈,我是觉得,姑姑做事,实在太不给人留余地,传出去太难听。”

    “传出去了没?”

    “现在没。”

    张静瑜看了儿子一眼,笑说:“那你操什么心?”

    李知行哑然。

    李正远摇头:“如沁平时飞扬跋扈一点儿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孝道做得不好是修身做人出了问题。”

    “这事儿呢,你姑姑是做得不地道。”张静瑜靠在沙发上,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你姑姑这人,别人欠了她的,她要记一辈子的。”

    李知行一愣:“妈,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当年找了唐卫东,不顾你爷爷奶奶的反对,要死要活地要跟他结婚,你以为她不知道唐家穷得响叮当?真要瞧不起唐家人,也拖不到结婚去。刚结婚的时候,你姑姑也是想跟唐卫东过日子的,还诚心诚意跟他回了他们那个什么村子里去——结果,唐卫东他妈却气得要命,根本不肯接受她,直接把她赶出家门。”

    李知行一怔:“啊?”

    “你姑姑这辈子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从那时候开始,恨了他们唐家一辈子。”

    李正远当即反驳回去:“人命关天,她恨归恨,但只为了出口气,置婆婆的生命于不就十万而已,她平时买个包都要这个价,却舍不得拿去救一条命?”

    “爸爸说得没错。”李知行也说,“妈,姑父的妈妈十几年前得罪过她,现在就要赔上一条命?我听说,就算是放债人,听说欠债人家里有人要钱救命都会宽限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有点儿做人的良心,知道别人的性命也很珍贵。”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我不是说如沁做得对。”张静瑜说,“但唐卫东是可以想办法的。和医院打个招呼,跟人借钱这都挺简单的事,他无非拉不下脸去求人罢了,再说他名下还有套房子。他非要让外甥女来妈的生日宴上要钱,不外乎是彻底撕破脸,不留退路,一定要离婚不可了。”

    李正远眉目冷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搞错了重点。现在的问题不是唐卫东怎么样,而是如沁的德行问题。”

    “怎么不是唐卫东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引起的。”张静瑜从沙发上坐起,“钱在如沁那里管着是没错,但你们以为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她管得死,唐卫东早就出轨一百次了。”

    ===第72节===

    李知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怎么这么”

    张静瑜瞧一眼儿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就不要发表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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