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雷爸爸在一旁听着,好奇问道:“真的这么神奇吗,是什么原因啊?”

    雷长寿略懂一点,试着道:“是不是因为狮子属乾卦,居西北方,五行属金,所以摆在西北方位最能发挥它的功效……”

    贺老头啧了一声,道:“不是这个问题,是因为那人做生意的,这两年手头阔绰了,每次回乡都放特别多的爆竹,他家祖坟附近一片的土掺杂了燃放爆竹的碎屑,硝和硫磺实在太多,清都清不干净,两年下来可不就寸草不生了?我把那石狮子前头做了一个石凹槽,跟他说了只在这个方位燃放才好,他听话啊,以后就在这弄,附近一片因为石狮子挪过去动工翻新了一层土,个把月不到就长草了。”

    贺老头教育雷家父子,语重心长道:“你讲究那些没用,还得是科学。”

    雷长寿失笑,摇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依我说,还是因为老哥你福泽深厚,多亏了去的人是你,换了旁人依旧看不出来。”

    雷家以前祖上经商,这做生意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

    雷长寿对贺大师有好感,觉得他是贵人,因为这位老人以往接触金银,又做的多是陪嫁传承首饰,十分喜气,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有大福气的贵人,肯定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好运。再一个就是,谁不想跟贺大师交好呢?哪怕只搭上一点关系,多少算是认识的,以后若是贺老先生肯接活儿做首饰,哪怕老先生不做,他那么多徒弟,总归是能用得上的。

    雷长寿这人一向男女平等,别人家想给女儿筹备嫁妆,他想给家里孩子都准备一份儿。

    若是条件允许,都想给自家孩子最好的物件。

    “这里山上都是桃树,多住些天,刚好吃第一茬刚下的桃子,有脆的,也有软的,还有那边种的都是苹果树,也要下新果啦……”雷东川在一旁跟白子慕说话,语气里得意扬扬,另一边的大人们也都听到了。

    贺老头问:“我听子慕说,这附近是不是还有个山泉?”

    雷长寿道:“对,是有一个,那眼山泉还不小,夏天的时候能积成一小潭,这边人都爱过去挑水喝。对了,那泉离着道观不远,就在一座山上,等明天我带老哥上去看看。”

    “那好啊,我再多买点画纸,带着一起上山……”

    正说着,就听到前院有狗叫声。

    雷家院子太大,前面院子里养了一只小黄狗,个头不大,嗓门洪亮,它一叫唤整个宅子里都能听见。

    雷爸爸提了灯上前去看,他手里用的还是老式的煤油灯,隔着玻璃罩一路提着过去,到了门口问道:“谁在外头?”

    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听着老实巴交:“是我,陆平!”

    “陆平?”

    “哎,对,我是贺大师的徒弟,我来找他的!”

    雷爸爸打开门,门口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和善地冲他笑了笑,背后的竹篓里鼓鼓囊囊,也不知道塞了些什么,只看到冒出来的一截长杆子,瞧着像是竹子。

    *

    陆平跟着进了内院。

    他一路找到这里,十分不易,但总归还有几分理智,他走到内院饭桌那,瞧见贺大师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吃小菜——吃的还是他做的酱爆鱼。

    陆平心里的那份儿理智,尽数转化为了委屈。

    但他尽管委屈,还是一声不吭,就站在那照顾师父,端茶递水,跟在东昌小城的时候一样。

    贺老头十分不习惯,躲了一下。

    雷爸爸瞧出来他们师徒间有点小矛盾,忙起身打了圆场,招呼陆平过来挨着自己坐下,笑着道:“陆哥,你来得正好,你看两位长辈喝酒,我这还正愁没人说话,咱们好好聊聊。”

    陆平坐在那端着酒杯道:“这不好吧,师父平时管教严格,不让我们多饮酒。”

    贺老头自己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停顿一下,哼了一声:“喝吧,今天让你喝。”

    陆平酒杯放在唇边,一仰头就灌了一杯酒。

    雷家父子还当他是好酒量,连声夸赞,又给倒了几杯,陆平来者不拒都喝了。

    陆平没什么变化,依旧看着憨厚老实,只是过了一会之后脸开始泛红,连喝三杯之后忽然站起身来,举杯道:“我敬大家一杯,为我们宝华银楼,也为我师父——师父啊,徒弟敬你!”

    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贺老头差点被他吓得呛着。

    陆平自己干了一杯,已经半醉动情,眼圈泛红:“今儿我高兴,自打来了东昌城我就高兴啊,你们不知道,我们宝华银楼,全部的人都盼着我师父回去!”他说完又转向贺大师,憋着泪道,“我们这些人,说起任何一个来,那走在外面都是叫得出名号的,陈钱谷良,陆马关仓,我们八个人,不说后四个是师父亲手带出来的,就是前头那四位老师傅,哪个手里没点真本事啊?这宝华银楼厂长写我的名儿,可楼里的人都是师父的,我们这‘八大金刚’只要师父一开口,保管一叫就走,哪个没受过师父恩惠?那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贺老头已经略微有点醒酒,开始觉得丢人了。

    陆平还在那吹贺大师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贺老头听得头皮发麻,伸手就把他嘴捂上了:“行了,你这是喝多了,甭说了!”

    雷长寿津津有味听了半天,很想说个什么也吹一下,抬头瞧见小孙子,指着对面吹道:“我孙子,他们班有个四大天王,我们老三亲口封的!”

    陆平:“四大天王,这能跟我们八大金刚比……唔?”

    贺老头臊红了脸:“他喝多了,陆平,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陆平哪怕喝多了,也是怕老师的,老老实实服从安排,雷爸爸起身带他去了一间空房,帮着收拾了一下。

    一桌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雷东川习惯了在家里帮忙,瞧着大人停筷,就起身收拾了餐盘拿去厨房,白子慕跟他学,也抱着一个装馒头的小筐跟在后面,小跑着去帮忙了。

    贺老头正要起身,就被雷长寿按住了胳膊,雷长寿笑着道:“让孩子们做吧,不碍事。”

    贺老头坐回椅子上。

    雷长寿道:“刚才听陆平说起过去的事儿,宝华银楼里的那几位老师傅竟然还在,听着真是有些感慨。还有您教的那几个徒弟,都很有名,当初谁家里要是有一套宝华银楼打的金银首饰陪嫁,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儿。”他给贺大师倒了一杯茶醒酒,又问,“您以后打算做什么?”

    贺老头道:“砸石头,画画儿,能做的多了。”

    雷长寿叹道:“可惜了。”

    贺老头喝了一口茶:“随意吧,年纪大了,也看开了。依我说倒是瞧着你这里最好,颐养天年,儿孙满堂。”

    雷长寿笑道:“是啊,以前那个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

    “时间过的很快,要不了几年,就淡去了。”

    “是。”

    过去那些,大家都不想再提,默契地没有再说,碰了个杯,一杯茶饮下,先苦后甘。

    贺老头要回去休息,雷长寿忙起身相送,拿了桌上剩下的那瓶好酒道:“这酒不错,喝着挺顺口,您拿回去喝……”

    贺老头摆摆手,道:“不用,我只偶尔喝两杯,平日里戒酒。”

    雷长寿没多让,笑着道:“那您这是还准备出山哪,不喝酒也好,头脑清楚,手劲儿也稳。”

    贺老头低头看了酒杯,没吭声。

    他有几年是喜欢喝酒的,那时候心里苦闷,想要逃避,但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如果这样下去,他的一双手就废了。

    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二十年来一直直觉行事。

    或许今天雷长寿一句道破梦中人,他其实……还是想碰金银。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在意这双手?

    在他内心深处或许真的想过重新回到银楼,抑或者,一直都没有放弃想做的事。

    *

    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旧式宅院,闻到了老旧木料的味道,贺老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反捆住双手,按在地上受审。

    漆黑的夜色,同样的深宅大院里,满满地站了一圈人,最前方是一个台子,上面架了一个融铜水的炉子,下面是火,等着要熔化那件金器。

    很多人围着他,举着火把,大声斥责,还有谩骂质疑声。

    最上面的人站在那,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一身绿色武装服,抬高了下巴问他:“贺延春,董商户的金佛,是不是你偷偷拿了、藏起来了?说话!”

    一旁已经换了一身同样绿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紧紧挨着那个十几岁半大孩子站着,他体态微微发福,脸上还有着皮带抽过的瘀血伤痕,磕磕巴巴在举证:“我、我昨天夜里,打算把金佛带来熔了,但是贺延春他不肯,我就和他争执起来,后来我就锁了门,去睡了……这金佛是我家长辈私存的黄金打的,我有权利处理,是贺延春,一定是他舍不得自己打出来的金佛,偷走了那尊金佛!”

    梦里的贺延春要年轻许多,五十出头,正是壮年,他抬头看着台子上的人。

    他们目光交汇,董商户短暂地躲了一下,但还是定定向他看来。

    贺延春只看着他,目光如炬。

    被按在地上的人,从未偷窃;站在台上说要捐赠的人,也不舍交出。

    某种意义上,他们出奇的在维护同一样东西——那尊金佛,那尊被宝华银楼奉为镇馆之宝的金佛。

    贺延春不想熔了自己的心血,即便挨打,也只咬牙哑声道:“我没有,我贺延春,一分一厘从未偷过——”

    他不认。

    他手脚干净,哪怕是一个打金匠的时候,也从不碰一分一毫。

    台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带证人来,贺延春你也好好听听,你徒弟是怎么说的!”

    有人被推搡着带过来,站在了贺延春面前。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瘦弱,哆哆嗦嗦的,不敢抬头的样子带着畏惧。他不只是对台上,更多的是在看向贺延春的时候,眼神稍一接触迅速移开了目光,指着道:“我亲眼瞧见,是他,是我师父偷了那尊金佛……”

    “你放屁!你胡说!我——”贺延春被人按住,在地上无法动弹一步,他喉咙嘶哑几乎喊出血:“老子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偷别人一分钱、一粒米!”

    台上的人呵斥道:“贺延春,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现在送你去农场劳改,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把金佛交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人……这是破四旧!你不能妨碍我们破四旧!”

    贺延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他膝盖硬,硬挺挺几乎整个人都被按到了泥土里。尽管如此,他梗着脖子抬头,咬牙看着那个指证他的年轻人,质问为什么害他。

    对方却跟他划清界限,躲在火把下起伏的阴影里,怯懦道:“你、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是养父子,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到这里,大约有了几分底气,略提高了声音质问道:“对,我得去找我父母,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贺延春喉结滚动,对他道:“你是一个没人要的私生子,生下来就被扔在田埂上。”

    第74章

    旧梦(2)

    “本来就是一个快要死了的孩子,你哪儿来的父母?”

    “野狗要吃了你,是我把你捡回来,养到这么大。”

    对方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道:“贺延春,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

    他睁开眼。

    眼眶犹热。

    醒来已是清晨。

    地上有晨光与暗影的交界线,宽大地砖破损之处,有细草从缝隙探出。

    矮窗外是小孩跑过的脚步声和笑闹声音,模糊听到在喊“爷爷”。好像有这么一个孩子在,整个院子,整个老房子,都鲜活灵动起来,斑驳陈旧的时间冕针转动,尘土飞扬中,缓缓前行。

    苍苔满地,物是人非。

    贺老头坐了片刻,起身去洗了把脸。

    院子里,雷长寿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正在抽旱烟,瞧见他来,拿起烟丝叶子,也给他卷了一支。

    贺老头接过来,只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

    雷长寿瞧见笑起来,安抚道:“这烟叶是自家种的,烤过三道,劲儿大,老先生慢点抽。”

    贺老头原本有点眼眶微红,但他年纪大了,本就容易如此,这会儿被呛了几下旁人也瞧不出,只当是刚才咳嗽得厉害才如此。

    山上清晨微凉,太阳缓缓升起。

    阳光照在身上,贺老头揣着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觉得这样很好,也有些理解村口那些老人为何会这样了。

    年轻那会儿觉得这是偷懒。

    年纪大了,觉得这么懒懒散散,身上有光照着,暖洋洋的又活一天,挺好。

    白子慕在一旁院子里的光亮处,在跟哥哥玩儿踩影子的游戏,他负责躲,雷东川就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伸脚,小孩跑来跑去,额头上都冒了汗。转身瞧见贺老头出来,白子慕就不玩儿游戏了,跑过来扶着老人膝盖,亲亲热热地喊他:“爷爷!”

    贺老头笑了一声,点头道:“哎。”

    一旁的雷长寿却是看出端倪,故意逗小朋友:“子慕啊,怎么又要输了吗,你这可不行,每回快被你哥哥追上的时候就不玩儿了……”

    雷东川过来道:“爷爷,你别说小碗儿了,不然一会他该不和我玩了。”

    雷长寿:“……”

    贺老头哈哈笑起来,揉了小卷毛脑袋一把。

    村子里有一家豆腐坊,隔三岔五都有新鲜的豆腐、豆浆,本来是雷长寿要去买的,贺老头听见主动起身道:“我来吧,正好在村子里转转,熟悉一下。”他招手让两个孩子过来,一手牵着一个道:“走,爷爷带你们买早点去,东川哪,你一会在前头带路。”

    “哎!”

    雷东川走得快,加上山里都是碎石子铺的小路,转来转去,他在前头跑上几步就回头去看后面的一老一少。

    三个人慢悠悠从半山腰下来,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豆腐坊的烟囱已经飘了白烟,木格拢着的豆腐被搬到房舍前的长桌上,笼布掀开,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卤水豆腐很是诱人,贺老头买了两块,瞧着对方装进袋子里,就提着背过手去,又道:“再来三碗豆腐脑,加糖。”

    豆腐坊的小老板操着一口乡音道:“大爷,没有豆腐脑啦!”

    “那来两碗热豆浆,加糖。”

    “好嘞!”

    两碗热豆浆给孩子们喝,贺老头就跟村子里其他老人一样,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爱喝这个,但看两个孩子喝得香甜,心里就特别高兴。

    有人过来打了一块豆腐,来的也是个小孩,自己捧了碗来,站在那等的时候也没走,反而一直往雷东川那边看。

    雷东川喝完豆浆一抬头,对方立刻冲他咧嘴笑了,带着点山里孩子的腼腆,没主动过来说话。

    雷东川认出是去年暑假在村里认识的小伙伴,挺热情的跟他打了招呼,雷东川脾气带了几分霸道,但在男孩子里这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帮人凑在一处玩儿,肯定要有个领头的,如果那个人厉害,大家伙也都乐意听对方的话。

    雷东川就是这么一个人。

    白子慕喝完了一碗豆浆,雷东川已经和那边的男孩勾肩搭背商量好要去哪里探险了。

    白子慕坐在那撇嘴,吃了一碗豆浆也没见多高兴。

    贺老头看小孩嘴巴上挂油瓶,过去哄他:“小碗儿,咱们再吃点别的吧?豆皮你爱吃吗,还是卤豆干?”

    白子慕摇摇头。

    他也不吭声,就坐着不走。

    好一会,雷东川才走过来,村里那个男孩捧着一碗豆腐往家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喊:“大雷,你等我们啊,我这就回去叫人——”

    雷东川摆摆手,一副在这等的样子。

    白子慕眼巴巴看他,喊了一声“哥哥”。

    雷东川走过去道:“怎么又没喝完?”

    白子慕其实就剩了个碗底,已经比以往好许多了,雷东川过去端起那点剩下的豆浆仰头都喝了,擦了擦嘴道:“小碗儿,你先跟爷爷回家去,我有点事,一会回去。”

    白子慕道:“哥哥,我也去。”

    雷东川摇头:“太危险了,等我探好路再带你去。”

    贺老头也跟着敲边鼓,哄了好一会,才牵着白子慕的手回家去。

    雷家老宅里没有电视,但是有一个收音机,运气好的时候能够多收两个台,这天上午,白子慕就搬了小板凳过来,挨着贺老头坐在那听了一上午评书故事。

    贺老头逗他:“子慕啊,你哥哥不带你玩,你生气不?”

    白子慕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跟老人说还是在跟自己解释,认真道:“哥哥是大孩子,可以去,但是我太小了,哥哥怕我受伤。”

    收音机里讲得十分热闹,单田芳沙哑的声音正在说一件天蚕宝甲,说到兴起时猛地一拍醒木,把白子慕都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小朋友就羡慕起故事里讲的“天蚕宝甲”来。

    白子慕咬着手指道:“爷爷,我也想要。”

    贺老头没听清,问他:“你要什么?”

    “天蚕宝甲~”

    陆平正搬了贺老头那边房间的被子出来晒,听见了笑道:“子慕要这个?好办啊,伯伯给你做个!”

    白子慕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跟着陆平去看天蚕宝甲了。

    贺老头坐在那咳了一声,也不见人过来,也有点等不下去,自己起身走过去瞧了瞧。

    陆平坐在一张小桌前,拿了一个烟盒拆开铺平了,认真在反面空白处画了图,然后翻找出一些细铁丝、铜丝,在那拧来拧去。

    贺老头刚开始还站在后头看,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陆平道:“你这弄的什么玩意儿,好好的线扭成这样,绞丝错嵌就没这么胡来的!”他自己坐下,把那些铜线拆了重来,陆平那几个步骤弄错,看得他冒火。

    “这铜丝太粗……”

    “师父,我带了细的!”

    贺老头不过随意嘀咕一句,就听见旁边陆平接话,大徒弟转身跑去搬了自己的竹篓来,在里面翻找出好几卷粗细不同的金属丝线,还有一把绞丝剪刀。

    贺老头看他一眼,陆平也没回避,还在那讨好地笑着:“师父,子慕等着‘天蚕宝甲’哪。”

    白子慕仰头,眼巴巴看过来,小声喊爷爷。

    贺老头没吭声,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低头捣鼓了一会,又吩咐道:“陆平,你去隔壁屋里,把昨天喝剩下的那几个健力宝易拉罐拿过来,我有用。”

    陆平眼睛亮了,连声答应:“哎!我这就去拿!”

    陆平急急忙忙起身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差点撞到人,笑着道:“抱歉,抱歉,先让我一下!”

    雷爸爸让开一些,等他出去之后,又走进来围着一老一少转了两圈,最后靠近白子慕那边,低声哄道:“子慕啊,昨天那个印章你还记得吗?雷爸爸找了一天了,床上、床底下翻遍了都没找到……你把它藏哪儿啦?”

    他可太揪心了,这金疙瘩一样贵的东西,他找到的时候胆战心惊,找不到的时候更是提心吊胆,生怕丢了啊。

    白子慕一心在看自己的天蚕宝甲,雷爸爸问了两遍小孩才听见,仰头道:“不能告诉雷爸爸。”

    雷爸爸:“??”

    “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

    雷爸爸哄了一中午,小孩都摇头,再问就躲在贺老头身边,寻求保护。

    贺老头手里拿着剪刀,忙抬高了手,一边护着小孩一边道:“小雷,你就别问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哄孩子玩的东西,随便他弄哪里去吧。”

    陆平已经拿了易拉罐过来,贺老头吩咐他打下手,帮着打磨去颜料,露出银白泛光的罐身,裁剪成大小均匀的鳞形小薄片,陆平全都照做,其间几次紧张地用手抚了抚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不像是一个已成名的宝华银楼大师傅,而像是一个努力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的小学徒。

    第75章

    天蚕宝甲

    贺老头嘴里一边嫌弃铜丝太粗不韧,一边手里来回搅缠,借了一个木框随意当作架子,把手里的金属丝绕在上面,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形状,等到丝线多一些之后,阳光照射过来,能看到泛起深浅不同的光泽,模糊可见一只兽形。

    白子慕看见了,伸手想摸。

    贺老头握着他小手,挪到一边叮嘱道:“子慕,这个可不能摸啊,你手太嫩,这金属丝又这么细,碰一下要出血口子。”

    白子慕收回手,但是看到贺老头自己手指灵活地穿梭在丝线中时,又疑惑了,小孩还记得他的话,不敢去碰那些金属细丝,就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爷爷的手没事。”

    贺老头笑道:“爷爷的手当然没事了,你瞧。”他翻过来给小朋友看,“这么多茧子哪。”

    白子慕碰了一下,低声问:“爷爷,什么是茧子?”

    “唔,就是,干活干多了就有了,你不用知道这个,以后爷爷疼你,你不用干这些,读读书写写字就行啦……”贺老头一边忙碌一边跟小朋友说话,两边都不耽误。

    陆平在一旁听得很有感触:“师父说得对。”

    贺老头看他一眼,问:“你家里那个孩子,今年该上初中了吧?”

    陆平挺高兴,点头道:“对对,您老人家还记得他呀。”

    “怎么不记得,依你的性子一定照顾得很好,孩子在家都不怎么干活吧?”

    “那倒没有,我怕他以后不习惯,在家天天让他干活。”

    “……”

    贺老头用的手法叫金筐宝钿,手法古早,有正式名字的时候大约要追溯到唐代。这手艺是宫廷技艺,极少外传,即便偶有出现也大多为炫技之作,贺老头今天手痒,难得白子慕跟他要个什么东西,特意用了最拿手的技法。

    他先用金属细丝绕成边框,后又让陆平把那些打磨好的易拉罐鳞片拿来,缠绕镶嵌,层层叠叠,用手编织。

    白子慕看不懂,但瞧着爷爷一双粗糙的大手略微抬了抬手指头,立刻就变化了一种花丝,银白的小鳞甲哗啦啦跟随起伏,小嘴微微张开都未曾发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素丝为界,反转花丝做了底纹,后又用了拱丝把那些薄片小鳞甲支撑住,很快就编制成一件银光闪闪的“宝甲”。

    他招手让白子慕过来,对他道:“看好了啊。”

    白子慕高高兴兴站在那看,就瞧见贺老头拿了把水果刀来,干脆利落地砍了两下。

    白子慕:“!!”

    贺老头把水果刀放下,拿起那件小宝甲,抖了抖,纹丝未坏,给小孩炫耀完了之后,这才给他换上。

    白子慕伸手摸了一下,还在震惊:“爷爷,它好软呀。”

    贺老头心里得意,但嘴上依旧道:“那当然,要不然怎么叫‘天蚕宝甲’,又贴身又软才行!”

    看起来冷硬的金属丝和细小鳞片,完全没有影响小宝甲的柔软,即便是一个孩子穿着躺卧翻滚,也不会碰伤。这也是贺老头最得意之处,以往匠人做的都是饰品,而他做出的东西不同,除了装饰性,若是他想,使用功能也能兼顾。

    贺老头又对他道:“子慕,挺胸抬头!”

    白子慕站在那,努力挺起胸脯,像个骄傲的小将军。

    贺老头乐了,道:“对,就这样,进里屋去,那边有个镜子,你转着照照看。”

    白子慕绷着身体,同手同脚走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小朋友就从里面跑出来,小卷毛都开心得飞起来,蹦蹦跳跳牵着老人的手要他进去一起看:“爷爷,我胸口有只小老虎呀!”

    贺老头心知肚明,但还是跟他进去瞧了下。

    镜子前,小朋友得意地转来转去,他身上的小鳞甲大小不一,最小的不过米粒大小,大一些的也不过鱼鳞大,此刻驯服地贴在他身上,随着转动而泛出深浅不同的光泽来,侧面向左,隐约可见到一只侧卧的老虎,侧面向右,则是猛虎回首,威风凛凛。

    白子慕可太喜欢这件天蚕宝甲了。

    爱惜地摸了又摸,都不舍得脱下来。

    贺老头也不吭声,就在那看着小孩,满眼都是笑意。

    陆平在一旁夸道:“师父您这手艺就是不一样,咱们宝华银楼的老师傅至今还念叨呢,哪怕给了同样重量的金银,也打不出您这样富贵的效果。”

    贺老头道:“我做这个又不是为了卖钱。”他就是觉得好看,瞧见漂亮的金属细丝薄片,就想捣鼓成什么物件摆着,光是这样就很满足。

    陆平跟了他许多年,知道贺大师的喜好,又改口去夸这件宝甲,还有穿戴上更显漂亮的小朋友:“对对,这宝甲摆着就好看,咱们子慕穿上就更漂亮了,回头伯伯给你打一把竹子做的弓箭,你拿着就是小将军啦!”

    “伯伯,是和哥哥的弹弓一样大的吗?”

    “比那可大多了!”

    “哇——”

    贺老头在一旁都听乐了,他特别喜欢看白子慕一脸期盼的小模样,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跃跃欲试的样子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崽,围着人打转。贺老头从事这个行业,接触的金银珠宝多,喜欢漂亮事物,自然也喜欢白子慕这样漂亮的孩子,光是瞧着就觉得有灵气。

    陆平趁机在一旁敲边鼓,小声道:“师父,这件瞧着好,但那也是靠您的手艺,依我说还是缺了点东西,您看哪,这金丝不够细长,不够韧,这上头几个铝片看着也太寒酸,要是换成金珠,做成连纹珠,这在阳光底下一照,咱们子慕胸口的那只小老虎可更威风了……”

    贺老头看他一眼。

    陆平吓得闭上嘴,小心翼翼瞧了老爷子神色,见他没发怒的样子,又露出一个憨厚笑容来,喊了一声师父。

    贺老头摆摆手道:“你这心思太重,好好干你的活儿吧,我有安排。”

    陆平一颗心怦怦跳动起来,他很想问一问老师是不是要出山,但又不敢去问,生怕刚才得到的那一丝希望被打破,也不知怎么的,心口热气涌上,把眼眶弄得泛红湿润。

    贺老头瞪眼,低声训他:“哭什么,我今儿又没训你!”

    陆平哽咽道:“师父,我这是高兴……”

    贺老头催他走,赶着他出去做饭去了,陆平拿手背擦擦眼泪,起身去了。

    他今儿要烧一桌好菜,有师父这一句话,他这趟就没白来。

    陆平系上围裙的时候,心里的感慨已经换了一个方向,他觉得白子慕可真是他们兄弟的小福星,甭说之前的那八万块钱是入股制衣厂,就算白给董玉秀,也花得值了。

    雷家老宅后院里有棵高大乔木,夏日乘凉最合适不过,午饭就摆在了树荫下。

    白子慕得了天蚕宝甲,中午吃饭都没舍得脱下来,小朋友挺臭美,额头上的卷发都微微汗湿了,也只擦一擦,坚持穿着。

    这衣服在屋子里还好,到了阳光下就瞧出陆平打磨手艺的精细,一片片的小鳞甲微微带着弧度,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若是光线再强一些,它就更亮了,小朋友整个人简直都在发光。

    雷爸爸坐在斜对面,简直要被闪瞎了眼。他吃饭都不专心了,吃两口饭,就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眼白子慕那边,昨天的印章他还没找到,今天怎么又多了一副纯银铠甲啊?

    吃过饭,雷爸爸端了碗筷去厨房洗。

    白子慕也跟着去帮忙,小腿跑得很快,瞧见雷爸爸弯腰把剩饭倒在一个铁桶里,忙道:“雷爸爸,不要把剩饭都倒掉,哥哥还没吃饭呀!”

    雷爸爸听见笑了一声,道:“这是喂猪的。”

    白子慕仰头看他,忧心忡忡:“那让哥哥先吃一点,剩下的再给小猪吃,可以吗?”

    雷爸爸哈哈笑起来,揉了揉他小脑袋:“我给你哥哥留了饭,他一会回来就能吃,不用吃这个。”他怕小朋友担心,牵着小手带着去看了一下单独留起来的一份儿饭菜。

    白子慕踮脚看到了,这才放心。

    雷爸爸见厨房左右没人,抽空问了一句:“子慕,你穿的这个也是爷爷给的吗?”

    白子慕点点头,挺起胸口,努力给他展现自己胸前特别威风的小老虎。

    雷爸爸看到,心情更复杂了,这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小心问道:“爷爷给你的时候,说什么了没有?就是,你这件衣服叫什么呀?”

    白子慕骄傲极了:“它是天蚕宝甲,刀枪不入,可厉害啦!”

    “可以给雷爸爸看一下吗?”

    “嗯!”

    雷家人在白子慕的认知里,都是家里人,他乖乖脱下那件小铠甲给对方。

    雷爸爸拿在手里研究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材质,这工也太细了,上面打磨的鳞片也就算了,编织成整件“宝甲”的底层金丝银线他即便摸在手里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金属丝极细,软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简直像是在展厅里才能瞧见的艺术品。

    他把那件小铠甲又还给了白子慕,帮着小孩穿上。

    小朋友手太小,有几个暗扣一直弄不上,雷爸爸小心翼翼帮他系好,叮嘱道:“子慕啊,这个你穿的时候一定要爱惜,要小心一点知道吗?”

    白子慕困惑道:“可是它很结实,爷爷用刀子划了好几下,都好好的呀。”

    雷爸爸:“……”

    白子慕摸了摸胸口,仰头开心道:“雷爸爸,我下午可以和哥哥一起去玩儿啦~”

    雷爸爸疑惑:“怎么,你哥哥他们不带你玩儿吗?”

    白子慕摇头:“是我自己不想去。”

    “为什么啊?”

    “哥哥说太危险了,容易受伤。”白子慕摸了摸胸口,带了几分自豪,“我现在可以去了,雷爸爸,它保护我,我就不会受伤了对不对?”

    雷爸爸神情复杂,一边觉得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一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第76章

    四只小熊

    雷东川等到晚上天黑才回来,雷爸爸在门口撞上他,又气又急:“你这一天干什么去了?早上喝了碗豆浆就不见人影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差点就要打电话给你妈——”

    雷东川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听见奇怪道:“爸,我要是找不着了,您应该打给我二叔啊,打给我妈干啥。”

    雷爸爸:“……你回来晚还有理了啊!”

    雷爸爸念叨了他一路,一直从大门口念到厨房,瞧着儿子翻东西吃,又有点心软了,给他热了饭菜。瞧着雷东川坐下吃饭,他自己也搬了个小板凳过来,板着脸打算继续教育:“东川啊,今天这事儿情节很严重,你忘了上次挨打了?”

    雷东川咽下嘴里的饭,道:“我这次没爬车。”村里就一辆车还是他们家开来的。

    雷爸爸严肃道:“不只是爬车的问题,你以后要出去得跟家里说一声。”

    雷东川道:“我跟爷爷说了啊。”

    雷爸爸不信,去找了雷长寿问了一声,雷爷爷点头道:“说了,说了,我下午去村里买肉的时候,有好几个小孩都跟我说了。”

    “都怎么说的?”

    “说东川带他们去玩儿了,晚点回来。”

    “爸,您别总护着他,这玩得也太晚了啊……”

    “没事儿,东川在这里混得比你熟,村里安全,再说还有那么一帮孩子呢,老孙家那小子牵着狗去的,三条大狼狗,上山都不碍事。”雷长寿在村子里住习惯了,倒是对这种日落而归的生活非常习惯,天黑就回家了嘛,村里的孩子们一贯如此,放暑假的时候一群孩子一跑就是一整天。

    雷爸爸十分不解,又问道:“东川,你中午吃饭了吗,饿着没有?”

    雷东川道:“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孙小九他爷爷家,哦,就是村口豆腐坊往右边数第三家,院子里有个大石磨的那个。”

    雷爸爸一脸茫然,他自己都从未拜访过这个孙家。

    雷东川那边已经吃好饭了,拎了袋子去水井那边,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木盆里泡洗了一遍。

    雷爸爸老远瞧见,问道:“东川,你带什么回来了?”

    雷东川道:“路上找见几棵油桃树,结的果子挺好,摘了点来。”他洗完端过来,给他爸和爷爷留了些,剩下的放在厨房:“爸,这些都是给小碗儿吃的,您别多吃啊,这种不长毛的桃子太难找了,我怕小碗儿碰到桃毛痒痒,给他吃这个。”

    雷爸爸问他:“你这都是哪儿找出来的,你上山了?”

    雷东川点头,奇怪道:“对啊,不是你说的吗,过两天就带贺爷爷上山去采风,还要去道观里看看,我今天就上山一趟,提前找好路了。”

    雷爸爸咬着手里的桃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来说的“过两天”是个谦辞,没想到在孩子耳中成了实打实的两天,并且还计算好了日子,提前去踩点找路。

    雷爸爸心情复杂。

    雷长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呵呵道:“你瞧,我说的没错吧,东川在这里你就放心吧,这小子本事着呢。”

    雷爸爸问道:“爸,他每年都是这样吗?”

    “什么样?”

    “就,前呼后拥的,一帮小孩跟着他满山跑?”

    “差不多吧。”

    雷爸爸想起他刚来的时候,老婆叮嘱他的那些话,他觉得他也做不到了。原本是因为雷东川在家属大院带着一帮小孩闹得鸡飞狗跳才被发配到乡下,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个小儿子,在乡下显然更自由了啊,这人手不见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

    雷东川端着一盘油桃去了卧室。

    卧室里空空荡荡,特别安静,只有放在床边的一双小拖鞋暴露了小朋友所在的位置。

    雷东川以为白子慕还在跟他赌气,探头瞧了一眼,先看到被子那鼓起来一个包。

    他心里放松了几分知道弟弟这是在跟他玩儿,站在门口没先进去,故意往四周看了下,喊了一声:“小碗儿?”

    “哎。”

    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雷东川乐了,假装没瞧见,一边往里走一边又喊:“小碗儿?”

    “哎。”

    雷东川掀开一角薄被,就瞧见了那个漂亮的小孩。

    一头小卷毛微微向两边乱翘着,正在跟他玩,笑出浅浅的小酒窝:“嘿嘿~”

    雷东川捏他小脸一下,小孩推开他从被子里站起来,雷东川还以为弟弟是生气了,没等开口,就瞧见小孩挺胸叉腰展示道:“哥哥,看!我的天蚕宝甲!”

    房间里开了灯,白子慕站在灯下闪闪发光,雷东川眯着眼睛才看清他身上的宝甲。

    白子慕得意道:“哥哥,我现在可厉害啦!”

    “多厉害?”

    “就,比哥哥还厉害!”

    白子慕小手一挥,指定了敌方,并且宣告挑战。

    然后他就被雷东川再一次拱得满地都是,按在床上吸小肚肚,白子慕抓着哥哥的头发拽他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但心里好委屈。

    怎么回事,天蚕宝甲是假的。

    他穿上也打不赢哥哥。

    雷东川哄着他玩儿了一会,在小孩推他脸的时候爬起来,揉了他脑袋一把:“谁厉害?”

    白子慕不吭声。

    雷东川凑近了一点,又问:“咱俩谁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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