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葛生提着食盒,照例没走柴府大门,一路飞檐走壁跳上暖阁,敲了敲窗,“三九天,在不在?”

    窗户打开,柴束薪皱眉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白雪纷飞,木葛生打了一把红伞,笑眯眯扬起手中食盒,“今儿冬至,老二带着老五去关山月玩儿去了,书斋不管饭,我来蹭一顿饺子。”

    “下去。”

    “别呀,我又不白吃你的,我带了菜色来的。老二刚研制出的新花样,我费了老大劲才从老五嘴里抢出这么点。看在我这么惦记你的份儿上,让我蹭顿饭呗。”

    “下去,走正门。”柴束薪转身回房,“进来之前,扫净肩上雪。”

    柴束薪虽住在暖阁,但室内并无多少暖意,四壁素净,白纸屏风前放着一张小案,案上一盆清水、还有一瓶修剪了一半的梅花。

    “不是我说你啊三九天,你这屋子比白水寺的僧房还冷清。”木葛生四下打量,“看此处布局,应该装了地暖吧,为什么不烧?”

    “此时梅花正好。”柴束薪手里拿着花剪,“温度再高,花落得快。”

    “这就是你家的八重寒红?”木葛生眼前一亮,“我听师父说过,柴氏好梅,柴府梅花可在寒冬之季傲雪凌霜。难怪你家园子今日暗香浮动,原来是花开时节。”

    红梅不比腊梅,并不耐寒,柴府八重寒红是数代精心培育的上品花种,可在雪中盛放。柴氏素来喜梅,以其品性高洁自喻,柴府的梅花树据说都是拿珍材施肥,自带药性,捣炼后更是稀有药品,独具奇效。

    “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东西。”木葛生乐道:“怪不得前几日书斋收到几盆梅景,是你送的?”

    “那是今年长得最好的几株。”柴束薪坐在桌案前,“咔嚓”修去一枝,“八重寒红是珍品,价值连城,那几盆是送给先生的,你不要拿去卖钱。”

    “你说晚了,全被老二薅去做了梅花饼。”木葛生坐在对面,打开带来的食盒,“喏,你的钱。”

    柴束薪一剪子剪歪,原本亭亭玉立的梅花顿时成了吊脖子树。

    “你别瞪我,我这回可什么也没干!”木葛生赶紧澄清,“老五最近磨牙,差点就把那几株梅花生啃了,现在整个书斋到处都是口水印儿,老三账本上都有他的哈喇子。”

    柴束薪半晌吐出一句,“牛嚼牡丹。”

    “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和小孩儿计较。”

    “朱雀幼崽五十年才能化形,若论年长,或许先生也不及他。”

    “难得见你这么较真。”木葛生稀奇道:“怎么,难不成把他打一顿?”

    “我不会做这种事,但你干的出来。”

    “……行吧,我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老二就不给我饭吃了。他现在跟老五亲妈似的,我就是街上捡来的。”木葛生面露无奈:“老五最近挑食,做什么都挑三拣四,我天天捡他的剩饭吃。”

    柴束薪似是不信,“你会吃他人残羹?”

    “总不能倒了,横竖是老二的手艺,不会难吃。”木葛生叹气,“最近老二和老五杠上了,不论做什么他都不吃,天天摆一大桌子,我负责收拾残局,连带着胖了不少……不说这个了,你尝尝我带的梅花饼,这是老二下午刚蒸好的,还热着。”

    食盒中放着一笼白色糕点,雕成梅花样式,表皮极薄,微微泛出内馅的绯红,确实是鲜妍诱人。柴束薪看了看,放下花剪,“稍等。”

    “你不吃吗?”

    “先泡茶。”

    红泥小火炉,雪水煮清茶。

    “总算是暖和了点。”木葛生提起茶壶,注入沸水,“你这屋子,现在才算是有点人气,终于不像个修仙斋堂了。”

    柴束薪坐在对面捣药,桌上放着一只白石臼,剪坏的梅花被他摘了下来,加入药材后混合捣碎。木葛生看着他忙活,“你这是干什么?”

    “稍后是未时三刻,按药家作息,此时须泡手凝神。”桌上放着一盆清水,柴束薪将捣好的药材倒入水中,水色慢慢变深。

    这个木葛生听说过,药家柴氏对自己的手宝贝的不得了,不仅天天带着手套,每日还要泡手,今日他算是见识了。“你就用凉水泡?寒冬腊月的,这样更伤手吧?”

    “药家方子,四时用药用水皆不同。”柴束薪捣完了药,看了木葛生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你若吃好了,就先出去。”

    “出去?去哪?”

    “阿姊今日会做一品锅,你可去看看。”

    “这倒是稀奇,三九天也会赶着我去你家园子撒野?”木葛生挑眉,“我就坐这儿,哪也不去。”

    “你刚刚吃了太多梅花饼,需慢走消食……”

    “你不也吃了?要去一起去。”

    若论口舌之争,柴束薪显然不是木葛生对手,两人车轱辘话说了一圈,柴束薪不得不放弃,抬手推开窗户,“随你。”

    木葛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雪花糊了一头一脸。

    “三九天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相当坏心眼。”木葛生狼狈关窗,“小孩儿似的,冷不丁就给人使绊儿……噗。”

    暖阁里爆出一阵惊天大笑。

    “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木葛生边笑边认怂,颇长记性地跑了房间对面,捶墙笑道:“三九天这也是你们药家习俗么?——每个人都必须涂指甲?”

    方才柴束薪摘掉手套,木葛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前几次他们打架时夜深,看不清颜色。如今他才算是看了个真切,对方一双手骨节分明,十指丹蔻。

    怪不得柴束薪想把他支开!

    “其实也没什么。”木葛生喘口气,笑道:“老二对香啊粉儿啊这些东西也相当精通,你们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柴束薪冷着脸不说话,看着木葛生笑得几乎抽过去,大有泡完手就提刀把人砍了的架势。

    少年眼底浮着冷冷怒气,双手泡在瓷盆之中,骨节通红,像明火舔舐指尖,梅花在水中沉浮,映着他白衣胜雪,几乎逼出一点艳色。

    “木小少爷有所不知,束薪用的是药家古方,并非寻常丹蔻。柴氏人素来惜手,护甲亦然,家中行医者都是如此。”轻缓嗓音传来,一道窈窕倩影上了楼,“我说今日暖阁怎么这么暖和,原来是木小少爷来了。”

    木葛生顿时止了笑,端正站好,“柴姐姐。”

    柴束薪正在泡手,不便起身,低头问候:“阿姊。”

    “你们慢聊,今日府中人少,不必拘着。”柴忍冬抿嘴一笑,“我来只是问一句,晚饭想吃什么?”

    木葛生当即道:“一品锅。”

    “好说好说,饺子和一品锅都少不了。”柴忍冬笑道:“束薪呢?”

    “阿姊做的,都很好。”柴束薪道:“厨房久站伤身,阿姊别太劳累。”

    “柴姐姐近来身体如何?”木葛生闻言道:“要不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我也就偶尔做一做,不妨事。”柴忍冬轻轻摆手,促狭道:“至于下厨——我也听说过木小少爷的红枣洋葱锦鲤汤。”

    柴束薪:“呵。”

    “哪里哪里。”木葛生语气颇不要脸,“那便有劳柴姐姐了。”

    柴府占地甚广,园林中心以九折回廊围出一片安静区域,药家虽族人众多,但居住在回廊之内的只有柴氏嫡系,也就是如今的两位姐弟。

    柴束薪和柴忍冬两人居住的暖阁相隔不远,入夜后回廊上点起了灯,廊外白雪簌簌,一枝梅花探檐而入,疏影横斜。

    木葛生与柴束薪一前一后地走着,木葛生反客为主,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回廊七拐八绕,这人走起来却轻车熟路。柴束薪道:“你认得路?”

    “不认得。”木葛生摘下一只灯笼提在手里,“但饭菜香气老远就飘过来了,我在书斋就是靠香味辨认老二今天在哪里摆饭,跟着嗅觉走,不会有错。”

    果不其然,两人很快出了回廊,来到柴忍冬居住的暖阁前。两座阁楼虽格局相似,柴忍冬的房间里却是暖意盎然,束腰圆桌上摆满饭菜,正中围着一只精致的黄铜炉子,上面煨着的正是木葛生心心念念的一品锅。

    柴忍冬正在布菜,见两人进门,先一人塞了一只柑橘,“饺子马上就出锅了,你们先吃点零嘴垫着,竹筐里还有红柿。栗子捂在炉子里,拿出来吃的时候慢点,小心烫。”说着担心炉火,匆匆转身回了厨房。

    柴束薪把自己的橘子递给木葛生,“糖盒里有松子,要吃自己拿,别吃太多,马上开饭。”说着也去了厨房,“我去帮阿姊,你别跟过来。”

    木葛生抱着橘子糖盒和一筐红柿,眨眨眼,感觉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朱饮宵吃饭的待遇。

    虽然幼齿,但大龄儿童是真他妈爽。

    木葛生素来不知脸皮为何物,痛快往软榻上一靠,一边烤火一边喝茶,将橘子皮剥成了一朵花。

    然而他还没吃上两口,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他不好接,等着柴忍冬从厨房出来拎起话筒,正要起身回避,却被人拦下,“是松氏少爷。”柴忍冬捂着话筒,轻声道:“找你的。”

    “老二?”这才半日不见,松问童有什么事找他?木葛生接过话筒,“喂?有事启奏,无事跪安。”

    松问童的电话应该是从关山月打来的,背景音夹杂着琵琶旋律和洗牌声,“老四,你看见老五没有?”

    “煮夜宵?他不是跟着你去体验温柔乡了么?”

    “我去端个饺子的功夫这小子就不见了!”松问童暴躁道:“今天赶上他化形,我怕这倒霉玩意儿再被人拐了,他没有跑你那去?”

    “柴府和关山月隔着半座城,要拐早被拐了。”木葛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我就说你不该带他去,他才多大,鸳鸯红罗在他心里比不上鸡窝。”

    “我在跟你说正事儿!”松问童嗓音高了一个八度,“你赶紧过来,帮我找人!”

    “我拒绝。”木葛生答得干脆利落,他往嘴里塞了一整个橘子,撑得整个脸颊都鼓了起来,含糊不清道:“尼阔以布给窝饭次,但不阔以布囊窝次饭。”

    “木葛生!现在是老五丢了!”

    “尼布给窝饭次。”

    “老五是星宿子!”

    “尼不四嗦捞务比窝强么。”

    “你他妈有完没完?!”

    “尼还妈窝。”

    “……”

    电话对面传来一阵巨响,接着是一片死寂,木葛生估摸着松问童气急攻心,正在砸东西泄愤。

    他不慌不忙把橘子咽了,口音总算变回个正常人,慢悠悠道:“老五还没学会走路吧?放心,爬不远。在床底下找找,关山月那么多张床,慢慢来。”

    话音未落,柴束薪端着汤盅走进房间,“我要吃饭了,天塌下来也等我吃完饭再说。”木葛生不等对面答复,直接挂了话筒,又顺手拔了插头。

    柴束薪放下汤盅,“出什么事了?”

    “没事,老二祝我冬至快乐。”

    柴束薪看着他,眼神显然不信这人的随口瞎扯,然而却没说什么。

    柴忍冬回房换了一身松烟色旗袍,笑着入座,拎起酒盏,“今日过节,不必守膳时,你们也别站着了,开饭吧。”

    倾酒入杯,一室暖意。

    一餐饭一直持续到夜深,大雪初停,柴束薪将木葛生送出回廊,方才问道:“墨子找你做什么?”

    木葛生挑眉,“我还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怎么又想起来问?”

    “我难得陪阿姊用饭。”

    “原来如此。”木葛生点点头,倒也没再遮掩,“一个多时辰前老二从关山月打电话过来,说老五丢了。”

    柴束薪眉头一皱,“星宿子丢了?”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大惊小怪。”木葛生摆摆手,“放心,我们下山前都和先生报备过,如果不是日子,先生不可能放我们出来,老五不会被谁逮去下锅的。”

    “无论如何,星宿子失踪不是小事。”柴束薪明显不放心,“我和你一道去找。”

    “你和我一道去?”木葛生听着笑出声:“你确定要陪我去关山月?药家家主深夜造访烟花柳巷之地,你家那群长辈怕是要炸了天吧?”

    柴束薪顿住,神色难得有一丝纠结。

    木葛生把这人脸色瞧了个够,这才施施然道:“行了,不逗你了,我带了山鬼花钱出来,待会儿算一卦,就能知道老五到底跑哪疯去了。”接着脚步一顿,“不过在那之前,我要拜托你件事儿。”

    “什么事?”

    话音未落,柴府大门被猛地踹开,门外杀气腾腾站着一人,正是松问童。

    木葛生迅速窜到柴束薪背后,将人推了出去,“帮我把这一架打赢。”

    第14章

    柴束薪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俩打架,拢袖朝松问童施了一礼,淡声道:“他方才说了,可用花钱算出星宿子方位,墨子不必心急。”

    语气不徐不疾,却说到了点子上,松问童脸色缓和了些,拿刀指着木葛生,“你他妈别当缩头乌龟,赶紧给我算!”

    “我不见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木葛生白眼翻上了天,踏出柴府,一路走到大路口,掏出一枚花钱开始掷硬币,一边掷一边走走停停。松问童见过木葛生起卦,却没见过这种架势,狐疑道:“你这是在算什么?”

    “算老五在哪。”木葛生一脸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跟着硬币走,正面左拐,反面往右。”

    三人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木葛生弹指抛开花钱,然而铜钱在半空中数次翻转,最后却笔直地立在了地上。非正非反,非左非右,柴束薪见状道:“此何解?”

    “就是这里了。”木葛生捏起花钱,抬手排开一卦,掐指飞算,片刻后道:“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松问童懒得跟他耗,立刻道:“好消息。”

    “好消息是,老五就在这里。”木葛生指指脚下的水泥路。

    “你他妈在逗我玩儿?”松问童环视四周,“这儿连一根鸡毛都没有!”

    “坏消息是。”木葛生不搭理他,继续道:“老五不在这里。”

    松问童看起来马上要提刀砍了木葛生,却被柴束薪抬手拦下,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星宿子身在此间,但并非阳间?”

    “不错。”木葛生抬手鼓掌,“不愧是三九天。”

    身在此间,并非阳间,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松问童动作一顿,“老五跑到酆都去了?”

    酆都——鬼国京都,阴曹地府之所,六道轮回之地。

    十殿阎王镇守城中,辅以十大阴帅与四大判官,是所有因果的最终归处。

    同时也是阴阳家的半个老家。

    “是老三把人带走了?”

    “不是。”木葛生摇摇头,“今日是十五,地脉不稳,阴阳之间容易生出裂隙,老五本就是星宿子,朱雀有穿梭三界之能,估计是误打误撞栽了进去。”说着看向松问童,“老二,看你了。”

    墨家虽不如阴阳家有半冥之体,可在两界间来去自如。但墨家炼器,松问童手中的舐红刀是上古神兵,一刀可劈开阴阳。

    木葛生甩开四枚花钱,定下方位,松问童一跃而起,一刀扎在四线交错之处,刹那间骤然有风吹起,形成一道漩涡,松问童顺势一搅,风向下沉,地表开裂,露出一道台阶。

    松问童还刀归鞘,径直走了下去。

    “仔细算算,我有三四年都没下去过了。”木葛生探头看了看,拉着柴束薪,“走,三九天,带你酆都夜游。”

    台阶一路下降,雾气湿浓。

    “阴阳梯很长,常人脚程,大概要走一天一夜。”

    三人已经走了许久,松问童在前面领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三盏小灯,御风自燃,分别漂浮在三人头顶,“这是小天灯。”木葛生解释道:“可以遮掩活人阳气。”

    从上上代墨子开始,墨家家风变得横行无忌,松问童是不屑在酆都遮掩身份的。但柴束薪身为灵枢子,药家医术起死回生强续寿元,在阴司添了不少糊涂账,双方关系尴尬,再加上他们此来是为找人,还是低调为上。

    柴束薪明白这一层用意,“多谢。”

    “不谢。”松问童显然心情不快,“老五那杂毛,就会给人找憋屈。”

    “那你还不是养的跟亲儿子似的。”木葛生戏谑道:“回头再让老五在关山月认个干娘,你能白捡一大便宜。”

    “少说两句能憋死你是吧?”

    柴束薪被夹在中间,听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斗嘴,有点体会到乌子虚的日常处境。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动手,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水声。

    不是滴水声,也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缓慢而浩大的、长河的流动。

    漫长台阶戛然而止,三人踏上平地,木葛生指向远处,“是忘川。”

    长川徐徐,青灯流水,人影憧憧。

    木葛生注意到柴束薪目光,“三九天你是第一次来酆都?”

    “嗯。”

    “通常去投胎,都是跟着忘川走。”木葛生闻言抬手一指,“前面就是鬼门关,也是酆都城门,忘川水穿城而过、十殿阎王依次坐落其间。常人入酆都,都是跟着忘川从头走到尾,循序接受审判,最后在第十殿前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经最终一判后入六道轮回。”

    “酆都是一座大城,除去中轴线上的阎王十殿,其他区域则与阳间城镇类似,众鬼神鬼吏生活其中,还有阳寿未尽的枉死者和散修鬼仙。虽长夜无尽,但依旧热闹非凡。”

    松问童脚步一顿,像是刚想起什么,“今日是十五。”

    “对,居然忘了这个。”木葛生也反应过来,“子时已经过了,现在应该是十六。”

    柴束薪看着两人,“发生何事?”

    “没什么,刚好赶上一桩大热闹。”木葛生笑道:“十五末,十六初,忘川水中百鬼出——我们赶上了忘川鬼集。”

    忘川在酆都城中有数道支脉,其中一条流经三生坊和阴律司,是酆都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便有鬼集开市,但集市并非设在河畔,而是船舫群聚,开在忘川水中。

    三人走上码头,木葛生租了条船,将船桨扔给松问童,手里刨着一枚山鬼花钱,“开船,往前划。”

    橹声杳杳,水中舟楫如云,首尾相接,不是一般的热闹,每艘船前都挂着一盏莲灯。

    “鬼集莲灯,灯火各不相同,不同的颜色做不同的生意。”木葛生道:“红灯做的是钱财生意,有金子就能买;白灯做的是阴间生意,只能用阴钞或是香火购之;青灯做的生意最不寻常,要拿寿数或是修为去换。”说着让松问童停船,在一艘挂着红灯的小舟前买了一张面具,是个吊梢眼的狐狸。

    木葛生戴上面具,抬头朝柴束薪画皮似的一咧嘴:“你要吗?”

    “不必。”柴束薪道:“为何要戴面具?”

    “因为他在这儿仇家太多。”松问童冷哼:“老四当年第一次入酆都,也是赶上鬼集,这人开局赌钱,几乎赢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个酆都的人,最后被满城通缉,现在酆都茶馆里还有关于他的话本子。”

    “为何?”柴束薪虽然不近赌局,但也知道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因为赢钱太多就被追杀,难免欺人太甚。

    “因为他是天算门下。”松问童道:“山鬼花钱算无遗策,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赢。”

    “你别光顾着损我,也有你一份儿。”木葛生买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边吃边道:“当年我坐庄,抵押的可是舐红刀。”

    柴束薪看着木葛生手里的碗,绿莹莹泛着诡异,“……这是何物?”

    “长命汤,孟婆汤做的汤底,混着忘川水中的青莲子熬的。”木葛生唏哩呼噜喝完,“不过这是家黑店,招牌上虽这么说,其实就是白水煮莲子,还挺甜。哎老二你拐个弯,我想去吃鬼嬷嬷那家的凉粉。”

    “吃屁,赶紧找老五在哪。”

    “在鬼嬷嬷的凉粉摊儿。”

    木葛生嘴里的凉粉摊开在一艘大船上,摊位众多,灯火通明。船上还有百戏表演,梳着双髻的少女拆腰并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两只花球,白脸朱唇,看不出是人是鬼,周围呼啦啦聚了不少观众,也看不出是人是鬼,总之一片叫好声。

    木葛生端着一碗凉粉,还没吃就被松问童提着领子从人群中拎了出来,对方听起来快炸了:“你他妈就知道吃——我都看了一圈了,老五呢?”

    “难得你也有眼神不好的一天。”木葛生伸手一指,“不就在那儿呢。”

    两人朝木葛生指的地方望去,不远处一张大桌,摆满饭菜,桌边一只鸡毛掸子正在大快朵颐。只见这玩意人模鸡样,一头花红柳绿的杂毛,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桌子旁摆着一张招牌,明晃晃八个大字——百戏之饿死鬼进餐。

    难怪松问童一时间没认出来,朱饮宵尚未完全化形,堪堪化成幼童形态,却总是带着一身杂毛,说不上来是披了鸡毛的人还是披了人皮的鸡。估计是被当做什么畸形种抓了来,混在一群妖魔鬼怪之中,像个画风清奇的充数滥竽。

    柴束薪:“……”

    堂堂星宿子在鬼集讨饭,还打着饿死鬼的名号,可真是太长脸了。

    “估计是饿坏了,毕竟没吃晚饭。”木葛生看着乐了:“老五被拐的这地儿不错,管饭包伙食。”

    “被卖了还帮人干活,有这么傻的吗?”松问童怒了,“在家挑食挑到天上去,这玩意儿有我做的好吃?”

    这俩人关注点都不太对,柴束薪只得开口提醒:“诸位,当务之急是把星宿子带走,此事须……”话未说完,一道罡风平地暴起,啸而席卷,百戏摊子瞬间被掀翻一半,等众人回神,只见松问童拎刀站在废墟正中,手里提着叼着鸡腿的朱饮宵。

    “……低调为之。”柴束薪补上没说完的话。

    人群一下子爆开,“这人是谁?居然敢砸鬼集的场子?”

    “看不出来历……活的死的?”

    “脸生的比女人还漂亮,这皮囊倒是值个好价钱……”

    “老二从不知低调为何物,当年我们大闹酆都,其实本可等老三周旋解决,结果这人愣是提刀砍翻了半座城的鬼差。”木葛生吃完凉粉,擦了擦嘴,“别闲着了,准备打架吧。”

    “你要动手?”

    “砸了鬼集的场子,必不可能善了,但他们拐了老五在先,我们打人也不理亏……”木葛生刚挽起袖子,只见人群散开,方才折腰戏球的少女走了出来,“你是哪家娃娃,为何在咱家太岁头上动土?”

    木葛生顿时变脸,拉着柴束薪后退一步,“走了走了,这架不打。”

    柴束薪手套摘了一半,“为何?”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我不认得这女孩,但酆都敢自称太岁者只有一号人物——太岁爷乌孽。”木葛生连连摇头:“惹不起惹不起,打了回去会被师父骂死。”

    “这姑娘是先生旧识?”

    “旧识算不上,她比师父大了不知几百岁。”木葛生道:“她姓乌,名为乌孽,是阴阳家人,九百多年前定居酆都,是如今乌氏辈分最高的长辈之一。也是老三姨奶奶的太奶奶的祖姥姥的……他奶奶的数不清了,总之是老三的祖宗十八代,不能冲撞。”木葛生说着就要上前去拦,却看见乌孽走到松问童面前站定,正要开口,朱饮宵却猛一弯腰,“哇”地吐了对方一身。

    将这位绝对不能得罪的太岁爷吐成了一只腥气四溢的痰盂。

    完球,救不回来了。

    木葛生拉着柴束薪扭头就跑。

    第15章

    木葛生对乌孽来历说的头头是道,松问童却似一无所知,拎着朱饮宵后退一步,“你哪位?”

    “这不重要。”乌孽脸上涂着油彩,看不出表情,始终是个白惨惨的笑面,“小娃娃想问什么,先和咱家打过再说。”说着扔开外衣,一掌向前劈去。

    这正合了松问童的意,两人对掌,生生荡开一圈劲气,掀得四周人仰马翻,连没跑多远的木葛生二人也被波及,一头栽入水中。“老二这个不长眼的,就会祸害自家人。”木葛生浮上水面,吐出一口水,“得赶紧走,墨子战太岁,怕是又得来一出大闹酆都。”

    柴束薪拽住一条船,将人推了上去,“星宿子还在那边,你不帮他?”

    “老五堪比刘阿斗,老二也有赵子龙的身手,长坂坡七进七出不是问题。”木葛生将柴束薪拉上船,“当务之急是找老三来劝架……”

    话音未落,一个不明物体当空飞来,不偏不倚砸在木葛生怀里,鸡毛人身的朱饮宵看着他,打了个长长的嗝。

    这祖宗还不会说话,平时不是打鸣就是打嗝。

    赵子龙扔了刘阿斗,木葛生瞬间头大,“煮夜宵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又吐又打嗝的?”

    柴束薪:“消化不良,很正常。”

    “华佗,现在不是诊脉的时候,再这么敬业当心被曹贼砍头——妈啊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乌孽凌空一跃,落脚点正是他们这条小船,松问童紧随其后,也不顾船上众人,径直一刀劈下,船体瞬间四分五裂,刀劲不散而反弹,众人如天女散花般飞上了天。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