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空欢随后才在同门的嘱托下慢慢站起来离开。宁明昧听见有抱朴寺的人叹了口气:“因为他的父母被魔教中人所杀,空欢一直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怎么一个好孩子,现在变成这样……”

    变了吗?或许空欢没有变过吧。

    众人离开,唯独宁明昧被齐免成叫住,留了下来。

    如今是夏天,天台峰上早就没有了白梅。宁明昧随着齐免成一起,进入他的书房。

    宁明昧道:“师兄,我把薛姑娘留在外面,真的可以吗?”

    “在天台峰上,倒没有人敢欺负他。”齐免成道。

    宁明昧于是安心坐下。刚坐下,宁明昧就说:“师兄,这回突发之事,您可得好好处理,尽快处理。”

    齐免成笑了:“耽误师弟卖货了?”

    “哪里。”宁明昧眼皮都不眨一下,“我这都是为了清极宗的未来考虑啊。”

    猫嘴里吐不出象牙。明日的比试名单出来,齐免成低头翻书,余光看见宁明昧自由自在地给自己换了个更软和的垫子。

    宁明昧还挺会主随客便的。

    “恐怕也是为了你的薛姑娘考虑吧?”齐免成翻了一页道,“师弟注意到了么?方才在大殿里时,徐昌泽盯着你和你的薛姑娘看。”

    宁明昧道:“到处乱看,不守男德。徐昌泽大约是看我们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我同师弟看起来,才比较佳偶天成吧。”齐免成道。

    宁明昧:“这玩笑可不好笑。”

    “不谈这个。师弟同方师弟的赌如今如何了?输了桂陶然这场,是在师弟意料之中的么?”

    齐免成从善如流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宁明昧道:“一场比赛可不算什么。”

    “明天这时候,是师弟的温思衡和方师弟的亲传弟子的比赛。”齐免成道,“这场比赛可不好打……师弟打算怎么做?”

    天台峰是掌门峰,齐免成是齐掌门。宁明昧却觉得此刻他们两人坐在正正经经的掌门书房里,倒像是两个人面兽心的坏人在狼狈为奸地偷情似的。

    讨论的还是他们共同的师兄弟天龙人方无隅。

    宁明昧于是往后靠了靠,闲闲道:“不怎么样,就打吧。”

    齐免成:“唔……是么?如果我是师弟你的话,会趁此机会,去暗害方无隅。暗害敌手的方法,总比促进自己的方法,要多得多。”

    宁明昧说:“师兄这话可不像掌门说的。师兄今天换下白衣,就连说话的方式也换了么?”

    齐免成道:“可师弟需要获得这个胜利,不是吗?只要能获得胜利,采取最快捷的方法,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是方师弟先挑起这场争端,你师出有名。”

    更怪了。宁明昧向着旁边窝了窝,道:“师兄,方无隅也是你的师弟。”

    齐免成:“嗯。”

    宁明昧:“还是你的二把手,十分尊敬你。”

    齐免成:“嗯……哦。”

    “我的意思是,师兄贵为掌门,当着我的面,讨论如何暗害他这件事,非常不合适,也非常不符合师兄一贯仙风道骨的人设。”宁明昧道。

    “师弟。”齐免成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唇角却有笑,“你在抗拒我。”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宁明昧沉默半晌,道:“师兄,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啊。”

    齐免成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很遗憾似的合上了书卷:“是么?看来师弟想要堂堂正正地获得一次胜利。就像今日,师弟容许桂陶然出现那点小小的‘意外’……罢了,既然师弟不希望如此,我也不再纠缠。”

    宁明昧迅速起身,就像他早就想要离开似的。临行前,齐免成忽然道:“师弟。若是需要帮助,随时来找我。”

    “这十年内,我随时都在。”

    宁明昧一言不发。直到走出院落时,他看着天空,如有所感般的,用手挡住了阳光。

    “无所谓。”宁明昧说,“少年永远热血,导师永远胜利。”

    此刻,清极宗内病患咆哮,禁地之内,神剑隐隐闪光。

    还有明日即将发生的、决定胜负的比赛。

    第129章

    首先是犯下傲慢之罪的

    在弟子发狂动乱的影响下,清烟大比被推迟了一日。缥缈峰没钱没人手,是故宁明昧理所当然地没让他们出门,并充分利用这一天空闲时间,拉着所有人开了个组会,并狠狠对桂陶然的自主行为进行了评价。

    桂陶然痛哭流涕,并作出承诺:“师尊,接下来几天,我就留在缥缈峰上栽树,再也不出门了。”

    宁明昧深以为然。

    空闲的一天也并不安生。从早到晚,宁明昧共跑了五场会议。

    首先是犯下愤怒之罪的缥缈峰组会。在清烟大比上,桂陶然因冲动鬼迷心窍,然而因为他达成了宁明昧为缥缈峰虐粉的愿景,还成功被梦想蛊惑,身为富二代燃起了十足的学术精神。宁明昧应许了他。

    宁明昧对此如此评价:“前段时间,缥缈峰男团的火热已经导致了内撕局面的发生。为此,我寻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通过桂陶然的落败为缥缈峰男团制造一些负面舆论,同时展现团魂。粉丝们在被外界虐粉的情况下会暂时放弃内撕,转而团结一致。我的目的又达成了啊!”

    然后,是犯下懒惰之罪的司空堂。司空堂身为宁明昧的建筑草图打印机,只是给出二十个被否决的方案就感到疲惫。不像缥缈峰弟子,被宁明昧否决了三十几版开题报告依然在艰难地寻找文献改格式。好在室内设计图还没出,宁明昧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宁明昧接见了司空堂的人。司空堂的人说:“宁长老,如今宗内戒严,咱们的建筑工人进不来。”

    宁明昧对此只有一个评价:“你说得对,既然施工的事情解决不了……”

    报信的人刚松一口气。

    宁明昧:“就早点把室内设计方案拿出来吧。刚好清极宗戒严,你们又不用出门。去吧,区区施工,不应该成为大蓝图的阻塞事项(blog

    issue),少拿这种小麻烦拖工期。困难?困难都是拖延的借口。”

    还可以在家工作,wfh不就应该多干点活吗。把公司当做家,不外乎如是。

    曾被宁明昧否决了二十几版建筑设计方案的报信人拿着死一样的室内设计方案消息回司空堂了。此刻阿黛正倒在司空堂的内堂里。

    为了报复宁明昧进入清极宗的她,如今还没见上宁明昧一眼——即使已经去过。原因很简单,宁明昧说:“拒绝越级报告是我的原则。有什么问题,让你的上级和我交流。”

    小妖女在职级混乱的往生叱咤半生,归来清极宗依旧是连VP的面都见不上的entry

    level,在年会以外都没有上桌的机会,真是情何以堪。

    接着是犯下贪婪之罪的饮冰阁码农小组。清极宗的封锁没有给码农小组带来任何阻碍,相反,被困在家中增加了用户刷非思簿的时间,符务器的承载量大大上升。六名后加入的码农已经有三名混入非思簿小组,每日激动开发非思簿和敛书。两名码农在开发知网,一名在寻找生命的方向。

    码农们对于流量和自我业绩的贪婪让宁明昧十分满意,尤其是被凌远魏奚两人孤立的正在寻找生命方向的贝求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犯下贪婪之罪的贝求索早早领会了码农生活的真谛:给人打工是没有前途的,到了三百五十岁就会被优化,稀释股权,并向魔界输出人才,唯一能保持自我竞争力的方式就是创业。

    然而宁明昧大度而谦和。宁明昧为他指了一条明路:开发教育超市购物小程序,让弟子们足不出户,也能在网上订购限量版的饮料和周边。天涯海角,商品都能迅速到达。而且古今中外,名字里带“马”的都很适合做资本家。因此这条明路就被称为涯马迅。

    然后,是犯下暴食之罪的清极宗教育超市小商品集团。宁明昧与沈立万、郑和光、天工堂堂主和新加入运营的江盈分别会晤,商议销售事宜。

    负责教育超市和小商品铺货的沈立万很急切:“咬人之事发生后,我们的销售额暴跌了七成!”

    弟子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纷纷足不出户。销售额暴跌也是正常的。

    宁明昧让沈立万稍安勿躁,他已经在想办法(压榨贝求索)。这几天订单的事,可以每个地方派一名弟子收集订单信息,使他们集中购买,再告诉普通弟子货品很快就会被抢购完,要囤货得尽早。

    沈立万走后就是郑和光。郑和光负责将饮料远销清极宗外,也负责从宁明昧处购入原液进行再加工,扩大生产线。他向宁明昧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宁兄,我做生意是可以的,不过生产线要扩大到这么大,有点力不从心啊!”

    宁明昧道:“不慌,我很快就解决。”

    这不是和方无隅打了赌嘛。

    郑和光很快离开。然后是天工堂。天工堂拿着图纸来找宁明昧。这段时间,他们在宁明昧的指导下制作清极宗教育超市纪念品,什么有学校logo的环保袋啊、水壶啊、笔记本啊、玩偶啊、显影石啊……之类的,也包括一些应援物和清烟大比限量周边。

    天工堂堂主:“宁兄,限量周边卖得很好,要不要再多出一批?”

    宁明昧道:“不用,限量就是限量,多一个都不行。就是要他们把周边炒到高价,下次入手时才会焦急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谓饥饿营销嘛。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江盈。大量购入显影石的她如今已经是宁明昧的VVIP级别客户。江盈在显影石中看到了商机,此刻找到宁明昧,试图加入宁明昧的黑恶运营联盟。

    尤其是做推广方面。

    可宁明昧这次没给出明确的答复。

    “我们清极宗的学生,什么叫学生?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什么课外活动和实践嘛,都是附带的。”宁明昧喝了一口茶道,“这个大比的模式我不打算使用很久,要是分了弟子们的心,让他们不好好修炼,这就有点问题了。再看吧。”

    宁明昧没把话说死,他同意江盈加入自己的核心商圈,只是觉得现在这个模式不行。江盈思忖着走了。

    要加入宁明昧的商圈,她得想个合适的法子再来。

    最后是犯下傲慢之罪的后山科技孵化园。宁明昧叫来任淼,和她对了对后山的账目和紧急事宜,然后又去看了一眼桂若雪。

    出去一趟,桂若雪却比从前还要忧郁了,他饮着雪碧,看着冰湖,不知道在想什么。宁明昧走到他身边,背着手看他。

    桂若雪转头,声音淡淡:“你来了。”

    宁明昧:“早知道就不给您放假了。”

    桂若雪:……

    面对湖边的长发美人说这样的话,这人真的是人吗。

    “我觉得徐昌泽或许认出我来了。”桂若雪对宁明昧吐出了这句话,“在离开天台峰时,他盯着我看……真该死。”

    他盯着自己的手:“得找个机会把他杀掉。”

    “你这是打算借我公报私仇?”宁明昧戳穿他。

    片刻后,桂若雪冷冷一笑:“被你发现了。”

    恶毒美人到底是恶毒美人,即使宁明昧能一物降一物,在面对外人时,桂若雪睚眦必报、借刀杀人、铲草除根的本性就出来了。

    宁明昧对此评价:“喝你的雪碧去吧。”

    桂若雪偏头看他:“你不怕他把我抓走?”

    “有我在,他还不敢来缥缈峰动土。”宁明昧道。

    听完这话,桂若雪竟怔怔地看了宁明昧许久——就像他从未从别人口中听过这像是笃定的、被保护的话一样。

    他的性格说不出什么“若是出事,我绝不拖累你”的话来。对此,桂若雪只说:“那可不一定。你要是做不到,我会自己先离开缥缈峰。反正这地方我也呆腻了。”

    若是徐昌泽发现他,且要杀他……那他,就到外面去吧。

    总之,不能让自己的血滴在缥缈峰上。

    桂若雪也不明白自己这复杂的心绪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桂陶然的那场比试……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不过他和桂陶然可不同。像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被人庇护过。

    宁明昧只给出一句话:“不急,等我的需求做完了,你再死。杨枝甘露味的老白金做了吗?我要喝。”

    桂若雪:……

    ……爹的,方才还有点悲伤的心绪全没了。

    桂若雪阴沉着脸去实验台了。他看起来是忘记了方才的忧虑,其实任何人都知道,他并没有。

    他的心中时刻笼罩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定感,和惧死又向死的意志。

    可宁明昧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他拖着木屐,背着自己的剑向外走。他越过关押何因的冰牢,越过正在研究蘑菇和鸡的雪竹,越过生产线上的六指胡杨。

    形形色色足以被定罪的怪人之间,唯有他步履坚定,一抹黑色在霜雪之中惹眼,却始终不停。

    于是在后山尽头,他看见了巫云。

    巫云站在那里,身材瘦削,神情淡漠。雪风吹起他雪青色的袍角,他瘦得像是一片纸。

    宁明昧问他:“怎么了?”

    巫云是个很老实的孩子。如果他不在工厂那里,说明他一定有话要说。

    “我听任淼说了外面的……病。”巫云说,“这种病,我好像听说过。”

    宁明昧道:“请细说。”

    在前往烨地复仇之前,巫云曾以伍医师的身份,在人界四处云游行医。于是他曾在一座小镇的酒馆里,听说过这样的病症。

    人咬人,还会传染——这样的事,简直是闻所未闻。巫云细心聆听酒鬼们的传言,有一人说,这一定是一种特殊的毒药。

    “比起毒药,它更像是诅咒,或者蛊虫……或者某种,有‘灵’、有生命的东西。”巫云说。

    他的话语引起了一名女子的注意。那名女子于是邀请他共饮,与他共聊那奇怪的病症。女子最后笑道:“或许那作乱的东西,的确是一种有‘灵’的东西。”

    巫云道:“那会是什么?”

    女子说:“不知道……或许是一种愤怒吧?人的情绪,可是十分复杂的。”

    “复杂的人性,往往会滋生出比任何事物都要可怕的东西来。”

    随后两日,巫云又在酒馆遇见两次那女子。那名女子戴着斗笠,与人说话时轻言细语,十分有礼。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给他一种使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而且,她似乎注意到了巫云的活死人身份。

    第三次相见时,女子告诉他,自己要去下一座城镇了。

    巫云那时松了口气,可那名女子看着他,吐出了下一句话。

    “……你还有一件未竟的事要做,对么?这对你至关重要。若非如此,你不可证道,不可解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巫云猛地看向她,眼神戒备。女子却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似的,微笑着将一样东西递给他。

    “若是在那之后,感到无处可去的话,不如来找我吧。”她说,“带着令牌,去人界的皇城中,你会找到能找到我的地方。你身上的气息让我感到,你与我,会是同道中人。”

    “他们不配让你感到绝望。”

    她递出的东西,是一块令牌。

    巫云道:“因此我想,那些人会不会和清极宗中此刻发生的事件,有所关联。”

    巫云同时向宁明昧展示的,还有那块木牌。

    木牌上绘制的东西像是火焰,又像是一片祥云。

    火与云……

    宁明昧道:“谢谢。我会留意的。”

    巫云摇摇头。他没再说更多的话,只是转身走入风雪。

    宁明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猜想。

    若是那日他没有出现在烨地,巫云是否就会被那神秘的斗笠女子带走了呢?

    斗笠女子是谁,她带走巫云,又是想做什么?为何她说巫云身上,有与他们相似的气息?

    事情光是想是想不明白的,首先得是去做。

    宁明昧看着缥缈峰满峰白雪,只觉得这修仙界也像一片白雪。白茫茫之下,不知道埋藏的是生机,还是形状可怕如鬼爪的枯藤。

    外面因弟子发狂肃杀冷寂,宁明昧这里倒是红红火火人来人往。距离下午比试还有一段时间,宁明昧开完五场会,悍然出峰,去的却不是任何热闹的地方。

    而是张质真处。

    张质真是栖真峰峰主,栖真峰也是最早被宁明昧殖民的一座峰。张质真是法修,是女修,但她不漂亮,不窈窕,看起来是个后中年女子,有些发福,年轻时能修为至此也是因为极其刻苦,有一点点运气但不多,不善言辞。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张质真是这样的:一个外聘来的教授,比较苦闷,没资源,也不善社交的老黄牛导师。自己的科研能力也不太行,带着一群同样苦闷的学生,有时候回答不上学生的问题,还得笑呵呵地和学生说自己回去查查——也确实会查,只是还是看不太懂。当教授,不过是靠着本职月俸养家糊口罢了,这份钱不多,还得时刻给弟子们贴钱。

    也正是因为峰主如此,很多人都忘了栖真峰本来是个干什么的峰,只因他们距离医庐近,又大多方便在那里帮忙,于是这些人渐渐地把他们当成医疗峰,而且法修的法术里本来也有医疗法术——张质真也渐渐接受了这一点,毕竟是别人下达的任务,于是整个栖真峰就在别人的期望和推锅中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医疗峰的形状,兼修一点法术。

    有什么伤患都往他们那儿扔。

    张质真这儿没什么资源,而且比起没人管的潜圣峰和从前的缥缈峰,杂事儿还多,所以在十二峰里也是倒数的去处。但张质真人还是挺不错的,弟子们有什么事常找她帮忙,她能力有限,但总会努力地帮他们看看,不像宁明昧闭关,常非常摆烂,郑和光出门开公司。而她自己好像也已经没什么上进的心思,在工作之外,已经过上了普通的织毛衣、炖鸡汤的糊口生活。后来宁明昧用她的弟子,她也是笑呵呵的,让他们多到缥缈峰去学一学,整个峰都被缥缈峰带走了,也从来不见动气。

    平日里,栖真峰混混日子,干干杂事,忙归忙,但好歹就这么过去了。但这回,偏偏摊上点事。

    正是弟子发疯一事。

    宁明昧进入栖真峰时,还听见山门外有弟子在抱怨。

    “都怪栖真峰没看好那些弟子,现在好了,整个宗门都乱得不行。”

    “怎么管的这个峰,真是宗门的耻辱。”

    第130章

    红蕖幡

    宁明昧走过时,那群弟子就齐齐噤声了。更有几人向宁明昧问好。

    “宁峰主!”先前说得最起劲的那个弟子对宁明昧恭恭敬敬地行礼。

    宁明昧看也没看他,径直进去。

    无视他人,并享有他们的安静与讨好,是强者才有的特权。正如这些弟子,在面对张质真和从前的宁明昧时,他们七嘴八舌,但面对现在的宁明昧时,他们只能以沉默表达恭敬。

    栖真峰里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弟子,再往深处走,是书房里伏案看案卷的张质真。中年女人伛偻着身体,有点老,有点发福,穿的袍子也很朴素。她抱着古籍,身边几个弟子也是,师尊与弟子竟然混坐在一起,而且看得都有点儿费劲。

    “哎哎,小宁啊……”

    张质真没想到宁明昧会来。她以为宁明昧是来要草药的,连忙招呼他坐下,还给他找自己手作的花果茶。期间,她还有点抱歉地说:“哎,我这是没想到你要过来。瞧我这记性,东西都放哪儿了……”

    宁明昧说:“不用了,我就过来转转。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

    张质真闻言苦笑了一下。几个弟子也有点不自在。

    这个事儿是这样的。

    如今医庐是整个清极宗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五大峰精英弟子汇集于此,并排出了一张完美的值班表。于是就轮不到“不靠谱”的栖真峰弟子们来排班了。而张质真呢,因为之前太过辛苦,也被委婉地劝回去先休息。

    其实就相当于是变相的不信任和驱逐。不过宁明昧就像没听出来似的,他自然地和张质真一起出门走走,问了几句几个人的调查进度,又顺便提了一下巫云的想法。

    张质真回答得很陈恳,就是额头上的皱纹皱得像是火山口一样,如她每日一般忧心忡忡:“你说的这个,我不太清楚,也没怎么听说过。这几天我们再看看吧。”

    这倒是让宁明昧挺放心的。

    张质真的“再看看”,不是沈立万的“再看看”。她说“再看看”,就是她现在确实不清楚,而且真的会再看看——不只是自己看,还会带着弟子们一起看。

    宁明昧没什么关怀殖民地成员们心情的人道主义精神。不过在离开时,他抱着手多说了一句:“张峰主,现在的这些虚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先发现病灶的人是你,从前种种,都会被人遗忘。”

    张质真于是叹了口气:“我倒是无所谓的。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嘛……就是可惜了栖真峰这些弟子,跟着我,也没什么好的发展空间。”

    宁明昧说:“你原本就不是研究医疗法术的法修。在宗门的要求下,你半途转业去发展另一个学科,而且还整天给宗门做杂事,已经不错了。”

    张质真一直摇头:“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宁明昧道:“就当是为了你这儿的事早点解决,栖真峰的人也好继续被我殖民……继续过来帮我整理藏书阁。”

    说完这段话,宁明昧就打算撤退。可张质真却说:“这哪能叫帮或者麻烦呢,小宁,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栖真峰里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啊。可惜我这个师尊没什么用,一直跟着我,也就这样。你那儿的东西都有用,能让他们多学点、多点资历和本事,我心里也没那么愧疚了。”张质真说,“我能做的,也就是尽力把他们托举到你这里。也算稍微没耽误他们吧。”

    张质真竟然是这么想的。

    她不觉得宁明昧带走她的弟子,是压榨她弟子、减少她的弟子给她干活的时间。相反,她觉得这是她身为师尊,最后能给自己的弟子提供的“托举”了。

    她是站台,是并不平坦的飞机跑道。她想让弟子们踩着她的身体快跑,只有这样才能乘上上升气流。

    她的感激来得真心实意。

    宁明昧说:“你们还是先把研究做完再说吧,张峰主。”

    他离开栖真峰时回首,栖真峰荒僻又杂乱,中年女人居于这个峰里,她对自己的上升没什么指望,却像是这群弟子的母亲。

    不过这一回头,让他又看见一个人。

    “梁峰主。”宁明昧道,“您是来看望张峰主的?”

    梁张二人同为清极宗的中年女性峰主,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梁见素瘦长严苛,如教导主任,对待自己和弟子都是一等一的严苛和卷。宁明昧从前没有看见她们两人之间有任何交情。

    梁见素却说:“路过看看罢了。你既然去过,我就不再去了。她在做什么?”

    宁明昧:“查阅典籍。张峰主见了您,一定很高兴。”

    “是么?我还以为她在那里织毛衣呢。”梁见素道。

    她语气说不上和善,也说不上厌恶,就是极为冷漠。宁明昧于是补充问了一句:“哈哈,看来梁峰主对张峰主有许多误解啊。”

    梁见素对此只是轻哼了一声。

    “我和她道不同。”她说,“张质真窝在自己的峰里,整天地混日子。而我,既然我当初进了修仙界、进了清极宗,我就没想过有后退的那天。若我当初想混日子,我就不会叫梁见素。”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来看了张质真一眼。

    焉知这两名女峰主年轻时是否有过一段因三观不同而短暂的友谊呢?

    关于梁见素的传闻,宁明昧只听说过一点——因她对此讳莫如深。他听说的这一点也是最有名的一点:梁见素进修仙界的最初的盘缠是一枚金钗。金钗是给她的聘礼。几个红箱子抬进去,一顶红轿子抬出来。少女梁见素原本就该在这一进一出的交易里,成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妻子。

    可她拿着聘礼里的金钗换了盘缠,据说连姓名也改变了,从此进入修仙界。

    宁明昧于是道:“梁峰主是豪杰。”

    “比起这个,明日宁峰主的弟子有三场比试。外战是老五的,内战有两场,一场是林鹤亭的,一场是温思衡的,而且很巧,都是和方无隅的弟子。”梁见素客气道,“祝宁峰主马到成功。”

    不愧是清极宗峰主中唯一女卷王,就连其他峰主弟子的比赛都记得一清二楚。

    宁明昧点头道:“多谢。”

    临离开栖真峰前,系统听见宁明昧竟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气叹得极其克制。于是系统忍不住问他:“宿主在担忧什么?”

    宁明昧:“担忧和方无隅的比试啊。”

    ……肯定是放屁,宁明昧担忧的肯定不是这个。

    但既然不是这个,宁明昧又在为什么叹气呢?

    系统不解。它看向宁明昧身后,只看见栖真峰。

    第二天一早,宁明昧御剑赶路,越过清极宗的层云千山。

    清极宗各山头再不复前日日人山人海的模样。动乱的发生,使得宗门拉起了封锁线。近乎所有发狂的弟子都被送到了医庐里,路上随处可见身着清极宗弟子装束,三人一组,四处巡逻的安保弟子。

    风景肃杀。

    但比武依旧是要办的——这不仅是清极宗高层的指令,还是各门各派的期望。

    “越是在动乱时,我们越要提现出自己的冷静。”他们是这样说的。

    昨天比试停办了一天,于是原本定在昨天的赛场也被压缩到了今日。

    老五的比试是和烟云楼弟子的外战,且是在下午,这没什么好说的。主要需要注意的,是林鹤亭与温思衡的两场内战。

    与白云峰弟子的内战。

    和方无隅的赌打了挺久,如今终于到第一次正面交手的时刻了。而且,这两场内战在同一个时间段内。

    即将和温思衡交战的弟子是段璎。段璎出身世家,能力比温思衡稍微弱一些,对于这场比试,宁明昧并不担心。

    需要担心的是林鹤亭的那一场。

    林鹤亭的对手是杨知禹。杨家在人界朝廷中身居要职,因此杨知禹一进清极宗,就投入了方无隅的麾下。此人善于经营,能说会道,而且与方无隅算是老乡,因此很快就成为了方无隅较为喜欢的弟子之一。

    这次的红蕖幡,也是方无隅亲自拿给杨知禹的。

    红蕖幡这样的极品法宝本来不该出现在金丹大比的赛场上。这样的法宝,只有元婴及以上修士才能勉强驾驭,落在金丹期弟子手里,其力量不足以展现十分之一,但也是十分强大。而且白云峰弟子向来跋扈,这次筑基期大比里,就有不少弟子被白云峰弟子所创,重伤离开赛场。

    知网创建在即,林鹤亭和温思衡分别掌管宁明昧最重要的两个任务:林鹤亭研究印刷术,用于制作学报;温思衡整理图书馆索引,将被用来做分类根据。宁明昧是不可能给他们病假的。

    因此,为了抵抗红蕖幡,宁明昧特地将齐免成给的天衣借给了林鹤亭,以保护自己珍贵的学术资产。

    不过他依旧不太放心。于是来了林鹤亭的场子看。

    在弟子发狂的影响下,场子里的观众少了不少,每个人进场都要接受检查。但从弟子们的口中,宁明昧得知这场比赛的观众已经是空前绝后地多了。

    因为上场的人,是缥缈峰公认颜担,林鹤亭。

    按理说,宁明昧保护学术资产的计划很周密。可不知为何,他总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宁明昧向来懂得开解自己,比如当感觉不祥时,就把不祥带给别人。他叫来林鹤亭,看着他的打扮。

    林鹤亭被他看得有点脊背发凉。宁明昧左看右看道:“把天衣穿里面吧。”

    正好当垫肩使。

    林鹤亭正在调整垫肩。外面却传来了一阵欢呼。

    第131章

    青鸟

    欢呼声引得林鹤亭想往外看,宁明昧在他身前,只淡淡来了一句:“方无隅到了。”

    林鹤亭:“啊……”

    宁明昧:“啊什么,调整你的垫肩去。”

    杨知禹是方无隅喜欢的弟子。方无隅在段璎和杨知禹的比试中选了杨知禹的来看,也并不出乎宁明昧的意料。白金轿辇驶入比试场,从里面下来的,正是方无隅无误。

    这还是宁明昧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在明武峰见到方无隅。

    宁明昧没打算给方无隅打招呼。可说来也奇怪——隔着那样多的人和半拉帐篷,方无隅竟然一眼就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他,剑眉星目直直向他看来。

    不过方无隅没给宁明昧留下为难的机会——他自己把眼神又转过去了。

    ……然后看见一群拿着显影石或者竹简的弟子。

    “快看!是方峰主,方峰主竟然来看比试了!”

    “清烟大比第一次,我来拍,我来发非思簿,这条热门一定是我的!”

    方无隅:……爹的,怎么到哪里都逃不开宁明昧的非思簿。

    方无隅的脸色一时变得像是昏睡红茶一样恶臭。宁明昧借此机会,到旁边去落座。

    临坐前,他拍了拍林鹤亭因垫肩而显得越发伟岸的肩膀。宁明昧说:“鹤亭呐,你知道的啊。”

    林鹤亭立刻背出一长段话来:“弟子一定以梦为马不忘初心逐梦前行不负韶华……”

    说完这话,林鹤亭觉得自己的丹田都越发浑厚,看来距离突破金丹中后期已经不远了。

    隔壁方无隅也在向杨知禹走去。宁明昧首先坐下。

    只是很快,他身边来了个不速之客。

    “宁峰主,好久不见。”那人看起来笑眯眯的。

    徐昌泽。

    徐昌泽的身后,还站着一个明华谷弟子。

    “徐长老,好巧。”宁明昧对他略微点头。

    徐昌泽身为明华谷的带队老师之一,这段时间以来都在各个场子里巡逻。因此,他会出现在这场比试的现场,并不奇怪。

    不过考虑到桂若雪昨日提到的、徐昌泽看他的眼神,这巧遇,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徐昌泽道:“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宁长老有两名亲传弟子都在比试吧?虽然林家是比温家要好一些。不过宁长老只来看林师侄的比试,不去看温师侄的比试,不怕让温师侄担心吗?哈哈哈。”

    宁明昧回答:“思衡是大师兄,我对他十分放心。今日出发前,我也已经与他谈过。清极宗十九名弟子,如今九名弟子都在他那边。思衡有这些师妹弟陪伴,心中一定十分安定。”

    徐昌泽抚须:“甚好,甚好。想必温师侄也能领会峰主的良苦用心啊。”

    宁明昧只等比试开始,就不必与这中年人打机锋。明华谷的商路是要开的,但要走,也得走桂陶然的母亲,陶心芷那条道。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信誉。这名叫徐昌泽的老头一看,就居心不良。

    只是另一边方无隅的反应让他奇怪。方无隅明显不止是在和杨知禹打招呼。杨知禹似乎私下背着方无隅做了某件事,正在向他汇报。方无隅闻言脸色很阴沉,显然对于他的自作主张极为不悦。

    眼皮又轻微地跳了一下。与此同时敲响的,还有预备铃声。

    “罢了,你上去吧。”方无隅厌烦道。

    杨知禹信心满满地点头。他说:“师尊,你放心,我一定能挫败对方。”

    方无隅对此倒是没喜悦,甚至有点厉色:“你是本来该挫败对方。我们白云峰的人打缥缈峰,还要用那些小手段,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可悲,可笑!”

    面对方无隅,杨知禹不敢表露心声。当他转头,看向林鹤亭那边时,他脸上的阴沉之色就起来了。

    且握紧了手中的剑。

    师尊这样不领情,是他没有想到的。

    不过林鹤亭本来就该是他的手下败将。

    然后……

    缥缈峰九人在比试台的一端成金字塔阵型。林鹤亭从中走出时,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整个比试台。

    “林鹤亭!”

    “亭亭!妈妈爱你!”

    颜担不愧是颜担,林鹤亭今天穿了一身奢侈道袍,但黑眼圈还保留了一点缥缈峰的本味。少年皎如玉树临风,满头青丝如瀑,回身向众人时,如月下仙人踱步而来。

    但林鹤亭看的不是众人,而是宁明昧……然后就看见了他没想到的人。

    隔壁晴雪峰的柳溪桥。

    也是那个被宁明昧用来做“隔壁柳溪桥和你做同一个方向,为什么他就比你更有竞争力、更有创新点?你做你这个的不可替代性和意义在哪里?”的例子的柳溪桥。

    两人长相也是旗鼓相当。林鹤亭的长相偏阴柔,柳溪桥长相偏英气。对手相见本应分外脸红。可柳溪桥竟然在合群地与他的几个师姐妹一同招手。

    柳溪桥:“林鹤亭!林鹤亭!”

    ……林鹤亭整个人一抖。

    爹的,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场面了。

    林鹤亭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想着自己的假想敌,来到台上,并做了一个桂花飘落一般凄美的动作。

    台下再度尖叫阵阵。

    “林鹤亭,你还真受欢迎啊。”对面那人道,“算起来,咱们还是同一年进的内门。”

    林鹤亭抬手:“杨兄。好久不见。”

    对面那人却直直看着他,不打算放过他似地笑:“是啊!上次见你还是在百花秘境里时。不过一年功夫,你已经是金丹中期了。”

    林鹤亭道:“百花秘境……”

    “不记得了?我带着我筑基期的妹妹去的。原本我是不打算去那里。但知姝是第一次去游历,所以我尽做兄长的职责,陪她一起去。百花秘境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浪费我们许多时间。可惜父亲说,我们还是循序渐进地去秘境好。有的人到了金丹期,也不过只能拿到这里的入场券。”杨知禹轻飘飘地说,“对了,你姓林,你是林家的人?”

    杨知禹说前半段话时,林鹤亭已经不悦。后半句话时,林鹤亭微微扬起下巴,开口道:“正是姑苏林氏。”

    “姑苏林氏?我没怎么听说过,哦……我想起来了。”杨知禹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前些日子,我父亲府上倒是来了个姑苏林氏的举子,是被举荐过来,想要求个做官或行商门路的……你们林氏不是修仙家族么?怎么族人也开始想办法在人界找出路了?我父亲说,是因为林家许久没出过大能了。这修仙家族要是滑落到人界,从头开始做官……你们还能爬回仙界吗?”

    林鹤亭的脸色总算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了。他总算明白,这人是故意找自己的不痛快。

    他说的是事实。林家的确有两手打算,他们在姑苏的绸缎生意的确重要,也在寻找门路。

    而且也求到了杨家那里。

    于是此刻,杨知禹看着他,唇边微笑神秘莫测:“林鹤亭,我和你的家族都很期待你的表现。你可不要辜负你家族的希望啊。”

    这话里威胁的意思很明了。

    林家需要一名化神期修士才能重铸荣光,但要向另一个方向堕落着变“强”,却在此刻显得十分容易。

    输给他,林家拿到商路。赢了他,林家没有退路。中产家族的担子第一次重若千钧地压到了这个少年的身上,就像一句古话说的那样,“人脉也是一种努力”。

    家族对林鹤亭的期待是成才,因为他是林家数百年来唯一一个有天才的人。用暂时的低头,换取一条“人脉”,算不算成才的一种方式,算不算和修行同样重要的、在清极宗必须要得到的一种积累?

    林鹤亭抬头看向头顶青空。

    青空无际,飞鸟飞向青空时,是否想过退路如何?

    另一边,晴雪峰的几个弟子却讨论起来。

    “我听说杨知禹这个人,喜欢明着耍阴招。”一名师妹不忿地说,“他和林鹤亭说了什么?林鹤亭的脸色都变了。”

    议论声中,唯有柳溪桥专注地看着林鹤亭的方向。

    铃声再度响起。林鹤亭将手放在剑柄上,他左腿向后一步,缓缓地、缓缓地拔出剑来。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