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父亲是自愿成为敲梆人的,他为阴阳家鞠躬尽瘁一生。”

    “在咱家之前,其实也有过别的引渡者,引渡无常子成为敲梆人。而上一次引渡者替换,正是因为近千年前,也发生过一次阴兵暴|乱。”

    “那次暴|乱,诸子七家未能将阴兵彻底铲除,留下后患。咱家身死后成为酆都太岁,又有了这九百多年的漫漫消磨。”

    “咱家一共有两只花球,里面分别有太岁近五百年修为,上次化阵坐莲用去了一只,这一只,送给你跳将军傩舞。也算是还了你父亲当年的人情。”

    “你不是问咱家为什么愿意帮你和天算小儿吗?这一战看似儿戏,但并非绝无取胜之可能,若把握时机,甚至有将阴兵彻底铲除的胜算。”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九百多年来手刃儿孙——咱家实在是累了。”

    “阴阳家再不需要更多的敲梆人了。”

    乌子虚发出一阵大吼,至狂至怒,至悲至哀,他不顾一切地撞入阴兵群中,舐红刀像一把冲天的火,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点燃。

    乌子虚挥出的刀并不是全无破绽的,他的手甚至因为承受不住舐红刀的重量而微微颤抖,他并不是武学的专家,也不善于拳脚打架,每当需要动手的时候他更能化干戈为玉帛——但此时此刻他用鲜血祭刀,硬是开出了一条赤红的路。

    真正意义上的动怒,总是要见血的。

    有时那血变成了火,若没有烧死自己,切肤之痛,亦可脱胎换骨。

    长刀劈入敲梆人头颅的刹那,倾盆暴雨中,乌子虚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银杏书斋的一个午后,木葛生又在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家老头子不靠谱,说到一半,话头突然转向了他,“老三,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代无常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乌子虚对父亲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印象里他总是忙于公事。偶尔有一次,那人带着他去看鬼集百戏,十二重案上舞戏花球的少女朝他低下头来,笑眯眯道:“呦,这就是我那曾了不知多少代的孙儿?”

    他被木葛生一句话问的出神,最后却是银杏斋主推着轮椅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虚,你有一个好父亲。”

    “爱子心无尽。”

    “上代无常子修为深厚,若他不愿成为敲梆人,咱家也有的头疼。”

    “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只是托付咱家一件事。”

    “照顾好他的儿子。”

    那一日城中起火,虽天降大雨,火势依然熊熊不灭。

    城墙之上,木葛生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骂完了平生所知的最难听的脏话,炮火连天,硝云弹雨,兵戈声、枪炮声、轰炸声、哭喊声,举世嘶鸣朝他席卷而来,砰然炸响,轰然崩塌,最后化为一片浓稠的死寂。

    炮火袭来的瞬间,柴束薪一把拽过身边的人,下一刹天塌地陷,土崩瓦解。

    断壁残垣中,松问童抬头看着即将破晓的天幕,向后仰倒,血污飞溅。

    乌孽从鼓上摔落,暴雨冲刷着她脸上的油彩,露出一张少女般的容颜。

    乌子虚跪在雨里,掏出姑妄烟杆,从地上捧起一把骨灰。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曾识干戈?千里孤坟,无限山河。

    拂晓,城破。

    一舞倾城。

    再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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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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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安平猛地回神。

    梦中百年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的场景几乎合为一体,他看着雨中起舞的乌毕有,若不是木葛生还在一旁唱歌,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当年的玉面无常。

    今夜下着和当年一样的暴雨,安平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异动,乌毕有起舞的大鼓放在长街尽头,虽然周围环境有所改变,但安平看得出来,这就是阴兵暴动的那条街。

    木葛生说当年铲除阴兵后还剩下一些残怨,被山鬼花钱重新封印,然而百年后时过境迁,封印松动,阴阳梯里会出现什么东西谁都说不准。况且这里是闹市区,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木葛生似乎提前做了布置,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乌毕有身形急转,舞姿如拔剑破阵,他原本只是少年,周身却有慷慨剑意飒然浮空。暴雨敲打在鼓面上,像有千军万马为他冲锋助阵。

    雨声嘈杂,琵琶声越来越快。

    少年腾挪旋转,几乎成了一团残影,然而安平听着琵琶声,隐隐察觉他已经有些脱离了旋律。安平毕竟亲眼见过当年的倾城一舞,看得出二者的差别,木葛生虽然只有一把琵琶,声势并不弱于当年的松问童,但乌毕有到底年少,这支将军傩舞,还是略逊一筹。

    何况百年前的将军傩舞也不是乌子虚独立完成的,那时还有乌孽。

    安平认得乌毕有脚下的这面鼓,由乌孽的花球所化,里面有太岁近五百年修为。

    他的梦境在城破的刹那戛然而止,关于当年故人的结局,他一无所知。乌孽修为用尽,他还记得雨中那张少女般的容颜,那是乌孽第一次卸去脸上油彩,芙蓉如面,眼神美而苍老。

    安平有些出神。如今的鬼集百戏里,不知还有没有人在十二重案上折腰戏球。

    弦声陡然尖锐,忽地拔到最高处,乍然迸裂,鼓上的乌毕有一步趔趄,顿时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木葛生抬手一划,琴弦齐齐断裂。

    他放下琵琶,起身撑开一把伞,“跳得不错,可惜还是差了火候。”

    说着将伞递给安平,“把我闺女扶进庙里,锅子上热着红糖水。”

    安平急忙接过伞,跑过去要扶乌毕有,却被人一把推开,少年咬着牙站起身,“我还能跳!”

    “别瞎闹。”木葛生淡淡道:“你才多大,回去上床睡觉。”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一阵剧烈震动,整条街的建筑都随之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安平见过这种场面,当年阴兵冲出阴阳梯时也是如此声势,乌毕有见状脸色一变,狠狠地骂了一声,一把拽过安平,“妈的,跟我走。”

    安平被他一路拖回城隍庙,乌毕有关门落锁,看他一眼,“你不害怕?”

    安平心说哪里哪里,我见过更壮观的,说出来怕吓着你。

    城隍庙仿佛是一道屏障,地底的震动消失了,房檐上的灯笼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四周寂静平和,连降雨都显得温润无声。

    乌毕有却显得很暴躁,在原地转了片刻,一跺脚,重新开锁,将庙门打开一条缝。

    暴雨雷声顿时涌了进来。

    两人扒拉着门缝往外看,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木葛生站在街上,头顶风雨大作。

    狂风将四周屋顶都掀了起来,地表开裂,无数裂隙像游蛇般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暴动,裂痕一路从长街对面蔓延至木葛生脚下,却像遇到了阻力,一声巨响,地表轰然塌陷。

    然而木葛生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以他为界,长街断成两半,一半几成废墟,一半完好无损,某种令人悚然的力量被他生生遏止,两者不断角力,地底深处发出模糊而庞大的怒吼声。一点荧荧绿光在雨中闪烁,是木葛生手里的山鬼花钱。

    安平看得心惊,“他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乌毕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整条街的结界都靠他维持,一旦后退,怨气冲垮城隍庙,整座城都要完蛋。”

    “那你刚刚跳的将军傩舞有什么用?”

    “老子他妈直接镇压了阴阳梯里的一半残怨,所以暴动才会出现的那么晚!”乌毕有吼得安平耳朵嗡嗡作响,“但是没跳完,剩下的怨气直接被激怒了,接下来的反扑会更恐怖……不对。”他眉头一皱,薅住安平头发,“你为什么会知道将军傩舞?老不死连这个都给你说了?”

    安平被他薅得直翻白眼,“你你你你先放开我……”

    双方一阵争执拉扯,远处突然有惊雷炸响,城隍庙大门轰然大开,两人顿时被掀翻在地。安平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身后乌毕有一脚飞起,又把他踹回地上,“妈的,总算赶上了。”

    半空浓云密布,有悠长鹤鸣划破夜空,刹那间连暴雨都随之停滞,一缕光芒刺破乌云。安平眯着眼极力看去,光芒中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降落,是一把拂尘。

    乌毕有甩了甩头上雨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他俩在,今夜可以睡觉了。”

    安平趔趄着站起身,看着远处光芒中出现的人影,“那是谁?”

    “现任长生子,蓬莱掌门。”

    “林眷生。”

    安平本想再看,乌毕有却不由分说合上了门,从厢房里端出一大锅红糖水,两人坐在屋檐下,一人抱着一只茶缸。

    雨声沙沙,安平本想问问关于林眷生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毕有抱着茶缸一通猛灌,走廊上回荡着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安平偷偷打量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明明见到木葛生就要骂街,有时候却又很听对方的话。

    乌子虚的血脉,被木葛生抚养,又接管了松问童的邺水朱华——乌毕有分别从三人身上继承了一点东西,他的性情和松问童神似,带着锋芒,却又少了几分对方的飒然落拓,于是锋芒变成了扎手的刺,暴躁下掩盖着少年无所适从的孤涩刚直。

    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同龄人。安平心想。乌毕有似乎不去上学。

    当年木葛生他们结伴而行走过的坎,如今少年只能独自面对。

    说到底,是不可能找到第二座银杏书斋了。

    要是叫他弟弟,不知道会不会被打死。红糖水里似乎放了安眠的东西,沉沉睡意袭来,安平迷迷瞪瞪地想:他终归还小。

    少年毕竟年少。

    安平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大雨过后,天空放晴,他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院子里放着数只花盆,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他想起木葛生昨日说的那句话:等雨过天晴,诸事大吉。

    “你醒了?”有人打断安平的思绪,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是林眷生。

    当年的天算门下大弟子,如今的蓬莱掌门。

    木葛生说过蓬莱求仙问道,门下都是半仙,修士皆有长生之相。林眷生身为长生子,多年来容颜未改,依旧是当年临水下棋的青年。

    只是青年穿着棉裤和羽绒服,抱着木葛生同款搪瓷缸,白底红字——“为人民服务”。

    如今的神仙都这么接地气吗?

    安平还在走神,林眷生已经走了过来,他将搪瓷缸递给安平,“豆腐脑,你吃甜口还是咸口?”

    安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咸口。”

    林眷生一笑,屈指敲了敲杯盖,再次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咸豆花,撒着芹菜末和芝麻。

    安平愣愣地接过勺子,尝了一口,鲜香四溢,心道当神仙可太方便了。

    “我听师弟提起过你。”林眷生站在窗外,嗓音温和:“你和他之间有段缘分,最近暗潮涌动,你们多有辛劳。”

    “不敢当不敢当。”安平听得一口豆腐脑卡在喉咙里,边咳嗽边摆手,“我就是个拖后腿的,道长您见笑。”

    林眷生笑了笑,递给他一包抽纸,“不急,你慢慢吃。”

    安平只在梦中见过林眷生一次,摸不透这位长生子是个什么脾性,又不敢找借口溜走,只好抱着搪瓷缸,悬心吊胆地和人聊天。好在青年很有几分和木葛生神似的散淡,却又更令人如沐春风。

    “这棵银杏树是当年从书斋移植的,比我还要年长。”林眷生指了指院落中央的银杏树,“师弟从来养不活东西,唯有这棵树照料得很好。”

    对方说了不少闲谈,安平逐渐放松下来,一缸豆腐脑很快见了底,“我第一次见半仙儿的时候,这棵树还是金黄色。”他说起当初给木葛生送作业时的情形,“门口的黄牛还坑了我的门票钱。”如今回忆起当时种种,颇有些啼笑皆非。

    果然林眷生笑了起来,“你说的门卫,应该是这里的城隍。”

    “城隍?”

    “城隍鬼神,护城佑民——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阴司设立在人间的地方衙门,城隍爷执掌城中诸事,祛灾除患,送福散财。”林眷生娓娓道来:“有兴趣的话可以找聊斋或太平广记看一看,里面有不少关于城隍的故事。四方鬼怪中,城隍算得上很亲民的鬼神,护佑一方平安。”

    安平想起来祠堂中那个潦倒的神像,穷酸得一阵牙疼,“既然是城隍爷,怎么会做了门卫?”

    “鸠占鹊巢。”林眷生笑里带了点无奈:“师弟是天算子,没人什么能和他讲道理。”

    安平:果不其然。

    “不过城西街是阴阳梯封印之地,师弟镇守此处,确实有他的道理。”林眷生话音一转,“近年来香火稀少,若是换做别处,城隍或许早已消散。此地城隍多少借了天算子的气运,方才延续至今,也就任由师弟不交房租了。”

    两人正说着,城隍庙大门忽然被打开,带着红袖箍的黄牛走了进来,“长生子。”对方朝林眷生行了一礼,转身向安平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又见面了小少爷,吃早饭没?”

    安平大老远就闻见了煎饼果子的香味,心说这帮神仙鬼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接地气,“放辣椒了吗?”

    “放了。”黄牛道:“还加了肠。”

    话音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人,这回是乌毕有,对方抱着头盔,一身外卖制服,将一只纸袋扔给安平,“给钱。”

    袋子里是奶黄包和桂花粥,还贴着配送小票,安平一头雾水:“我没点外卖啊?”

    “我点的。”乌毕有滑开手机屏,将收款码怼到安平面前,“兼职,给老子帮忙刷单。”

    安平蹲在院子里吃了一堆东西,撑得半死,跟着林眷生打太极消食,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今天没看见木葛生,“长生子,半仙儿呢?”

    “师弟在楼上,还没睡醒。”林眷生帮他纠正姿势,“他体质特殊,昨夜消耗太多,估计会睡上一段日子。”

    安平想到木葛生说过自己是已死之人,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二楼厢房,一阵胡思乱想。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放了口棺材。

    多亏这是冬天,不然说不定会烂。

    由于教学楼维修,市一高提前放了寒假,安平大半时间都住在城隍庙里,有时跟林眷生学下棋,偶尔和乌毕有联机打游戏。一天他去邺水朱华蹭饭,刚好赶上生意爆满,被抓着当壮丁留下来看店。

    安家几代经商,安平从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顺手帮乌毕有理清了近几周的账,从此开启了免费劳动力生涯,每天邺水朱华和城隍庙两点一线,做梦都是计算器“归零”“归零”的洗脑魔音。

    后来安平发现邺水朱华其实是通宵营业,只是后半夜不招待活人,店里装着一部电梯,白天看不见,每晚十二点后就会从负十八层直通大堂,顾客都是酆都来的牛鬼蛇神。

    一开始还有鬼把安平当成了食材,险些下锅炖,后来他在店里混的脸熟,也能面不改色地迎来送往,手里拿着一堆找零的冥钞。

    邺水朱华的店员有的是从酆都聘来的,也有的是阴阳家人,安平性格好相处,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某天闲谈,突然有人提了一句,最近的生意比平时忙了很多。

    “确实红火。”安平深有感触,他几乎天天忙的脚不沾地,说着却又有些奇怪,“难道平时生意不好么?”

    “好是好,但是最近有些不寻常。”有个酆都来的服务员插了一嘴,“你是不知道,邺水朱华招待的都是酆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普通小鬼轻易来不了阳间,平时后半夜有个十几桌就不错了,哪见过这么汪洋汪海的架势。”

    安平想起来他前几天确实看见过崔子玉,对方做的东道,请了好几大桌,能被四大判官宴请,确实不会是一般的鬼差。

    有人低声道:“前段日子不是说出什么事了么……酆都也是忙的底朝天。”

    “难道是年末考核?”安平玩笑道:“鬼差是不是也要算业绩和年终奖?”

    众人一乐,给安平科普了酆都的规章制度,时过境迁,地府也在与时俱进,安平听的稀奇,话题顺利翻篇。

    安平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大活人,来历不清不楚,多少要避嫌。但他隐隐能猜到众人议论的事,应该与那日阴阳梯异动有关。

    不过木葛生沉睡未醒,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正月,安家父母在国外忙生意走不开,安平干脆决定留在城隍庙过年。年关是城隍庙难得热闹的时候,城西街开了庙会,满条街的大红灯笼张灯结彩,黄牛每天数香火钱数得喜笑颜开,连带着神像都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最近城隍庙人多,前院天天烟熏雾绕,安平几人都搬到了后院去住,大清早庙会开市,一整天都是热闹。舞龙舞狮社戏杂耍,一条街都是各色小摊,吹糖人的卖糖画的,还有人在附近摆摊算命,安平看的发笑,木葛生还在闷头大睡,不知道这算不算同行上门抢饭碗。

    除夕当日下了雪,安平一大早就被喧天锣鼓声惊醒,打着呵欠出门溜达,庙会上不少小吃摊子,随便买点什么就能当早饭。

    他买了几块红糖糍粑,用搪瓷缸打了一杯莲子羹,睡眼朦胧地往回走,迷迷瞪瞪推开后院门。

    接着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院子里站着一名青年,对方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纸窗花,神色显得很安静。

    安平好半天才回神,接着注意到门外已经贴上了春联,对方应该不是贼,而且看起来很有几分面熟。他还犯着困,正不大清醒地回忆这人是谁,忽然一阵风来,空气中暗香浮动。

    安平这才发现,院子里的红梅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安平一个激灵,猛然清醒,接着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就在他磕磕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二楼厢房的窗户突然打开,笑声传来。

    只见木葛生支着下巴趴在窗边,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好家伙,香的我这个死人都醒了。”

    接着看向安平,戏谑道:“安瓶儿,你知道梅花什么时候开吗?”

    安平整个人都在震惊,压根没反应过来,“啊?”

    木葛生凭栏一笑,满院子都回荡着他懒洋洋的语调。

    “腊月梅开,三九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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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自2月1日起恢复一日一更,谢谢大家

    第34章

    木葛生的话验证了安平的想法——眼前的青年是柴束薪。

    对方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地朝安平点了点头,继而看向二楼的木葛生,“我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木葛生伸个懒腰,从窗户上跳了下来,“刚好我还没吃早饭。”

    “想吃什么?”

    “阳春面,汤头浓一点。”木葛生顺手抄走了安平手里的搪瓷缸,打开尝了一口,“不错,这家莲子羹只有正月才出摊,年年都是好味道。”

    柴束薪转身进了厨房,安平还在发愣,木葛生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一脸的老不正经,“眼都直了,没见过美人?”

    安平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我没想到他还活着……”

    “死过了。”木葛生把他的下半句堵回去,“和我一样。”

    安平一愣,刚要再问,木葛生已经端着搪瓷缸走了,“走,逛庙会去。”

    又留下一句,“安瓶儿你不必多问,往后自会知晓。”

    木葛生走到前院,顺手从功德箱里抓了一把零钱,黄牛在他背后扯着嗓子喊:“你又拿我的香火钱!”

    “待会儿还你!”木葛生一挥手,溜了。

    门外庙会已是锣鼓喧天,街上跑过两只大红舞狮,正在争抢一枚绣球。木葛生眨眼就消失在了人潮里,等安平好不容易找到他,这人正蹲在算命摊子前,手里拿着一幅糖画,是个糖浆浇出的猪八戒。

    堂堂天算子跑去抢人家的小本生意,安平看的好笑,觉得这人真是不要脸到了新境界。等他走过去,却听见木葛生道:“兄弟我看你这碗里钢镚不少,我这里有张整的,换点零钱?”

    安平:“……”

    那算命先生斜眼瞅着木葛生,只见这人一口咬掉了猪八戒的头,道:“我也不白换你的,要不这样,我帮你算一卦,看看你今天能赚多少?”

    安平听得无言以对,结果一走神的功夫,居然还真让木葛生换到了钱,不光如此,这人还顺走了人家的碗。

    他看着木葛生走街串巷,用碗换了灯笼,用灯笼换了糖葫芦,用糖葫芦换了人家小孩手里的虎头娃娃……好家伙,庙会让他逛成了以物易物,最后这人提身一跃,趁乱捞走了空中的绣球。

    两条舞狮凌空一扑,叼到嘴里才发现,耍了半天的居然是个布老虎。

    吃完了糖葫芦的小孩看着面面相觑的舞狮队,吸吸鼻子,哇地哭了:“他们抢我的老虎!”

    木葛生大摇大摆地回了城隍庙,将零钱放在售票处,敲敲窗口,“你的香火钱。”

    这人逛了一圈,还真是没花一分钱。

    安平简直看醉了,“你是怎么从算命摊那里换来钱的?”

    “哦,那个啊。”木葛生眨眨眼,“我跟他说,我闺女是城管。”

    安平:“……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乌毕有还是未成年,怎么当的城管?”

    木葛生打了个呵欠,“他是无常子,有巡视人间之责,除了整治违法乱纪,还负责收服流窜阳间的孤魂野鬼,有点像酆都的日夜游神,不过虚晃了个凡间官衔。”

    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柴束薪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冒着腾腾热气,“吃饭了。”

    “好嘞,来了来了。”木葛生接过碗,酱色汤头里放着一把细面,葱花青翠,安平看得狂咽口水,黄牛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走,盛饭去。”

    安平跟着人进了后院厨房,这房间平时几乎是个摆设,今天却开了灶,一锅细面,一锅汤头,“这一大家子人。”黄牛盛了一碗面,自己又开火打了个荷包蛋,满足地感慨:“总算回来个会下厨的。”

    安平也盛了一碗,他在梦里只见过一次柴束薪做饭,没想到对方的手艺居然这么好。

    当时在银杏书斋,他天天看着松问童开小灶,可惜看得见吃不着,馋得人抓心挠肺,今日终于一饱口福,两人围着锅吃的不亦乐乎。

    “今儿是除夕。”黄牛掀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瓦罐里腌着洗好的鸡鸭,鱼虾泡在清水里,还有几大筐蔬菜,“这架势,晚上能摆上好大一桌。”

    安平看着窗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柴束薪,犹豫片刻,含糊道:“那位……他住在这里吗?”

    “不错。”黄牛埋头吃面,“前段日子出了点事,那位爷难得外出,刚好和你来的时间岔开。”说着打了个嗝,“可算赶在年关回来了,不然就天算子那手艺,真能让咱们大年三十喝西北风去。”

    “平时都是他做饭?”

    黄牛笑了笑,看向窗外。“也不全是。”

    两人站在后院门前,柴束薪拿着碗,木葛生踩在门槛上贴对联。

    黄牛说的不错,当日下午厨房就开了灶,煎炸烹煮焖炖炒,满院子都是浓香。木葛生坐在檐下和安平下棋,安平跟着林眷生学了数日,略有进益,他有心理准备,果然输的溃不成军。

    “安瓶儿你又输了。”木葛生抛着棋子,“要不要下五子棋?”

    这人一边杀他一边涮他,还趁着棋势在盘上摆了个笑脸,安平心态崩了,“不下了。”

    “别介啊,你可是跟我大师兄学过的,就这么认输多丢份儿。”

    安平不吃这一套,“长生子也输过你,不丢人。”

    木葛生耸耸肩,“可惜大师兄不在,我们倒是很久没下过了。”

    林眷生是蓬莱门主,前几日门中有事,便提前回了蓬莱。

    闲坐无事,木葛生去了一趟厨房,抱回一大盆刚炸好的藕夹,金黄酥脆,满院子都是他咔嚓咔嚓的吃喝声。安平听得忍无可忍,从房间里拎出书包,掏出两大摞试卷。

    “安瓶儿,今儿过年。”木葛生看着挑眉,“至于这么用功,大年三十还写作业?”

    安平心道呵呵,将一摞卷子放到木葛生眼前,“这些是你的,木同学。”

    “好好学习,一起写。”

    木葛生果然不干,拿试卷叠纸飞机,飞得满院子都是。

    安平看不下去,刚要开口,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不死的醒了没有……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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