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陆清则抬头一看,看清神兵天降般出现的玄服少年,瞳孔都微微缩了起来。

    宁倦居然亲自来了!

    他疯了吗,他可是皇帝!

    宁倦脸色阴沉冰寒无比,陆清则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这么可怖的神色,眼底渗透的森然杀气甚至比困兽般的樊炜更为浓厚,也比樊炜更不要命似的,刀刀凌厉,几招之下,樊炜竟然被打得连连退后。

    方才秦远安以一敌二,陆清则的心都没这么悬着,屏息看着宁倦,不敢出声惊动他的注意力,心里又骂了一声郑垚。

    郑垚干什么吃的,竟然让宁倦过来了!

    除了宁倦,几个眼熟的暗卫也涌了进来,眼见插手不进战局,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只能先把陆清则扶起来,另一个去帮助秦远安,双双将樊炜的心腹斩杀刀下。

    小小的柴房里拥挤而热闹。

    随即“当啷”一声,樊炜手中的刀被劈到了地上。

    少年皇帝提着刀,身上的戾气还没收束起来,长靴踩在樊炜的脸上,面无表情地用力一碾。

    这般侮辱性的动作,让樊炜几乎气疯了:“狗皇帝,有种就杀了老子!”

    宁倦提脚一蹬,嘭地重重一声,樊炜的脑袋重重砸地,渗出血来。

    他垂下薄薄的眼皮,眼底仿佛蒙着层阴翳:“朕当然会杀了你。”

    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式。

    宁倦嘴角扯出丝冰冷的笑,靴子往下移,踩在他的胸膛上,足背用力一抵。

    隐约可以听到“咔吧”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挤压声和樊炜窒息杂乱的低微喘息惨叫声,清晰入耳。

    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声音,所有人心底都是一寒。

    陆清则的眼皮也禁不住跳了跳,杀了樊炜自然没问题,但用这种虐杀的方式,传出去対宁倦不好。

    而且这样的宁倦看起来确实……有点可怕。

    他想要开口,却又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宁倦仍然陷在极端的情绪之中,听到陆清则的声音,下意识转头看来。

    看清陆清则苍白的脸色,他才恍然回神,收起动作丢开刀,急急地跑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了陆清则。

    方才还凌厉似刀锋弧光的少年,此刻的呼吸却止不住地发抖。

    陆清则脑子里疼得活似被人伸进把刀搅过,稳住呼吸,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嗓音和缓:“我没事,没有受伤,也没有受惊,别怕。”

    温和的声音流淌入耳,让宁倦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戾气平息了不少。

    樊炜眼睁睁看着这対狗男人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亲密,咳出了口血,忍痛破口大骂:“狗皇帝,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下手,寡廉鲜耻、蔑伦悖理,等着看史书如何记载你这欺师灭祖之辈吧!”

    陆清则微微一僵,意识到不妥,想要推开宁倦,宁倦的视线却没分过去分毫,语气平淡:“你怕是看不到史书评判朕一生功过的时候了。”

    陆清则闭了闭眼,坚定地推开了宁倦,声音冷下来:“你们就这么由着他胡言乱语,败坏陛下的声名?堵住他的嘴。”

    几个暗卫连忙想动作。

    却不想就在此时,樊炜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要来绑住他的暗卫,提起掉落在身边的刀,便扑了过来!

    濒死之前的潜力爆发,更何况樊炜本就是一员猛将,眼见着樊炜的刀已到近前,千钧一发,宁倦一把推开了陆清则,折腰一避,堪堪躲过了那一刀,但樊炜怒喝一声,紧随着下一刀又挥了下来!

    “低头!”

    陆清则急促的话才出口,宁倦便放弃了闪躲的想法,听话低下头。

    他抬手瞄准,一按机括,一串动作几乎是瞬息之间完成的,“咻”地一声,带毒的袖箭穿透了樊炜的脖子。

    陆清则平时府内没事就练练袖箭的准头,院中的靶心早就被穿烂了。

    袖箭上的毒据说大象舔一口就会被麻倒,事实上效果好像也不差。

    樊炜砰然倒地,捂着脖子,不甘地“嗬嗬”叫着,表情逐渐凝固。

    到这时候,陆清则才感觉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背,方才一瞬间消失的头疼又钻了回来,心跳快得仿若急促的鼓点。

    宁倦一脚踹开樊炜的尸体,快步过来扶住陆清则,看他眼神涣散,满脸冷汗,连忙脱下外袍裹住他的身体,一把将他抱起,厉声道:“叫徐恕过来!”

    陆清则眼前几乎都出现重影了,耳边出现嗡嗡的耳鸣声,一时头脑混乱,听不清宁倦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再度清晰过来时,他躺在某个柔软又坚硬的地方,身下轻微晃荡着,旋即耳边传来宁倦淡漠的声音:“将秦晖、秦远安押送诏狱,择日与卫鹤荣、卫樵一齐问斩。”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伸手想抓住宁倦,却因刚醒来还看不清东西,虚晃了一下,下一刻就被一双暖烘烘的手握住了。

    宁倦不再搭理外面的人,凑过来紧切地问:“老师好些了吗?”

    陆清则浮着冷汗睁开眼,才发现他似乎已经被带下了山,现在在马车之中,他被宁倦搂在怀里,姿势亲昵得越界。

    “秦远安是来救我的,”陆清则尽量不去想那些,先救人要紧,“此事也与卫家父子无关,陛下,不要牵连滥杀。”

    宁倦没想到他醒来便是说这个,静了静,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避而不答:“徐恕给你喂了粒药,似乎挺有效果,往后叫他常备着些。”

    陆清则抓着他衣袖的手用了用力,瘦弱的手腕上青筋明显,呼吸促乱:“陛下!”

    宁倦沉默了几瞬,没什么表情:“我在百岁山带人擒拿了卫鹤荣残党后,心里忽然很不安。”

    果然,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陆大人被人劫走了。

    明明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却险些被人带走。

    那种漂浮不定的恐惧症便又漫了上来,叫他焦躁暴怒,亟待杀几个人泄恨。

    陆清则看着宁倦,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和宁倦讲道理似乎已经没用了。

    他只能放缓了语气:“果果,你还听老师的吗?”

    “君无戏言,旨意已经放出去了。”宁倦抿抿唇,知道陆清则想说什么,赌气似的道,“除了方才那个要求,其他的我都听。”

    陆清则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道:“那我若是想辞官回乡呢?”

    宁倦的脸色霎时变了。

    陆清则伸指按住他的嘴唇,示意他别说话,继续道:“果果,不要被怒气控制了思维,秦晖从最初便追随着你,现在只是因秦远安犯错,你便要他一家死罪,其他人未免不会感到心寒,何况秦远安的确迷途知返。你是皇帝,随口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所以你要比旁人更加慎言。”

    宁倦的脸色变了几番,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见他能听进去了,陆清则放开手,疲倦地闭了闭汗湿的眼睫,生着病还折腾了这么一遭,只感觉又折寿了好几年。

    宁倦却还是有点迟疑,惴惴不安地问:“老师方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他甚至没敢触碰辞官回乡这几个字眼。

    陆清则居然想辞官!

    仅仅是因为他一时气恼,想要治秦远安死罪,老师就不要他了吗?

    陆清则脑中交织着樊炜临死前那通怒骂声,以及卫鹤荣和段凌光的警告,扯了扯嘴角:“没有,别多想,就是随口一说。”

    他撒谎了。

    前些日子,陆清则一直在犹豫徘徊,告诉自己,宁倦年纪还小,只是一时走偏了,适当的疏远和教导,未必不能拧过来。

    说到底,他就是舍不得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小果果。

    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所偏向了。

    除却那些复杂的原因,他今日才猛然发现,只要他还在,似乎就会影响到宁倦的正常判断。

    这不应该。

    卫党刚除,朝野空空荡荡,他再帮宁倦收拾下烂摊子,再往后的路,就得宁倦自己走了。

    他也是时候想想该怎么脱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樊炜:看了同人文信以为真,没想到同人文居然szd!

    第六十五章

    重阳当日,登高祭祀途中,卫鹤荣残党意图谋逆,提前埋伏了数百人在山上,不料皇帝陛下早有预料,黄雀在后,当场擒获了所有逆党,为首的兵部侍郎崔晋被就地格杀,其余人等,悉数交归北镇抚司。

    除此之外,劫持陆太傅的樊炜等人,除陆清则以毒箭封喉的樊炜,其余人全被带回了京城。

    不过陆清则也没精力听这些。

    还没回到京城,他就昏迷过去了。

    樊炜将他丢在湿冷的地上,加重了风寒,即使即使用了药缓解了头疼,回来的路上,陆清则浑身热烫得像一块被丢进火堆中的石头,仿佛下一刻就会因过度的热度炸裂,还好徐恕被叫过来随行,及时给陆清则又施了针。

    回到宫里时天色已暗,陆清则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一会儿含糊地说冷,一会儿又觉得太热,想要挣出被子。

    宁倦只能用被子将他裹起来抱紧,免得他受冷。

    床幔低低垂落,郑垚跪在地面,前来禀报捉到的樊炜残党,模糊觑见里面的情景,眼皮止不住狂跳。

    下山的时候,陆清则是被陛下抱着走的。

    他当时偷瞄了一眼,也没觉得有问题,毕竟陆大人都半昏迷过去了,让其他人抱陆大人下山,陛下肯定不允。

    但现在都回宫里了,陛下在床上还抱着陆大人,这是不是就有点……

    郑垚脑中闪过陆清则那张脸,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不是吧?

    宁倦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面不改色地听完郑垚的汇报,冷淡地应了声:“先将秦远安带去北镇抚司关押着,其余人……”

    床幔后传来冰冷的两个字:“极刑。”

    胆敢伤害陆清则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郑垚欲言又止了下,最后还是无声磕了个头,退了下去。

    周遭安静下去,只有怀里人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宁倦用指尖抚平他因高热而紧蹙的眉尖,怜惜地吻了吻他眼角的泪痣:“没事了,老师。”

    “我听你的话,快点好起来吧。”

    陆清则昏迷了两日,终于在一场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醒来。

    睁眼迷瞪了会儿,意识缓缓归位后,陆清则扫了眼周围的布置,就知道这是哪儿了,半点也不意外。

    宁倦的寝殿。

    小崽子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总要叼进自己的窝里看着才放心。

    虽然还未到冬日,地龙已经提前烧了,暖融融的,长顺就守在床边,托着下巴打着盹儿,没防手一滑,下巴嘭地砸在椅背上,疼得哎哟哎哟叫唤,发现陆清则睁着眼,揉着下巴大喜过望:“陆大人,您可真是吓死咱家了,陛下把您抱回来时,您浑身烫得哟……您饿不饿?咱家去厨房叫午膳,哦,还得去禀报陛下!”

    见长顺跳起来要忙碌,陆清则按着额角,嗓子像是被砂砾磨过,声音又低又哑:“陛下呢?”

    长顺赶紧为宁倦解释:“陛下一得空就守在您身边,只是现在前朝的事太忙了,两刻钟前才走呢。”

    卫党刚拔除,宁倦大权得握,繁忙程度是在江右时的几十倍,确实不能每时每刻陪在陆清则身边了。

    陆清则反倒觉得松了口气,闷闷咳了声,慢慢撑坐起来,恹恹地摆摆手:“不必去禀报陛下了,拿点清淡的东西来,我吃完便回府了。”

    长顺心里一咯噔,挤出笑来:“您身子还没恢复,在宫里多休养几日吧,您看您一脸病气的,陛下又要茶不思饭不想地担忧了。”

    长顺,你倒是很会为宁倦分忧。

    陆清则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当不起陛下的茶不思饭不想,去吧。”

    长顺头皮发麻,不好违抗陆清则,但更不敢违抗宁倦,笑着应了,一出门就抓来自己的小徒弟,让他跑腿去禀报陛下。

    等陆清则喝完粥,捧着长顺端来的浓黑苦药,正漫无目的地思考能不能建议徐恕多做点药丸的时候,宁倦便回来了。

    少年帝王还穿着颇为正式的玄服,浑身裹挟着几分从外头带来的寒意。

    也可能是他自个儿散发出来的。

    陆清则丝毫不奇怪宁倦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心里一叹:就不能有让他意外一点的发展吗?

    宁倦俊美的脸容紧紧绷着,显得有些冷峻,进来先仔细看了看陆清则的脸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缓了缓:“比昨日好些了。”

    陆清则由着他忙活,低头喝药。

    宁倦也不说话,就站在床边等他喝药,看他雪白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几下,眸色微暗,一时心底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个可惜的念头:怎么就这么乖地把药喝下去了呢?

    若是陆清则嫌药苦,不愿意乖乖喝药,他就可以给陆清则喂药了。

    不是在陆清则意识不清时喂,而是在他清醒的时候。

    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眸惊诧地瞪大时,应当也漂亮得很。

    隐秘而阴暗的念头无声膨胀着,光是稍微遐想一下,血液都在翻沸。

    宁倦摩挲了一下指尖,轻轻地呼出口气。

    等陆清则喝完药,宁倦坐下来,看他依旧面带病色,唇色苍白得很,本来气冲冲地回来想问的话,到了口也不由得柔和下来:“老师怎么刚醒就想出宫了?”

    陆清则放下药碗,慢慢道:“果果,后宫重地,外人本就不该常住。”

    宁倦想也不想地反驳:“老师不是外人。”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陆清则刚醒来没什么味觉,都被苦得舌根发麻,只能捻了颗蜜饯含着,难得说话还口齿清晰,“但我不希望樊炜那样的误会再出现,影响到你的名声,你是皇帝,言行都会被记载成册。”

    宁倦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想要将心里的话倾吐而出,勉力克制住:“我不在意。”

    陆清则淡声道:“你可以不在意,但我在意。果果,这种风言风语,无论是影响到你,还是影响到我都不好。”

    见宁倦瞬间沉默下来,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了,陆清则决定将话再说开一点:“往后我若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了,也不好和人家解释。”

    长顺:“……”

    长顺屏息静气,默默背过身,面对墙壁,当自己是空气。

    宁倦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清则。

    分明气息如蜜,但陆清则是怎么用那么柔软的嘴唇,说出这么刀子似的话的?

    或许是因为高热退下去了,陆清则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昏睡了两日,又清减了几分。

    这些在克制着宁倦的情绪。

    陆清则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的眼,嘴唇又动了动。

    宁倦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陆清则再多说一句他不喜欢的,他可能就当真再也遏制不住情绪了,在陆清则的话出口之前,倏地起身甩袖,大步离开了寝殿。

    长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面壁状态解除,探过脑袋来,见陆清则直面着宁倦的怒气,还镇定自若地坐在那儿,又吃了个蜜饯,忍不住苦着脸道:“陆大人啊,您就别惹陛下生气了……”

    陆清则觉得有意思,微笑着看他一眼:“我说了什么很令人生气的话吗?”

    长顺语塞。

    按常理来说,是没什么,但是陛下不一样啊!

    陛下那点心思是越来越藏不住了,陆大人当真没发现吗?

    虽然这事说出去不好听,但陛下就是想要陆大人,谁又能阻止?

    陆清则呛了下长顺,咽下那颗蜜饯,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掀开被子,慢慢坐起来:“长顺,劳烦你给我拿身衣裳来。”

    之前在马车上时,陆清则昏过去前,思索了很久。

    他和宁倦相处多年,宁倦接触的人太少了,所以对他有过度的依赖。

    现在宁倦扫除了朝堂上的障碍,真正地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之上,已经不需要再依赖谁了。

    站在高处不胜寒之地,宁倦就会明白,老师只能教育、引导他,但不会是陪着他走到终点的人。

    在此之前,他还是别太靠近宁倦的好。

    吃完粥又喝了药,陆清则恢复了点力气,换上长顺送来的衣裳,想要出宫回府。

    外面秋风冷瑟,看陆清则还在浅浅咳嗽着,长顺实在没法,按住陆清则,一溜烟跑去找宁倦,硬着头皮将陆清则要出宫的消息说了。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一片沉寂的压抑,叫人喘不上气。

    片晌,宁倦闭了闭眼,冷冷道:“送他回去。”

    长顺没想到陛下是这么个回应,傻了一下,也不敢问,低着头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宁倦走到窗边,从缝隙里看着陆清则被长顺扶着走出屋,似乎是察觉到了目光,略微顿了一下,没有回过头来,径直钻进了遮得密密实实的马车里。

    看着那道消失在车帘后的清瘦身影,宁倦咬了咬牙。

    明明发现了,明明什么都知道。

    陆清则不会以为,他对他是因依恋而产生的错觉吧。

    在江右一行前,他的确也分不清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终日内心折磨,因陆清则的每一个接触而惶惶不已。

    但他早就明白了。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宁倦漠然地想,陆怀雪,朕再给你一点时间想清楚。

    陆清则本来就没好全,回到陆府后,又病了大半个月。

    大半个月里,每天都有被锦衣卫带走的人,上早朝时,下面空了大半。

    内阁如今只剩两位阁臣,各殿虚位以待,所有人心里都有隐隐的猜测。

    其中必定会有陆清则吧?

    陆清则现在兼吏部尚书、国子监祭酒。

    吏部是官员升调所在,官员都得看他们脸色,国子监的监生许多不必参加科举便能做官,自然也无数人削尖了头想挤进去……若是再入阁当了首辅,说是权柄滔天都不为过了。

    就连卫鹤荣权势最高时,也没他现在的权力惊人。

    身居高位,也是处在风口浪尖,自然无数人议论。

    但出乎意料的是,陛下似乎暂时并没有让人填补空缺的意思,就连他敬重信任的陆清则,也没被选进去。

    加之陆清则一病不起多日,陛下也没有像以往那般,亲自去陆府探望,只是时不时叫人送些赏赐去陆府。

    众人忍不住揣摩圣意,思索着这向来和乐融融的师生俩,莫不是闹了什么矛盾了?

    寻常师生闹矛盾没问题,但这个学生可是皇帝陛下啊。

    再扒拉下历代帝师的下场,一时大伙儿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巴结陆清则了,心里又不由感叹。

    陆清则撑着病躯,一手带大了小陛下,如今陛下行事利落狠绝,心思又这般难以揣摩,其实颇为可敬。

    若是他也落得那般下场,那就是可悲可叹了。

    虽然不少人揣摩着圣意,不敢动作,但也有许多人都选择先捧为上,陆清则在病中也没个消停,陆府日日门庭若市,每天都有人借着来看病为由,携带一堆礼物过来。

    陆清则头大不已,干脆闭门不见客,让陈小刀都拒了。

    他现在身居要职,得罪几个人不要紧,真要把礼都给收了,那问题才大了。

    除了郑垚和陆清则一手提拔上来的几个官员外,最坦荡来探病的莫过于史容风。

    听说陆清则病了,大将军差点骑着马就来了,被唐庆好说歹说,劝着坐上马车,唧唧歪歪了一路带过来。

    一到陆府,见陆清则病歪歪的,坐在烧着炭盆的屋里都得裹着大氅,抱着小手炉,史容风啧啧称奇,嘲笑道:“你这小子,怎么还没我这个将死之人健朗。”

    唐庆额上青筋直跳:“大将军!您不要张口闭口的这个字,忌讳,忌讳!”

    史容风满不在乎:“忌讳什么,这不是事实吗?”

    唐庆气得够呛:“陆大人,你说的话大将军能听进去点,劳烦你说说他吧!”

    陆清则是难得不啰嗦的,史容风怕唐庆把他给带坏了,虎着脸赶人:“下去下去,就你话多。”

    等四下无人了,史容风才瞅了眼外头,意味深长道:“陛下很担心你的安危啊。”

    整个陆府内院,都是宫廷侍卫在守着。

    经过樊炜一事后,宁倦无声无息间又调拨了一倍人手来。

    陆清则面不改色:“卫党虽除,但犹有隐患,陛下谨慎些也正常。”

    这话倒是不假,卫鹤荣的人在朝廷里扎根多年,不少官员为了前途,不得不与卫党结交,盘根错杂之下,铺出去的网范围之大,难以估量。

    何况还有许阁老这么个老顽固在。

    许阁老虽年事已高,有些老糊涂了,但他年轻时,也当过言官之首,桃李满天下,早早支持宁倦的朝臣里也有他的门生,宁倦容忍不了他的指手画脚,就是看在那些官员的面子上,也得找个令人不可辨驳的理由,才能处理掉他。

    史容风岂是那么好糊弄的,直言道:“我看京城现在的风向,都说卫党倒了,又要冒出个陆党了。”

    陆清则啼笑皆非:“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史容风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沉了下去,“我也从未有过那种心思。”

    陆清则知道,老爷子必然是想起了十几年前,被皇室背刺那一刀的寒心,安静听着,没有接话。

    史容风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当年我父兄出征,独留我在国公府,先太皇太后见我独自一人,动了恻隐之心,将我抱进宫里养。我被其他皇子排挤,是先帝主动来与我结交,他从小资质平庸,但脾气很好,没什么皇子做派,我与先帝一同长大,上一个学堂,睡一个被窝,一起打架被罚跪,我教先帝骑马,他教我如何作画,感情胜似亲兄弟。”

    陆清则倒是从未想到,史大将军和崇安帝居然还有这么段过往。

    “先帝登基之时,先太皇太后也一同薨逝,彼时我已在外行军数年,听闻消息,匆匆回京跪别,先帝从地上扶起我,嚎啕大哭,说会一辈子信任我这个好兄弟。”

    史容风语气不怨也不恨,带有几分历尽千帆后的平静:“怀雪,我不否认如今的陛下雄才伟略,天资过人,但你要记得,他们皇室之人,天生就有病。”

    陆清则陷入了沉默。

    直到如今,他考虑得最多的也只是宁倦对他产生的错位感情。

    虽也认真思考过段凌光和卫鹤荣的话,但这俩人一个是站在后人观史的角度来说,一个则是罪名昭昭的权臣,所以考虑到了,却始终没有考虑到心里去。

    毕竟宁倦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史大将军从前和崇安帝的关系不亲密吗?

    感情不够深吗?

    陆清则静默良久,低声道:“我还是……想再看看。”

    史容风也不多说:“京中流言四起,你多少注意些便好。”

    俩人在屋里密谈了会儿,外头的侍卫就走过了两圈。

    史老爷子一辈子在沙场驰骋,对这样的目光极度敏锐,烦得翻了个白眼:“行了,在你这待上一会儿,里里外外就那么多人看着,忒难受,我回去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来国公府吧,去我那儿,没人敢盯你。”

    陆清则苦笑着点点头,起身想送,史容风一摆手,示意不必,出去叫了声唐庆,步态稳健、神神气气地走了。

    陈小刀探出脑袋:“大将军看起来精神真不错,是不是快好了?”

    他还不知道史容风的身体情况,以为史容风当真像看起来这么健朗。

    陆清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陈小刀解释,无奈笑笑,揉了把他的脑袋,避而不答:“吏部和国子监今日的文书都送来了?”

    陈小刀哎了声:“送来了,我按公子你说的,都分类好了,方便你一会儿看。”

    陆清则握拳抵唇,低低咳了几声,嗯了声,转身去书房处理公务。

    陈小刀跟屁虫似的,跟在陆清则后面,碎碎念叨:“公子,陛下怎么都不来看望你了,都大半个月了,也该没那么忙了罢?以往你一生病,别说半个月了,就是半天,陛下也等不及,大半夜就会从宫里过来……莫不是你和陛下又吵架啦?”

    陆清则被他细细碎碎念了一路,眄他一眼,坐进圈椅里,悬腕提笔:“在外面听说什么流言了?”

    陈小刀搔搔头,干笑了声。

    他还以为他问得很含蓄了。

    陆清则垂下眼皮,翻阅着面前堆叠的公文,效率很快地扫完,声音清清淡淡:“少听那些人的话,道听途说,胡乱揣测,有几句能是真的。”

    陈小刀缩着脖子帮他研墨,不好意思地“嗯”了声。

    陆清则的余光觑着陈小刀,认真思索了下。

    他考虑退路,自然不能只想着自己,好在他孤家寡人一个,需要操心的也只有陈小刀。

    思索了会儿,陆清则开口道:“小刀,大将军身子不好,林溪又不会说话,你常去武国公府陪陪他们。”

    陈小刀最近忙着照顾陆清则,许久没去国公府了,闻声也没多想,开开心心地点头:“好嘞。”

    陆清则笑了笑,埋头继续处理公务。

    武国公府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他离开后宁倦那小崽子想抓陈小刀来发疯,也不至于疯到国公府去。

    处理完公务,夜色已深,秋夜清寒。

    陆清则揉了下眼睛,搁下笔,便回屋喝药睡下。

    也不知道为何,最近他睡觉都睡得格外沉,不像往常,要么容易被细微的声音惊动,要么夜里噩梦惊醒,往往醒来后便冷汗津津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大概是因为睡眠好了,陆清则又断断续续咳了几天,缠绵许久的风寒才算是彻底走了。

    宁倦就跟在陆府有双眼睛似的,陆清则人刚好两天,就召陆清则进宫议事,理由十分正当。

    朝野震荡之后,崇安帝时沉疴积弊甚多,百废待兴,陆清则作为国之重臣,自然也要参与进来。

    将近一个月不见,陆清则其实也颇为想念宁倦,从前他和宁倦几乎日日相对,哪儿会冷战这么长时间不见,不说感情,就说习惯,也习惯不了。

    踏进南书房时,他忍不住暗暗瞄了眼宁倦。

    小皇帝如今大权得握,意气风发,眼睛明亮,连往日那点墙角长的小蘑菇似的小小阴沉都没了。

    看来适当的远离还是有效的。

    陆清则心里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后,坐在了冯阁老身边。

    书房里都是些熟面孔,瞅着陆清则,脸色各异。

    往常陆清则和陛下可没这么生分,陛下见到陆太傅也没什么反应。

    莫不是当真如外界所传,师生不和?

    这可真是,啧啧啧啊。

    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向陛下献言。

    陆清则嗓子还不太舒服,喝着茶没开口。

    宁倦忍了又忍。

    他等了陆清则一个月,陆清则就这副态度?

    他前头还想着,只要陆清则肯服服软,哪怕是不再说那些气人的话,首辅之位给他也行,越大的权力,越高的地位,就越不好轻易离开,他就有更多的时间,耐着性子再磨一磨,让陆清则接受他。

    左右这些权力都是他在陆清则的陪伴、教导之下一点点夺得的,分与陆清则又如何?

    但陆清则显然还是不会松口。

    皇帝陛下终于忍不住了,不冷不热地开口:“陆卿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其余众臣又在内心“嘶”了一声:天哪,陛下居然没有叫陆清则老师!

    往日里,无论人前人后,陛下见到陆清则,哪回不是亲亲热热叫老师的,连许阁老这样的资历都没那种待遇。

    果然就是不和吧!

    今时不同往日,卫党已除,陆清则却手握大权,隐隐有再生党羽之嫌,大齐连续经历了阉党和卫党的冲击,陛下防着他点也正常,师生离心,在所难免。

    众人在内心唏嘘不已,疯狂偷瞄陆清则,看他的反应。

    陆清则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闻言放下茶盏,和声开口:“臣这些时日翻看了国子监监生名册,发现了一些问题。”

    然后还真就如何建设更完善的制度发表了意见和建议。

    宁倦见他毫无波澜,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莫名的火大不已,按了按直跳的眉心,耐心听他说话。

    陆清则倒不是在故意气宁倦,而是很真情实意地提出改革。

    大齐国子监的监生,大多是蒙荫的士族子弟,寻常的民生进去了,颇受排挤,士族子弟进去大多又是混日子的,混完了就出来当差。

    陆清则从吏部京察的文书里挑出来的升调存疑名单,有一部分就是国子监出去的。

    陆清则提完招收学生的意见后,没等其他人开口,宁倦就果断点了头:“陆卿所言甚是。”

    陆清则提出的限制士族子弟入学,增加考核难度,第一点尤其招人痛恨。

    但经过短时间的相处,众臣已经十分清楚,陛下说一不二,且脾气不好,现在若是直接提出反对,恐怕会被拖出去。

    只能憋着气忍着,看陆清则还能说出些什么。

    陆清则腰背笔挺,无视那些钉在自己背后的目光,话锋一转:“而且微臣觉得,也能开一个女班,招收些女学生。”

    这个时代,女子难以入学,就算是京城的官家小姐,顶多也只能在家学学字,读一些特定的书。

    如今陆清则有权力更改,自然想尽力去改。

    反正他也没打算在这招人恨又招人妒的位置待多久,何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再走。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看陆清则和小陛下热闹的其他人就沸腾了:“什么?!”

    “陆大人莫不是病还没好?”

    许阁老吹胡子瞪眼:“胡闹,国子监从未收过女弟子,没有这种先例!”

    陆清则巍然不动,平静地撇了撇茶末:“没有先例岂不正好,今日便开这个先例。”

    此话一出,顿时更热闹了。

    宁倦神色莫测,听着下面的争执,目光落在陆清则身上。

    与其他人激动不已的态度相反,陆清则一如既往的雍容沉静,甚至还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仿佛正在被人叱喝、激烈反对的人不是自己。

    老师一贯如此。

    不论是面对谁,都是这样冷静观望的态度,仿若高居月上,清冷俯视一切的神仙。

    他迷恋这样的陆清则,又不想他总是如此冷静自矜地看着自己,独自深陷酸苦交杂的情海中。

    他想看陆清则失控。

    想搅得一池静水涟漪波动。

    宁倦望着陆清则的目光有些掩不住的灼热,面上看不出什么,指节敲了敲桌面。

    不轻不重的“叩叩”两声,众人便安静下来了,纷纷看过来。

    宁倦望着陆清则面具下被茶水浸润的淡红唇瓣,心里滚热,语气倒很冷淡:“除了陆卿,都退下吧。”

    陛下望着陆清则的眼神好生可怕,肯定是要好好斥责一番陆清则!

    不过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毕竟师生一场吧。

    众人心里分析着,幸灾乐祸地看了眼陆清则,退了下去。

    书房里霎时空了下来,潮水般的嘈杂也一并退去,陆清则从其他人的眼神里猜到他们的想法,抬了抬眼皮:“陛下留微臣下来,是想单独斥责吗?”

    宁倦不言不语,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陆清则身边,伸手去抓他的手。

    陆清则没想到小崽子直接就动手动脚,愣了一下,躲了躲,没躲开,冰凉的手指落入了灼热有力的手掌包围中,缓缓揉搓了几下。

    “老师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斥责你。”宁倦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这种改动,老师可以私底下告诉我,在他们面前说,必然要引得他们不满。”

    陆清则被揉得眼皮直跳,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指,只提公事:“陛下觉得可以吗?”

    宁倦揣摩着他的心思,猜测可能在陆清则的家乡,女子也是能和男子一同入学的,沉吟了下,点头道:“的确没有这个先例,但未尝不可一试。”

    没想到宁倦这么容易说动,陆清则露出丝满意的笑意:“陛下允准便好,若是没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宁倦眉头一皱,脸色不虞:“许久不见,老师就连留下来陪我吃顿饭也不肯?”

    他都答应陆清则了,也主动求和让步了!

    陆清则轻巧地侧身闪出宁倦圈着的范围,像只灵活的猫儿,双手拢在袖中:“不太方便。”

    拒绝的时候,陆清则已经做好了再惹怒宁倦的准备,毕竟是尊贵无双的皇帝陛下,主动退让之后,还被拂了面子,肯定会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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