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糖梨酥味道甘甜,有梨的清香,入口化渣,十分对她的胃口。

    白糖梨酥她小时候常在外祖母家吃到,特别喜欢,别的地方总觉得滋味不对,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吃到了。对了!锦朝心中微动,顾澜虽然学女红,学琴乐,却不学主中馈。这白糖梨酥自然是丫鬟所做……

    顾锦朝突然想到了青蒲。青蒲在外祖母家时,常给幼小的自己做白糖梨酥,味道与这个一模一样。

    青蒲是从顾锦朝从纪家带回来的丫头。

    说起锦朝为什么寄养在顾家,还要说顾锦朝的父亲。

    顾德昭对道学十分信服,家中常有延庆道观的道长往来,其中有一个清虚道长,算卦卜相的道行十分精深,顾德昭奉他为上宾,两人私交极好。

    顾锦朝刚出生时,父亲年二十二才得一长女,自然爱她如珍宝似的,也请清虚道长卜了一卦。清虚道长说她是火命,卜卦又得了‘震’卦,父亲是木命,若是在八岁前将锦朝养在身边,恐怕相生相克,又得‘震’卦滞碍,会对他的官途有影响。

    父亲信以为真,与锦朝母亲商量后,将她送到外祖母家寄养,到九岁才接回来。

    锦朝九岁前的时光,全是在纪家过的。

    她年满九岁后就要回顾家了。祖母放心不过,又亲自在服侍她的人中帮她挑了性情好,聪明沉稳的丫头,也就是青蒲,陪她回顾家。

    锦朝本来也是待青蒲很好的,只是青蒲不如留香会讨巧买乖,为人又沉默寡言,顾锦朝难免觉得她性子沉闷而不喜欢她。何况在陈玄青的事上,别人都怕她,自然往好的方向说,偏偏青蒲三番四次劝阻她。锦朝实在不喜欢她了,索性就烦了扔去了外院的厨房。再也不想见她。

    想到青蒲,锦朝轻叹一声。

    她抬头看顾澜,笑着说:“这白糖梨酥也不知是谁的手艺,你每日三次的做了给我送来岂不是麻烦,倒不如直接把这丫头给我,我也省得每日想着。”

    做白糖梨酥的丫头就是青蒲!

    顾澜心中一惊,顾锦朝不是不喜欢青蒲吗,怎么又突然想把她要回去?她当初把青蒲要来,肯定是有私心的,又怎么能再还给顾锦朝!她是怕这丫头瞅着机会了又被顾锦朝用了。

    顾锦朝慢慢合上茶盖,说:“难不成这丫头二妹喜欢得紧,既然放在小厨房里,应该也不是贴身服侍二妹的吧。”又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二妹要是觉得放走人不甘心,等一下我让留香给你拿那对墨玉镯子来,你不是很喜欢那对玉镯吗。”

    顾澜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却只是很犹豫地说:“……只是这人原来就是长姐跟前的,叫青蒲,我看她做点心手艺不错才带回来。要是长姐要了回去,又惹了长姐生气可怎么办。”

    锦朝心道果然是青蒲,也就直接向顾澜开口要人了。

    “我要了回去,也不放在眼前就好,不知此人现在在何处?”

    她贵为嫡长女,直接开口要人,顾澜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既然有这个身份,自然就要好好利用。

    顾澜平时都把自己当成顾家的嫡女看,在外人面前也总要端嫡女的架子。顾锦朝这样直接向她要丫头,却如打了她的脸一样难受,一时间脸色难看恢复不过来。

    顾锦朝自然了解顾澜,她最是好强,平时什么都不肯落后自己半分的。

    但是顾锦朝才是顾家的嫡长女,不是她顾澜。

    锦朝却好似自己根本没有以势压人,笑眯眯地说:“果然来二妹这里心情就好许多,你等一下就让青蒲到我那儿来吧。”又对留香说,“你去看青蒲可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同白芸回去就可。”

    顾锦朝回了清桐院,又把采芙叫进来,告诉她要新来一个丫头:“……原来的青蒲,我要了回来。你带着雨桐、雨竹在下房帮着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开了我的库房找一对刻海棠的银勺,几个梅瓶,把她的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什么地方放什么东西最好,只要你拿主意就行。”

    采芙应诺后带着两个小丫头去收拾。心里却转得飞快,前些天大小姐还让白芸去打听青蒲的事情,今天却已经把人要回来了,却不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打算。又让她去布置房间……留香姐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小姐这些日子待她好,看样子这是要重用她?

    采芙心中有些忐忑。她熬到二等丫鬟也不容易,小姐却一直没有注意过她。这种丫鬟等年龄到了,主子就可以随便配了小厮或者护卫,更有的给了哪位管事的做填房小妾。但是在小姐身前的一等丫鬟却不一样,要是主子愿意,那就能配好人家,或者还可以跟着主子,尽忠尽责,一荣俱荣。

    她手心微有点出汗,想着这件事得办得十分妥帖才行。

    顾锦朝又找了佟妈妈进来。佟妈妈是清桐院的管事妈妈,是母亲早年从手底下的田庄里选出来的,她做事干练,管教小丫头也有一套,大家都服她管教。本来管事妈妈是比大丫鬟更大一级的,不过原先的锦朝更信任留香,佟妈妈许多就如管教丫鬟、安排小姐日常上的一些事情,都被留香接手了去。

    佟妈妈现在都没有住在清桐院里,她在青莲居帮着管理内院一些才进的八九岁小丫头。听白芸说小姐找她去,忍不住一路上都在问她:“小姐有什么要事?”或者“小姐近日可好,夫人呢?”

    白芸因她原先也是管事妈妈,对她比较尊敬,耐着性子回答:“都还好,小姐有什么事我也不清楚。”

    佟妈妈看得出白芸似乎不太想和她说话,便没有继续问了。等到了清桐院,锦朝已经在东次间等她。

    锦朝先抬头看了她一眼,佟妈妈四十多的样子,肤色比这内院妇人们深些,戴了一对小小的赤金耳丁香,除此外再无饰物。

    佟妈妈问了安,锦朝才说道:“……今日找您来,是想问问这院里登记册子是在您那儿吗?”

    这一句话,说得白芸和佟妈妈心里都一跳。

    院里的登记册子,那都是小姐账上的东西,府上给的,纪家拿来的,别人送的,登记册子也一直是管事妈妈收着,留香姑娘并没有拿过登记册子,这院中的东西,已经是好久没有记过帐了。

    事情要是责问起来,肯定是佟妈妈的责任,毕竟她虽然实权不是管事妈妈了,但是名位却还是。虽然这事情确实不怪她,留香姑娘嫌登记册子麻烦,一直没有到她那儿拿回来。但是要是把责任推到留香姑娘身上,小姐估计也会因为偏袒姑娘而斥责她。

    佟妈妈只得跪下说:“请小姐责罚,是奴婢疏忽了,这登记册子是在奴婢那儿,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理过了。”

    第七章

    青蒲

    锦朝其实只是想知道自己手中究竟有多少东西而已,她心中有个底,平时也好注意点。前世便是不在意这些东西,连母亲的陪嫁都放心交给底下的管事全权打理,结果店铺亏损严重,田庄的收成也一年比一年差。锦朝后来嫁到陈家后主中馈了,才关心起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自己的东西虽然越来越少,那些管事倒是一个赛一个的肥得流油。

    看佟妈妈诚惶诚恐的样子,就该知道自己平日对这些下人是什么样的了。

    在小院这么多年,锦朝也有很多体会。下人也不容易,当她连下人都不如的时候,那种滋味又怎么是别人可以体会的。她起身之后轻扶了佟妈妈起来,笑着说:“佟妈妈言重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既然很久没有清理了,那便开了库房清理一下吧,清理后给我看了就好。”

    佟妈妈听了这话,却难掩一丝欣喜,大小姐让自己开了库房清理,那意思就是要自己再回来了?她还是有些不确定,说:“那倚竹楼那边奴婢的差事……”

    锦朝说:“您是我的管事妈妈,倚竹楼的差事自然是别人去做的。”

    佟妈妈看着小姐,又磕了好几个头感谢她,心想小姐难得如此好说话。

    正午时分,留香领着青蒲回来了。青蒲梳着简单的丫髻,什么首饰都没有佩戴,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夹袄,褐色的综裙。身量很长,比留香高了两寸的样子,低眉顺眼的,面容清秀。她比一年前瘦了许多,脸颊都有点凹进去了。

    看她没有首饰戴,留香拨了自己的鎏金镯子送她,青蒲连忙推拒,她笑着说:“你穿得寒酸,别人还以为我们大小姐也过得不好呢!”青蒲脸一红,才收下东西。

    留香却有些感概,她当年刚来清桐院的时候,青蒲还是大丫鬟,如今却轮到她了。

    留香先让青蒲去找常婆子分个下房,她刚要到下房,正巧看到雨桐抱着一个珐琅彩鱼藻纹的花瓶走过来。

    雨桐先屈身说:“留香姑娘回来了。”

    留香问她说:“带青蒲回来的,这抱着花瓶要去哪儿?”

    雨桐笑嘻嘻地回答她:“小姐让采芙姐姐拾掇一间下房给这位新来的青蒲住,还说用雕海棠花的银勺子勺帐帘,又寻了一个花瓶摆设……佟妈妈正开了小姐的库房清理呢,看着这个花瓶好看又轻便,采芙姐姐便说就用这个。那屋子里采芙姐姐又帮着添了几盆海棠和水仙,布置得可好看了。”

    留香听了这番话脸色都变了。

    她心中思绪一时极乱,看雨桐还睁着大眼看自己,她又问她:“佟妈妈回来了?”听起来有点喃喃。

    雨桐点点头说:“佟妈妈从倚竹楼回来了,高兴得很,小姐让佟妈妈清理库房,干得十分起劲儿呢。”

    留香面色更沉了,让小丫头先走,她自己一个人先回了下房。

    下房也是有规制的,大丫鬟自然是单独一间,二等、三等的丫环都是两两一间的。这青蒲刚要回来,怎得就是一人单独一间了。而且小姐还特意吩咐了采芙布置,连要放什么都是先说了的。这些倒也算了,这佟妈妈竟然不知怎的从倚竹楼回来了,还是管事妈妈,那她怎么办?

    佟妈妈走了,这院里没管事的了,那就是她最大。佟妈妈回来了呢?

    留香有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锦朝下午又去陪母亲,夜暮时回来,小厨房给她备了些清淡炖菜吃下,早早歇了。

    只是这晚上她一直没有睡好,夜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她听到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又听到风吹得呜呜响。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倒是被子太热捂了身汗。她睁着眼睛看床顶,觉得自己心里想着很多事情,她有很多事情应该去做,但是这些事都急不来,要慢慢做。

    后半夜勉强睡着了,又梦到了很多年前也是大雪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庑廊上看雪,看到陈玄青带着俞晚雪在折梅,朵朵指甲盖大的腊梅,剔透如玉。

    俞晚雪本该是后院妇人,却揽了裙子折梅,陈玄青当心她摔了,在下面望着她。

    俞晚雪攀着枝桠笑着问他:“须若,这个好不好看?”平日里端庄秀雅的人,活泼起来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期盼。

    陈玄青无奈地笑,敷衍她道:“都好看都好看,你快下来罢,要是让过路的丫头看到了,可是要传闲话的。”

    俞晚雪说:“你瞧着都好看,我就都折下来给你,放在书房里,香味最雅致了。”

    俞晚雪最后下来了,陈玄青握住她的手替她暖和说:“冻得这样冷,你还非要去……”

    却又小心地取下她手里的花枝帮她拿着,另一只手牵着她往回走。

    她的裙子是浅绛红色,透过雪天朦胧的光,看得顾锦朝的眼睛刺痛不已。

    这一夜梦多又沉,锦朝并没有睡好。

    卯时一刻雪才停下来,天还是昏黑的,锦朝却睡不着了,透过帐帘看到屋子里还亮着两盏落罩灯笼还亮着。她起身喊人:“留香呢?”

    今天值夜的是采芙,她睡在屏风外面,朦胧中醒过来开始扣棉袄上的盘扣。“小姐今天醒得这样早,奴婢给您叫留香姑娘去。”清晨还很静寂,留香本来就翻来覆去没有睡好,听到小姐隐隐的声音便翻身起床,她手脚快,三两下就穿了衣服用铜盆打了水过来,热气腾腾的水。

    采芙看到留香跨进房门,屈身说:“留香姑娘好巧,小姐正叫您呢。”

    留香嗯了声,淡淡说:“帮我接着盆吧。”

    采芙伸手要去端盆沿,留香却笑了:“怕什么,接着下面就是。”

    铜盆下面被热水烫得滚烫。手指放在盆旁边都能感觉到热度,这要是端上盆底,手上的皮都要被烫掉一层的!采芙的手下意识往回一缩。

    留香淡笑着说:“耽搁了小姐的事可就有得你受了。”

    留香看着她的眼神冷冰冰的。

    采芙沉默了一下,她当然知道留香为什么这么对她,帮青蒲布置了下房,小姐夸赞了她几句做得好。留香姑娘正好听见,加上前次在小姐面前落了面子的时候她也在场,留香恐怕心里早惦记上她了。不是这出也会是别的……采芙最后咬了咬唇,伸手去接铜盆。

    锦朝在里面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她大抵听得出是铜盆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这是哪个丫鬟,怎么做事还还冒冒失失的。

    留香和采芙立刻进来了,跪在她床前。采芙低着头没看她,留香磕了头说:“奴婢们惊扰小姐了,奴婢让采芙妹妹接着铜盆,她只是一时手滑没接住罢了。您可不要怪她。”

    手滑?锦朝看采芙低着头声音都不出,便问她:“真是如此吗?”

    采芙委屈得鼻子都酸了,那滚烫的铜盆她根本没接住,溅出来的热水还在手背上烫出几个燎泡。留香这话哪里是为她求情,分明是把责任都不动声色推到她身上了。但是小姐最不喜欢别人互相推诿了,何况洒在地上的水已经凉了,她百口莫辩。

    她磕了头,平静地道:“奴婢认错,请小姐责罚。”

    锦朝却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不对,觉得有些疑惑。采芙一向稳重,怎么就打翻了铜盆,留香还抢着就把责任推到她身上了?

    她轻声说:“你抬头来我看。”

    采芙都已经哭出来了,眼泪掉在柞木地板上,但是她还是没有抬起头。锦朝看到她的手都烫红起泡了,心里却生出几分愠怒,但是她也什么都没表示,只是道:“算了,不过是小事而已,既然你只是无心的,就先下去吧。”

    小姐竟然没有责罚她……采芙本以为按照小姐的性子,她恐怕会到雪地里罚跪半天呢。

    她一时觉得小姐待自己确实好,一时又觉得自己让小姐失望了。脸色苍白地道了谢,采芙退出去收拾洒了满地的水,锦朝继续和留香说话:“青蒲已经来了吗?”

    留香看着采芙退出帷幔,心中还轻松了口气,采芙果然还是不敢说的。听到顾锦朝问她,连忙回答说:“昨个就来了,奴婢先带她去外院新拿了两身衣裳,晚上才把东西收拾好,一时没来得及和小姐请安。”

    锦朝听完她的话想了一下,又说:“佟妈妈现在回来了,她是管事妈妈,你以后可要协助她管好清桐院大小事宜。最近正在清理库房,你比她熟悉,就帮衬着点……”

    锦朝说完后,吩咐她先下去:“……你去把青蒲找来。”

    第八章

    管事

    锦朝穿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靠着大迎枕,身下是掺金丝绣云鹤纹的软垫。过一会儿便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只见到地上匍匐着一个黑黑的头,梳着丫髻,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饰物。青蒲的声音很平稳清亮:“奴婢青蒲拜见小姐。”

    她小时候呆在纪家,青蒲总是站在她身后,她习过武,个子比一般女子高一些,非常有力。她想要树上的小鸟窝了,她想要一串好看的槐花了,都是青蒲三两下爬上树去帮她摘。她话不多,人也算不上顶顶的聪明,但是忠诚,对她非常好。

    青蒲今年应该有十八岁了,早过了适宜婚配的年龄。

    锦朝下了炕,弯腰把她扶起来。青蒲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但是瘦了不少,脸也没有以前好看了,皮肤蜡黄,她拉住了青蒲的手,青蒲有些惊住了,主子与仆人尊卑有别,小姐怎么会拉她的手!

    锦朝却不要她抽回去,而是看着她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问她:“这是怎么弄的?”

    青蒲颤抖了一下,低声说:“奴婢在小厨房里劈柴弄的,小伤而已。”

    锦朝皱了皱眉,她不是没劈过柴的,如果只是劈柴,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她目光直看着青蒲的脸问她:“顾澜是否恶待与你了?”

    青蒲回答说:“算不上,只是奴婢习过武,她便要奴婢用手劈柴,不用斧头而已。奴婢还是干得来的,小姐千金之躯,奴婢的手粗糙,可不要伤了小姐。”

    锦朝却想起当年在纪家的时候,青蒲还曾带她爬树捉鸟,后来被被别的丫环发现告了状,外祖母就责罚她跪在门外头,足足两天的时间。锦朝就把自己吃的松饼、绿豆糕、窝丝糖什么的揣在怀里给她拿去,青蒲就着她的手掌心吃得狼吞虎咽的,一点糕点屑都要舔干净。

    她心里突然觉得一痛,声音也弱了些:“你是不是怪我发落了你?”

    青蒲笑着摇摇头:“当年小姐救奴婢的命,奴婢这条命就是小姐的了,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便会做,又怎么会怪您呢。”

    锦朝听到这句话却并没有放松,青蒲虽然还是那个青蒲,但是两人毕竟没有从前亲密了,也是,怎么可能会不记恨呢。她只喜欢青蒲能记恨她少一些,她好慢慢补偿她。

    锦朝想了一会儿,才说:“以后你还是回来贴身伺候我,月例按照二等丫鬟来,别的都比照一等丫鬟……你可愿意吗?”

    青蒲跪下来磕了头,说:“奴婢能回来伺候小姐,自然高兴!”她父亲当年是纪家的一个花匠,娘亲早亡,父亲爱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寻着由头就对她打骂不止,有一次青蒲差点被打死,浑身都被打得青紫了,就是那次,年幼的锦朝救下她,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从此她就一直忠心耿耿守在她身边。

    青蒲面色微动,犹豫了一下,她突然低声说:“小姐,奴婢在翠渲院呆了一年了,有些事还是看得明白……您可要小心提防二小姐。”

    锦朝看她脸色严肃,却笑了说:“我知道,你才来不久,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不管怎么说,青蒲待她还是真心的忠诚。

    等青蒲离开后,锦朝就静坐在大炕上想自己身边的丫鬟,攘外必先安内,如果连她身边的丫鬟都对他不是忠心的,那她后面的路必然也很难走。锦朝想先把自己身边的丫鬟清理一遍,留香她是肯定不能要的。

    刚才的事她又岂能看不清楚,留香端来滚烫的热水,都能把皮烫出水泡,又怎么可能是给她洗漱用的。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留香竟然不知收敛,采芙被欺负了还不敢辩解一句!自己当年到底是如何选中的这个丫鬟?

    留香的来历,也许更需要摸清楚。或许应该找个人去打探一下。

    除开留香,采芙倒是不错,得以锻炼倒是可以用,而白芸不够聪明,另外两个丫头太小……

    锦朝正盘算着这些,白芸来说佟妈妈来见她了。

    锦朝精神一震,必定是说登记册子的事情,她也确实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多少家底。

    佟妈妈今天多戴了支一点油金簪,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手里拿着本青色云纹的册子。

    “……用了一天时间,小姐的东西都点清楚了。”

    锦朝接过册子看,看下去不由得暗自咋舌。她知道自己年轻时东西多,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古董字画、家什用件、花瓶器皿、金银珠宝,数来数去让人眼花缭乱。

    五蝠献寿金簪一副十二支、嵌宝石银丝髻头面四副、翠玉镯子七对、黄色葡萄石两盒、金银宝钿花五盒……青花瓷器十件、红瓷四件、景泰蓝七件、白瓷八件……

    一样样,一件件点下来,她这财产竟然也有一万两银子,抵得上顾家一年的收益。

    其中大部分都是她从纪家带回来或者是每月外祖母送来的,纪家家大业大,最是不缺这些了。

    佟妈妈笑着继续说:“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过了年关不久就是二小姐的及笄礼,小姐您也备一些送人和打赏的礼好了。奴婢看着帮您准备了印云纹的银裸子、几副赤金雕花的簪子、端砚和澄泥砚……您看怎么样?”

    再过一月就是年关,到时候走亲访友打赏送礼是不可少的,何况她已经及笄,却还没有定下婚事,母亲肯定是要她多走些勋贵之家的。别的不说,纪家、永阳伯家,同住四里胡同的宋家,还有罗贤胡同的定国公樊家、顾家祖家,那都是要去的。

    不过佟妈妈这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年关将近,她的胞弟顾锦荣也该回来了。

    父亲觉得在家里教养顾锦荣毕竟不好,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大家都宠爱他,恐怕把他溺坏了,到了八岁后就送去了七方胡同读书,那里有两个德高望重的翰林院老学士开了课,好多世勋官家的弟子都往七方胡同去读书,甚至是镇威候世子、定国公两个嫡子,都是在那里的。

    锦朝想起顾锦荣,便问佟妈妈:“既然要到年关了,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佟妈妈笑着说:“……说是三五天内,夫人都让把鞠柳阁旁边的静芳斋收拾一下,等大少爷回来就住。奴婢就准备了两方砚台,小姐倒是可以给大少爷。”

    锦朝点点头说:“你有心了。”心里却想着送砚台未必好,顾锦荣既然在七方胡同读书,那好砚台肯定是见了许多的,她那几方端砚虽然质地上乘,但毕竟不是名家精品。

    她其实对顾锦荣并不了解,九岁以前她住在纪家,两姐弟见面也不过是年关、中秋这些时候,说不上几句话,等她回到顾家了,顾锦荣却搬去了七方胡同读书,一年到头也只有年关的时候才回来。现在想起来,对顾锦荣的印象是十分模糊的。也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喜欢什么,她好投其所好。

    锦朝吩咐佟妈妈:“去找母亲身边的徐妈妈问问,她带大大少爷,肯定对大少爷十分了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平日里有什么习惯,都问清楚。”

    佟妈妈应诺,锦朝又想到了留香的来历,招她靠近一些,低声说:“另外……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丫头,去打探一下留香的来历,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佟妈妈有些吃惊:“……小姐的意思是……”话还没说完,立刻又转了话,“奴婢多嘴了,小姐吩咐的一定办好,半点风声也不会走漏的。”

    她倒是个懂事的,锦朝对佟妈妈还是比较满意的,凭她是母亲的人,她就信任了三分。不过佟妈妈毕竟是内院仆妇,要去打探外院乃至适安别的地方的事情,恐怕也不方便。

    留香说过自己有一个兄弟,在俞家做杂……

    要是能打探到她这位兄长,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九章

    锦荣

    年关越来越近,府里也喜气洋洋的,贴了剪纸、挂了红灯笼,又先摆了果子素食在神像面前。

    锦朝每天醒来先去给父亲请安,再到母亲那里坐一上午,与几位姨娘、妹妹说话,下午则学女红,到了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

    这几日的功夫,父亲只去看了母亲一次,还匆匆的走了。

    母亲倒是不怎么在意,脸上神情淡淡的,她却总想起小时候,母亲抱她在怀里,跟她说和父亲的故事。

    那个时候母亲眼睛里都带着笑,年轻的脸庞泛着光:“……你父亲当年刚考上进士的时候,来纪家提亲,你几个舅母有意为难他,要他拿礼出来,羞得满脸通红的,比小姑娘还害臊……”

    锦朝一直想象不出,严肃刻板的父亲少年时如此害羞是什么样子。

    正是学绣艺的时候,她坐在西次房里,窗户开着,阳光从刻海棠的窗棂上透进来,照在黑漆的黄花梨木小几上。小几摆了竹编小筐,整整齐齐缠着各色的丝线。锦朝绷了一张素绢绣花,她正在绣一丛四季兰。

    留香、青蒲站在她身后。

    薛师傅看着她的绣品,啧啧称奇:“大小姐最近进益非常,不过这花样倒是少见。”

    锦朝笑了笑说:“不过是开在山野的花,北直隶不常见,南方倒是有许多。”

    薛师傅仔细端详了许久,笑道:“我看您现在的绣工倒是有蜀绣的韵味,针脚严整细腻,色彩淡雅,瞧这花叶的边沿,浑然天成。”

    薛师傅擅长的是苏绣。

    锦朝心里暗想,果然还是瞒不过薛师傅。

    拾叶是四川人,最擅长的便是蜀绣,她母亲是川蜀有名望的绣娘,把自己的绝艺都传给了女儿,本来也想她成为一名绣娘,却被卖到北直隶来。蜀绣传承更严谨,而且流传广度不如苏绣、湘绣,在北直隶一向比苏绣少见,锦朝也是学了十多年才磨出来一手蜀绣精工。

    不过原先一个女红粗糙的大小姐,突然绣出精湛的蜀绣,确实惹人怀疑,她已经注意着让针脚更稀疏,像苏绣的方向靠拢了,但是薛师傅毕竟是绣艺行家,一眼就瞄出端倪了。

    锦朝只得说:“……我看了母亲那儿的锦鲤戏荷图,觉得十分精巧,就着意着私底下学了学。”

    母亲有一扇锦鲤戏荷图的屏风,是蜀绣精品,还是当年她成亲时定国公府送的,阖府皆知。

    薛师傅原来并不喜欢顾锦朝,顾锦朝不喜欢学习这些,她觉得学习女红中馈最无聊了,对她也冷冷淡淡的,半个月都未必找她学一次。现在大小姐倒是勤勉许多,她现在这么一学,薛师傅才发现顾锦朝天赋异常好,什么针法都是一点就通,自然心生几分喜欢。

    她笑着说:“……大小姐天资聪颖。”

    青蒲送薛师傅离开,留香帮她把针线收起来,笑着说:“奴婢瞧不出什么绣艺,不过看小姐绣的花真好看,好像都能闻见香味儿似的。”

    锦朝只笑笑。

    过了一会儿佟妈妈来了,锦朝放下手中的小绷,又让留香先去端茶,请佟妈妈坐在锦杌上。

    她前几日让佟妈妈打听大少爷喜好,回话说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倒是爱收藏名家书法。今天来找她也不知是何事。

    佟妈妈先喝了口茶,望了望四周无人,说:“小姐吩咐留香姑娘的事,我打听过了。”

    原来是留香的事……锦朝顿时提起了精神。

    “留香姑娘是九岁那年被她父母卖进来的,当时给了二十两银子。进府之后先在杜姨娘那里做小丫头,没有半年就去了外院的厨房,到了十四岁被分到了茶房,半年后到了您这里。”佟妈妈简单说了一遍,又继续说,“我还着意打探了别的,当初她在外院厨房的时候,和几个丫头关系都不好。一个叫秋栾的丫头告诉我,留香常常不在当值,也没有管事责怪她,大家对她都有些排斥……也说过她手脚不干净,曾经拿了厨房一支五十年的人参,被责罚了一顿。”

    锦朝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她身在府中,又没有病痛,拿人参来干什么?”

    佟妈妈摇摇头:“奴婢也觉得奇怪,许是帮别人拿的呢。”

    留香还曾经在杜姨娘那里服侍过,锦朝倒是不知道这事。不过这时间仓促,又要掩人耳目,佟妈妈也只是打探了个皮毛,用处并不大。锦朝想着自己也许应该找人在外面打听一下。

    佟妈妈说起大少爷的事,“……今天下午就回来了,您让奴婢准备的几幅字都准备好了,一幅石田先生、一幅枝指山人的。都换了紫檀木裱好,下午便送到静芳斋那边。”

    锦朝摇头说:“不用送,我亲自拿过去。”

    佟妈妈应下来。

    青蒲进来了,她这几日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没有原先蜡黄病态的样子。她脚步轻盈地走到窗户旁边关上窗,说:“风大,小姐的病好了没多久,可禁不得吹风。”

    锦朝看了青蒲一眼,窗外没有风。

    佟妈妈说青蒲:“……青蒲姑娘回来伺候小姐最好了,从小伺候大的,总比别人贴心。”

    锦朝替她说:“这是自然的。”

    佟妈妈告辞了,锦朝又和青蒲说话:“我刚才还觉得太阳晒着暖和,微风倒也不碍事。”

    青蒲却迟疑了一下,手指拨动了手腕上那个鎏金的镯子。她低声道:“……隔墙有耳。”

    她是说外面有人偷听?

    锦朝看着那个鎏金镯子,认出是留香曾经戴在手上的,又想起青蒲刚来见她的那天,满身朴素,连一只素银簪子都没戴。她道:“我妆台上有一对白玉镯子,你拿去戴,鎏金的看着俗气。”

    青蒲忙道:“那是小姐的东西,奴婢怎么能要。”

    锦朝想起青蒲自小就这样,她认定东西是小姐的,那就是小姐的,谁都不能抢。

    她没勉强她,暗想等一下让佟妈妈送一些合适的首饰到青蒲房里。

    大少爷要回来了,肯定先要去见母亲,锦朝想着不如她先到母亲那里去等着,让青蒲服侍着换了一身雪青色绣缠枝纹的综裙,觉得颜色太素净,又穿了鹤鹿同春茄花色的缎袄。

    到母亲那里坐下了,不一会儿又见到顾汐与顾漪也来了。郭姨娘和杜姨娘结伴而来,宋姨娘则一直都在母亲这儿服侍。

    宋姨娘服侍母亲喝药,又喂了她一颗盐津梅子去苦味。扶着母亲靠在大迎枕上。

    “我也有大半年没见过荣哥儿了,不知道长高没有。”纪氏笑着说。

    杜姨娘就道:“孩子一天一个样,大少爷又正是长的时候,可不跟竹笋一样见风就长。”

    顾锦荣今年虚岁十二。

    锦朝按着母亲的手,打趣她:“弟弟回来了,您可别不疼我了。”

    纪氏秀美的脸上出现淡淡的笑容:“果然还跟孩子似的,你和锦荣不亲近,也要多走动……”

    说着品梅进来了:“……大少爷的马车停在府门外了,先去了老爷那里,奴婢估摸着过半个时辰就该来了。”母亲脸上的喜色锦朝能看的分明。

    说是半个时辰,其实并没有等多久。锦朝一盏万春银叶茶都没喝完,就听到丫头通传,还没等纪氏发话,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母亲!”

    从屏风后面快步走进一个身量很长的少年,面容清秀白皙,穿着一件石青色杭绸直裰,一个矮一些的书童跟在他身后,提着好几个红漆的盒子。

    锦朝看着顾锦荣走过来,心道他和父亲长得相似,竟然都和她差不多高了。

    徐妈妈忙给顾锦荣端了杌子,顾锦荣走得急,脸色微红,到了母亲床前却站定了,先和各位姨娘、锦朝问好,两位妹妹又向他问安。

    看来是先生教得好,虽然大半年没见过重病的母亲,但是还知道守礼节。

    顾锦荣和锦朝不同,他是母亲跟前长大的,对母亲的依恋比锦朝多多了。

    锦朝看他目光不过扫过自己的脸,淡淡说了句:“长姐安好。”就再也没有看过她,想来平时两姐弟关系并不好……她自己倒是不记得原先和弟弟关系如何,不过肯定是疏远的。

    第十章

    弟弟

    母亲拉着锦荣的手道:“跟着朱先生学习,是比原先好了。只是母亲看你像是瘦了,在七方胡同是不是吃得好,穿得好?……”

    顾锦荣道:“既然是去读书的,儿子也明白要勤奋,吃的穿的母亲您每月都让人送来,自然是少不了的。儿子清瘦只是思念母亲,您病重在床,我却不能回来看看……”让书童把几个盒子拿过来,“……一些进补的药材,七方胡同里卖这些东西格外好,我就给您买了些。”

    他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雕牡丹的盒子:“这是给长姐带的。”

    顾锦朝接过来道了谢,纪氏看着就很欣慰:“你们两是同胞的姐弟,比别的姐弟更亲近,要是母亲以后有什么不测,荣哥儿你要帮衬着姐姐,别让别人欺负了她。”

    顾锦荣听着就安慰她:“母亲您还没看到儿子读书有成,怎么会有不测呢,定能够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母亲又问顾锦荣功课怎么样,四书读得怎么样了,锦朝心想顾锦荣才虚岁十二,四书只是大概读了,得他年龄再大一些,先生才会开了课深讲。母亲没读过多少书,自然不清楚这些。顾锦荣也没有不耐烦,平稳回答了母亲的话。

    问完之后纪氏就让他先回静芳斋,把东西整理好了再休息一下,他这一路也是舟车劳顿的。

    锦朝一时没有说话。

    纪氏主中馈这么多年,自然也什么都看得明白,锦朝和锦荣关系不好,她一直都知道。两姐弟刚才并没有多少交流,她靠着大迎枕,看着自己的女儿。

    等顾澜及笄礼过了,就是锦朝十六岁生辰,她的女儿长得娇艳如海棠,穿着却是素雅。乌发在阳光光晕下有绸缎的光泽,眸如潭水清澈,肤色细致白嫩。这样的容色,这样的家室,肯定要嫁得一个好郎君,才称得上她的女儿。

    纪氏想起刚才薛师傅来说:“……小姐聪颖非常,用了心学绣艺,那就学得飞快。”

    女儿自从病后,性子沉稳不少,她心中很是安慰。

    “你和弟弟要多走动,一母同胞的,以后要多帮衬。”纪氏嘱咐锦朝,“原先你不耐烦弟弟活泼,现在可别顾及这些了,我要是死了,那你也只有弟弟撑着腰……”

    顾锦朝心里都清楚,只是要改变一个人的看法并不是什么易事,她一时间太亲近弟弟反而不好。她心里都有度,听到母亲又担心自己的身体,她也没再多说。而是提起别的事情:“……母亲陪嫁的铺子掌柜里,可有您十分信得过的人?我想借来做些事情。”

    纪氏想了想,道:“铺子上的掌柜都是忠厚老实之人,田庄、宅子的管事也不错,既然是你想要用的人,除了忠厚老实,定还要有一番见识的。宝坻那几个铺子的掌柜倒是可以用……”

    并没有问她要做什么。

    纪氏又细细向她说了哪几个掌柜管事忠厚,哪些又非常机灵,哪些聪明非常。

    锦朝也明白母亲是想让她熟悉自己的陪嫁,母亲的陪嫁很丰厚,以后都是自己和弟弟的,她自然需要清楚。

    纪氏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体力不支了,锦朝服侍她睡下。又让随行的青蒲回去拿那两幅名家的字,想先去静芳斋探望顾锦荣,他年龄还小,只要是合得来说得上话,自然就亲近了。

    她心里思忖着,和青蒲一起走到了静芳斋,小丫头进去说了,又迎她到东次间先坐。

    顾锦荣过了一会儿才进来:“……正在收拾书籍,长姐久等了。”

    锦朝笑笑道:“是我打扰了你的。姐姐听说你喜欢书法,就着意收了两幅字,你看看喜不喜欢。”

    让青蒲打开给顾锦荣看。

    顾锦荣看了便称赞:“石田先生的字无拘束,潇洒淋漓。枝指山人的字温厚,都很好,长姐费心了。”他五官还没张开,有一点稚气,说起来这些来却头头是道。

    锦朝看着顾锦荣,想起自己的孩子陈玄麟,都说外甥像舅,玄麟少年时也是这样老成的样子……

    顾锦荣也确实喜欢这两幅字,看着爱不释手,却没和锦朝说几句话。一会儿又有小丫头进来了:“大少爷,二小姐来了!”

    顾锦荣的眼睛却立刻一亮,放下画卷急急就往外走:“是二姐来了么?”

    小丫头跟在他身后道:“大少爷,您还没穿披风呢,可别冻着了!”

    “不碍事的!”顾锦荣根本不在意。

    锦朝看着被扔在桌上的两幅字,心中一冷。又听到温柔清和的声音:“我们大少爷又长高许多,二姐都及不上你了。”

    两姐弟说着话进来,锦朝看到顾澜穿了大红色遍地金缎袄,容色秀美。锦荣比她高了一些了,低着头和她笑:“弟弟再长高也是二姐的弟弟啊!”

    顾澜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不说长姐也在这儿,我也没个准备。”又和锦朝请安。

    锦朝笑道:“不碍事,他只是见着你欢喜了。”

    顾锦荣就道:“长姐都说没关系了,偏偏你还说我!”语气轻快,这才是十一二的少年的样子。

    顾澜就拉了锦朝的手:“这几日长姐都不常到我那儿坐,今天算是碰上了,我们两姐妹可要好好说话,”又转身吩咐顾锦荣,“你怎么不给长姐上茶,不是说礼节学得更好了吗?”

    顾锦荣笑笑:“还没来得及,长姐喜欢喝什么茶?”

    锦朝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在这儿呆下去,恐怕也是惹人嫌的。

    她便起身说:“母亲那里还需要人照料着,我就先走了。你料理得空了也来多看看母亲,她日夜都想念着你的。”说到母亲,顾锦荣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他点了点头。

    锦朝走进抄手游廊的时候,还听到顾锦荣的声音:“……这是给二姐带的,我亲手雕的,十八罗汉的象牙雕。你不喜欢金银,就这些东西摆设最好……”

    锦朝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青蒲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出静芳斋就看到一片结冰的湖泊,锦朝一时间也不想回去,就沿着回廊走到了湖泊上的亭子里,看着对岸凋萎的枯枝。

    青蒲一向见到小姐都是飞扬明艳的样子,却少有如此沉默,一时间心中不忍:“……二少爷只是不懂事,您和二少爷毕竟才是最亲近的,他长大了就明白了。”

    锦朝摇摇头:“……我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坐在亭子里吹着寒风,又把袖子里那个小小的雕牡丹的盒子拿出来,是一块样式普通的和田玉佩。雕的是燕京时兴的相禄寿喜。

    在自己喜欢和亲近的人面前,顾锦荣才有孩子稚气的一面。玄麟或许也是如此吧,把她当成一个徒有母亲称谓的陌生人看,自然是那样的少年老成。锦朝自嘲般笑笑,又收起玉佩道:“该回去看母亲了。”

    顾锦荣和她之间的隔阂还真不算浅,要改变这种关系恐怕还要费大功夫。

    只是想到日后顾澜是如何对他的,锦朝又觉得有些不甘。

    顾澜是真心把顾锦荣当成弟弟看,还是只是顾家的嫡长子呢?她和她母亲把锦荣赶出顾家的时候,可想过今日顾锦荣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呢。

    顾澜接过顾锦荣手中精巧的象牙雕,看着确实细致,佛陀栩栩如生。

    “你还真的去学了牙雕。”她有些责怪道,“姐姐不过是说着玩笑的,学这些东西可费了你读书的时间,要是因此功课拉下了,我可怎么向爹爹交代!”

    顾锦荣上次回来,顾澜便无意中说起自己喜欢牙雕工艺,顾锦荣为了讨二姐欢心,才去学了这个。他道:“这倒是不碍事的,我们书院先生教得好,比国子监读书的监生时间宽裕多了。”

    顾澜又说起顾锦朝:“……长姐虽然有些地方不对,那也是长姐,你可不能不恭从她。明日便去向长姐问个安,她早上也多是没事的。”

    听到顾锦荣这么说,顾澜颇为无奈:“长姐毕竟是嫡长女,我怎么能违逆她呢,上次她瞧中我院里一个丫头,直接就要走了,我待那丫头也是极其好。她走的时候万分不舍……可我却不敢留她,只怕她现在在清桐院,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顾锦荣皱起了眉:“竟然有这样的事!我去替你把丫头要回来,顾锦朝向来就是这样脾气,看上什么便要什么,你不要急……”

    顾澜连忙道:“二姐和你说这些,可不是想你帮我的,只是想你在长姐面前要多恭从罢了,我受点气也是没什么的,要紧的是你要待长姐好一些。她毕竟才是顾家的嫡长女!”

    顾锦荣一时有些不屑:“她这个嫡长女,早将顾家的脸丢尽了,和我一起读书的好些人都知道她,都说她不过是个草包,空长了一副好皮,脾气又坏,又不知羞耻!真是……真是……”

    顾澜抚了抚他的背,轻声道:“管旁人说什么,她也是你血浓于水的姐姐,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顾锦荣低声道:“我倒宁愿没这个姐姐……”

    第十一章

    茶点

    第二天一早,顾锦荣却还是来清桐院向锦朝请安了。

    这个弟弟可不常来她这里,锦朝先请他坐下喝茶,又亲自去备茶点。

    顾锦荣道:“长姐怎么还亲自做这些,让丫头婆子去就好了。”

    锦朝笑道:“你在七方胡同大半年,也没吃过家里的点心,是姐姐新学的,做了就给你吃,用不了太久,要是嫌闷得慌,我书房里倒是有些书可以看。”

    顾锦荣一时有些错愕,他不知道锦朝还会做糕点,更不知道她也会看书的。

    他一直以为她就像外界传闻的那样,草包美人,什么都不会,只会使大小姐脾气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书摆在那儿也未必会看,倒是显得自己学问足。

    顾锦荣踏进锦朝的书房,看到她满架子的书,一时之间有些可怜这些书,也不知道主人懂不懂赏识!

    留香在旁伺候,道:“大小姐常看书,这些还是日前从蓟州刚送来的。”

    书房里有一张紫檀木案桌,摆了青花笔洗、笔山,一方澄泥砚砚台。靠窗有一张贵妃榻,半开的窗户能看到院子里的雪景,旁边只立着一个白瓷花瓶,插着几只腊梅,香气清幽。墙上没有挂名人字画,而是一幅墨竹,上书:数径幽玉色,晓夕翠烟分。声破寒窗梦,根穿绿藓纹。渐笼当槛日,欲碍入帘云。不是山阴客,何人爱此这是少陵野老的诗!

    顾锦荣心中紧绷又急促的情绪舒缓了不少,这诗让人心静。

    青蒲也被小姐吓着了,她竟然要洗手作羹汤了!

    锦朝一边揉面,一边对她道:“没什么大不了,前几日都来见厨娘做,觉得也不难。”她揉面的手法有些样子,只是力道有点不够。青蒲看着也有些放心了。

    锦朝心里却想,果然是舒坦日子过多了,这手都没有力气了。想原先在小院,她一个人就能抱起储水用的大缸呢。这厨艺也是那个时候学的,人闲无事,总要给自己找事做。拾叶与宛素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陕西人,她南方北方的菜都会做,而且做得极好。

    想想也觉得可笑,自己不屑学的东西,竟然后来学得最多,也最好。她原来擅长的琴艺、书法却有些荒废了。不过也该多找些时间练练,总不能真的荒废了……

    青蒲却不懂:“您为何要亲手做这些东西?”

    锦朝想了想,她本来是懒得解释的人,觉得自己做事的效果出来了,旁人自然会看。但是如果想和青蒲更亲近,那还是让她多了解自己的行为比较好。

    锦朝也不想理会外人说什么,她前一生受的流言蜚语还少吗。

    她想起后来顾锦荣曾经来看过她一次。那个时候父亲去世没多久,他看上去十分的落魄,来看她话却不多,最后说:“长姐,还是我对不起你的。你在陈家好好的过,总比回到顾家好……”笑容十分麻木。

    他走的时候给自己留下了两千两银子。

    锦朝当时不明白他的处境,后来才知道宋姨娘和顾澜的所作所为。她心想那个时候,两千两银子恐怕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银子了。竟然全部给了她,给了他一直不屑,见都不想见的亲姐姐。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他到最后还是顾及她的。

    想到那个高大却落魄到背都佝偻的男子,锦朝也不忍放任锦荣不管。

    青蒲和李婆子在一旁伺候小姐做糕点,不时递过擀面杖、配料一类的东西。

    锦朝做了千层酥,一层薄皮交替一层豆沙,用温油炸得金黄酥脆,表面化渣,又洒了芝麻白糖。蒸了一盘云子麻叶面果糕,用麻叶碎与糯米和面,外面裹了层糖粉。又做了一叠咸皮酥,羊角的形状,内里是新嫩的蛋黄,表皮则是椒盐的。

    青蒲看着新鲜,咸皮酥她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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