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清则太瘦了,咳起来时,浑身的骨头都支不住力般,让人为他提心吊胆,捏一把汗。

    宁倦眉头紧皱,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端门内就有詹士府侯朝的直房,你不如住在宫里算了。”

    陆清则笑着摆摆手:“不成,府里有人等着我回去呢。”

    陈小刀每天都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教认字,这会儿估计已经蹲在宫门外,跟禁卫军唠上了。

    宁倦的眉眼缓缓覆上了一层阴翳,小脸上面无表情,盯着陆清则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有人等着他回去?

    什么人?

    比他重要吗?

    陆清则不是没有成亲吗?

    ……凭什么他只有陆清则,陆清则却还有其他人。

    陆清则完全没察觉到小皇帝的海底针似的心思。

    回陆府教陈小刀认完今日份的字,复习一番后,陆清则忽然想起上回的事:“范大人还没去善仁堂抓药吗?”

    陈小刀点头:“差点忘记跟您说了,今日我去街上找范大人的街坊唠了唠。”

    陈小刀这张嘴,不唠则已,一唠惊人,陆清则搁下笔,饶有兴致:“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嘿嘿,我打听到了点事。”陈小刀为能帮陆清则办事为荣,面带骄傲,“这位范大人叫范兴言,从小丧父,是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小时候不好学,被他母亲逼着寒窗苦读,考了功名才翻的身。”

    陆清则点头,和原文里对得上。

    “为了老母的病,范大人借遍了街坊同僚,现在谁见到他都绕道走,他只能把家里的书案都搭出去了,平日里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处理公务,大伙儿看在他一片孝心,也没这时候去要债。”

    陆清则:“……”

    这八卦打听得也太详细了,不愧是你,社交悍匪陈小刀。

    不过看来,范兴言已经差不多要走到绝境了。

    他若是还想救他母亲,就只能挑战自己的底线,贪墨捞油水,但以他目前的官职,要捞也捞不到多少。

    耐心等着范兴言行动就好。

    如此过了几日,陆清则照旧每天进宫打卡上班。

    这日御辇一如既往地慢悠悠往乾清宫而去,走到半途,却忽然停了。

    随即外面传来道声音:“里面是何人,竟在宫内坐车驾?”

    赶车的内侍似乎认识对方,忙不迭回道:“回蜀王殿下,车内是陆太傅,因陆大人身子病弱,每日为陛下讲学,往来辛苦,陛下特地赐下御辇接送陆大人。”

    原本慢吞吞准备掀开帘子看看的陆清则眼皮一跳,指尖顿住。

    蜀王宁琮?

    前些日子程文昂提过一嘴,蜀王快到京城了。

    蜀地离京城颇远,崇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过去,再怎么快也该再等几日才能到,这就到了?

    原著里宁倦的手段太过狠厉,藩王都很老实,没什么描写。

    得亏程文昂特地提了一嘴,陆清则请长顺帮忙打听了一下,才得知了点书里没提的宫闱秘事。

    这位蜀王殿下色胆包天,还没出宫立府的时候,连后妃都敢觊觎,东窗事发时气得当时的皇帝差点拔剑砍了他,但宁琮的母妃家世煊赫,最后只能把他丢远点,眼不见为净。

    宁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就是那个差点被阉党弄死的陆太傅?我们的小陛下还真是尊师重道啊,给他老师车驾,却不知道给叔叔车驾。”

    这话也太大不敬了,丝毫没将小皇帝放在眼里,驾车的内侍冷汗狂冒,不敢接话,只能赔笑。

    宁琮又扫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怎么,帝师就能蔑视本王一介小小亲王了,狭路相逢,竟不出来见见。”

    陆清则:“……”

    陆清则只能咳嗽几声,哑声开口:“见过蜀王殿下,下官身染风寒,恐传给王爷的千金之躯,便不出来冲撞了,望王爷恕罪。”

    他一开口,原本拉着个脸的宁琮眼前却是一亮。

    他十三岁就开始纵情欢场,年纪大了就越发挑剔,对美人也划分出了几个等级,从容色身段声音到气质,都有评分讲究。

    从车帘后传来的那道嗓音不疾不徐,虽然微微有些哑,却难掩敲冰戛玉般清亮的声线,不仅不因沙哑失色,反而能微妙地勾起几分遐想来……让人想到在床笫之间,将人折磨得嗓子哑掉的画面。

    是个极品。

    宁琮从声推人,当即断定。

    一想到这车里应当是个绝色美人,他脸上想挑事的阴沉就散了大半,反倒来了点兴致,眯着眼打量车驾:“小陛下都不怕你传染风寒,本王怕什么。陆太傅,你不出来见本王,本王就亲自掀帘子来见你了。”

    陆清则缓缓蹙起了眉,思考应对之策。

    宁琮已经几年没捞到什么看得过去的美人了,府里养着的也看乏味了,越是回想方才那道声音就越心痒难耐,一整衣袍,撩撩头发,自以为潇洒地走到车驾旁,伸手就要掀帘子。

    陆清则眼底冷色一掠。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道声音,稚嫩却不弱气,隐含凌厉:“皇叔,你将朕的太傅拦在这里,想做什么!”

    竟然是宁倦。

    陆清则讶异地透过一点缝隙看出去,小皇帝显然是匆匆赶来,脸色如覆寒霜,冷冷盯着宁琮。

    小皇帝人都来了,再强行掀帘子,就是当面不给脸了。

    背后说归背后,陆清则还以为宁琮多少会顾忌一点,毕竟宁倦虽无实权,到底是皇帝。

    岂料宁琮仅仅只是一顿,车帘就被掀开了。

    眼前倏地一亮,他就对上了一双肆无忌惮望来的眼。

    陆清则:“…………”

    打扰了。

    忘记这是个连他老子的老婆都敢染指的牛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难道我不是老师唯一的心头宝吗?qw七章

    看清马车中的人,宁琮一下愣住了。

    纵使他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这么……这么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惹得人移不开眼。

    宁琮一时甚至都找不出形容词,贪婪的眼神上上下下,若是眼神能化实,都能扒开陆清则的衣服了。

    陆清则端坐在马车内,脸色淡淡地观察这位蜀王。

    后者被酒色掏空身子,还算称得上英俊的脸被摧残得灰败黯淡,眼眶深陷。

    一看就肾虚。

    陆清则平静地问:“蜀王殿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淡色唇瓣微微启合,没有了车帘遮挡,清冷的嗓音落入耳,更是十分勾人,宁琮只觉得心口一麻,浑身都发起热来。

    这小皇帝真是好艳福啊!

    这种绝色,居然就让他讲课,真是暴殄天物。

    这美人左眼下居然还有点泪痣,抬眼时眼尾浓勾,清冷中点出几分稠艳,直让人想把他弄得眼角发红才好。

    宁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等他碰到陆清则,手就被按住了。

    宁倦的脸色极差,每一个字都压着瘆人的阴沉:“蜀王,朕的太傅,你看够了吗。”

    方才叫“皇叔”,现在直呼封号,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这儿到底是皇宫,宁琮不得不收回手,眼神依旧黏在陆清则身上,语气轻慢:“我说陛下怎么藏着掖着的,本王府里要是也有这么个美人,也藏着不给人看。”

    陆清则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上辈子他没少被人骚扰,却不能随便动怒,所以极讨厌别人这样评论自己的长相。

    宁倦胸腔里滚沸着磅礴怒意,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宁琮大喇喇道:“本王今晚设宴洗尘,陆太傅不如来我府上坐坐?”

    “下官病体不适,”陆清则淡淡道,“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了。”

    被拒绝了,宁琮非但没不高兴,反而兴奋地舔了舔唇。

    一般人生了病,气色不好看,容色折损,这陆太傅生着病,容色却仿佛更盛三分,那弱不胜衣的情态,反倒叫人看了更气血上涌。

    宁琮愈发坚定了要把人弄到手的心思:“既然陆太傅不好走动,那不如本王去你府上。”

    宁倦盯着宁琮的眼神冷寂,藏着轻薄如刃的戾气:“蜀王,适可而止。”

    “本王就是想和陆大人交个朋友罢了,”宁琮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只要陆大人愿意,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陆清则方才也没拒绝,没拒绝不就是有意?

    宁琮又看了眼陆清则,见他穿着雪白的狐裘,清冷的脸色被衬得柔软几分,一丝不乱的,腰身端正笔直,一想想能把这样的人按在身下为所欲为,心就痒得厉害。

    就凭这模样,扶个侧妃的位置给他也不是不行。

    他正想入非非,宁倦冷冷掀了掀嘴角:“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叔叔也是想与太祖爷爷的后妃交个朋友了。”

    此话一出,连勇猛跟随过来的长顺都是眼皮一跳。

    其他内侍拼命地往旁边悄么声地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殃及池鱼。

    宁琮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桩丑闻当年让他受尽了嘲笑,颜面无存,最后还被丢去了遥远的蜀地。

    太祖死后,也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瞧不起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那也是皇帝。

    宁琮眼底掠过丝阴狠的杀气,冷哼了声,甩脸就走。

    跟着他进宫的美貌侍从连忙跟上去,疾呼:“王爷,等等小的!”

    宁琮一想到陆清则的脸,再看看这个自己昨晚还颇满意的娈宠,更加心烦了。

    尽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

    等宁琮走了,陆清则才略感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外头风大,小皇帝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被吹得有些红了,他伸手把宁倦拉进轿子里,冲一群战战兢兢的内侍颔首:“回乾清宫。”

    宁倦依旧没吱声。

    方才受了凉,嗓子又不太舒服起来,陆清则闷闷地咳了两声,好笑道:“被盯上的是臣,又不是陛下,摆什么脸色给臣看呢。”

    宁倦紧抿着唇,半晌才说:“朕只是觉得朕没用得很。”

    “陛下说的哪里话,”陆清则哄他,“方才不就是你把蜀王给刺走了?”

    宁倦的脸色仍是不太好看。

    陆清则又继续哄:“若不是陛下赶来救场,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你能特地赶来帮我,我很高兴。”

    他说顺口了,一时忘了自称,宁倦也没提醒,脸色稍微缓了几分,瞅瞅陆清则,眉头又拧起来:“那个无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陆清则看小皇帝的手被冷得发红,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安慰他:“无妨,我一个大男人,他难不成还能当街把我抢走。”

    宁倦的眼睫颤了颤。

    陆清则的身体不好,手自然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但被那双温凉细腻的手握住,好似被一段柔滑的绸缎倾盖,微淡却真实的暖意透过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点点浸过来。

    他原本想抽回手的动作便不知为何僵住了。

    陆清则也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半晌才回过神。

    原著里提过,暴君从小就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直到死前后宫都是空空荡荡的,谁敢上谏谁倒霉。

    有几个不自量力的,意图勾引宁倦,后果是哪里碰到他,哪里就被砍了下来。

    他头皮发麻,赶紧收回手,把手炉塞过去。

    上回是教他写字,这回是好心取暖,不算故意接触吧?

    宁倦:“……”

    他捧着温度明显更高点的手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那双瘦长白皙的手上,生出了几分不满。

    为什么不用手给他暖了?

    俩人各怀心思地对坐着,隔了会儿,宁倦才把话题续上去:“未必。”

    陆清则抬眼:“嗯?”

    “蜀王在封地欺男霸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宁倦绷着脸,“再说了,他是亲王,你是臣子,他要是非邀你出门,你也不能次次回拒。”

    说得有道理。

    陆清则被这飞来横祸砸得头疼:“拒就拒吧,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

    “那如刚才那样,他要去你府上呢?”宁倦反问。

    陆清则:“……”

    “至少在宫里,朕的视线范围内,他不敢对你做什么。”小皇帝俊秀的小脸神色格外认真,“反正你每日也要来宫里讲学,卫鹤荣也不会容忍藩王留京太久,宁琮在京的时候,你就留在宫里吧。”

    也只能如此了,陆清则无奈道:“多谢陛下了——那劳您差个人去陆府,告诉我府里的人,我暂时不回去了。”

    宁倦眉尖一动,想起他说府里有人,捏了下精致的手炉:“朕一会儿差长顺去,带话给谁?”

    “陈小刀。”

    听起来不像女人的名字,宁倦装作不经意问:“他是谁?”

    “臣府上的管家,”陆清则一笑,“也算臣的弟弟,比陛下大几岁。”

    弟弟?

    宁倦抿了抿嘴,玉雪团团的小脸发沉。

    陆清则没察觉到,还在琢磨:“顺便请长顺帮我带几幅字帖出去吧,小刀也在每日习字,我不在的时候,只能让他临临帖了。”

    宁倦的眉宇间瞬间有了风暴,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你教他习字?!”

    陆清则茫然:“是啊,怎么了?”

    宁倦怒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老师么!”

    怎么可以教别人!

    陆清则稀奇地笑了:“陛下,原来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啊?”

    宁倦:“……”

    小皇帝这没来由的怒气持续了一上午,午膳的时候气性也还没消。

    陆清则自认没做错什么,不准备惯孩子。

    家长没底线,惯出来的就是熊孩子,小皇帝这发黑的拧巴性子也得拧一拧,干脆就晾着没哄,淡定地讲学。

    倒是长顺出宫一趟,带回来好几包分装好的药材。

    陆清则不能出宫的原因不便提,陈小刀人机灵,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就不再多问,只是忧心陆清则的身体,请长顺监督陆清则喝药,还托长顺带话,家中一切他会看好,让陆清则安心在宫里将养着,他在家等他回家云云。

    殷殷切切的,对陆清则十分上心的样子。

    小皇帝听得相当不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宫里什么药没有。”

    陆清则睨他一眼。

    宁倦看了三秒书,又抬起头:“一会儿让太医来给你重新开副方子,你那弟弟请的是什么庸医,都这么些日子了,还见天咳个不停。”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说完,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陛下,我从方才就很想问了。”

    宁倦:“?”

    “你对臣的弟弟,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呵,”宁倦小脸微僵,“朕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小的管家有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垮起个小猫批脸。

    第八章

    陆清则心底薄雾似的疑惑散去,没继续多想。

    也是,宁倦甚至都没见过陈小刀,哪儿会对他有意见。

    长顺吩咐人去叫太医的同时,午膳也传上来了。

    大齐建立前期,皇帝的膳食都是光禄寺负责,但光禄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也只有节俭成性的开国皇帝不嫌弃。

    所以忍无可忍的皇帝们在乾清宫里自有内厨,太监们大多没有其他念想,在吃食方面就极尽钻研,味道相当不错。

    陆清则身体不好,胃口也欠佳,往日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今天上了道开胃的糟瓜茄,忍不住就多吃了点。

    宁倦默默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埋头吃饭。

    陆清则搁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小家伙。

    卫鹤荣也不至于克扣吃食,小皇帝这段时间好好吃饭,瘦巴巴的小脸上养出点嫩呼呼的小奶膘,长长的睫毛低低盖着,一双眼又黑又亮,愈发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陆清则忍不住琢磨,等解决完内忧外患,说不定他可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要是能再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更完美了。

    他不着边地思索着,被盯了好一阵的宁倦忍无可忍开口:“你盯着朕看什么?”

    陆清则眼褶微弯,是个笑:“看陛下生得十分可爱。”

    宁倦从小吃够了宫人的冷嘲热讽与鄙夷虐待,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这种话,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耳根也热起来,憋了半晌,只吐出一句:“放肆!”

    小孩子真好玩。

    看他一副局促的样子,陆清则在心里忍着笑:“臣知罪。”

    宁倦羞恼地瞪他一眼。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陆清则虽然满口君君臣臣、知罪万死的,可实际上对他压根没有半分尊卑带来的恭敬。

    但与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和宫人不一样,陆清则就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个单纯的小孩儿来看待。

    愈发胆大包天了。

    有点不爽。

    但也没有讨厌的感觉。

    用完午膳,太医来给陆清则诊脉,开了新的方子。

    陆清则忠勇上谏、遭阉党迫害,朝中也有人对他十分敬佩,比如这位太医,看他气弱的样子,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句:“陆大人伤了底子,切勿多思多虑,好好修养才是。”

    长顺极有眼色,亲自送了太医,又拿着新方子去抓药煎熬。

    陆清则当着小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新药,心里哕了下。

    比陈小刀抓的药还苦。

    晚膳的时候,陆清则发现桌上又有道糟瓜茄。

    他不由自主地瞅向宁倦。

    小皇帝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抬头瞪了一眼:“做什么?”

    陆清则悠悠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吃糖蒸酥酪了。”

    宁倦下意识地看向长顺。

    就听到对面一声闷闷的低笑。

    宁倦攥紧了玉石筷:“……”

    陆清则无辜地眨眨眼:“陛下愣着做什么,吃菜吃菜,多吃点,长高高。”

    长顺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里又缩了缩,无比庆幸小皇帝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陛下可不是什么软糯好拿捏的脾气,未来必定大权得握,煊赫留名。

    陆大人真是……太大胆了。

    乾清宫里有许多暖阁,陆清则暂住的那一间离小皇帝的不远。

    夜色彻底落了下来,白日里的一点暖意被驱散,春日复苏,地龙早就停了,炭盆也收了,暖阁里冷冰冰的。

    陆清则的体质极为畏寒,汤婆子冷下来后,好似把被窝里的热意也全部吸走了,手脚依旧像块冰,怎么都焐不热。

    这会儿整座宫城都静寂下来,鸦雀无声,陆清则冷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爬起来,抱着汤婆子,想出去找值夜的内侍帮忙灌热水。

    一出门,正好撞上个内侍,瞧着有几分眼熟,是乾清宫里当差的。

    介于上辈子的经历,陆清则养成了一副古井无波的心态,泰山崩于前也色不改,别说是内侍,就是突然跳出个深宫鬼来也吓不着他。

    他平淡注视着对方:“这位公公,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屋前来是想做什么?”

    内侍也没想到直接就和他撞上了,吓了好大一跳,拼命比嘘:“陆大人、陆大人小点声,切莫让人听见了!”

    看他既不像来行刺的,也不像是偷鸡摸狗的,陆清则挑了下眉。

    内侍笑得谄媚:“奴婢是受贵人之托,来给您送点东西的。”

    陆清则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内侍从怀里掏出块和田白玉玉佩,附上一条丝帛,上面写着几行字,外头没点灯,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那位贵人说,这只是点小礼物,若是大人愿意收下,以后奇珍异宝,任君挑选。”

    陆清则裹紧了大氅,懒懒靠在柱子上,随手接过那块玉佩。

    雕工精致,质地润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又捻起那条丝帛,眯着眼哼笑道:“行啊,我收下了。”

    内侍眼底的鄙夷之色一掠而过。

    白日装得一副清高模样,果然也是这般货色。

    又听头顶传来声淡淡的问话:“那位贵人还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语气,内侍才感到有些不对,偷偷抬头看了眼,对上的目光如霜如雪,冷冷的。

    他的冷汗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明明知道面前是个走三步都要喘一喘的病秧子,嘴唇却不知为何抖了抖:“贵人说,陆大人跟着小……跟着陛下……”

    后头的话音却越来越低,说不出口了。

    前头忽然响起道嗓音:“跟着朕,什么?”

    宁倦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半边脸掩在黑暗中。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内侍的脸色刷白,砰地跪到地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到陆清则身边,重复:“宁琮说,跟着朕,什么。”

    那副姿态语气太过瘆人可怕,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笼罩下来,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散发出来的,内侍简直肝胆俱裂,哐哐狂磕头,不敢吱声。

    宁倦平静地点了下头:“看来你是想死。”

    听出这一声里的杀意,在透顶的恐惧之下,内侍脱口而出:“蜀王殿下说,跟着陛下,陛下是满足不了陆大人的!”

    陆清则:“……”

    宁倦:“……”

    内侍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砰砰砰磕得更猛了,脑袋都磕破了,边磕边哭,口齿不清地求饶。

    陆清则噗地呛到了。

    这蜀王当真满脑子都是下三路,这都什么跟什么,居然能把他和宁倦这小崽子联想到一起!

    宁倦阴鸷地盯着地上的内侍,听到陆清则破功的声音,恼怒地扭头看他:“你还笑?”

    陆清则立刻握拳抵唇:“咳,陛下,你准备怎么处理?”

    动静太大,这会儿值夜的宫人纷纷赶了来。

    宁倦眼中浮动着杀气:“来人,将这不忠之仆拖下去,杖刑五十板,若是打完还有气,丢去浣衣局。”

    电视剧里动辄五十一百大板,打完了人擦个药就没事了,但实际上五十板子打完了,人还能活着就是运气不错了。

    若是死了,就是活活疼死的。

    内侍浑身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拖下去,清清嗓子,略微尖细的嗓音里满含警告:“都看见了?但凡对陛下有不忠之心,就是这个下场!”

    上次偷盗一事后,乾清宫就借口换了批宫人,都是长顺仔细挑选进来的,头一次见小皇帝出手,噤若寒蝉,纷纷应是。

    宁倦没有多分眼神给其他人,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皱眉看着陆清则手里把玩着的玉佩:“你还拿着做什么,别告诉朕,你当真要收下。”

    陆清则歪了歪头,笑得灵黠:“为什么不收?”

    宁倦本来压下去一点的火气又腾地窜了上来:“你缺这点吗!你还真想当宁琮的禁脔?!”

    陆清则掐了把他的脸,没好气:“胡说什么,这玉佩上有蜀王府的标志,留着有用。”

    宁倦更火了:“有什么用,他送你这带着标志的玉佩,就是让你收下了当他的人,叫人看见了都解释不清!”

    陆清则一时也说不上能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他留着必然有用,看小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跑出来了,伸手一摸,果然浑身冷冰冰的,捞着他往暖阁里走,语调依旧松松懒懒的:“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宁倦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但只要一想到宁琮觊觎着陆清则,想把他抢走,指不定脑子里还装满了对陆清则的腌臜意淫,他就压不住地想发火。

    暖阁里点了灯,亮堂许多,陆清则把宁倦塞进被子里焐着,小皇帝顿时一个激灵:“你被子里怎么这么冷。”

    陆清则暗道失策,干脆自己也钻了进去:“担待一下,气虚体寒,没办法。”

    清冷的梅香与微苦的药味笼罩而来,宁倦不自在地动了动,往边上挪了挪。

    陆清则也没在意,把攥了半天的丝帛展开,看看宁琮都写了些什么狗屁玩意。

    定睛一看,果然是狗屁玩意。

    “今见陆郎肤如凝脂,特赠羊脂美玉,相得益彰,若有机会共赏把玩,此生无憾矣。”

    陆清则被油得眉毛挑了下,不咸不淡道:“看来他要带着遗憾进棺材了。”

    听到这句,宁倦差点又蹿起来的火才按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他忍不住看向陆清则的手。

    那双手的确十分漂亮。

    每一根手指都如葱白竹节般,根根修长,白如美玉,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竟不比羊脂美玉失色。

    宁倦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捏着丝帛的一角,抵向烛火边,火舌燎起,瘦长的手指动作不紧不慢,透出几分从容优雅。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宁倦勃然色变。

    他怎么也跟宁琮似的关注陆清则了!被传染了么?

    小皇帝忽然挣扎了一下,仓促地从好不容易焐出点暖意的被窝里跳出去,闷声不吭地直接离开了暖阁。

    陆清则疑惑地抬抬眼,舍不得被子里的暖气,没跟出去,掸了掸手指,纳闷地躺下。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可爱,想生一个。

    长大后的小皇帝(看向陆老师肚子):好。

    第九章

    被窝里的暖意很快又散去,陆清则浑身似是裹在块冷冰冰的铁里,睡得不怎么好,次日里一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细碎地咳个不停,不太适合讲课。

    干脆出了几科考卷的试题,来了个随堂小考。

    古代的算术颇为不便,他把现代数学简单地融入来教宁倦,小皇帝领悟得也快,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严肃地写着他的狗爬字。

    午膳的时候,消失了一早上的长顺出现在暖阁里,一进来就道:“陛下,奴婢打听到了,早上蜀王在府里大发脾气,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陆清则正惊奇地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闻言挑了下眉,笑了:“哦?所以他做的这事,没其他人晓得了?”

    也不奇怪,私底下给皇帝的老师抛橄榄枝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了,不说京城的言官会怎么说,就是卫鹤荣也会提起警惕。

    宁琮再蠢,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和卫鹤荣对上。

    长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应该是和陆清则有关:“应当是的,据说蜀王本来都要进宫来了,但接到个消息,又勉强按住了。”

    宁倦的余光偷偷觑着陆清则,看他用勺子折腾那碗酥酪,目光心不在焉地滑过他的指尖,闻声一皱眉:“还会吊胃口了?”

    陆清则两指敲敲桌面:“陛下,专心考试,你还有道大题没写。”

    宁倦脸一皱,闷着脸低头把那道大题填上。

    长顺:“……”

    “奴婢不敢了,”长顺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奴婢听说,靖王殿下今早就要到京城了。”

    陆清则舀了两勺酥酪含进嘴里,享受地半眯起眼,回忆了下。

    大齐历代的子孙枝叶不怎么散得开,中途夭折的太多,崇安帝的子女也是,活下来的太少,最后只剩下宁倦。

    如今皇室血缘最亲近的,也就蜀王宁琮和靖王宁璟。

    比起色欲熏心、脑子又不怎么灵光的宁琮,靖王宁璟的风评就要好得多了,若不是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大齐又推崇立嫡不立贤,崇安帝大概就不会那么轻松上位了。

    看小皇帝蹙着眉,雪白的小脸上一股严肃劲儿,陆清则用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愁什么呢陛下?”

    宁倦的眉头拧得更紧:“两个藩王回京,京城的局势乱起来,你倒是不愁。”

    “有什么好愁的?”陆清则慢悠悠道,“京城一滩浑水,才适合我们韬光养晦,当只在后的黄雀。”

    蜀王千里奔行疾来,对皇位的觊觎昭然若揭,看似不争不抢的靖王,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卫鹤荣现在应该很头疼这俩藩王,没时间来找他和小皇帝的麻烦。

    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整点活儿,都对不起崇安帝的升天之恩。

    谁看了崇安帝,不说两句死得好呢。

    陆清则气定神闲的,宁倦心头的烦乱好似也跟着消了去,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昨晚那人呢。”

    长顺低下脑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时就没气儿了。”

    宁倦淡淡嗯了声。

    宫里的命比草贱,这是他五六岁时就懂得的。

    看出宁倦对人命的淡漠态度,陆清则搅动着酥酪的指尖一顿。

    他会教导小皇帝学会珍视旁人的性命,但现阶段不是动仁善之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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