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遇到了大方且富贵人家,扫扫地砖便够她吃上一辈子的,光赏钱就能抵上十家的谢媒礼。

    不为了这份钱,她缘何每天奔波,凡中桥这边能登上门的人家,都拿布子记得清楚,谁家有女,谁家有男,性情如何,八字大概,几时要许字,几时要配人,谁家订的幼时亲,谁家中途丧了亲。

    她想起自己这一路艰辛,不由叹了口气。

    罢呦,谁让她不是正经出身的官媒,不消出门便自有帖子送上,高门大户都要道一声请,她只得在中桥普通人家打转,辛苦十来年才算拼出些名声。

    何娘子想起那后生家亲戚所言,一把火燎得她心气旺,去递年帖的路上都满脸喜色。

    加上小秋,为这家小哥亲事,她已将中桥南桥一带凡动心思愿递帖来看的人家,都集齐了。

    若能做成这一桩生意,以后北桥便算是打了一个缺口。

    那里的人家能做成一笔,那---

    何娘子禁不住笑出声,仿佛见银子绕着她满天飞,便是不愿接也硬要往怀里撞。

    “便这些?”

    给她搭这条线的是这家舅老爷,虽说是个表的,到底是亲戚,曾亲口道,这家子不问家世,只看人材。

    何娘子从里面挑出的,都是这两年要许嫁的人家里出挑的女儿,断不是拿来糊弄人——不然砸了自己招牌,为的是什么?

    她本以为殚精竭虑滤出一遍,已算是多了,却不想这舅老爷仍是不满意。

    她只得小心回道:“这里头,都是个顶个的脾气性情模样都不差的年轻小娘子,再要多时,也没这些好了。”

    这位舅老爷随意翻上一遍,便懒洋洋往旁边一掷道:“我明日先送过去,你那要有好的,便再送过来。”

    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何娘子心里有些打鼓,但一见这舅老爷微微翘起的脚上,连鞋缘都织着金线,想来家世不俗,便也打消疑虑。

    她一路出门去,又激动又兴奋,如同做了一个大赌注,要真是赌得赢了——

    只一想,她便惊喜欲狂,道本窄,狭路相逢,她只顾想自家事,左右让了两回,就是让不过去。

    抬头一看,却遇上了个冤家。

    她恼道:“你人老皮皱眼睛瞎,腿脚不伶俐不会走路怎的?!”

    陈娘子打量她一番,又看看她后面门首,便笑了:“

    我说你最近忙纷纷的是作甚,想是住这家的鲁舅爷又给你送了什么巧宗?”

    何娘子一震,生恐让她抢了头去,便也不再多掰扯,纳头便要寻个空挤走了事。

    刚走得两步,陈娘子却扯着亮堂笑声道:“咱们也是同行当,好意劝你,那鲁舅爷知晓的都唤他作白话舅爷,满嘴里顶不着调,整日只说给他外甥寻娘子,你还是莫信他。”

    何娘子有心要走,脚就自个顿下来,回身有些作疑。

    “

    你怎的知道?”

    陈娘子脸上现出些高傲,一边捋着自己袖边,一边道:“我自做这北街的营生,与你不同,如何不知?”

    她迎头给何娘子泼了一盆冷水:“我只说一件事与你,他姓鲁,外甥姓桑,还不是亲的,一表三千里,更别说外家怎管得甥家事。那桑家在北桥也是个高门大户,不说田地店铺,只说家里独一个公子,二十岁上就中得举,要他个破落户来帮着说亲?”

    她摇摇去了,嘴里还道:“既是哪里的人就回哪里去,别赶着个不清不白的事,就苍蝇钻了臭鸡蛋,盯上门来了!”

    何娘子心里一盆热炭让她浇得冷透,只蒙一层白灰,她算是费了两月上的功夫寻人,全然打了水漂。

    本是不死心,她再往街上去一回,另使了钱使劲问了一回,才真正灰心。

    得,踏破铁鞋,心力全扑空了!

    第116章

    鸡蛋卷子

    …

    若这么容易就坠了心志,

    那便不是何娘子了。

    她回家忖度半日,决定痛定思痛,已经废掉的时辰就不再去痛悔了。不如挨个抽出有望结亲的,再能挽回桑三瓜两枣,

    能挣些嚼用便多挣些。

    何娘子翻了一遍手头现有的年帖,

    把先前还看得上的找回来,捏着便登了池家院门。

    韩玉娘菩萨心肠,最是吃软不吃硬,何娘子先滴上两滴泪,拿着软话悔话再三道歉,逼得韩玉娘慌张不已,

    反过来安慰她。

    “这回却是我打了眼,

    妹子放心,

    小娘子的事我必放在心上,这还有些清白人家,都正是好青春,

    你若看中了,我拼命与你说去。”

    好容易过渡到这一步,

    她才顺心顺意拿出年帖,

    使意想让韩玉娘再挑一回,又有一家登上了门。

    两虎相争,必有一瞪,两人对视虎视眈眈。但一家还在诱着寻食,一家已经寻到了野物,

    已分胜负。

    新上门的婆子来去风似的,将何娘子挤掇出去,道现有人看中了池小秋,只待韩玉娘一点头,那家便现送了茶礼过来。

    下定送彩小宴大宴一条龙服务,不上三个月就能成亲!

    韩玉娘总想着赶紧给池小秋找个好归宿——早便十六了,总得说定个人家。

    可婆子这般干脆,临到头里,她却拿不定主意:“等我再想想…”

    “大娘子,你还想甚?”婆子那急切劲,恨不得直接就撮着池小秋拜堂去。

    “这家父母同蒋家北货铺合了伙,十几件铺子都能占着几分,府城里的郡王爷知道罢?是他亲姨夫!”

    韩玉娘让她帕子香得心慌,有些动心又不敢现答应:“不…不行!我…我再想想!”

    “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婆子急得叫道。

    她们两个在屋里唧唧呱呱,再加上婆子时不时一惊一乍一嗓子,早吵得薛一舌睡不住觉。

    他横眉冷目,本是要去猛敲一顿门,不巧被迫听了一回墙脚。

    匆匆回了房里,薛一舌本想丢下此事,想了一会儿,搁下菜刀,提笔写封信,往前街急递铺寻了要去府城递公文的官差,请他顺道急送封信。

    “烦请送到新正门边承华街东齐家客栈里头。”

    池小秋尚不知家中何事,她忙忙叨叨做新菜,难得有道不用切丝切丁,不考校刀工,惠姐瞅着小齐哥不在,缠磨着池小秋教她。

    闪闪亮的大铁勺,力气小的多拿一会儿就得手疼,勺底抹遍生油,整个鸡蛋打到锅里,不一会儿就能凝成蛋卷,便要趁它还能慢慢流动之时,朝着一个方向不住旋锅、力道掌握得好,最后摊出的蛋饼就如一个灿黄大盘,正圆,妥帖,要是掌握不好,这头鼓个包,那头凹个坑,就像个麻子脸。

    惠姐的慧根不但没长在刀工,连摊饼也不见,上手就毁了两个鸡蛋。

    “横竖咱们自己吃,怕甚!”

    池小秋馅儿已经拌匀,里面混了十来种材料,肉挑半肥半瘦躲得半碎,拿勺子舀着,在蛋皮中间铺了长长一道,像卷春饼一般折上边,两下一合,免得走油。

    “虽不好看,也能好吃!”池小秋将蛋卷上了蒸笼,跟惠姐许诺。

    这还是头一回,她的手艺能真正上桌,惠姐满怀期待。

    果不其然,因怕走了气,这蛋卷是连着大蒸笼一起拿上来的,格外显眼,迅速以其巨大的体积赢得了众人关注。

    揭来笼盖的一瞬间,隔着朦朦水汽,众人发出一阵惊叹。

    “甚丑!”

    “还没蒸匀罢!”

    因着东西一看便不是池小秋做的,个个说话毫无负担,只有小齐哥看着惠姐渐沉脸色,猜出些端的。

    “你们是来看饭还是吃饭!”他轻骂一句,自己先夹了一大块,还不及咬就开始赞叹:“好吃!好吃!”

    蛋皮虽高低不平,可混上里面的馅儿一起吃,就美味了。肉因揉了豆粉鸡蛋八角多样材料,又过了一遍水气,滋味多样又能下饭,不一会儿便让人夹得干净。

    兴哥看出他们眉眼官司,嘴里嚼着摇头晃脑道:“只要是惠姑娘做的,小齐哥便没有道不好…咳咳咳。”

    伴着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众人都看见了在门口一个生人,正探头探脑,饶有兴致看着她们。

    小齐哥只当是迟来的客人:“小店现下正闭着,客人要吃饭,晚间来便是。”

    来人勾头四处瞅了一遍,定在池小秋身上:“你便是姓池的小娘子?此店东家?”

    池小秋忍住不耐烦:“有什么吩咐?”

    他上下打量一回池小秋,脸上瞬间多了满意之色,朝她点了点头:“我姓王,行三,你便唤我三郎就成。”

    王三郎咧开嘴:“你这家店,开得甚好。”

    就这么一回,店里便黏上一个狗皮膏药。

    不光粘人,还碎嘴。一天两顿,顿顿不落。

    只要静些,隔着门池小秋都能听见他在外絮叨。

    “这里面的桌子摆得太开了!”

    “这门开得窄,不好过。”

    “菜换得太勤,费力且讨不着好。”

    “伙计多了些罢,裁掉两三个不是省钱?”

    偏他正经拿了钱来买饭食,小齐哥连脾气都发不得,只能跟着嗯嗯示意两声,惠姐悄在厨下嘟囔。

    “往常只听娘说,有一等闲人,唤作保儿架儿,不会做正经事,只在猫狗打架墙头屋瓦这样小事上下功夫!”

    她探头看看,外头王二郎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吹嘘:“府城里的齐郡王,好大几进宅子,治得好园子,每回我往城里去,都要逛上一逛…”

    便有人笑话了:“既是王爷,你怎去得?”

    王二郎正中下怀,里面惠姐早听腻了,连他声音都能仿得惟妙惟肖:“小生不才,得唤齐郡王作声姨爹!”

    “看吧!”惠姐恨不能捂上耳朵:“说的不就是这个人!下一刻,怕是又要来问你了!”

    只听外间王二郎唤伙计过来:“你们东家何在?”

    “…”

    池小秋着实觉得,自个最近艰难坎坷太多了些——可这是为什么呢?

    不独池家食铺一个店里不喜王二郎,连对面的文翰堂纸墨铺也不大待见此人,为多了他一个,掌柜得每日多跑几趟递消息。

    “西桥,王家,二郎,齐王…”桑罗山念着这几个词,一句比一句冷,到后来一脸阴鸷,将纸一掷,冷笑道:“什么时候,一个外三路的姨妈,便能定池家的婚事了?”

    掌柜在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过了半晌,才听他问:“池姑娘与他搭话几回?””池东家…每日不大出来,倒似躲着。”

    桑罗山缓了脸色,刚要说话,便听有人禀道:“鲁舅爷又来了,说要见大爷。”

    桑罗山正不耐,刚要道不见,鲁舅爷已自进来,大咧咧坐下:“外甥一向可好?”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桑罗山不得不作揖行礼,让人上茶。

    “上回你道不喜欢惯会念书识字咬文嚼字的,这回舅舅着人往中桥给你寻的,都是貌美识礼的小娘子,你且翻一翻,若有看中的,便可定了。”

    他操心桑罗山的婚事,操心得光明正大,只因这外甥任性,别人家都是父母做主,放到他身上,却得自己点头,一晃年纪偌大,仍旧没有能入得眼的。

    偏他那表姐也纵着,凡问起来只道:“不拘什么门第,只消人品模样好,他自家愿意便可。”

    桑府上下为这难缠好打秋风的鲁舅爷,已经练就一套应对本事,若在门首能拦住,一切好说,若拦不住时,便纷纷行动,力求赶紧将他请出去。

    桑罗山才接了年帖过来草草一翻,立刻有小厮过来道:“大爷,书院里先生递话过来,请大爷去一趟

    。”

    “这可是不巧,尊长之命,不敢耽搁。”桑罗山站起来辞行,熟练利落。

    他这一起身,正带得草帖翻在地上,堂前清风一过,四散开来。

    桑罗山才要举步,正见其中一张飘摇而下,上面一枝米珠串起的芙蓉花簪坠,画得十分精细,好似正在人头上簪着,只要一动丁零当啷乱晃。

    他一顿,紧迈了两步,将那张年帖拾在手里,心里嘭嘭嘭跳。

    若不是见过池小秋盛装的样子,他险些要认不出来,唯一一致的就是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仿佛穿纸而过盈盈望向他。

    他豁然抬头,紧盯住鲁舅爷:“这年帖…表舅从何得来?!”

    不及他答话,桑罗山又追问道:“凡递上这帖的,家里都…愿意?”

    从锲而不舍往桑府递年帖开始,这还是头一次见桑罗山着意问起一个人,鲁舅爷有种不真实的恍惚和欣喜之感。

    “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还有人道不愿意?”

    那可未必。

    桑罗山想起池小秋几次三番迫不及待送客的模样,只觉得抓她不住。

    他猛地转身,看向文墨轩的掌柜。

    “你方才说,她姨妈尽可问得婚事,做得决断?”

    “听她家动静,近日总是韩娘子在张罗此事。”

    桑罗山反不着急了,重又坐下,多了些志在必得的笃定。

    他微微一笑,扇子敲在手上,缓缓道出一句:“好!”

    第117章

    锤鸡片

    …

    露重雾浓,

    月亮在天边抹上淡淡一痕白。

    骑鹤的仙人高高擎着个五枝树形高烛台,上面十来只蜡烛烈烈燃烧,将屋里照得明如白昼。

    桑罗山有趁夜读书的习惯,一到晚上,

    数他这屋最明最亮。

    今日却是个例外。

    他手里拿的是十来张纸,

    翻着看上半晌,跟前两三人站着,半点声响不闻。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这便是那韩二姨打听的所有人家?”

    “是。”只有这个时候,掌柜才敢开言。

    小厮小心问道:“大爷,要不要与太太说上一…”

    桑罗山一眼看过来,他便住了嘴,

    又重新退到一边,

    和身边的屏风一样沉默。

    “继续说。”桑罗山指的是掌柜的。

    “我打听来的,

    韩大娘子寻人家,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模样不差,

    父母和气,后生老实,

    旁的都在其次。”

    桑罗山负着手看向窗外:“既是所求不多,

    怎的还没定下?”

    “虽没定下,却已有合意的了…”

    掌柜的话才出口,便让桑罗山陡然锐利投来的眼光惊得冷汗涔涔,顿了顿,却不见桑罗山问些什么,

    只能又硬着头皮往下说。

    “是…西桥的王家,家里行二,与蒋家一起开铺子着铺子…”

    “好了!”桑罗山打断他:“既是不曾定下,便不必说了。”

    他先时只当韩玉娘是有意于他家,才递了帖过来,这会儿一看查来的各样消息,却是个对他家不知不明的。

    掌柜的只觉躲过一劫,才慢慢,慢慢喘出口气。

    桑罗山心里掂量着几个词。

    对面的西洋玻璃镜能将人照得一清二楚,若再向左右移一移,就能清晰看见明间里屋陈列的华彩摆设。

    家世人才他样样皆备,这老实嘛,他看了看镜中身影,一笑。

    似乎也能骗得人过。

    小厮只听自家大爷轻笑:“这妇人倒是实心实意,可到底,见识短了些。”

    父母为儿女,当计之深远,一点妄想不生,若是没有他这样的人来搭手,只怕便要在中桥这样的市井行当里一辈子止步了。

    旁人倒也不可惜,可只要想想池小秋的后半生,若同她一般挣扎在厨灶烟火破垣烂牗中,岂不是让人心疼。

    自长这么大,他还不曾俯就过甚事甚人,这会待要装个愚直之人,也不定装得像。

    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将东栅外田家铺的两个庄子,同我名下的铺子地契房契尽拿过来。”

    小厮一炸,哪里敢动:“大爷!这可不是玩的!这些铺子,加起来…”

    桑罗山最是厌烦别人指手画脚,登时沉脸怒色:“要你多嘴!”

    小厮狠命摇头,哀恳看他,还待要劝,桑罗山才淡淡道:“我何曾做出些顽劣事体,这些东西不过拿出来与人看看,待回来少不得一样。”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小厮只能挨着去了。

    “你一家两口如今都守在纸墨铺?”

    掌柜的不知他有何意,只能恭敬应是,便听他道:“我却有事要嘱你家娘子…”

    该开的宴席都已趁着中秋前后开尽了,小秋便能偷得片刻空闲,她用炭笔在小册子上又描出一笔,歪头看了片刻,有些惆怅。

    怎么这道试的时间,比起前两次,恁般的长呢?

    这般想着,忽听见安静厨下悠然有人在叹:“哎——!”

    甚是幽怨,平白将她吓了一跳。

    再一观望,四下仍是静悄悄的。

    她下意识发了一下声音,才发觉刚才那声,竟是从她自己口中而出!

    池小秋不可思议地张嘴,更恼怒了。

    这样整日闷怏怏还唉声叹气的病样子,怎么能是她!

    气恨之下,池小秋拿起炭笔,在拿一层日子薄上拦腰划上一道显眼的黑线。

    “爱回不回!”池小秋对着灶王爷气道:“你老也不用管他了!便让他在府城里头过逍遥日子去!”

    满腔怒火转移到了原处的钟应忱身上,池小秋把案板敲得得咚咚响,可怜案上一只嫩鸡,刚被去了皮骨,切成一片片摊开,这会让小木槌一顿狠锤,里头筋络都已经软了。

    不仅泄了火气,还正中池小秋下怀——她要的就是这样锤松的鸡片。

    原本未熟的鸡肉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是上面擦了一层豆粉,揉得贴合,倒同静女脸上涂了一层薄妆粉,也分不清是粉好还是人好。

    鸡片已经让锤得尽可能轻薄,灶上咕咚咕咚的滚水锅便是它的归宿。池小秋将鸡肉片同皮骨都一齐下了水。

    这道菜是要浓墨重彩还是清爽装点,全看人的口味——若是想吃些有滋味的,重色酱油加酒煮之,不喜欢看上去红黝黝一盘的,就能把该有的滋味放在旁边小小一碟里面。

    椒盐、酒酱尽数给你,要什么自己蘸着去!

    本是要试的新菜,池小秋气鼓鼓的,自己蘸酱吃掉了半盘鸡,心情顿时好了。

    深秋的阳光也有和煦的时候,池小秋看着从高窗透出随意慢飞的流光,打在册子上一道潦草粗暴的墨线上,又难看又难过。

    她懊恼地叹口气,将册子拆了,端端正正抄下一行行日子,从钟应忱走的那一天开始写,直到现在。

    灶王爷俯身看她,眉眼带笑慈颜和气,池小秋抬头和他对望,小声嘟囔:“呐,打个商量,再劳烦你老多看他几天罢。”

    池小秋托着脸,对着册子外头出了会神,这会儿伙计都寻个空去打盹,整个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极轻微的哗啦声,好似有人在抖两重铜环锁。

    又有人不看外面的字,大下午过来寻吃的不成?

    池小秋又坐了会儿,真个有人在外面细细的叫:“可有人么?有人在么?”

    池小秋让半只鸡熨帖了脏腑,便耐心许多,破天荒上去卸门。

    对面一个头上扎着青包布年轻妇人,正望向她,打量一会儿才笑道:“这铺子的东家不是?”

    池小秋不认得,犹疑着:“娘子是…”

    她每天对的都是厨房里的青鱼红虾萝卜白菜,常往来的街坊才刚混熟,这却是个生脸。

    这妇人正觑着那一点空就挤了进来:“我家汉子现在对门纸墨坊里做掌柜,我因下午闲了,便上门来寻个邻舍认一认。”

    来者是客,且一条街上各种行当多半同气连枝——不说别的,就冲着纸墨坊一开,引得许多人正好往池家食铺里来,池小秋也不能慢待了人。

    这掌柜娘子姓郑,只比池小秋大上四五岁,已出嫁有六年了,十分健谈,丝毫不见外气。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丝线针黹衣裳本是女儿家聚会时最常见的闲聊,可惜才说上几句,便知晓在池小秋这儿不奏效。

    不说别的,她眼力强,一眼看着池小秋耳朵上带的坠子是时兴花样,刻成了一个高脚的尊。本来古朴的样式因为拉长了颈子,敞口处又做得圆润,小小两只垂在耳下,十分可爱。

    结果她才找了这个话题多说上两句:“原是从博古架上得出的样式,往常哪有人往头上耳朵上带的呢?偏让苏州城的巧手匠改出了,一时倒时兴起来。”

    池小秋这才发觉,自己今天偷换衣裳时略过了这个耳坠。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坠得疼。

    她嗯啊敷衍两声,赶忙取了下来。郑家的便知,这小娘子于这首饰一道无甚兴趣了。

    她便顺手拿了桌上的那副坠子,仔细赞了两回,却发现,这坠子样式和坊间卖得还是不一样。

    十分难仿。

    她便放掉坠子,暗暗将池小秋形容看了两回——眉眼确实生得好,不是柳安女儿一贯娇怯怯的水秀,是一种明朗的秀丽。

    像是空明高秋,打眼就看明白的澄澈。

    既是会做饭,那讲些同饭食有关的,许是能聊得下去。

    郑家的万不能让气氛沉寂下去,她虽于此不通,但随意抛出些问题,再显得诚恳一些,便总能引得池小秋继续说下去。

    她便能在这时候,将池小秋身上各样配饰都看得清楚。

    这活计可真不容易,明明花朵刚打苞的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头上半点簪环也无,没什么下手处,上衣下裤,都是光面的,唯一还拿着的,便是手边一只帕子。

    “惯来没有春日雨水打头造酱的,多半要等伏天,晒出来的才好吃。”

    凡是没什么要紧的,池小秋从不吝啬与人说明白,郑家的一边啧啧赞叹:“原来如此!我道怎么造出的酱酸得不行,从没成过,若不是听妹子说,只怕要酸到明年了!”

    趁着池小秋没在意的空当,她忽然转了话题。

    “这帕子可当真好看,妹子惯用这样花色的?”

    池小秋愣怔一下,低头瞧时,郑家的已经将帕子拿在手里,从花色到绣工赞不绝口。

    这帕子不过是随手买的,只有边角处绣了些缠枝花草,擦脸还算方便。池小秋虽奇怪她这么热情,却也只能谦虚两句。

    好在下一刻,郑家的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就在池小秋说话的功夫,郑家的便细细的,细细的将这帕子针脚花样记在了脑中。

    第118章

    炸冰酪

    …

    韩玉娘近日让王家请来那媒婆缠得紧。连有两日,

    她方出门想往针线铺子上送活计,开门便见她一张老脸笑得灿烂,站于面前十分殷勤。

    “大娘子,这已过了三四天了,

    可定下了主意?”

    女子嫁与哪家定下的几乎是下半辈子的命运,

    三四天哪够用?

    韩玉娘一面腹诽,一面却也因这家赶得急切,多出些骄傲。

    一家女百家求,可是上脸面的事。

    于小秋,这众人争相上门求亲的事传出去,抬的是身价。

    韩玉娘方要说话,

    那婆子却觑着门间缝隙便挤了进去,

    亮出个箱子道:“这是王家送与小娘子的,

    些许薄礼,大娘子笑纳。”

    事还不知成不成,怎能收别人家东西?韩玉娘忙进去要推,

    婆子早又跳出门去,慌慌一拜,

    逃也似的走了。

    韩玉娘对那箱子瞪了一回,

    攀门时早不见了婆子踪影,没奈何只能收在房内,思忖着等明日婆子过来,再送还给她。

    才刚出得房门,韩玉娘看着门口两人,

    一时疑惑。

    今天是出不得门了怎的?

    桑罗山穿得一上好的玄青杭绸衫子,上头的团云纹都是雕绣出来的,韩玉娘在针线成衣铺子里都接过活计,一看便知是个登不起的门第出来的公子,缘何站在她家门前?

    桑罗山对她微微一笑:“夫人尊姓韩?”

    韩玉娘头一次让人唤作夫人,不喜反惊,等桑罗山再拿了池小秋年帖出来,从内心渗出的惊惧便更深了。

    “承蒙夫人青眼,桑某有意府上小姐,愿结两姓之好,比效鸳盟,同结连理。”

    韩玉娘还傻在那里,旁边小厮以为她没听懂,便帮她翻译成了人话:“这也是上天定下的缘分,若是池小姐成了我家大奶奶,必定是如宝似珠相待。若是夫人愿意,便点个头!”

    桑罗山见着妇人总是傻着,也不说话,心里戒备便去掉一两分,暗示小厮拿来房屋地契,在桌上排开来。

    “桑某如今名下土地房屋若干,间间都在这里,若夫人心里不信,只管按着名字一家家去问,便不必举家之力,也足以供得小姐富贵安闲,不必辛苦。”

    小厮在旁边跟着附和:“不瞒夫人,我家大爷前年中举时,不过年十八,眼见着后年便又要下场去考进士了。”

    两人话已说到此处,若韩玉娘是个知机的,便该下定主意来,不想她仍顿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不是她疑心,是这桑公子着实不按套路走。

    这头一件,哪有父母既在,让毛孩子自己出面的?还有一条,既是这样的家世,娶哪家小姐不成,要来将就小秋?

    桑罗山虽表面如常,但小厮跟他已久,早便从他眼中发现了不耐之色,便向韩玉娘打眼色。

    这韩家姨妈不是挺能自家做主的!怎么见着真佛就成了个木头桩子?

    他心内苦思,池家还有何不足。

    忽得,他眼前一亮,便跟韩玉娘道:“小姐过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奶奶,你老人家也能放心。”

    想是韩玉娘以为他家是来抬偏房,才这么直愣愣上门来,这妇人又是个爱惜姨甥女的,自然是不愿了。

    小厮看她一眼,心里有些艳羡。

    要不怎么说人这运道,有高有低呢,不过小门小户的厨娘,偏让小爷看中了,又偏偏摊上个不管事的老爷太太,只由着爷去。

    简直是个上天设好的高枝儿,就等着这池小娘子上门才端端正正落在她眼前。

    韩玉娘听得更明白了,弄清来去后她毫不犹豫开了口:“大爷是金玉打成的人,我家小秋野地里生野地里长,粗丫头一个,可配不上大爷,还是请回罢!”

    不管这桑大爷上门来是真是假,桑府门第她后头听何娘子澄清过,北桥里数得着的,又因桑公子自家争气,眼见着更上一层。

    她连钟应忱尚不肯应,怎可能让池小秋落进这不知是好是坏的虎潭?

    门第差得远,是灾非福。

    她拒绝时的干脆语气,让人连“欲擒故纵”这个词也编不出来,小厮一时呆了,接着便听见桑罗山坐在上首,从嗓子里轻轻慢慢笑出一声。

    小厮头皮一麻,心里将韩玉娘埋怨了千遍万遍。

    桑罗山生气时,除了亲近的人是瞧不出来的,可是言语如刀这一条,是直接向着韩玉娘砍过来,她便直接觉察到了疼痛。

    “韩夫人既不愿,缘何使媒往敝府递了年帖,难道不是心中有意?”

    韩玉娘天生在肝胆上就缺了一块,桑罗山一旦厉害,她便软了下去:“实是我家小秋丫头野性,不敢高攀。”

    桑罗山垂下眸,心里一声冷哼。

    果然是高看了这妇人,没决断没野心,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平白耽误事儿。

    “小秋也常与我说她家中事,从?到柳安,若是少半分聪明伶俐,怎么能安然到此,又救得夫人脱离虎口,置下两间宅院一间铺面,不过短短两年,云桥池家名声便五桥皆知…”

    他缓缓道来,话锋隐藏其中。

    “我原想小秋父母皆逝,直接将她迎进门来,多有简陋,好在姨母虽远,到底是长辈,总好给她长些脸面…”

    小厮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没影的事儿,怎么让大爷说出另一番情景了呢?

    韩玉娘看着不经意间从他袖中掉落而出的帕子,头皮都要炸起来,不敢置信。

    桑罗山并无什么掩藏之意,大大方方将那帕子放入袖中。

    “今日我敢上门来,便非我一人之意…”

    他虽未挑明,韩玉娘心里却乱如麻,一系列猜想在脑中翻滚,先前不经意的事好似也可疑起来。

    说来,上回送大螃蟹的,不就是桑家…

    她眼中豁然外露的慌乱让桑罗山看得分明,他挪开目光,看着院中慢慢打了卷的葡萄叶,几不可见地一笑。

    既是这妇人好求稳妥,他便推波助澜一次。

    只消韩玉娘应一声,他立时就能让这婚事满桥皆知。

    他悠悠然,只等韩玉娘开口。

    外面藤蔓浮动,送一巷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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