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66给出肯定的答复:“是的。”

    谢枢:“需要我回去吗?”

    他意有所指:“比如说,回到那具身体,再死一次。”

    “这个倒不用啦。”66略略思考,“那具身体问题很多,勉强靠丹药吊命罢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你回去也操控不了。”

    谢枢便颔首,没再问了。

    此时已过夜晚十点,隔壁病房的母亲在念睡前故事,讲的是王子历经艰辛,救回他的公主,病中身体困倦,没多时,谢枢又坠入了沉眠。

    梦境纷至沓来。

    他依旧睡在主殿的雕花大床上,织金床幔从床头垂下,四处点着檀香。

    可这回,谢枢独自合衣在床榻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萧芜。

    似乎只有两人同时入眠,才会与梦中相遇。

    此后一连过了数天,等到谢枢都可以出院回家了,萧芜依旧没有入梦。

    谢枢略微蹙起眉头。

    修士是身体强悍,以萧芜的修为可以数日不眠不休,可太久不睡觉,人是会难受的。

    第二次与萧芜见面,已是出院半个月之后。

    这次,却并非无妄宫主殿的大床,而是玄麟玉撵之中。

    玄麟玉撵虽然只是轿子,内部空间却很大,足以放下与主殿相似的大床,床头垂着玄幔,玄幔后有一方推窗,供人拉开透气。

    此时轿身微颤动,说明车架正划破长天,向不知名的方向奔驰而去。

    谢枢身下裹着厚厚的软垫,被子中塞着手炉,或许是身体只能平躺的缘故,谢枢在梦中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床上一隅,他挑起轿帘一角,瞧见了漫天的风雪。

    玉撵正掠过茫茫冰原,脚下是终年不化的寒冰冻土,千里不见人烟,北风呼啸,夹杂着豆大的雪子,雪子打在轿厢上,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呼吸瞬间凝成白雾,谢枢抱好暖炉,将帘布垂了下来。

    不多时,床幔被人掀开,一白衣人侧身进来,眉目清俊,举止端庄,可惜憔悴的很,睫毛低低垂下,像是很疲惫。

    是萧芜

    他抬眼看见谢枢,略愣了愣,旋即便笑了,摇头道:“梦这么好的,想梦见谁就梦见谁的吗?每回你都来等我?倘若我一直入梦,你也会一直在此?”

    谢枢便蹙起了眉头。

    由此可见,从他死后,萧芜确实只睡了两次。

    谢枢平铺直叙:“你该多睡觉。”

    正邪两道事务压在肩上,还要为谢春山的情况奔波劳累,再不睡觉,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萧芜在床边坐下,抬手按住额角,自嘲一笑:“谢宫主,可我睡不着。”

    如何能睡着?

    萧芜说:“我一点儿也睡不着。”

    天气太冷,萧芜的鼻尖染了点薄红,语调也轻微带着鼻音,配上他倦怠又失魂落魄的神态,谢枢手指微动,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看着萧芜,仙君的手指正按着额头,忧思过重的人总是容易患上头疾,即使萧芜贵为修士,该难受也还是难受的。

    他微闭着眼睛,抵着太阳穴的指腹用力,活像要将胀痛揉出来似的,便听身后叹息一声,冰凉的手指拢过前额。

    谢枢替他轻轻按摩起来。

    他将萧芜扣在床榻上,拉开被子裹好,不赞同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就是这样胡乱过的?”

    好好一个修士,觉也不睡觉,萧芜本就偏清瘦,谢枢喂了那么多条松鼠鱼,也堪堪将人养胖一点点,现在看不但全数还了回去,还欠下许多。

    再想喂回来,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萧芜没说话,他在梦里胆子大了许多,现实只敢拽谢枢的袖子,梦里却敢反手蹭过来,将谢枢整个抱住了。

    谢枢反应不及,被仙君抱了个满怀,萧芜将下颚抵在谢枢肩胛,倦怠的眉眼舒服的眯了起来,稍稍蹭了会儿,不动了。

    谢枢心中好笑,抬手回抱住他,指尖拢过长发,却发现萧芜背后落了一片雪。

    那雪同无妄宫的不同,触手不化,硬的像铁,谢枢将雪子从萧芜头发拂下去,从一旁抄了条毛巾擦拭,一边擦一边问:“小仙君,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荒无人烟冰天雪地的,可不像是什么好地界。

    萧芜睡在他怀里,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找了个睡觉的好地界,他倦怠的蹭了蹭谢枢的侧脸,蹭了他一脸的冰渣子:“别问了,谢春山,让我再抱一抱,我快要醒了。”

    他轻声抱怨:“谢春山,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好。”

    谢枢被冰渣子冻了一下,本想将萧芜推开处理,闻言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又将他拢好了,他掐了掐萧芜冰凉的侧脸,哄道:“先告诉我,仙君,你要去哪儿?”

    萧芜没说话,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身形侧影变得朦胧,俨然是要醒了。

    谢枢眉头一跳,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一望无际的冰原,他似乎知道是哪里。

    在怀中人彻底离开梦境之前,他忽然抬手,一把扯住:“萧芜,你——”

    梦境泡影般消散,剩下的时间太短,来不及解释,谢枢厉声:“萧芜,回无妄宫去——”

    白影不做回答。

    谢枢紧紧攥着他:“你若非要做什么,明日动身前先来梦中与我相会,萧芜,你听到没有!?”

    ??[284]骗子

    无人回应。

    谢枢眼睁睁看着那白雾消失在眼前,无影无踪了

    。

    他紧随着清醒过来。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谢枢了无睡意,他从床边拉过笔记本,直接进入了内网。

    公司文件里又许多未公开的提案,个别已经落地,只等合适的时间放入游戏。

    谢枢在搜索栏输入:“极北。”

    谢春山有头疾,是游戏的设定之一,世界为了将文案没考虑到的bug合理化,会自动延展补充设定,比如谢春山明明没有穿心,吴不可也及时救治,他却始终无法醒来,原先的头疾就是最好的借口之一。

    结合之前的剧情,吴不可或许会建议萧芜前往极北,寻找百年难得一遇的药材。

    他敲下回车。

    文档中,赫然有个名为“极北”的预提案。

    “极北苦寒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以各色雾凇冰柱为主造景,辅佐以冰川洞穴的探索元素,茫茫的雪原里蕴含着数不清的风险,涵盖各色珍奇猛兽,运气不好的人可能遇见地震雪崩。”

    “该地图为周年庆前地图备案之一,可配合新上线buff失温,雪盲等。”

    前面是文案组的设定,谢枢掠过繁杂的地图介绍,拖到文档最后,那里赫然写着——

    “目前暂时设定为仅对满级玩家开放的战斗类副本,危险系数:极高。”

    游戏刚开服,大部分玩家还是二三十级的小菜鸡,满级是传说中的存在,对满级玩家极危险的副本,对萧芜同样有危险。

    “……”

    谢枢没开灯,电脑幽蓝的光落在他的鼻峰眉骨,在瞳孔里投下亮色的光斑,他捏了捏鼻梁,静静注视这那行字,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66原本爬在一旁睡觉,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醒了过来,它趴到谢枢电脑上面,歪歪脑袋:“宿主?你的脸色好难看。”

    谢枢拢住他:“66,倘若我想回修仙界,需要什么条件?”

    66:“回去?”

    它想了一会儿:“嗯,还挺麻烦的,这样做的宿主很少,但也不是不行,首先我需要和主脑报备,获得主脑大人的审批,其次,谢春山的身体用不了,我们需要在那个世界给你准备一个合适的,并且合理化你的存在,之间需要好几道审批程序,可能需要耗费一点儿时间。”

    谢枢:“需要多久。”

    66:“我们管理局的时间流速和其余小世界不同,换算过来的话,可能需要你们这边的一年左右。”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谢枢:“我明白了。”

    他按住略胀痛的额角:“和你们主脑提吧,我可以尝试劝服萧芜放弃救治‘谢春山’,同时阻止他尝试突破空间屏障,但作为交换,我需要回到修仙界。”

    既不违反管理局的底线,又解决了问题,双赢的局面仅仅需要几道审批,谢枢料想那位“主脑大人”会愉快的同意的。

    但是66定定的看着他,屏幕上转出了一个类似鄙夷的表情。

    谢枢:“……?”

    他问:“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啦。”66叹气,“就是我感叹一下,为什么旧事又又又又又重演了,每一个宿主都会和主角搞到一起,这难道是我的宿命吗?”

    它抬眼看天花板,表情空茫,俨然是无语问苍天的模样。

    谢枢:“?”

    他想要辩驳,可生意场八面玲珑的唇舌却说辨不出什么,最终只冷淡道:“……且问问你们主脑,这提议是否可行。”

    66:“好哦好哦,我知道了。”

    它有气无力的飘过窗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谢枢目送他离开,给助理发邮件请了明天一整天的假,而后平躺在床上,尝试入睡。

    然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谢枢又怕错过萧芜入梦的时间,便拿出早年治疗神经衰弱时的安眠药,服用了一颗。

    在昏沉颠倒的梦境里,他回到了大雪中的车辇。

    越是逼近极北的中心,风雪越是猛烈,车架四角装饰用的铃铛震声不停,铃舌拖着的红绸猎猎作响,窗外白茫茫一片,若是日头大的时候,多看几眼便有可能患上雪盲。

    车架外严寒酷烈,车内却还算暖和,谢枢身上是一件厚厚的狐裘,被中放着暖壶,他不觉着冷,只是放下轿帘,被困在床榻中间,不得走动。

    谢枢心中担忧,不能深睡,只是在药物作用下勉强维持睡眠,如此断断续续,便熬到了天亮。

    萧芜始终未能入梦。

    平芜君最近的睡眠总是轻且浅,方才入睡,转头又清醒过来。

    谢春山无知无觉的身体被放置在他身边,每每清醒,萧芜总要伸出二指,去碰谢春山的脉搏。

    脉搏虚软无力,全然不是一个高阶修士的模样,萧芜心知肚明,这身体油尽灯枯,全靠丹药吊着气,不知何时便断了。

    等探过脉搏,确定那人一息尚存,才能再次合衣小卧片刻。

    两人始终错开。

    又一次深睡浅眠交替,谢枢恍然惊觉轿子停了,他掀开轿帘往外看去,玉撵停在一处冰洞中,冰体色泽幽蓝,透过洞顶层薄冰,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萧芜似乎找到了药材所在。

    谢枢四顾,却苦于无法主动联系,只能注视着头顶的日影自东向西移动。

    他从未觉得一天如此漫长。

    在日影即将消失的时候,萧芜终于入梦。

    他瞧见床上的谢枢,便像前两次一样,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揽着将谢枢抱紧了,旋即自动寻到了舒服的位置,竟是困倦的想要来一场梦中之梦了。

    谢枢揉着他脑后碎发:“萧芜,别睡了。”

    他强行将平芜君拉到眼前,直视着对方的眸子:“别再往前了,仙君,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回无妄宫去。”

    萧芜抬眸看他,却并不搭理,又想蹭过来。

    俨然是不信。

    谢枢只得用了点力:“听见没有,回无妄宫去,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难得在萧芜面前沉下脸,表情称得上冷肃。

    萧芜便看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枢:“雪蚕子,你不必寻它,我不需要那个。”

    萧芜:“在无妄宫的时候,你说你需要。”

    谢枢顿了片刻,才轻声道:“……那是我骗你的。”

    谢枢从不认为他自己是什么正直真诚的人,七岁时他就学会了奉承他的父亲,甚至吹捧父亲另娶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他足够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他用惯春秋笔法粉饰太平。

    可现在,他却忽然生出了名为难堪的情绪,伴随着胸腔无声的悸动,在雪原的烈风里格外清晰。

    可萧芜记住了,还想为他求药。

    谢枢便伸出手,将顿住的萧芜重新抱回怀里,仙君显然刚从雪地回来,身体冷的很,睫毛上凝了一层寒霜,谢枢碰碰他的脸颊,一种名为爱怜的情绪萦绕在身体各处,充盈着每一根血管,他抱住他的仙君,将额头与萧芜抵在一处,于是,他的和萧芜眼瞳里就只剩下彼此的影子了。

    谢枢:“仙君,你听我说,我不需要雪蚕子,我也没有死。”

    系统之说过于怪诞,谢枢隐去了其中种种,只将人扣在怀里,在脊背上揉了又揉:“那药与我无用,极北之地太冷了,现在你先掉转车头,回无妄宫去。”

    萧芜:“回无妄宫去?”

    “对,回无妄宫去。”谢枢安抚:“别担心仙君,你回去停了谢春山的丹药,再给我一年时间,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萧芜没反抗,任由谢枢将他抱住,他耐心的等谢枢说完,才轻声道:“停了谢春山的药,然后给你一年,是吗?”

    谢枢:“是的。”

    他怀中,萧芜狠狠闭眼,却是不可控制的勾出了一抹讽笑。

    停了丹药,谢春山便彻底死了,身死道消,神魂俱灭,还如何来找他?

    谢春山,又在骗他。

    谢枢指尖一顿,愕然发现,萧芜忽然在他怀里极轻微的颤抖起来,他着谢枢的肩膀,指腹控制不住的用力,抖的不成样子。

    他说:“骗子,我不信。”

    “谢春山,我不信,你骗了我好多次。”

    好多好多次。

    装宋小鱼骗他,装药师骗他,好不容易做了谢春山,还是骗他。

    连死了,也要骗他。

    尾音到最后,又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哽咽。

    谢枢微微抿唇,在舌尖尝到了一点艰涩的苦意。

    这可是游戏官方盖棺定论霁月光风的平芜君,他怎么会将平芜君欺负成这个样子?

    他拦住怀中的躯体,顺着脊椎一路安抚,小心又小心的哄:“真的,这回不骗你,是真的,你调转回头,我来找你,好不好?”

    萧芜推开他,与他对视:“届时你是什么身份,如何找我?”

    谢枢一卡壳,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萧芜定定的看着他,旋即垂下眸子,又露出了苦笑。

    “看,”他说,“你自己也不知道。”

    谢枢:“我知道。”

    66还未回话,他没有十分的把握,仅有猜测,但这回为了骗萧芜回去,谢枢依旧选择许下未必能应验的誓约。

    只是这回,他会全力履约。

    谢枢说:“我会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没有钱财,甚至可能没有身份,我进不去无妄宫,无妄宫太高了,我也找不到你,你是两道玄首,不是普通人想见就见的。”

    “但是,”谢枢平静道,“明年春日,云州庙会,我会站在那个卖面具的摊位前,等你来找我。”

    萧芜看着他,谢枢便也静静回望,不避不闪,不偏不让。

    萧芜闭上眼,指尖捻着袖口,几乎要将那布料揉烂了。

    长久的沉默后,萧芜哑声:“只这一次?”

    谢枢:“只这一次。”

    萧芜不说话了。

    此时已到了黄昏,谢枢微微抬头,头顶日光西斜,欲落不落。

    极北的白日总是格外短暂,再往后,雪原便要进入漫长的寒夜,风雪骤然变大,裹挟着大片大片的冰渣子,呼啸着穿过原野,恰似厉鬼哭嚎。

    而现实中,谢枢也已睡了昼夜,如今安眠药几乎失效,他身形渐渐变淡,也快醒来了。

    谢枢便推了萧芜一把:“仙君,我该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夜间风大,此处不是良善之地,待久了恐有风险。”

    “谢春山。”萧芜没动,他拉着谢枢的领子,与他重新相贴,下巴死死蹭在他的肩胛,如此偎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抵在谢枢耳边,咬牙道:“倘若这次你再敢骗我,倘若再敢骗我……”

    他语调转轻:“……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285]结局

    梦境消散前,谢枢揽过萧芜,在他的脸颊上浅浅落了一吻。

    他说:“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恨我。”

    他的身形彻底消散了。

    萧芜在梦里定定的凝视了许久,醒来后拭过眼睫,抹掉了若有似无的一点湿意。

    他调转了车架。

    玄色车辇掠过茫茫雪原,从天空俯瞰,像在纯白素绢里拖出长长的墨线,在它身后,亘古不化的冰川折射出深蓝的光影。

    萧芜回到了无妄宫。

    谢春山的身体被安放回主殿之内,他的身体被照顾的很好,面色红润如常,表情温和平静,那双时常带笑的狐狸目阖起,唇角噙着安稳的笑意,如同陷入了长梦好眠之中。

    这身体,是吴不可用丹药吊着的。

    一日一副,价值千金。

    宫中最好的药都拿去炼了丹,都是极珍惜的天材地宝,甚至动用了宫内库存,以无妄宫的积累,也至多耗上几个月,这身体若是不能转醒,连无妄宫也供不起了。

    萧芜其实是明白的。

    他知道可能徒劳无功,枉费人力物力,只是徒劳的攥着手心里唯一能攥着的东西,然后注视着它像流沙一般,从指尖划走了。

    命数如此,强留不住。

    吴不可本就略秃的发型雪上加霜,他用尽毕生所学,也只能让身体勉强维持生机,却无法醒转,就在他快要将宫中所有库存薅秃的时候,萧芜道:“停了吧。”

    吴不可一愣:“什么?”

    萧芜:“停了吧。”

    语调平静淡定的可怕。

    彼时他正坐在床头,用一方锦帕替谢春山擦拭身体,谢春山仍是穿着宫主服饰,他的皮肤依然温热,心脏依旧在身躯里跳动,而萧芜依旧一身白衣,作仙君装扮,面容冷淡一如当年,就仿佛一切从未变过,谢春山依旧是魔门宫主,萧芜也不曾问鼎两道玄首,他们会度过一个平和安宁的午后,谢春山会在凌霄花架下摇扇子,而萧芜会吃松鼠鳜鱼。

    吴不可恭顺低头:“……请宫主明示,何时停?”

    萧芜替谢春山掖好被褥:“……今日。”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可吐出这简简单单,思考过无数次的两个字,却耗尽了他的力气。

    “是。”

    吴不可行礼,躬身退下了。

    他带上门是最后看了一眼,夕阳自窗棂落下金棕的暗影,白衣仙君的身形隐在纱幔之后,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修士五感远超常人,萧芜坐在床头,能察觉到身边躯体的心脏渐渐停跳,呼吸渐渐停止,体温渐渐冰冷。

    他碰了碰谢春山的手指,比极北的雪还要凉。

    尸身敛进了棺椁之中,葬在了无妄山下。

    历代无妄宫主多不得好死,年迈力竭后便被新人取而代之,故而数百年来,没有一个宫主有坟冢墓地。

    谢春山是个例外。

    他不但有墓地,有坟冢,还有扶灵的人,萧芜通身缟素,白布叠成三指宽的带子系过额头,随着队伍一路走到灵前。

    魔宫从未办过丧事,司仪是从山下城镇里请来的,老先生听说是魔宫办事,下得两股战战,一路相处下来,却发现主事的宫主年轻俊俏,人也分外好说话,只有一点,他不肯在碑上刻名,也不肯上香跪拜。

    或许是因为虽然身躯埋葬了,可萧芜从不信谢春山死了,在民间朴素的风俗里,一旦碑上刻下姓名,后人再上香祭拜,便是真真正正的阴阳两隔了。

    而后,萧芜便开始着手整顿仙魔两道。

    无妄宫中的魔修定了新的规矩,倘若烧杀抢掠,为非作歹,自有宫主出手料理,一时间魔修们战战兢兢,像之前宋小鱼遇见的,抢强良家子作仆役的事情,是再也没有了。

    而后,萧芜去了趟上陵宗。

    他依旧带着谢春山扣上的纯白斗笠,孤身闯过护山大阵,面见宗主萧叙。

    苍山道人的罪行披露于世,宗门内部自行整顿,一切完成后,萧芜离开了无妄宫。

    他开始周游四海,做了无名散修。

    因着谢春山总说终南山,他在终南山中置办了一处草庐,尝试着种上鲜花,兰草娇贵,萧芜养死了不知道多少盆,才掌握浇花的技巧,来年春日,他院中的花已经开的和谢春山的庭院一样漂亮了。

    他甚至学会了喝酒。

    谢春山爱喝的桃花酿,萧芜带了几坛出来,最开始喝的时候浅尝辄止,会呛到咳嗽,腹诽为什么谢春山爱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但是渐渐的,萧芜便得了趣味。

    醉后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偶尔醉的天地不知,便会幻视谢春山就在眼前,正笑眯眯的摇着扇子,与他举杯共饮。

    实在寂寞的时候,萧芜会去云州。

    云州是天下最大的几座城池之一,商旅不绝,格外热闹,萧芜会去他和谢春山吃过的茶馆,坐在他和谢春山坐过的位置,从窗户俯瞰云州城里人来人往,然后点一条和谢春山一起吃过的松鼠鳜鱼。

    临近庙会的时候,云州城里热闹的起来。

    贩夫走卒自四海云集而来,歇脚的路人,看热闹的游客,将城里挤的水泄不通,卖糖画糖葫芦的店家提前打出招牌,一切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萧芜便不愿意回终南山了。

    那草庐太冷,太安静,四处仅有鸟鸣虫躁,夜深人静时,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他便在客栈里开了间上房。

    店小二问他住到何时,萧芜想了想,说:“庙会结束。”

    庙会结束,他或许能遇见谢春山,若能遇见,便和他一起回无妄宫或是终南山,若不能遇见……

    萧芜也不知道。

    他下意识拒绝那种可能,连想也不愿意想。

    萧芜在城中住下。

    庙会日期一天天接近,云州城里游人如织,而萧芜日渐焦虑,他也不知在焦虑什么,只是坐卧难安,烦躁的不行,只能沿着中轴线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被人群裹挟着向前,像洪流中的一叶孤舟,找不到可供固定的锚。

    于是他开始喝酒。

    遍寻城中酒馆,从夜里喝到白昼,喝的晨昏颠倒,日月不知,仿佛这样,才能逃避心中不愿意看见的那个可能。

    萧芜想,当他还在上陵宗做玄首的时候,大抵没有哪个师兄弟能想到,秉持清规戒律滴酒不沾的平芜君,能喝下这么多的酒。

    萧芜自己也不知道。

    某日夜晚,他醉后昏沉,被窗外鸣鼓惊起,推窗看去,户户张灯结彩,于是恍然,庙会的日期到了。

    玉壶光转,玉龙灯昼,萧芜寻到了面具摊前。

    那老板手里笔墨不歇,朱漆点上彩面,不多时便变出了几张狐狸面,人们高高兴兴的付款,带上,离开,而萧芜立在原地,瞧见了三五个戴面具的男子。

    他一个个的看过去。

    这个身量太矮,那个还是孩子,这个仪态不端,那个举止放荡。

    没有一个是他的谢春山。

    他不知在光影里等了多久,等到面具换了两拨,等到夜色深沉,行人渐渐散去,等到几乎不抱希望,却忽而在长街尽头,瞧见了个戴狐狸面具的男子。

    那男子身量颀长,一身玄色滚金边的袍衫,手持一柄竹骨折扇,也正四下张望,像是寻着什么人。

    萧芜便向他走去。

    他心生畏惧,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不敢上前问,只敢远远坠在后头,将人从头打量到脚,像是要从每一处细节找到他就是谢春山的佐证似的。

    嗯,身材好看,腿也长,走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手指骨节分明,摇扇的动作很漂亮,有八分像谢春山。

    可其余的,萧芜便不敢确定了。

    那男子展着折扇,扇上是一张泼墨山水图,图右下角有方印章,应该是主人的名字。

    灯火阑珊处,萧芜一晃眼,依稀看见了个“谢”字。

    他窒住了呼吸。

    心脏急速的跳动起来,周身血液加速流淌,未散的酒气瞬间冲上脸颊,萧芜从来不知道他能这样的急切,急切到连拨开人群走过去时间都没有,他情不自禁的用上了上陵宗克敌制胜的身法,几乎是影子一闪,便闪在了那人身后一尺,而后匆匆伸手:“劳驾——”

    下一秒,他看清了印章上的文字。

    不是谢春山。

    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心脏像坠入了极北之地的冰雪里,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大起大落之下,哀伤和委屈一同翻涌上来,萧芜愣在原地,几乎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不是谢春山,那谢春山在哪里?

    他走开的这两分钟,万一和谢春山擦肩而过了,该怎么办?

    他焦虑又悔恨,迫切的想回到面具摊子,于是毫不迟疑的转身,抬步就走。

    走出去几步,身后却传来了幽幽一声叹息。

    有人轻声叹气:“小仙君,你要走到哪儿去?”

    语调平缓,略带了三分笑意,恰似出门踏青的王孙公子。

    ——是谢春山惯用的语调。

    萧芜猝然回头。

    隔着一条街,对面那人掀开了狐狸面具,俊美的面容映照在长街灯火中,依稀是故人模样。

    萧芜定定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春山,他既不敢上前,害怕那是思念之下的幻影,也不敢离开,害怕一眨眼,他又将谢春山弄丢了。

    谢枢复又叹气,收了扇子。

    他远远朝着萧芜行了个同辈礼,笑道:“平芜君,许久不见,重新认识一下吧。”

    “在下谢枢,字春山,仙君若喜欢,也可叫我谢春山。”

    回答他的,是一个撞过来的拥抱。

    谢枢笑着拦住他,挥手展开折扇,萧芜这才发现那扇上赫然题了句诗。

    ——平芜尽处是春山。

    而今,行人已归。

    ??[286]番外.日常,再逛庙会

    萧芜丝毫不在意长街上人来人往,他一把抱住谢枢,将下巴死死的埋进了肩膀。抱了许久,都不肯放开。

    庙会上不是没有约会的情侣,但他们两个男人,还都是身材修长容貌俊美的,在这里旁若无人的搂搂抱抱,还是惹得不少人侧目而视,而前方不远处就有仙门弟子,再抱一会儿,估计就能传出惊天大八卦。

    ——《平芜君二十年不娶妻,原因竟是这个?》

    ——《惊!道玄首当街与一年轻男子搂搂抱抱,意图当街出柜?》

    ——《爆!平芜君新任男友酷似魔门前尊主谢春山,是替身虐恋还是人鬼情未了?》

    谢枢心道人果然不能太闲,刷多了手机就会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便抬手拍了拍萧芜的肩膀:“好了仙君,走啦,就算要抱,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萧芜脸色爆红:“……没,没要抱。”

    他咳嗽一声,放了手,一手整理略凌乱的衣衫,勉强恢复了光风霁月的仪态,另一手却死死拉着谢枢的袖子,活像怕他跑了。

    谢枢好笑的看着他。

    他伸出手,碰了碰萧芜的手背,萧芜一顿,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谢枢略叹口气,轻轻握住了。

    他极有分寸,没有上来就十指相扣,而是攥着萧芜的一截腕子,但饶是如此,身边人依旧僵成了一块木头。

    木头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指,扒拉住了谢枢。

    他们两人的手臂都隐藏在宽袍大袖之下,四周无人发现,谢枢摇着扇子,给他引路:“走吧,每年庙会城头都会放花火,这里人太多,往前走些更好。”

    两人沿着庙会逛了起来。

    最好的烟花欣赏点在魁元楼,也是谢枢萧芜曾经吃松鼠鱼的地方,这是栋极高的塔形建筑,在城楼畔拔地而起,下几层临街,上几层则可以俯瞰整个云州,这楼也是城里最好的酒楼,有价值千金的美酒,也有云州最动听的歌喉,最逶迤多情的舞蹈,每年庙会,达官显贵都会在此包场,欣赏烟花。

    谢枢与萧芜逛到了楼下。

    萧芜抬眼,似在打量面前的建筑,他看看楼,又看看谢枢,憋了许久,憋出来一句:“这里的松鼠鱼很好吃。”

    谢枢扇子一顿,笑道:“小仙君,如今这地儿,我可请不起了。”

    先前萧芜寄居在无妄宫,身无分文,谢春山又是财大气粗的魔门宫主,当然一切由他买单,可现在,谢枢身无分文,是个刚刚创建角色的白板形态,手中只有一把不值钱的折扇。

    萧芜便道:“我请你,我带了。”

    贵为两道玄首,萧芜自然是不缺钱的。

    谢枢收了折扇:“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刚好饿了,半点没有吃人软饭的自觉,信步迈入楼中,寻来小二:“楼上可有雅座?”

    要欣赏烟花,自然还是高层的好。

    谢枢与萧芜衣着虽不张扬,却都是极好的料子,谢枢唇边带笑,令人如沐春风,萧芜眉目冷淡,烨然若神,小二察言观色,觉着都不是惹得起的。

    他面露苦色:“客官,不瞒您说,这高楼上已经满了,有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包了房,不许旁人上去,您要不在二楼坐着?”

    二楼视线不佳,不好赏烟花,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萧芜便道:“可。”

    谢枢:“稍等。”

    他往高层看了一眼,忽而道:“许是熟人。”

    两人绕过小二,提步向上。

    吴不可正与薛随对饮,铜爵一撞,对月当歌,好不快活。

    却说前些日子谢春山死了,萧芜执掌无妄宫,这可把魔宫众人害惨了。

    他们本就是无拘无束的性子,讲究一个随心所欲,纵情声色犬马,结果萧芜一来,整风肃纪,魔门上下焕然一新,宫里人是酒也不敢喝了,寻欢作乐也不敢寻欢作乐了,整天在无妄宫里装孙子,比须弥寺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就差把刀枪剑戟换成木鱼了,毕竟魔门中人多多少少有前科,就怕新宫主翻起旧账,将他们全砍了。

    加上萧芜心情不好,吴不可薛随又得罪过他,两人那叫一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容易宫主出门云游,不在宫内,薛随等人可不得好好快活,如今云州庙会这等盛事,美食美酒应有尽有,他们便带上心腹,来凑个热闹。

    却见薛随晃着酒杯,俨然升起了三分醉意:“萧芜可算是走了,再在魔宫待两年,我都要装不下去了。”

    这时候,他也不叫尊称了,一口一个萧芜。

    吴不可深以为然。

    他同样举杯:“哎呀,当时谢春山在位,脾气那个古怪的,我巴不得他早点死,一天到晚那么多破事,现在呢,这萧芜上来了,我才晓得,谢春山还算个正常的,不是,萧芜他压着我们魔修改邪归正,那我们还算魔修吗?我们集体出家念经去算了。”

    薛随:“如此说来,我都有点怀念我们死了的前宫主了。”

    他说着,在酒杯里装满了酒,装模做样往地上一泼:“希望前宫主行行好,我们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话音未落,却见隔帘一开,转出个人来。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