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裴家这一辈,裴固排行第五。

    叶望皮笑肉不笑:“你也好。”

    这人他都不用过多了解,就一个靠祖辈荫庇上位的军中蛀虫。

    叶望家在联邦也算是赫赫有名,他爹也是说得上号的人物,可叶望的军衔是他自己挣的,与裴齐这类的二世祖多少有些不对付。

    但早年没毕业时,叶望也不是花不起来,他当即往椅子上一靠,两条长腿悠闲的叠了个二郎腿,比裴齐个二世祖还像个二世祖,坐没坐相道:“今年毕业了?叔父说让你先跟着我混一段时间。”

    他悠悠叉了块水果:“想要什么职位?”

    裴齐一拍桌子:“哟,就等哥你这句话呢,那种闲的,不忙的职位,有没有?”

    叶望自来熟的揽过裴齐肩膀,一脸哥俩好,笑道:“有,这还能没有?跟着哥你放心,保证给你找一个清闲的。”

    裴齐当下大喜:“谢谢哥。”

    叶望向来知道这么对付裴齐这种人,三言两语便熟稔起来,两杯酒下肚,便开始挽着肩膀称兄道弟。

    裴齐以为遇到了同类,看叶望分外顺眼,他喝得差不多了,便醉醺醺的抬眼:“诶哥,我这初来乍到,哥,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

    叶望便是眉头一跳。

    这类二世祖说好玩的地方,无非就是各类擦边场所,这个会馆那个酒吧,而且一般都是会员制的,门店隐藏在大街上,挂着个什么茶楼的牌坊,表面上大家喝喝茶煮煮咖啡,进到里头则要靠熟人介绍,轻易进不去。

    叶望初来乍到,路都认不全呢,要他找这个,纯纯是难为他。

    他将裴齐往旁边一推,故作嫌弃:“去去去,我可不敢和你说,到时候问出来说是我带坏你,你爸妈不扒我一层皮,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裴齐:“哟哥!你这就是和我装了!”他朝叶望挤眉弄眼,“我们这区挨着下城区入口,那边没人管,听说两个区交界处,一水儿乱七八糟的店,什么黑。产的都有,搞地下格斗的,喝花酒的,点漂亮姑娘的,特热闹,你有什么门路带弟弟我逛一逛?”

    叶望:“我有个屁,去去去,别来烦我,你自个和谁玩我管不着,别捅到叔父面前连累我。”

    裴齐软磨硬泡,叶望都不肯松口,他只得讪讪:“行吧哥,这人生地不熟的,等我摸熟了来找你。”

    叶望心中暗翻了个白眼,嘴上附和,想的却是:“千万别来。”

    ??[296]故友

    结果叶望刚把这二世祖放在军中放了一个礼拜,裴齐就来了。

    对方神神秘秘的在通讯器上联系他:“哥,哥,我打听到下城区有几个馆,和我去玩玩呗?”

    裴齐初来乍到,这边就认识叶望一个。

    叶望:“没空呢,在忙。”

    他可没时间陪二世祖玩寻花问柳的游戏,他正忙着收集帝国军部资料,用通讯器传给联邦。

    由于过手的材料繁杂且庞大,叶望不得不耗费较多时间整理,这些日子他常常呆在军部,直到快12点才回家。

    一般这时,江岐已经入睡。

    两人在同居这件事情上极有默契,几乎将对方当成了合租室友,除了叶望需要不轻不重的念几句台词,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

    家中,江岐喝掉了最后一点菜汤。

    他礼貌的和送餐员告别,露出了标准温和的微笑。

    自从上次胃疼事件后,叶望当真吩咐了炊事员,家中再也看不见一点辣椒。

    江岐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抬手看了看通讯光脑,21:34。

    距离叶望回家还有很久。

    他抬手发送消息:“先生,家中的牙膏没有了,我出门一趟。”

    叶望很快回复:“你去吧。”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你爱买什么买什么,随便你,不需要和我报备。”

    江岐:“谢谢您,先生

    ^

    ^。”

    他甚至发送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叶望盯着那表情,啧了一声。

    他和66发誓:“你信不信,江岐现在一定面无表情。”

    一个面无表情的杀胚,却想将自己装的贤良淑德。

    听了一周的先生,叶望已经听习惯了,他手心痒痒,打字回复:“不用谢,夫人

    ^

    ^,如果钱不够,可以从我的账上走。”

    江岐:“多谢先生,基本生活费我还是有的。”

    叶望:“不用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嘛,夫人^

    ^。”

    对面不再说话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完,叶望隐隐做呕,放下了手机。

    另一边,面无表情江岐走出了小区,他绕进了超市,他当着摄像头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拿下又放回去,像个在比较价格的太太,等表演的差不多了,又从偏僻隐蔽的货柜旁一闪而过。

    他贴着墙根,往下城区的方向走去。

    裴固的军队驻扎在上下城区的分界线,边界有一排巨大的过滤装置,在污染源的中隔离出了大片鸟语花香的净土,等从隐秘的角落绕过两区封锁线,天空便呈现出灰黑的颜色。

    出于用工成本的考虑,下城区有一片工厂区域,排污设备直指天空,包括裴氏的基因研究院,同样在此处设立了工厂。

    相比起上城区,下城区显得杂乱有无序,地面一层漆黑色的焦油,两侧的房屋墙壁同样灰蒙蒙,居民们顶着麻木灰败的面孔来来往往,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生活在这里的民众很多都有基础病,譬如尘肺和慢性气管炎,污染物弥散在空气中,使得癌症和皮肤感染类疾病的发病率同样居高不下,除此之外,还有放射性污染导致的基因病。

    江岐绕过一排二楼小楼,潜进了一条密不透风的胡同,他刷了指纹,打开锈迹斑驳的大门,轻轻拍开了昏黄的感应灯,轻声道:“宋哥,小六,我回来了。”

    远处传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

    轮椅上是个男人,比江岐大上五六岁,眼中满是灰翳,膝上放置着一张破棉絮,从棉絮下的形状来看,应该是没有腿的。

    他微微偏头侧过耳朵,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江岐啊,坐吧,我给你弄点水。”

    在他的耳后,有一行墨色的烙印。

    “——1757”

    第1757号实验品。

    江岐:“不用了,我待不了多久,哥,这个给你。”

    他取出一枚金属质地的钱币,是帝国最新发行的大额现钞。

    宋越:“我这里还够花,你……”

    江岐:“听说实验室那边最近在研究新药,少不得又有一波废气排放,我这里不缺钱,也不少吃喝,你们换个好点的空气过滤器,顺带将取暖器也换了,入冬后太冷了。”

    宋越:“说道这个,我在新闻上看见了,说‘帝国之星’和军区的裴固少将……哦,说你们彼此爱慕,喜结连理?”

    他语调放轻,带了点迟疑。

    江岐的脾气宋越知道,喜结连理就算了,还彼此爱慕?

    多少有点恐怖故事了。

    江岐敛下眸子:“他们是这么说的?”

    宋越:“所以你和这个裴固?”

    军区少将不少,下城区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每一位少将的秉性,宋越甚至没有听过裴固的名字。

    江岐笑了笑:“……嗯,其实新闻也不算完全编造。”

    他故作轻巧,顺着宋哥的话往下说:“裴固是个挺好的人。”

    宋越一顿:“所以你们互相喜欢吗?他对你好吗?”

    “……我们关系还不错。”江岐绕过话题,朝屋里看了一眼:“小六还好吗?”

    宋越便轻声叹气:“不太好。”

    轮椅在狭小的空间里调转方向,往半遮掩的小门驶去:“实验并发症有点严重,又没有稳定剂,相关真的太贵了。”

    吱嘎一声,老式木门向里推开,床上躺着的是个形销骨立的女孩子,比江岐小上一些,手腕处也刺了一行字。

    ——1796

    第1796号实验品。

    基因改造的实验品都是下城区的小孩子,出生就没有父母或者父母双亡,在街头流浪,未必能活过下一个冬天,半是被哄骗半是自愿的签署了实验协议,将生命压在了未知的概率上。

    在铁黑色的实验室,几十个实验品曾互相靠着加油打气过,彼此的鼓励和拥抱,是度过漫漫长夜的唯一慰藉。

    可惜,最后只活了几个,这几个中,只有江岐一个良品,剩下的都是失败品。

    失败品,是没有维护的必要的。

    随着人形兵器计划封存,帝国给了笔钱,将还活着的失败品遣散回了下城区,可惜的是,对于后续庞杂的基因病治疗费而言,遣散费只是杯水车薪。

    江岐坐在床头,伸手碰了碰床上人冷冰冰的脸颊。

    他轻声:“小六?”

    被称为小六的女孩子掀开眼皮,露出倦怠的眸子,瞧见江岐,她很轻的扯了扯唇角:“江哥哥。”

    江岐:“很难受?”

    女孩没什么力气,断断续续的回答:“没有……不难受……比之前好多了……”

    江岐:“那就好,等小六好起来,哥哥给你带糖?”

    女孩梦呓般呢喃:“好……谢谢江哥哥……”

    她阖眸睡去。

    江岐替她拢了拢被子,注视着女孩毫无血色的脸,起身和宋越便走到门外,关好了门。

    宋越偏向门的方向:“入冬后情况就尤其糟糕了,一天内只有一两个小时是醒着的,她腿上皮肤受过辐射,肉块一直在剥落,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到痛了,想必神经都坏死了。”

    他扶着额头,狠狠揉了把脸,挤出一个苦笑:“那孩子前几天还问我,她不痛了,是不是快好了,你说说我该怎么回答?我又能怎么回答?”

    江岐垂眸:“稳定剂有用吗?”

    宋越露出苦笑:“有用是肯定有用,哪有那么容易搞到,那玩意黑市上一支都是天价。”

    江岐有基本工资,帝国不至于在这些地方克扣他,但基本工资数额也就那样,能让江岐在上城区过的体面,但要购买药物,远远不够。

    江岐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军功奖励,他曾在两军战场上拼了命的赚取军功,可惜药物就是个无底洞,小六用的、他自己用的,几项加起来,到现在已是入不敷出。

    江岐垂眸:“我来想办法。”

    宋越一卡壳:“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语调转急:“江岐,你千万不要犯傻啊,你现在的情况可不是当年……”

    “没事,我心中有数。”话音未落,江岐已拉开了铁门,他立在栏杆外,站在昏黄灯关最后一片照亮的区域:“哥,你先把家里过滤器什么都换了,稳定剂我来想办法。”

    宋越:“诶……”

    江岐没有回头,只身迈入了浓重的黑暗中。

    *

    在下城区耽搁了一会儿,江岐回到上城区时,家中的灯已经亮了。

    飞行器好好的停在空中车库,叶望在二楼,他刚刚健身跑步完,洗了个澡。

    听见动响,指挥官穿着拖鞋,套了件速干衣出来,他斜靠在楼梯上向下俯视,紧身衣勾勒处胸腹的线条,漂亮的像大理石的雕塑:“呦夫人,这么晚才回家?”

    江岐一顿,又自然的换过拖鞋:“买了些东西,挑了很久。”

    指挥官:“买了什么?”

    他打量起江岐手中的塑料袋。

    江岐:“牙膏,沐浴露,还有些水果。”

    说完,他提上东西:“今日很晚了,先生若没有其他事,我便洗漱睡觉了。”

    叶望侧身给他让出了一半楼梯,微微挑眉,古怪道:“所以你挑了半天,挑了牛奶味的牙膏和沐浴露?”

    江岐:“……”

    他木着脸垂眸,看向塑料袋。

    随手一拿,包装正面一切正常,背面粉粉嫩嫩,还真是一套牛奶味的牙膏和沐浴露。

    叶望若有所思:“原来夫人喜欢这个味道,我记下了。”

    “……”

    江岐只能顺着往下说:“很好吃。”

    说着,他提着塑料袋,面无表情的路过了叶望。

    叶望:“稍等,夫人。”

    侧身的瞬间,他忽然抬手,在江岐的面颊上轻轻一拭。

    温热蹭过皮肤,江岐炸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后退,又硬生生顿在原地,抬眼看他:“先生?”

    “没事。”叶望笑笑:“沾了点灰。”

    江岐:“……多谢先生。”

    他提着东西走了。

    身后,叶望捻着指尖,若有所思。

    指尖是浅浅一层浮灰,上层区不会有这种东西,这是下城区的特性。

    他想了想,忽然划开手机。

    “裴齐,你不是想要去下城区玩嘛,走,明天哥哥带你去。”

    ??[297]饮酒

    下城区.夜色桌球馆。

    这是间装潢富丽的桌球馆,零星摆放着酒吧卡座,客人揽着漂亮的侍者在球台上击球,清脆的撞杆声不绝于耳。侍者们偶尔会刻意摆出撩人的姿势,他们将一条大腿岔上球台,俯身贴住植绒台面,让客人能恰好从背后看清饱满的曲线,也便于他们将小费从腰带,袜带或什么地方塞进来。

    叶望正对面,穿金带银的暴发户嚷嚷着要侍者不够漂亮,主管上前解围,焦头烂额。

    那暴发户喝多了酒,叶望远远闻到了味道,他微微蹙眉,揽着裴齐的肩膀绕过球台,停在了前台前。

    前台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年男人,一身艳紫色服饰,领口一方花丝巾,点缀着大大小小的亮片,他一抬眼当即笑道:“哟,稀客啊,这位是?”

    叶望从口袋抽出两张纸币,后电子时代,下城区的黑产依旧维持着使用现金的习惯,叶望将纸币拍到案台:“我表弟,照旧例,来点刺激的。”

    那人当即起身,四下看了看:“好嘞,您和我来。”

    他们绕过桌球区,转过酒吧后台,前台转了转手柄,一道暗门弹开,露出向下的通道,他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回头介绍:“今天来了位用窄刀和长剑都很厉害的新人,胜了小三场了,赔率挺高,两位可以看看。”

    叶望点头。

    向下的通道又深又曲折,裴齐不自觉的往叶望身边靠了靠:“哥,这什么地方?我看上头的台球挺好玩的?”

    叶望:“台球有什么意思,来看点刺激的,下面这场子是赌命的,看不看?”

    裴齐当下来了兴趣:“看啊,这肯定看。”

    等跨过一道铁门,便豁然开朗,中央一方擂台,四周设立了一圈包厢,包厢和擂台中用单向透视的刚性材料隔开,包厢里的人可以看清擂台,擂台上的人却看不见包厢。

    恰好此时,警示铃响了三声,下场比斗开始。

    叶望往沙发上一摊,擂台边缘便上来两个人。

    一个肌肉虬结,块头很大,通身只穿了条平膝的四角裤,另一个身量高挑,银白衣料牢牢包裹住每一寸皮肤,腰间却一根四指宽的皮质腰带,紧紧勒出的腰线,松散的裤腿扎进长靴,显得干净又利落,脸上却是个狰狞的银白面具。

    裴齐扒拉着栏杆,不满:“不是,比擂台怎么还带面具啊?”

    叶望:“地下黑场子,有些人不想透露身份,万一嬴了得罪谁,出去给人黑了。”

    裴齐:“那输了呢?”

    叶望扫他一眼:“输了就是死。”

    裴齐不做声了。

    叶望折转过头,审视那戴面具的男子,心想:“该不会有这么巧吧。”

    场上两人,壮硕的持斧,高挑的则用一把细窄长刀,壮硕的力气极大,斧头砸过擂台边缘,便是一个凹陷,台上砰砰作响,裴齐啧啧道:“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这怎么打呀?相扑格斗也要同一个重量级,那美人岂不是输定了?”

    叶望注视着擂台,指尖不自觉的摩挲着玻璃酒杯,将冰块晃的叮当作响,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笑道:“脸都没露,你就知道是美人了?”

    裴齐便拍了他一肩膀:“这你就不懂了吧,哥,美人是一种感觉,衣服裹的再严实,你看这腰这腿,额头这汗,还有这持刀的劲儿……哎呦!哥!你干什么!”

    叶望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学点好的,表弟,到时候别在叔父面前胡言乱语,连累我难做。”

    裴齐讪讪两声,不说话了。

    谈笑间,场上已过了数十招,那高瘦者长靴在壮硕者胸口一踹,将人踢下了擂台,冷白的刀尖一刺,抵在了那人太阳穴上。

    又是三声警示铃,示意胜负已分。

    叶望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带着点他自个也不明白的放松,抬手抿茶。

    下一秒,他握茶杯的手陡然一紧。

    三声响铃换人,对面换了个背头矮个子,可这边却依旧是同一个人。

    ……他想要打几场?

    地下擂台的佣金不便宜,一场够人好好生活大半个月,江岐退役后也不缺生活费,为什么如此拼命?他这么的缺钱?

    叶望忽而抬手唤铃,在裴齐不解又惊奇的目光中叫来了服务生。

    他指着擂台上高瘦的身影:“他打了几场?”

    “这是第三场。”

    “他准备打几场?”

    服务生敏锐察觉贵客语气不对,小心陪笑“五,五场?”

    叶望眉头越蹙越死。

    五场车轮战,铁打的人也抗不住。

    在地下室惨白的光线中,叶望能清晰的看见那人的后腰被汗水泅湿了一片,衣衫下的皮肤终年不见阳光,呈现瓷器般细腻的冷白,动作时牵动着腰腹的肌肉,隆起的线条没入漆黑的腰封,仔细看甚至能看清腰窝凹陷处细小的阴影。

    叶望忽然想:“美人确实是一种感觉。”

    但是下一刻,他陡然站了起来。

    三场过后,江岐轻微力竭,全然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腰间擦着对方的匕首而过,顷刻之间白衣便多了道血痕。

    叶望认识的帝国之星,可以死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可以死在两军对垒的炮火,可他绝不该,也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若是宿敌今夜死了废了,叶望扪心自问,他会后悔终生。

    下一秒,江岐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任由利刃刺破皮肉,借机将刀尖送到那人的咽喉前。

    三声示警的间隙,江岐后退半步,握住栏杆扶手,胸膛起伏,不断喘气,旋即抬眼,看向擂台后浓重的阴影。

    还有一场。

    叶望眉头微跳。

    他是指挥官,他最知道每个下属的极限在哪里,训练需要循序渐进,比斗也是,江岐现在需要的绝不是再来一场,而是立马回家休息,使用治疗仓治愈腹部伤口。

    于是,他再度按响了呼唤铃。

    服务生绕进来:“先生需要加水……”

    叶望:“叫你们老板,立刻停止今晚的擂台。”

    服务生一愣:“先生这不可以,除非遇到突发事件否则擂台是必须打完的,大家签过生死状您不用担心……”

    叶望:“我说,立刻停止今晚的擂台。”

    服务生显然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客人:“先生抱歉,但是我们不可以……”

    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叶望余光扫到一个持斩马刀的黑皮壮汉站上了擂台,他身高约莫有一米九,铁塔似的,两米长的斩马刀在他手里像个轻巧的玩具,而裁判拿起了提示铃,即将按下——

    叶望失去了耐心。

    他冷声:“电闸在哪里?”

    指挥官笑起来的时候风流俊美,像个极好说话的富贵闲人,可他不笑的时候,冷沉的眉目便极具压迫力。

    那服务生一抖,指了指身后:“那个铁盒子里。”

    叶望抬腿,一脚踹了上去。

    厚重的绝缘军靴与金属相互撞击,一阵火花四溅过后,头顶的吊灯闪烁两秒,彻底熄灭了。

    场上瞬间陷入了混乱。

    宾客们疯狂的按着呼叫铃,服务生焦头烂额的安抚着众人的情绪,叶望还没来得及继续,便听一墙之隔,裁判将两位选手拉道一处:“诶,先缓缓,等我叫个人来修,你们等会儿再打。”

    江岐平平道:“嗯。”

    不用在叶望面前伪装的时候,他的嗓音偏冷淡,柔顺和贤良淑德统统不见踪影,剩下刀锋般冰冷尖锐的本质。

    叶望啧了一声,心道:“你特么的还想来?我看还是别来了吧。”

    这么想着,他打开通讯器,翻到了一个名字,径直拨打了过去。

    “喂,下城第十三区的治安署警长是吧,对,是我,裴固,第三军区少将,我来你们下城区办事,遇见个赌博斗殴的黑产,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你们交税,地址是……,名字是夜色桌球馆,嗯,对,这家得罪我了,给你们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挂了电话。

    裴齐:“……”

    他缩在阴影里,看着无比陌生的表哥,瑟缩的像只羊入虎口的兔子:“表,表哥,我,我,我们不是来玩的吗?”

    “谁和你来玩。”叶望胡扯个借口道:“地下城区早该肃清了,我与十三区治安署交好,这桌球馆的账是一笔肥羊,今天恰好撞见,算我免费送给他了。”

    “哦,哦……”裴齐双手平放在膝头,乖乖坐好了。

    叶望:“走,别坐这儿了,乌烟瘴气的惹人烦,跟我上楼去。”

    总闸给他踢断了,一时半儿修不好,叶望抹黑找到了出口,从螺旋楼梯上了楼。

    裴齐跟在他身后,可怜巴巴的攥着叶望一截衣摆,也跌跌撞撞的跟了出来。

    瞧见楼上台球馆的灯光,裴齐松了口气,随口:“哥,乌漆嘛黑的,你怎么记得路啊?”

    叶望:“走了一遍,就记得了。”

    大多数人都极其依赖视觉,地下场馆一关灯,即使从楼梯就能出来,他们也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底下乱窜,但指挥官受过联邦特训,方向感极好。

    他在卡座处寻了个座位,等待治安员的到来。

    治安员还没来,却见通往地下室的门一动,江岐从里头绕了上来,他身份不方便暴露,便压着面具,贴着墙根,想要快步从后门离开。

    结果没走两步,叶望见他又退了回来,在腰上随意套了条店内工作人员的服务衫掩盖血迹,随后半伏在台球桌上,作势开始击球。

    叶望远远瞧了瞧,江岐准头极好,动作也相当利落,白球运动的轨迹和他的枪法一样精准漂亮,像是在做精密的数学计算。

    ——他似乎有意将自己伪装成店内的工作人员。

    三十秒后,叶望知道了江岐退回来的原因,七八个治安员从前后门分别进屋,将台球馆牢牢封控起来,老板诶呦一声迎上前,被为首的治安员一把拍开。

    那治安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老板苦笑连连,最后不得已起身,将他们带往了楼梯口。

    这波治安员主要是来插地下擂台的,楼上的擦边台球不归他们管,一群人哗啦啦往下走。

    叶望便瞧见江岐绷直的脊背微微放松,像是松了口气。

    江岐现在的身份,若是被查出打非法擂台,帝国那边的心理记录就不好说了,届时,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也会被收回。

    治安员大多去了地下,地下只留了几个人看守,打台球的众人便放松警惕,又热闹了起来,只是动作规矩了许多,不敢将手放在侍者的大腿上了。

    可偏偏有人喝了酒,越发肆无忌惮。

    叶望来时看见的那穿金戴银的暴发户醉眼朦胧,踉跄着推开身边侍者,似乎不满意,他的目光在江岐冷白的指尖一扫,忽而招了招手:“那个服务生,你过来。”

    江岐动作一顿。

    暴发户便不满的拍了下桌子:“那个谁,我让你过来,你听不见吗?”

    他声音洪亮,在安静的桌球区格外明显,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治安员注意到戴面具的江岐,也在小声议论,似乎觉得他有点古怪,在商讨要不要将他扣下来。

    江岐眉间闪过厌恶和不耐,却只能收了球杆,腰腹绷直,往暴发户的方向走去。

    叶望便放下了酒杯。

    江岐刚刚受了刀伤,如此绷直身体,也不知道刀口裂开没有。

    他便轻轻点了点桌面,示意服务生:“将那个戴大金链子的拉开。”说罢,他看着蠢蠢欲动的治安员,又遥遥一指江岐,又道:“你去和他说,就说我也想请他喝杯酒,叫他过来。”

    ??[298]桌球

    叶望坐在吧台后,远远见那服务生拦住了暴发户:“先生,这不是我们的侍者您看看别的……”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推开,暴发户嚷嚷道:“穿着你们店里的衣服,你当我傻是不是,那个谁,过来,我教你过来!”

    “先生那不是我们的侍者,您……”

    “哎滚开,小爷又不是付不起钱。”

    服务生踉跄两步,欲言又止。

    这时,暴发户推过桌上一杯暗蓝色鸡尾酒,冲江岐勾勾手指:“就你,过来,喝一杯,小爷付款。”

    江岐收了台球杆,冷淡道:“抱歉,我不喝酒。”

    “哈?你不喝酒?”暴发户夸张的大笑“都到了夜店你不喝酒?糊弄谁呢你?”

    他在江岐身上巡视一圈:“哦,我懂了,你和他们风格不一样,是不是,你走欲情故纵的冷淡款,我懂,这款我也吃。”

    他隔着半个台球桌去勾江岐,江岐一把拍开,空气中一声脆响,暴发户的手背便红了一块,他抄起酒杯往地上一砸,玻璃四碎开来:“呦呵,性子挺烈,可以,你们两个——”

    话音刚落,两个打手上前一步,似要动手。

    江岐却并未看他,余光斜看向身后,那里,两个治安员对视一眼,正要走过来,

    江岐便手指微动,捏住了一把袖刀。

    治安员与暴发户不同,他们配备了自动瞄准的枪械,强行突围极有可能重伤,但以江岐的身份,又绝对不能暴露,他浑身崩紧,笔直立在原地,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般蓄势待发。

    却被人按住了。

    一只手不知何时从背后伸来,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江岐下意识捏紧袖刀,下一秒又强迫身体放松下来。

    身后的人揽住他,形成了半抱的姿势:“这位先生,这侍者我先看上了,他得先陪我喝一杯。”

    “……”

    是叶望的声音,他的丈夫。

    江岐顿在原地,下意识摩挲面具,确定面具仍旧好好扣在面颊上时,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听闻裴氏子弟玩的花哨,裴固出现在此处,不算奇怪。

    唯一需要祈祷的是,他最好没能认出江岐。

    暴发户醉醺醺:“你是谁?”

    叶望便掀开了裴固的证件:“第三军少将,裴固。”

    “……”

    裴家是帝国的庞然大物,第三军少将的军衔也足够显赫,暴发户一愣,讪讪后退一步:“那,那我便不打扰了。”

    他不等叶望多说,退到了角落。

    叶望便垂眸,看向怀中人。

    从他出现的瞬间,江岐便恢复了在家中乖顺的模样,他微微垂着头,从叶望的角度,能看清他后颈细小的绒毛,脖颈的曲线垂顺滑入衣领,在耳后光洁的皮肤上,有一粒黑色的小痣。

    叶望莫名升起了摩梭那粒痣的冲动,这冲动只起了一瞬,便很快压下,指挥官若无其事道:“你是这店中的侍者,刚好我来了兴致,陪我打两杆桌球。”

    江岐:“……好。”

    他取过粉巧摩擦球杆皮头,吹去了浮灰:“您先打还是我先打?”

    叶望:“你先打。”

    他站在桌旁,旁观起江岐击球。

    在工作之余,指挥官也会打桌球,他喜欢在脑中演算击球的角度、力道、球类撞击后的变化,像模拟一个数学模型,而江岐的击球更像是某种本能,他天然知道该如何出杆,往什么方向击打,这是成千上枚弹道之后,刻入骨血的肌肉记忆。

    叶望想:“这种敌人,很难对付。”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最出色的将官不需要过多模拟,本能就会带他们抬枪。

    夜色桌球馆的光线是暧昧的昏黄,几个简单的球打完后,剩下的都角度刁钻,江岐俯下上身,弯折柔软的腰腹,微微垫起小腿,将身体平贴在桌面上,而后刻意击歪了一个,将球杆送回叶望手上。

    叶望同样俯身,随着他的动作,衬衫崩在腰背之上,勾勒处肌肉恰到好处的线条。

    左手架杆,眼神瞄准,一杆进洞。

    江岐轻轻拍手,尽职尽责的扮演合格的侍者:“客人真是好球技。”

    叶望看了他一眼,挑眉:“有多好?”

    “……特别好。”

    叶望换个方向,眼神盯着白球,笑道:“特别好是多好?”

    “……”

    叶望:“和你比呢?”

    “……”

    江岐违心:“当然是您好。”

    叶望便又笑了声:“行,我谢谢你啊。”

    “……”

    窒息的沉默中,楼梯口一阵喧哗,地下的场子清剿完毕,治安官押送着灰头土脸的赌徒和选手上来,先前和江岐对过招的矮个子和壮汉也在其中,他们双手抱头就地蹲下,贴着墙根蹲了一排,江岐便侧过身,悄悄往叶望的阴影里藏了藏。

    要是被认出来参与搏斗,又要横生枝节。

    其中的高个壮汉余光扫到了江岐,眼中一喜,忽然抬起手:“治安官,我举报,那个戴面具的——”

    叶望背对着他们,正瞄准着球台上最后一颗彩球,没注意身后的动静,手臂冷不丁的被人挽住,冰凉的掌心握住手腕,接着,江岐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身后人皮肤温热,指腹带有枪茧,摩梭过手腕时带起怪异的触感,既麻且痒。

    叶望手上一抖,白球擦着目标球螺旋飞过,掉入了袋中。

    指挥官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江岐攀住他一截胳膊,眼神冷冽的看向后方,嘴上说的确是:“客人,打了半天球了,请我去包厢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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