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平可太知道这人是谁了,但他完全傻在原地,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好听着乌毕有在那作死,“这丫头比我还小吧?老不死你什么时候这么重口味了?罗刹子知道吗?”

    少女“啪”地把乌毕有拍了个趔趄,拍拍手道:“小鬼,咱家是你十八代祖宗。”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木葛生从善如流地补充道:“这位是太岁大爷,乌孽。”

    乌毕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张口就要骂,接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原地石化。

    乌毕有被乌孽拽着耳朵拎走,柴宴宴忙着去找朱饮宵,安平则跟着木葛生上了楼,两人在长廊上慢慢地走。

    他们三个其实都明白,这七日内必然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但如果木葛生不说,他们便不会去刨根问底。

    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们,有的事,的确应该被掩埋在时间的洪流之下。

    安平看着楼里楼外的人与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木葛生看着他,仿佛料到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开了口,“安瓶儿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把你扯进这档子事?”

    安平一愣,摇了摇头。他好奇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靠谱的推测,难不成木葛生真要收他为徒?似乎也不像。

    木葛生笑了笑,“当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脖子里带着一枚玉扣。”

    “对,这是我妈当年在国外拍的,据说是古董。”安平闻言,把玉扣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我妈买回家不久之后就怀了我,据说这是一枚平安扣,所以给我取名为安平。”

    他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这玉扣我从小就带在身上,我家还有古董鉴定书呢。”

    “这确实是古董。”木葛生笑了笑,接过玉扣,转身一拍墙壁,跳出了一只轮|盘。

    安平这才发现木葛生把他带到了一个空旷的空间内,这里似乎没有倒塌,原本的机关仍在运转。

    他看到木葛生将玉扣放在轮|盘的凹槽之上,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双方严丝合缝,简直就像配套一般。

    □□上升、缓缓旋转,有金色的铭文自半空浮现,接着铭文汇聚成一团金色的光球,木葛生伸手向光芒正中抓去,取出一只卷轴。

    安平看傻了眼,“怎会如此?”

    “那一日我见到你的玉扣,觉得眼熟,接着去问了老五。”木葛生一边解开卷轴一边道:“他说当年老二和他出国的时候,确实遗落了一枚玉扣在国外。”

    “这枚玉扣曾是墨家家传之物。”木葛生道:“那之后我算了一卦,算出你的命盘是被改过的。”

    “当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墨家传承断绝的原因并非天意,而是人为。”木葛生看着安平,笑了笑,“也就是说,如果墨家传承不曾断绝的话,你本该是新一代墨子。”

    他将卷轴铺开,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繁复的结构图,看得人眼花缭乱,“墨家当年修建蜃楼之时,为避免日后发生什么变故,后人无法将蜃楼复原,特意留下了一只卷轴,里面解构了整座蜃楼。”

    “九百七十万零六百六十六个机关,五百八十万四千八百六十七个房间,尽在此图之中。”

    他大致扫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以老五的本事,花个几百年应该能复原。”

    安平许久才回过神,“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看得出来,木葛生原本并不打算告知他真相。

    “因为现在你知道这些也没有关系了。”木葛生笑了笑,“诸子七家已经不存在了,你们这一代,再不会被扯入过去的阴影之中。”

    安平听得一知半解,诸子七家不存在了?怎么可能?

    这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自从他们进入蜃楼以来,木葛生身边都少了一人,“灵枢子呢?”

    “他啊。”木葛生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笑了起来,“你跟我来。”

    这是一个红色的房间,众人都在,木葛生站在一面丝绢屏风后,朱饮宵在一旁为他整装。

    “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木葛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言以蔽之,诸子七家从今日起,不复存在。”

    柴宴宴和乌毕有看样子已经被朱饮宵和乌孽提前告知过了,算不得十分震惊,但明显有很多疑问。乌毕有刚要张嘴,却看见木葛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或许有的事你们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得知事实,但现在还是不知为好。”

    “无知是福。”说着他笑了笑,“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你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傻闺女,酆都的事,大爷会帮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都是一家人。”

    “宴宴,罗刹家已经尽归于你,黄牛会尽心尽力,你年纪尚轻,家业偌大,有的事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

    “安瓶儿,如果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放手去做,读书也好,当个富二代继承家业也罢,你们家的人向来无拘无束,天下哪里都去得。什么时候有空了,回蜃楼看一看也行。”

    絮絮叨叨一通话说完,木葛生将几个小辈安排的明明白白,分别给他们指好了路,接着总结性发言道:“今后若有什么心愿,尽管随心为之,不必再担心身世之责,若是实在干不下去了,这家业谁爱要谁要,想扔扔了便是。”

    “你们将是千年来第一次从七家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务必玩儿得尽兴。”

    话音未落,木葛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三人震惊地看着他,连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乌毕有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你你你你……你这穿的是什么?”

    “不好看么?”木葛生整了整衣领,“这可是蜃楼里的收藏,老五掀了个底朝天才找出来的。”

    他穿着一件婚服。

    “瞧这精工细刻的手艺。”木葛生拨拉着盖头上的流苏,“若我想的没错,这应该是老二当年留在蜃楼里的。”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他这人,嗨。”

    “不是,你不是都和那个谁领过结婚证了?”乌毕有看上去简直要窒息了,“这才几天?你他妈又看上谁了?”

    “傻闺女,我能看上谁。”木葛生道:“谁说领过证就不能办婚礼了?”

    乌毕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可真会玩。”

    木葛生自己给自己盖了盖头,大摇大摆地上了花轿,蜃楼中人似乎都事先知道了这件事,一时间道喜声不绝于耳,居然还有锣鼓队,一堆朱雀在半空撒毛,看着喜气洋洋。

    乌毕有黑着脸跟在送亲的队伍里,“这他妈是要送到哪去?”

    “不知道。”柴宴宴拿了一堆喜糖,边走边吃,还给安平抓了一把瓜子。

    水天之境已经提前开好了通道,送亲的队伍走了进去,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然而出来之后乌毕有察觉到不对,这怎么走到忘川河畔了?

    哪有成亲在酆都成的?

    他脸色一变,立刻就要去轿子前问个清楚,却被朱饮宵拦住,对方摇了摇头。“别担心。”

    众人一直走到奈何桥头,十殿阎王四大判官俱在,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桥头站着一个人,乌毕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柴束薪。

    对方也穿着喜服,身上的煞气似乎弱了很多,他看着不远处的花轿,眼神专注。

    乌孽打起轿帘,盛装的新娘走上桥头,手上的红绸和新郎连在一起。崔子玉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刚要唱贺,却看见木葛生一把将盖头掀了起来,直接扑到柴束薪身上,大笑着抱住他,贴上对方的嘴唇。

    三个小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乌孽骂道:“看你那猴急样!礼数不全,当心下辈子缘分断了!”

    乌毕有一愣,下辈子缘分?什么意思?

    “七日前,蓬莱长生子离世,七家信物化为乌有,诸子七家从此不复存在。”朱饮宵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和其他家的传承不同,罗刹子本就是因诸子七家而生的,缘起缘散,如今七家不再,我哥也就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并不能长命百岁。”

    乌毕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和老四一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饮宵顿了顿,许久才道:“全凭身上仅存的一点煞气,以及药家医术,又挣来了这几日……安排后事。”

    “最后一面了。”朱饮宵的声音含混:“……高兴点儿。”

    “我他妈怎么高兴?!”乌毕有简直是吼出来的,他这才发现,木葛生和柴束薪都已经生出了白发。

    “诸子七家消散之后,罗刹子不复存在,天咒也会随之消失。”朱饮宵深深吸了口气,“长生子用最后一点修为,稳住了他俩的魂魄,因此肉|体虽死,但依然可以投胎转生。”

    “如果按照诸子七家的传承,无论天算子还是罗刹子,死后都要魂飞魄散的。”朱饮宵闭了闭眼,“他们在奈何桥头结了缘分,下一世依然可以在一起。”

    他是一路看着他们走过百年的人,被迫重负、求而不得、天意莫测、造化弄人,他们尝遍了太多的辛酸与凉薄,而这悲欣交集的一世,终于是要过去了。

    他们终于能放下累累伤痕,迎来一个崭新的清白人生。

    而身边依然有彼此相伴。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拥许久,他似乎低声说了许多话,柴束薪始终安静地听着,双手围成一圈,将他拢在怀中。

    最后木葛生又亲了亲柴束薪,重新将盖头放下,朝崔子玉点了点头,“开始吧。”

    朱雀送亲,判官司仪,阎王观礼。

    两人高堂俱已不再,拜完天地,便朝乌孽行了一礼。

    最后夫妻对拜,礼成。

    朱饮宵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出真身,飞上酆都极高处,他咬破一滴舌尖血,滴入城楼上的高台之中。

    刹那间光华流转,无数火光蔓延开来,灿烂至极。

    三个小辈齐齐倒吸了一口气,安平在梦中见过同样的景象,但依然感到震撼。

    九万三千七十二盏金吾灯齐齐点燃,满城流光溢彩,灯火漫漫。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近百年没有见过了。”乌孽轻声喃喃,接着看向木葛生,“吉时已到,准备上路吧,别误了好姻缘。”

    孟婆走上前来,端着一只金盘,上面是两杯合卺酒。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视一笑,紧紧扣着对方的手,交杯换盏,一饮而尽。

    乌毕有再也忍不住了,拔腿跑上前,大吼:“爹!”

    木葛生动作一顿,朝他举了举杯,“傻闺女,照顾好自己。”

    “不是叫你。”乌毕有看着简直又要哭了,半疯不癫地看着柴束薪,豁出去道:“爹!”

    接着又一把抱住木葛生,吸了吸鼻子,咬着牙道:“你都嫁人了,老老实实当娘吧。”

    木葛生愣了愣,接着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哎,儿子。”

    “乘酒意,尽归去,只愿君心似我心。”木葛生拉着柴束薪的手,两人走向长桥尽头,他看着深不见底的轮回路,朝对方一笑,“小大夫,下辈子记得早点来娶我啊。”

    柴束薪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定不负相思意。”

    他们携手共赴轮回之中,身形渐远,再无痕迹。

    一年后。

    安平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回了一趟蜃楼。

    蓬莱门生如今已在水天之境安顿下来,从朱饮宵拿到的解构图来看,修复蜃楼至少需要数百年之久,这期间人间不会再有朱雀或者修士现世。

    至于百年之后,那已不再是他可以企及的光阴。

    安平最终选了工科,他最近一直在研读蜃楼残余的墨家典籍,虽然艰深,但也在慢慢上手。

    木葛生的话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诸子七家虽然不在,但接下来的路,终究要靠他们自己去走。

    有些古老的桎梏已经消散,但有些传承,他还是希望能够延续下去。

    水天之境中飘着火锅香,驻扎在此的无论是朱雀还是修士,都无比热爱邺水朱华的外卖,最后乌毕有干脆在这里设立了分店,最近一年他只忙了两件事,一个是这里的生意,一个是考初中。

    说到这个安平就觉得好笑,乌毕有这一年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居然扔了游戏机开始念书,但他一个只有幼儿园文凭的大龄文盲,确实路漫漫其修远兮。有段时间抓着安平给他恶补功课,一道鸡兔同笼整整讲了一个星期,这倒霉孩子还报了个奥数班,一节课没听完就走了,接下来半个月都在怀疑人生。

    不过他觉得乌毕有挺适合上初中的,应该能当个中二病头子。留级也不要紧,反正有木葛生的记录在前,都是小意思。

    提起木葛生,安平不禁一阵出神。

    不知那两人如今怎么样了。

    他走进一间刚修好不久的房间,被临时拿来当了包厢,最近一年他们常在这里聚会,软装搞得很不错,有点江南小宅的意思。

    刚进去他就听见乌毕有在大呼小叫,“草草草!我要死了!柴宴宴你赶紧给我奶!”“你少在那指手画脚!老娘刚做的指甲!”

    朱饮宵背对着他,安平老远就看见这人的手机屏幕,他们似乎在打对战,柴宴宴一个大招爆了乌毕有的人头。

    “安瓶儿你来啦!”女孩儿朝他打了个招呼,忙不迭让开位置,“我是伺候不了这倒霉东西了,你过来陪他玩。”

    柴宴宴最近一年常常在海外,据说柴束薪曾经在外面留了一部分生意,她这一年都在四处归拢,这次是听说安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特意回来参加他的庆功宴。

    “来了。”朱饮宵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待会儿黄牛把菜品送进来就开火。”

    最近一年朱饮宵变忙了很多,他现在几乎是旧七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人,虽然七家已经不在,但是许多遗留问题仍有待处理。对方换上了男装,扎起长发,他这一年来瘦了不少,带着一只银边眼镜,看上去很有几分贵气清俊。

    安平和他拥抱,“哥。”

    他们现在都叫他大哥了。

    包厢右侧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安平每次来都要进去一趟,屋内摆着一纸素白屏风,前面一只小桌,一尊铜炉。

    桌子上放着两排牌位。

    木葛生、柴束薪、乌子虚、松问童、林眷生。

    还有莫倾杯和画不成。

    他点燃一炷香,拜了三拜,插入铜炉之中。

    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乌毕有似乎气的砸了手机,扯着嗓子让安平出来给他讲题,柴宴宴接了个电话,好像又是药家的生意,黄牛端着锅子进来,朱饮宵和他打招呼,听起来还有乌孽和朱白之。

    他听见朱饮宵说,打算在外面种点银杏树。

    安平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牌位。

    他们都过得很好。

    安平走出门外,看见乌毕有拿着一本书在大呼小叫。

    “小少爷。”黄牛朝他行了一礼,他至今依然执着地称他为少爷,无论如何不愿改了称呼,他指了指踩在沙发上的乌毕有,“乌公子这是发什么疯?”

    安平有些无奈,走到乌毕有面前,“又有什么题不会了?”

    “不是他那小学作业!”柴宴宴挥了挥手,看着也有几分激动,“安瓶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指了指乌毕有手中的书。

    乌毕有一巴掌将书拍在桌子上,“我昨天刚从崔子玉那抢来的。”

    安平这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书,青纸为封,墨迹蜿蜒。

    朱饮宵站起身,乌孽嚯了一声,“这不是转生簿么?小鬼你胆子可以啊,居然敢擅自带出酆都。”

    安平完全没顾得上乌孽的后半句,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转生簿”几个字上,右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转生簿,录入众人投胎转生后的归处。

    也就是说,只要打开这本书,他们就能知道木葛生和柴束薪如今身在何方。

    所有人都凑到了一起,围著书站成一圈,乌孽转了转眼珠,“这可不是小事,确定要看?”

    朱饮宵深吸一口气,“谁来打开?”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环视一圈。

    “你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

    蓦见人家,杨柳分烟,扶上檐牙。

    ——乔吉《折桂令·客窗清明》

    2.正文完,明日会有一更番外,谢谢大家

    第七卷

    点睛风华录

    第84章

    观音

    诸位看官!

    鄙人姓朱,名饮宵,区区不才,有赖家中兄长庇佑,混得一介星宿子之虚名。家门不幸,近日我那不孝侄女徇私枉法,从单位顺来一件了不得的物什——据说大唐贞观年间,此物曾得斗战胜佛亲笔,九幽十类尽除名,人间猴属一度成了老不死的精怪,此事大幸,亦大不幸,众猴长生不欢,疯疯癫癫,夜夜投水捉月,捉的并非那银白大饼,而是求死不得。

    众猴还干成了一件大事——骗得酒仙与它们一同享这痴愚极乐。当涂月下一跃,诗人自去快活,始作俑者却遭弃人间。

    后来还是我那倒霉侄女的某代高祖,点灯熬油不知昼夜,这才将猴类原名复归,为将蹉跎生魂尽数伏案,阴司鬼吏倾巢而出,是人间帝王也不曾有的接驾款待——据说当年众猴活得太久不知滋味,纷纷眷恋这阴曹温柔乡,酆都险些因此建成了动物园,惜哉景观只有猴山。

    如今我在这朱楼之中,只见一众小辈兴致勃勃,要重做那斗战胜佛年少轻狂时的往事。不仅感慨老四还是太心软,披荆斩棘九死一生,落到晚辈身上却是春风化雨,惯得人无法无天。片刻后我明白过来,他这是又把烫手山芋塞到了我嘴里,就像当年书斋把难吃的都喂我,要吐出一滩腐言朽语来败兴。

    我该是比老四命好,理应替他做这个恶人,但他有一处却强我千百倍。

    葛生于野,锦衾烂兮,冬之夜,有君子束薪来。

    他平生得一罗刹,我遇见的是个观音,依稀我要比他堂皇,但斗战胜佛已经亲身试过这其中的道理——观音予人的,只能是紧箍咒。

    何解?一言以蔽之:他有君子束薪,我有美人无情。

    诸位看官!若我是那市井酒坊中的说书人,此刻便要做一件大不韪的杜撰之事了!您看自那西游缘起,蟠桃盛宴群英初见,而后观音奉旨上长安,显像化金蝉,收服赛太岁、缚红孩,一桩桩一件件,名为唐僧,实为悟空,您看他雌雄莫辨,您看他芙蓉如面,您看他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何曾不收服了那泼猴心猿?

    看官!怎就不是两厢情愿?否则堂堂齐天大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却一次次殷勤赴那宝莲台?

    诸位看官!这便是我所要讲的西游了!此书自白水寺银杏书斋起笔,历经一百余年,将军罗刹,仙人鬼差,诸般人物样样俱全,只是今日我要说的却不是最喧哗鼎盛的情节,而是大戏落幕后的一折附录艳史:关于那早逝的观音,还有其中取经路上最长命的妖怪——没有天生石猴那样的大命,不过山野放养的一只待宰鸡牲。

    既然讲艳史,自当以最诡丽的情节开端,看官,您可曾听说过冥婚么?巧的很,我这书中就有一桩,君子剔骨生罗刹,九死不悔为红颜,只是这阴阳红线拉的太长,绊倒了一盘惊天谋略,木已成舟只好阵前换将,本该逍遥的君子接过血债,理应浴火的凤凰缩回鸡窝,继续心安理得地做那观音座下的一个无知稚童。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民国二十七年,怎样的一段时光啊!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却又是怎样的一段好年景!犹记当年水天之境,朱楼高起,碧波万顷,观音讲道于七家屏风之前,自上古至今昔,讲到酣畅极乐处,拔刀击柱,放歌纵舞。民国二十七年,怎一个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论那战乱与别离,不论那兄长伦常与阴阳心计,且偷一段光阴,裁做春心,少年不许白头,一刻千金。

    然而那讲道之人是谁?是那端坐莲台的观世音菩萨!怎会看不透区区稚子春心?他只是那么说着、笑着、醉着、装着、放着,千百件事可以依,千百种求可以允,唯独此情无处寄——石猴为何不破色戒?谁让他恋的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观世音菩萨!

    菩萨!菩萨!阿弥陀佛,何以你渡世人、渡众生,降妖除魔,生杀予夺,偏偏不肯垂怜于我?

    哪怕是杀了我!

    你道一腔痴情错付?但我甚至不曾直言相告。为何?因为佛曰:不可说!

    自老四死后我懂事,懂的第一件,便是不可说。

    国运一卦、惊天谋变,不可说。

    阴阳冥婚、红白囍事,不可说。

    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

    一说即是错,动念皆罪过。

    看官!您道这往事就要唏嘘作结?自然不!否则又何来艳史千回百转?彼时我正轻狂,无知无畏,敢想敢为,少年人的妙处正在于此,昔有泼猴为观音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便是为他等上百八十年又有何难?所谓情之一字,使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你我前生烧了断头香,这一世又遭旧债长,却何妨?相约百年,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多等三年便是——

    我便抱定这样一颗笃定之心,看他兄友弟恭,看他潇洒半生,看他从容赴死。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我代他孝亲敬长,代他看门立业,代他扶柩守灵,终于那一日他死了,我痛哭而后大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一生渡人,也总算是渡了己身!

    我到奈何桥头等他,他渡人渡鬼渡神渡佛渡妖渡魔,也终于能来渡一渡我。

    然而我等他三年,三年又三年,终有一日阎王又嫁女,我看那十里红妆打桥头走过,大彻大悟——观音指点造化,却不是要成全泼猴的本心俗念,而是要他做得大自在的斗战胜佛。

    我大彻大悟,大喜大悲,唢呐声中我抢了那新娘霞帔,掀了那孟婆汤水,疯疯癫癫唱了三天三夜的西厢。我像大唐那年的星宿子,唱尽一千一百首太白诗,饮尽一千一百盏长生酒,唱尽西厢三千遍,饮尽前尘三百杯,最后连众阎王都到桥边指指点点,诸般作态比人更像人,看啊,这代诸子终于疯掉了最后一位!

    最后兄长亲至,那时老四还没醒,罗刹凶相毕露,将闲杂人等一通料理,搬了椅子坐在桥头,我唱戏,他掌弦,形影相吊,好一对亲上加亲的未亡人。

    他直等我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才开了尊口,用一句话把我劝回。

    他说:他在蜃楼为你留了东西。

    这是我的救命稻草,亦是断头铡最后一刀前的骨折筋连,蜃楼中五百八十万四千八百六十七个房间,我失心疯找了一年又一年。泼猴推倒莲台,大闹落伽山,却再也不见观音踪迹,唯剩头上一道金箍,勒得我皮开肉绽双目流血。后来我干脆自己砍了自己脑袋,朱雀非神魂受损不得死,我不得好死,此身千手千眼千疮百孔,你可以亲吻我的头颅,也随你拿去蹴鞠玩。

    后来我不再发疯,泼猴终于学会一些礼数,悲苦贪嗔胡乱描摹一张画皮,囫囵妆作人相。我开始学会从容推开下一扇未知之门,时间钝刀割肉,我慢条斯理杀死一个又一个日夜,蜃楼四万八千丈,镜花水月好风光,我活得不算长久,也算不上于此蹉跎最久之人,更不是其中最疯狂的疯子,和六尺青铜之下的诸位罗刹相比,我至多是个病人。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兄长豁身改命,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终于明白自己疯得远不够猖狂,是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官!想必您就要问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就不能痛痛快快神魂俱碎?看官!这就是您这局外人的袖手凉薄了!若您亲眼见过那样如火如荼的一个人,金玉做皮刀为脊,他教我自惭形秽,连发疯都是种矫情,您若被那样一个人教诲过,哪怕只是被他的刀风掀开眼睑,看一看这大千人间,您必会死心塌地为他守着这山河。

    他教我不敢懦弱。

    九品莲台阶下拜,安敢摧眉折腰事心魔。

    看官!或许这将是您看过最寡淡的艳史,从头至尾不过一介病人之痴言妄语,但那最鲜花烹油的盛景您已看尽了,我这附录薄言怎敢比肩?想必您会记得那幕终的高潮——朱雀送亲,判官司仪,阎王观礼。那是怎样声情并茂的一台好戏,但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新娘身上的一袭嫁衣——那仿佛是观音留下的最后一笔遗赠,命中注定被我在蓬莱事毕后翻出。当日水天之境从未有过的人声鼎沸,太岁折腰戏球,众生起坐喧哗,我照例打开新一间房门,看到里面挂着一袭霞帔。

    我认得这套嫁衣,当年我与他在战乱中于此避祸,他日日为我讲过屏风上的七家轶事,至墨家最后一折,上代墨子与花魁在桥头相见,便是这嫁衣的来源。我仍记得他告诉我,若有一日老四与兄长当真得以两全,就将这霞帔赠他出嫁,我仍记得他语带戏谑:风光都让亲家占尽了,娘家总要有拿得出手的妆奁。

    但是。

    但是。

    那套霞帔没有凤冠,我们都知他此生不打凤冠。

    当年他为我讲过上代墨子的轶事,曾翻出这套霞帔,我问他可要补上一顶凤冠,他嗤笑:给老四留着衣裳就得了,他没那么大脸。那时我心窍半开,乱糟糟将嫁衣胡闹穿上,懂装不懂地问他:好不好看?他认真打量半晌,道了一句:还差着点儿。

    我已耗尽了勇气,没问出那一句:差什么?

    事到如今我方才明白。

    房间中红衣灿灿,满室辉煌,却多了一顶凤冠。

    我想此时我是真疯了,却不是屈服懦弱,而是他自阴阳之外走来,偿了这陈年旧债。我夺门而出,半途遇见兄长,神色一愣,而后了然。

    恭喜。他说。

    那一刻我真像个疯子了,我带着黄金的凤冠在长廊上疾奔,想到老四当年笑我品相清奇,是朱雀中的奇行种。是了,他是观音我便是泼猴,他是墨子我便是星宿,他云深采药,我松下问童,如今他赠我这凤冠,我便真正做一次凤凰,五彩备举,鸣动八风,蜃楼四万八千丈,不及我一羽之长。

    我落在墨家屏风前,多年来我早已将整张长屏倒背如流,诸子死后生前事入屏,却始终不得见我寻寻觅觅的那一折。如今我顶着煌煌如昼的凤冠,像个迫不及待私许终身的嫁娘,那一刻屏风的末尾终于在光华流转中金石为开——

    我大笑,而后痛哭。

    屏风上刀凿斧刻,万笔成画——那是奈何桥头。

    那一霎天留人便,草籍花眠。

    看官们!如今我看着一众小辈在生死簿前磨拳擦踵,要重做那斗战胜佛年少轻狂时的往事,想当年我亦是如此,满怀深仇爱憎要撕烂这一刀青纸——正如我在奈何桥头等不到他,我在满纸名姓中也找不到他,当年区区泼猴都能将生死抹去,何况是菩萨?

    但终究,我终究在奈何桥头看到他。

    乌头马角终相救。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