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离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离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地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离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离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离军竟然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菊花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离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离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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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离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离军先破城了。离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诀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地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地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地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地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离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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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地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地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地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离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地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地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离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敌人的咽喉。

    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地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离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离侯勒住战马,冷冷地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离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像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离侯忽地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离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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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离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离侯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离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离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离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离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离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地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离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地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离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离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地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离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像他那样。”

    “息衍,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外传·狮子白雪

    二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3:44

    本章字数:11578

    “竹子花开,竹子花谢,花谢花开,哑巴说话。”

    她看着那个吹口哨的孩子,脑海中只有这首晋北的儿歌回荡不休。

    月光自高处的窗口投下。淡淡的光明周围,是一片幽深的暗蓝,一直渗进黑暗之中,黑暗中偶尔有惊慌的目光一闪。命运悬在别人手中的人总是难以入睡,城破三日来,每夜他们都会从浅睡中猛地睁大眼睛,像听见风吹草动的羚一夜之间,晋国秋氏的贵胄们沦为阶下囚徒。离人将晋侯的子孙统统收拢在一间破蔽腥臭的马房里后,然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任随这些俘虏无助地担忧着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着一只竹哨吹个不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窗外,小脸上竟带着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弟弟,却忘记了她的名字。晋侯嫡出的几位公子公主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孩子。同是一个父亲,母亲身份不同就显出了差别,如她就可以蒙晋侯的恩宠,随时进见,而庶出的孩子,却只在团圆节的时候,于家宴上拜见父侯。她只知道这个弟弟生来就是个哑巴,还有痴病,一天到晚就是吹着竹哨。

    “不要吹了!废物!傻子!痴呆!父侯已经死了!有你这种废物在,怎么重振我们秋氏的家风?”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窗口的光短暂的照亮了他狰狞的脸,额头上凸现的青筋盘曲如同细蛇一样。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晋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你们还活着呢!”秋熠盘膝坐在马草堆边,一拳砸在地下,“我们秋氏子孙的命,还没有亡!先祖打下这片山原的时候,不过一身铠甲两柄腰刀而已。现在这里还有几十个男人,难道只知道对着哭么?你们还算不算晋北秋氏的后代?”

    有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四周,转眼目光又垂落下去。秋熠暴怒起来,死死地盯着周围沉默的人,喘息声就像受伤的野兽。

    “世子,没希望了,晋北已经没有兵了。北山大营的援军不会来的,要来他们早就来了,”一个庶出的公子秋桦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现在能保住命要紧。”

    “混帐的话!我们秋家的人,可以战死,不能被别人踩在头上!懦夫和废物,秋家要来没有用,要跟离人求饶,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来,“不过是个乡下的贱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都是一个父亲的血,嫡出的贵种也没有死在战场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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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桦的母亲是出身在乡下的无名侍女,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头来。此时已经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顾忌秋熠的威风,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化作了一声大吼。

    “贱种!敢和对我无礼么?”

    秋桦呆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秋熠压在地上。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两人挣扎着翻滚起来。秋桦没有秋熠魁梧,转瞬就被哥哥反过来压在地上,面孔涨得青紫。可一向恭顺的秋桦拼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脸上留下了血痕。

    “贱种!贱种!贱种!”秋熠暴怒起来,抓着秋桦的头向地上砸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把秋熠扑到,而后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孙都动了起来,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两派。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是仅有的武器,昔日的贵胄王孙们难看地揪打在一起,徒劳地挥舞着拳头,在末日临头的恐慌中发泄一股莫明的怨气。

    吹口哨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手印,却拍着手笑了。

    她从未觉得这童声的欢笑那么的冷。忽然间,她觉得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优伶,歌舞扑跌,哭笑悲喜,浑然忘了自己是谁。而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经记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将吹口哨的弟弟紧搂在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啊!”

    一个兄长踩在一堆马粪上,不由自主地扑在对面的人身上。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压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彼此看了几眼,却没有再动手。莫名其妙的,马房里又安静了,秋氏的遗少们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风的角落里坐了回去。

    马蹄声远远而来,人们又惊觉起来。

    屋外传来了卫兵的喝问声,而后被零乱的脚步声压住了。秋氏的子孙们彼此递着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房的门忽然敞开,一股寒风直灌进来,身披铁鳞甲的校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弟兄们,这……这是什么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着。

    一队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着进屋,浓重的酒气飘了过来。

    “什……什么人?什么人聚在这里?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么?”另一名校尉上前搭着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孙们都往墙角缩了缩——遇见喝醉闹事的军士了,和醉汉是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哑巴……都哑巴了么?还是聋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军爷问的是你!”

    “军爷!”秋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都是俘虏了,军爷还想如何?”

    “原来不是哑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桦,鼻子里哼了一声。

    “军爷,我们都是被俘的,关在这里,军爷可以问外面的卫兵。”

    校尉看着秋桦,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桦,一脚对着他的背踩了下去:“会说话怎么现在才说?敢小看你军爷么?”

    “说啊说啊!会说话你说啊!不说军爷宰了你!看军爷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地踏了下去,秋桦吐出一口血,几乎背过气去,只能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两束稻草。看着秋桦在地上翻滚,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们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声。

    他刚在地下撑起身体,两把快刀已经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刀牌手一脸的阴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咙上左右轻轻地划着。那名校尉则不紧不慢地一脚一脚踩着秋桦,眼睛却死死地落在秋熠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秋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脸都抽搐得难以辨认。

    “世子,世子,”有人从后面狠狠地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

    秋熠像野兽那样喘息着,目光像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我们还没死啊!世子!秋氏还有将来的!”

    秋熠的手心里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伤了掌心。他终于退了一步,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校尉一脚把秋桦踢开,似乎有些失望,转着眼睛打量屋里的每一个人。忽然触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风帽把她的脸遮住了,不过露出的两只手,却有如冰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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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校尉对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地逼了上去。

    “谢玄,灭了晋北秋氏,诸国对我们的评价如何?”

    “南蛮。”

    “还是南蛮么?”

    “是。”

    离侯随口而问,谢玄随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张博向手心里使劲哈着暖气,他生长都在暖湿的离国,不如谢玄那样耐寒。三骑迎风踏雪,身后遥遥跟着雷骑军的小队精锐。

    “听说,天启已经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为公爵。以后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忽然道,“雷骑军战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伤在四千以上。虽然攻下晋北,可我们几年的积累,损耗也颇不小呢。”

    “唐军损失又几何?”

    “没有损失吧。”

    “没有损失?”

    “总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骑,据说走得匆忙,连冬衣也没有备齐,冻伤了不少,也就没有上阵。倒是楚卫国封锁西城,还有几场苦战。”

    “我早就说,下唐那个百里景洪就是一只乌龟!”张博狠狠地对着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讨好皇帝,说要剿灭晋北拱卫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还是他,便宜他都占了,损耗都在我们离国的头上!”

    “不要小看了唐公,要当乌龟,自然有当乌龟的学问,”谢玄笑了笑,“下唐国和天启城的诸公过从甚密,在帝都的关系枝蔓纵横。我们君侯一个乡下诸侯,就算冲上太清阁去大喊,也未必有内侍来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脚里咳嗽一声,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医带着赏赐的御药跑到南淮,唐公的风寒都好了。”

    “什么乡下诸侯,我们离国……”张博一瞪眼睛。

    谢玄风帜高标、儒雅温文,虽然出仕离国,却是五原贵族年少的风度,张博对此不忿也颇久了。

    “说到离国,几人不说一句南蛮?”谢玄笑笑,“在帝都诸公的眼里,我们和北陆诸部都是偏远蛮夷。说一句乡下诸侯,已经是为我们君侯缓颊了。”

    “谢玄你目无君侯……反了么?”张博勃然大怒,“嚓”一声马刀出鞘半尺。

    “我倒觉得谢玄说得不错,我在太清阁上,就是个乡下诸侯,”离侯的马鞭压住了张博的手,“跟着乡下诸侯,觉得有失身份么?”

    看着张博不安的模样,离侯和谢玄一齐大笑起来。

    “君侯,”谢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见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离侯也说。

    “对了,君侯,”张博忽然道,“我抓来那个女人,君侯还没有看呢。”

    “果然是忘记了。”

    破城当日说要去看晋侯的女儿,不过是耍弄钦使的借口。离国都城蓟城的宫中,并不缺女人。离侯感兴趣的,只是土地和强壮的男丁。等到张博又想起自己抓来的女人,已经是破城三日之后的夜晚了。

    “张博,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女人,想要君侯赏给你?”谢玄微笑。

    “君侯若是赐给我,我就要了,可是个美人呢。”

    “美人?”离侯也笑了起来,“看来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事,谢玄张博和我一起去。”

    “是!”张博应了一声,兜转战马去招呼护卫的骑兵。

    离侯和谢玄立马相对。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关在一起,如何处置,君侯想过了么?”谢玄忽然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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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北风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满是野兽一样的目光,无论是军士还是晋北的男人们。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月光照得仿佛透明,亵衣的碎片还挂在她身上,和肌肤的颜色竟没有分别。一名校尉箍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另一个校尉猥亵地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衅地看着周围的俘虏,一面探手进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衬裙,一点一点把衬裙撩起,让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着三柄长刀,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理性。若不是背后有人死死地将他压在地上,没有人怀疑秋熠会扑上去咬开那两个校尉的脖子,把这些人统统撕成碎片。

    压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毕竟还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刀牌手们横着刀,眼中忽然都没有的醉意,警觉地盯着俘虏,偶尔转眼去看看女人,喉咙中呵呵地低笑着。

    校尉轻轻摸着女人圆润的膝盖。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地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衬裙,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半截门闩被震裂了直飞出去,漆黑的屋里有了火光。

    巨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名校尉把女人紧紧箍在怀里,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牌手们也警觉地把盾牌结成一列。来人将火把高举过顶,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火光四周一扫,众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觉。

    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么人?”拔刀的校尉排开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被吓得吞了回去。来人身后忽然闪出了一条蛮牛般的身影,像抓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整个扯了过去,一手将他的佩刀摘下,顺带一脚踢碎了他半边门牙。

    “狗眼!”蛮牛般的武士闪身护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挥。一队的军士疾步闪进马房,数十枝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数十柄马刀也结成一列,寒光凛凛地对着刀牌手逼上。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短暂的对峙后,来人低低地喝了一声:“拿下!”

    后来的一队军士齐声低喝,手持马刀并肩上前。先来的一队刀牌手也堪称精锐,在马房中转圜尚且局促,不过他们的盾墙丝毫不乱,一齐向前压去,同时佩刀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

    “都给我砍了!”率领刀牌手的校尉看见同伴满嘴鲜血的滚在一边,已经红了眼。

    可是接战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持马刀的军士们冲到盾墙前,一齐撤开马刀,提腿狠狠地踢在对手的盾牌上。刀牌手单臂持盾,完全无法抗衡那股蛮横的力道。就在盾墙露出空隙的刹那,马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进去,鲜血飞溅中,断臂残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阵势彻底崩溃。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刚要起身,马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几人仗着血勇不肯弃刀,马刀武士们立刻在腿上干净利落地补上一刀。

    不过眨眼间,老练的马刀武士们不伤分毫地击溃了刀牌手。而那个粗悍的身影已经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过来!”校尉的手抖着,长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武士的大步却没有丝毫迟疑,校尉只能带着女人退后。

    “不要过来!”校尉惊恐地咆哮,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

    那个武士就像没有听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长刀夺去,跟着一掌抽下,校尉滚在一边。

    “知道我们是谁么?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放声大吼,满口血涎带着牙齿落下。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首领将高举的火把慢慢放低,于是那张刀削般锋锐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边一抹连腮的赤褐色短须,双眼深深地陷在眉骨下,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

    “是……离侯!”刀牌手中有人小声地说。

    俘虏和校尉都打了个寒噤。

    张博拦腰抱着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这个女人!”

    “张博,成何体统?给她穿上衣服,”谢玄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张博。张博胡乱地将披风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女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颗黑瞳却像幽深的空洞。虽然是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脸,不过那瞳孔还是让人心寒,就像画出来的美人留了眼睛不点,没有一点生机。

    张博皱了皱眉。他对这种冰一样的美人没什么兴趣,觉得即使君侯赐给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不会逢迎讨好婉转承欢,要来也只是一个摆设。

    “阁下是哪一国哪位将军的属下?”谢玄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巾,细细地擦拭着一名校尉的脸。

    “看起来是楚卫国的校尉,竟敢在我们君侯面前放肆?”谢玄打量着他的军衣。

    那名校尉对着谢玄似笑非笑的脸,剩下的几颗牙齿咯咯有声,却绷紧了嘴唇,一言也不肯发。谢玄的目光在一众刀牌手身上转了转,笑容更加温和:“不说?看轻我们离国的军法么?”

    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离侯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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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不是楚卫国的校尉,这些人都不是,”谢玄压低了声音。

    “哦?”离侯眉锋一扬,两人换了一下眼神。

    “都杀了!”离侯忽然一挥手,“犯我军法者戒!”

    军令一下,离军雷骑的马刀都高举起来。那句“刀下留人”响起之前,几道雪亮的刀光已经落下,人头一直滚到了离侯的脚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离侯背对着门口,也没有回头去看来人,一脚踏住脚下的人头,唇边闪过一丝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钦使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进马房,那股马骚味已经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地粗喘。

    “钦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卫的军士犯禁,钦使大人是来看本侯军威的么?”

    “君……君侯,”钦使向来逼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君侯误解了,这些都是羽林天军的金吾卫。”

    “羽林天军不是帝都的禁军么?钦使大人的随从?”谢玄上前一步,“怎么穿着楚卫的军衣?又怎么擅自离营骚扰俘虏?”

    “是……本使管束不严……管束不严。”

    嬴无翳瞟了一眼谢玄,转而一言不发地看着钦使。以钦使的凌厉口舌,这种应对分明是心里有鬼,只是嬴无翳尚未想明白,区区一个晋侯的公主怎么值得钦使大动干君侯,”谢玄的视线在周围一众俘虏身上一扫,再看了看张博脚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伤在地的刀牌手,最后收回视线看了嬴无翳一眼,嘴角挂了一丝冷笑。

    谢玄并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钦使的眼里,他心底一凉,同时嬴无翳猛然回首一顾,视线像是把钦使穿透了。

    “君侯……”钦使试探着。

    嬴无翳转过去看着周围的俘虏,没有理睬钦使。

    “这是皇……”钦使硬起头皮。

    “这是这点小事么?”嬴无翳忽然转身直视钦使,“何苦那么多周折?”

    “君侯……”钦使惊疑不定。他和这个南荒之国的诸侯相处月余,却从来看不清他的眼神。

    “钦使不太上战场吧?死人,在战场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并无什么理由……”嬴无翳冷冷地一笑,“钦使若是觉得不便,那么就由本侯为皇帝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了。”

    嬴无翳负着手,缓步走向了马房门口。谢玄对着一众雷骑微微点头,雷骑们自金吾卫脖子上撤回马刀,纷纷逼向了蜷缩在墙角的秋氏子孙。

    “不要!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惊恐地尖叫着,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俘虏们都已经看清了那些雷骑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杀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那个秋氏的少年像发了疯一样,只是磕头。

    “懦夫!”一条人影从墙角的黑暗里跳了出来。那人狠狠地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少年打了几个滚,就再也没有出声。那人空着双手,却对着逼近的离军摆出了野兽般的进攻姿势,那双眼神在火光中带着疯狂。

    纵然都是惯战的老兵,离军们也定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是晋侯的世子秋熠,”谢玄凑近嬴无翳的耳边道。

    嬴无翳想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秋熠:“原来是世子。久闻晋侯世子,勇武善战,可惜没能在战阵中相遇。到了这一步,莫非世子还有什么想说?”

    “要在战场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离国的南蛮狗!来啊,来杀我!看看我们秋氏的勇气,不要以为我们秋氏只有那种废物!”秋熠咆哮着。

    嬴无翳并没有怒意,只是挑起浓黑的眉锋,仔细地端详着秋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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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烦为好,”谢玄低声道。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重复了一遍,“就让我们看看秋氏的勇气,你赢了,我保你活着离开秋叶城。”

    秋熠露出一丝惊喜。他颇为刀术自负,晋北刀术名家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线逃生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仔细地打量着披挂火铜盔甲的嬴无翳,这个目光摄人的对手并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触过南荒的武术。

    一柄修长的马刀颤抖着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将嬴无翳遮在了背后:“不必看了,要送死,就来张博的刀下!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君侯对阵?”

    嬴无翳一笑,对着谢玄摇了摇头。正是谢玄一个眼神,张博率先冲出截住了秋熠,他的得力部属们虽然不合,此时的配合却是天衣无缝的。

    张博赤手空拳夺刀殴斗的一幕将沉沉的阴影压在了秋熠心上,不过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咬牙拔起了马刀,侧身一闪,拟刀于眉关的位置面对张博。张博松松地提着马刀,全无防御。雷骑们纷纷收起武器让出了屋子正中的空间,一片肃杀之气悄悄腾起。

    秋熠刀势不动,脚下的滑步和猫步却不断变换。他和张博之间的距离随着步法时而伸长,时而缩短,同时他也悄悄打量着自己马刀的长度,毕竟不是自己的兵刃。晋北的刀术,讲求凌厉速杀,杀机只在一线之间。一次进击中全力斩杀而不重防御,杀死敌人就是最强的防御。

    秋熠在等待进击的时机,只是张博松散的姿势让他游移不定。

    张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将马刀轮过头顶,猛地蹬地,借着冲前的势头一刀劈下。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刀纵劈,胸口的要害直接暴露出来。秋熠等到了机会,马刀一沉,他狂啸着全力刺击出去。

    刺击总是比劈砍更快,充分使用了刀的长度,只有马战出身的武士才会为了劈开盔甲而使用大力的纵劈,因为刺击会让他们的刀卡在敌人的盔甲和身体里拔不出来。

    “张博!”谢玄猛地喝道。

    胜机在握的秋熠忽然发现自己错了。惯使双手刀的张博将一柄马刀给他之后空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缩在胸前,抢先一步压在秋熠的刀背上。两人擦肩而过,秋熠的半边头发落在地下,张博的胸口留下一道刀痕。

    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秋熠只能不顾一切地回身劈砍。发疯一般左右往复的劈砍,每一击都用上了全力,可是已经没有了第一刀所蕴涵的杀机。张博封刀在自己胸口,戏弄着闪避秋熠的攻击。所有的胜负都在第一刀的时候分明了,张博只是在等待秋熠力量耗尽的时候,轻松的一刀杀敌。

    “上阵,你是不如张博的,”嬴无翳对谢玄笑道。

    “君侯!”谢玄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嬴无翳不用抬头,已经感觉到半空中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就在秋熠力量将尽的时候,张博换作双手持刀,可是秋熠却猛地翻身扑向了另一侧!出乎张博和所有人的预料,秋熠并非是疯狂地劈杀到最后一刻,他左右挥刀将张博避到屋角的时候,正是背对着嬴无翳的时候。

    他还留着最后一刀的力量,要在死前把秋氏的仇人一起拉进地狱。此时的秋熠披散半边头发跃起在半空,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鬼般,而他刀下的嬴无翳手无寸铁。

    马刀的铁光映着月光和火光,凄清诡异地一闪。

    嬴无翳侧身在那里,半身衣甲鲜红,秋熠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秋熠的半边头盖骨连着一只眼睛,已经飞了出去,喷涌的鲜血洒在嬴无翳右肩上。张博那柄精钢打造的马刀在秋熠手中只剩一半,而嬴无翳掌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剑。

    秋熠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嬴无翳,而后仰天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起初就有这样的打算,也算一个人物了。”嬴无翳点了点头。他手一抖,剑已经不在掌中。

    身边的谢玄凝在拔剑的姿势上,愣愣地看着自己腰中的剑匣。他要拔剑救主,忽然发现剑已不在腰间。嬴无翳从他腰间拔剑还剑,他根本没有看清,更勿论秋熠落下,嬴无翳挥剑的一瞬。秋熠从最初就已经错了,和张博对阵,他其实更多一分逃生的机会。他不曾看见这位离侯是亲自提着斩马刀冲锋陷阵,一刀劈断了城门上的雪菊花大旗。

    “还有人不要命的么?”张博恶狠狠地踏上一步看着剩下的男人们。

    “张博!”嬴无翳低低地喝了一声。

    张博只得收敛了杀心,不甘地退在一边。秋熠在他手中偷袭嬴无翳,对他无疑是耻辱。

    嬴无翳负着手,扫了一眼俘虏们。周围静得如死,雷骑军操着马刀等待命令,俘虏们甚至不敢呼吸。他们的命都操在这个南蛮侯爵的手中,而从那双沉沉的眼中,他们根本看不出嬴无翳的想法。

    嬴无翳转过身去:“杀!”

    雷骑军的军士一起提刀上前。刀光比恐惧来得更快,俘虏们心头转过了“死”字,刀光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头顶,而后他们剧烈的痛楚让他们不再有机会恐惧,只是本能地哀嚎。离军杀戮的手段凌厉而直接,或是直接砍断颈椎,或是一刀洞穿心口,对于老兵而言,无所谓让对手多受折磨,见惯了血的人,简单得就像宰杀猪刀落下去无论贵贱,都是一泼红血,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更加肮脏。几个离军下手稍轻,重伤的俘虏狂嚎着脱着血迹往前爬去。纵然已经绝望,求生的本能还在,可是他们无处可去。或许是因为有些羞愧,不能一刀杀人的离军下手更凶,追上一步将伤者拖回来,一把抓住头发,将整个头颅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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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使面无血色,几乎晕厥过去。虽然已经准备除掉俘虏,可是亲眼看着这人如牲畜的屠场,他还是难以忍受。猛一抬头,嬴无翳那双沉沉的眼睛不带一点感情,正盯在他抽搐的脸上。钦使死死咬着牙,打了一个寒噤。

    随从中的白毅漠然,按剑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扭头看向了屋外。

    雷骑们以腕上的一片皮子擦去刀上的残血,纷纷收刀回鞘,屋子中骤然少了些人,视线开阔了。人的目光都落在张博的身上,他脚边正是那个裹着披风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仅剩们的两个俘虏都在张博旁边,雷骑们不敢抢在千夫长面前。

    “张博!”谢玄低声道。

    张博捏着马刀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犹豫,却不是还想着这个女人能被赏给自己。张博不愿多看她的眼睛和那张雪一样的脸,不过要下刀去杀这个女人,他又有些不忍。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就像件名贵的瓷器,亲手去打碎,总是有些遗憾。

    “呸!”张博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下,马刀高举起来。

    哨声把张博惊得退了一步。女人怀里那个孩子忽然含着竹哨使劲地吹了起来,哨声有些急促,有些颤抖,却能听出是一首晋北味道的儿歌。那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张博,只知道使劲地吹,使劲地吹。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着钦使的嬴无翳也忽然扭头,默默地听起哨声。

    “听说晋侯的一个儿子喜欢吹竹哨,年纪和整个正好相仿,好像是天生的傻子。”谢玄道。

    嬴无翳转身走了几步,站在那个孩子面前。生死已经是瞬息间的事情,孩子的竹哨声还是欢快跳跃的,在散发着血腥味的马房里,显出一丝诡异。

    “还会别的调子么?”嬴无翳忽然问。

    孩子愣了一会,点头。竹哨的调子换了,多了点秋凉的气息,也多了点柔美。满屋子人都呆立在那里,看着离侯听曲,听着听着,他竟然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手指在掌心扣起了拍子。孩子吹着吹着,不复开始的滞涩和颤抖,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傻孩子竟然能在一只竹哨上吹出那么多美妙的变化。

    嬴无翳低头,凝视那个脑袋大大、颇为难看的孩子。他看着嬴无翳,吹着竹哨,眼睛里有了生气。嬴无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头。

    “虽然是个傻子,却能精通音律,将来或许在丝竹上能有造诣,”嬴无翳转身看着钦使,“既然是个傻子,留下也不妨吧?”

    外传·狮子白雪

    三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3:50

    本章字数:6550

    “君侯既然这么说……”

    钦使的话音未落,哨声忽然消失了。嬴无翳一惊,猛然转身,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忽然扑了过来,猛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竹哨落下,孩子张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一柄短刀深深的扎进孩子的腹中,女人纤细的手握住刀柄,血溅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

    “放肆!”嬴无翳勃然作色,一把揪起了女人。

    女人任他揪着,毫不反抗。她身上那件黑披风滑落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近乎赤裸的躯体上。她的身体像是玉石雕成的,美得绝无暇眦,却仿佛有玉石一样的坚硬。

    “让他这样活下去,不如死了的好,”女人轻声说,“也杀掉我。”

    嬴无翳对她怒目而视,那怒火,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像是忽然凝住了。怒火一直透进女人深不见底的瞳子里,渐渐地熄灭了。谢玄怔了一下,他跟随嬴无翳已经七年,从未看见过这种事情。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嬴无翳似乎悄悄地变化了,谢玄还看见他抓着女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君侯。”谢玄上前一步。

    “把这个女人带走!”嬴无翳忽然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出门。

    一名雷骑将女人扛在肩上,跟着同伴一起追逐君主而去。谢玄最后出门,对钦使躬身行礼。他抬起头的时候,正触到两名校尉狂怒的眼神。

    谢玄笑着笑,出门而去。

    “嬴无翳,好利的手段……”钦使满脸虚汗,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其它事……”白毅沉吟着,“就交给属下处置吧。”

    “好!好!就由你料理这些人,不要走漏的风声,不留这些人,也是陛下的密旨,陛下的意思……”

    钦使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力气,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干呕了几声却没能吐出来,带着剩下的金吾卫撤走了。晋北的月光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明净,月光所照却尽是尸首。只剩下白毅独自站在月光中,竟显得有些孱弱。曾经鼎盛于雪国的秋氏就只剩一个女人和一地的尸体了。白毅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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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躲在一边?”白毅忽然道。

    一匹黑马从远处的断壁后现身,黑甲的武士抖着缰绳徐徐而来,直至和白毅并马而立,一言不发地看着满屋的尸首。

    “英雄相忌尔。”息衍一笑。

    “什么?”

    “离侯嬴无翳,来日会是震惊东陆的角色吧?我也有些自负,想必不会默默无闻。一山不容二虎,日月不可同辉,英雄相见,总难免血流成河,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多见他。”

    “你若是还有心情胡说,不妨帮我收拾这些尸骨。”白毅道。

    他并不因息衍的大话而惊讶。他和息衍相交已久,知道这个朋友的说话总在半虚半实中,这一句还是自嘲,下一句或许就是吞噬天地的狂言。

    “一把火都烧了吧,”息衍笑,“诸侯贵胄,尸骨化灰总也好过草草下葬。我们也省很多力气。”

    白毅还未回答,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起扭头看去,一队白衣的骑兵正踏雪疾进,飞快地逼了过来,为首的武士,正是打起青色的菊花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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