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整个府里面挂着通宵的灯笼,正房里燃着火盆,众人坐在一处说话,整理整些日子的封赏与礼单,隔壁耳房里小碳炉上炖着砂窝,热气窗纸上,外头看更显得暖融融的。

    今儿下半晌起下起雪,都说是瑞雪之兆,裴云铮回来时远望,觉得整个长安城都笼着一股朦胧美,他想着明玥这时候要是也在他的马上便好了。

    一路进府,早有小丫头跑进去报:“太夫人,侯爷回来了。”

    太夫人放下手中的东西,乐道:“成,开饭开饭,总算把人等回来了,咱们都饿坏了。”

    裴姝便掩着嘴笑:“娘跟嫂嫂明明用了点心的,这会子是闻见隔壁的香味了吧。”

    裴夫人拿手点点她:“你便揭我和你嫂子的底儿罢,你没跟着吃么?”

    姨娘也凑趣儿说:“姑娘吃了,我瞧见了。”

    几人一阵笑,门口处的裴云韬便到廊下去迎,须臾,裴云铮披着一身雪花进了屋。明玥瞧见忙起身帮他去了帽子和大氅,太夫人随口道:”怎不在门口叫丫头给你扫了再进屋,这下却要湿了。“

    裴姝在一边乐,“娘现下看了还不知道?二哥还不就是想让嫂嫂帮他侍弄这些。”

    明玥脸一红,裴云铮咳道:“你二嫂面嫩,别这样笑她。”

    “我明明笑的是你”,裴姝忍不住冲太夫人说,“娘,您看,二哥脸皮越发厚了。”

    裴夫人也乐了,看了明玥一眼,说:“用饭用饭。”

    一家人便热乎乎地吃了晚饭,饭后喝了些消食汤,太夫人问:“你明儿、后个儿可能沐休了?”

    裴云铮点点头:“皇上说了,明日后日绝不召我进宫,让我歇两日。”

    “嗯,那感情好”,太夫人道:“明儿你也该带着明玥到亲家府里拜年了。按规矩本应初三、初四就去,但今年因有事,正好这两日亲家府里也在领封赏,想来府里也忙着,应是不会怪你们的。”

    明玥道:“这几日都忙着听宫里旨,祖父、祖母自都是知晓的。”

    ——郑家也得了封赏,郑泽瑞封了上柱国将军,郑家老太爷得封浥郡公。

    裴云铮道:“我也正想与母亲说明日要去的,想住一晚,初十回来。”

    原也有个规矩,裴夫人颔首:“那是应当。”

    裴云铮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要与母亲说,今日皇上新赏了宅子,离宫里要近些,只是我觉那府邸太阔,又在此处住惯了,便推据了。皇上便又将咱们现住的右院赏了,可并为一府。”

    太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你推据对,越是在高处,越是要知避风头。”说完又道:“原是要赏哪家的宅子?”

    “越王府的。”

    明玥微微一怔,随即听太夫人说:“那是阔了些。”

    原是因裴家现今住的地方离皇宫还是有些距离的,皇帝新赏了一座府邸,便是原来的越王府,——越王和越王妃倒是救下来了,但都伤了内腹,一时半会儿恢复不好,又因北宫门一战生了退意,既蒙新帝不曾怪罪旧事,只愿挂个闲名,再不涉朝堂之事,找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养伤去。新帝应了他这一求,本说越王府依旧给他留着,越王再三推脱不要,皇帝也只好作罢。又一想这儿离皇宫近,便索性想将这派为定平侯府,好方便他在宫里闷了出来窜个门。结果裴云铮好说歹说地给推了,皇帝只好纠结半天,正好裴家相邻的宅子里原是工部的一位官员,现被牵连贬了职,宅子空出来就赏了裴云铮。

    之后又说了说新院子的整修,总是得等天暖了才能腾出手来,太夫人便叫大家提前想着,回头有好点子都提出来。

    回院子时裴云铮稍显沉默,明玥也一路没说话,洗漱完要睡时裴云铮才突地抱住她说:“脖子这伤好的差不多了,该叫大夫瞧瞧能不能取了。”

    明玥拥着被子哈气连天:“明儿要回家,等过两日的。”

    裴云铮“嗯”了一声,低头轻轻蹭她的耳朵,明玥知道他是有话想说,便也顺势往后靠了靠,等着他说,半晌,果然听裴云铮低声道:“我觉得那府里崔家住进去可能更好。”

    “你是说越王府?”明玥动了下身子,懒懒道:“崔丞相家?他们怎么了?”

    裴云铮歪过身子,看着明玥的眼睛:“崔容与的父亲位列丞相,此次赌言官的嘴他也是有功的,越王府原来也不是亲王府的规制,现在又要重新修葺,应会去掉奢华添些风雅,也是好的。我……我私心里倒不是因着崔丞相,而是觉得崔容与若住在那处,对那宅子总是好的。”

    崔容与?明玥瞬间明白了。——那宅子原是徐璟的,崔容与和徐璟曾是密友,这宅子最终给了崔家,想来也是最不会被辜负的。

    明玥睨着他:“你便是因此事怕我别扭?”

    裴云铮嘴硬:“我没有。”

    “嗯,你没有”,明玥将锦被一裹滚到了旁边,“妾身也觉得你没有呢,侯爷。”裴云铮羞愤地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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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尚还飘着小雪花,他们打点好东西回郑家拜年。

    郑府现在已是浥郡公府,但是与平定侯府比起来实还差着两级,因而他们到时,除了长辈外,她们房里的郑明珠、九娘、十哥儿,二房里的慕哥儿,三房里也回府拜年的郑明霞夫妻以及八哥儿都迎出来见礼。

    明玥在路上时还不觉有什么,因光高兴能回娘家了,直至到了府门,下了马车,看见众人艳羡的目光时才反应过来,不过也没法子,——因侯府是有规制的,所有要用在人前的东西全部换了一茬,家里家外的规矩也更多,因而她今日与裴云铮回府在旁人眼里看便隆重起来。

    十哥儿看见明玥和裴云铮直觉的想往跟前扑,不过想到什么似的又努力忍下,板着一张小脸学八哥儿一块见礼,裴云铮便弯腰一把将他举了起来,十哥儿生忍了一下没忍住,这才闭着眼睛呵呵笑出声。

    郑明霞挤到明玥旁边,一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刚要说话,裴云铮却转过头说:“六姐挽她的右胳膊好一些,她左臂之前受了伤。”

    郑明霞吓了一跳,倒不是吃惊明玥受伤,而是莫名怕了裴云铮这气势,一时“哎”了声,又小心地走到明玥右边,眼瞅着裴云铮转过身去,她才呼口气,小声道:“哎呦,侯爷这脾气……你受的了?”

    明玥一笑,说:“侯爷脾气好着呢。”

    郑明霞瞪大了眼睛,一脸实在不敢苟同的表情。

    众人一路说着话,先到了老太爷的揽月楼,小厮离老远的行礼,“小的给侯爷和七姑奶奶拜年啦,快请进吧,老太爷正等着呢。”

    邱养娘跟在后头打了赏,其余人先等在院子里,明玥随着裴云铮进屋。

    自郑明珠的事后,老太爷的身子明显有了颇大起色,这几日虽忙些,但精神很好,眼里的光彩也恢复过来。

    两人磕头拜年,老太爷围着毛毯坐在矮榻上,满意地瞧着,等他们磕完头起身,赏了两封大红包。

    “小七丫头”,老太爷说着,作势要下榻,裴云铮忙过来扶,明玥答应一声也忙上前,老太爷就这裴云铮的手站起来,转头笑道:“老头子该是要与你行礼的。”

    裴云铮忙说:“祖父可莫折煞我们了。”老太爷便大笑起来,又抬手拍拍明玥的肩膀,“小七丫头。”

    “是,祖父”,明玥应着,却见老太爷只是自顾自地摇头微笑,似乎是纯粹地叫她两声,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二人便在屋里扶着老太爷遛了几圈步,虽没多说什么,却也觉得很自然,老太爷稍稍活动开筋骨,也不多留他们便挥手:“去吧去吧,等下午了再来陪我下盘棋。”

    两人便出了揽月楼,跟郑明霞、郑明珠等人一并去王氏的松菊苑,路上瞧见一个好久没见过的身影,——白露。明玥心里微微纳闷儿,不过并未开口,然而郑明霞刚好也瞧见了,便径自给她解释说:“伍……就是以前的二哥,这几日也在家里呢,听说是初五那天过节祖母特意让四哥叫来的。说来也是,大过年的,伍二哥府里虽也是又得赏又有丫头婆子的,不过毕竟不如在这热闹些呀。方才多半是出门了,晚些你就见着了。”

    明玥“嗯”了一声,轻轻点头,临近松菊苑,见众人神情都收敛起来。王氏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现在又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见人,众人里也就郑明珠能在松菊苑待一阵儿,其他几个孩子在外头问个安就被打发回去了。因而此时,众人都不由瞥向郑明珠。

    郑明珠这些天越发消瘦,显然还没有从之前的糟心事中缓过劲儿来,又直接听闻朝中已大变,崔煜已死,鲁国公府几十口子皆下了狱,这一日日的,她心里真不知该作何滋味。王氏悔极恨极,每每与孙女相对,总在心里更悔更恨一层,只是如今动弹不了,话也说不利索,只是白白的垂泪罢了。

    院中的婆子丫头见一行人进来忙挨个行礼,明玥在院中站定,看了一下说:“还是大姐先进去报一声吧。”

    郑明珠抿抿唇,微福个礼,先进了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郑明珠进去了好一会儿,从外头能隐约地看见正房里有人影不停走动,又过了半晌,白霜总算出来道:“各位姑爷、姑奶奶,姑娘,哥儿们都请进屋吧。”

    裴云铮看看明玥,轻轻拉着她进了正房,众人跟在身后,一进屋明玥便闻见一股浓浓的熏香味儿,郑明霞还忍不住咳了两声,明玥见屋里燃了两个香炉,其中一个是新点的,再往炕上望去,见一条簇新的姜黄色长条锦被之中,王氏只露了个皮包骨头的侧脸出来。

    明玥大抵猜到屋里方才是怎么了。

    她也只装不知,与裴云铮一并跪下,磕头:“祖母,孙女孙婿给您拜年,愿您身子早些康健,福寿同齐。”后面的众人初一便已特地给王氏磕过头,但这会儿也都跟在后头行礼。

    王氏往地上看了一眼,只见地上跪着的一双人锦衣华带,裴云铮不言不动,却是气势隐成;而明玥,面色红润,眼含光华,从头到脚处处精致……这一眼却又让她心里头扎了一下,鼻子了哼出一声,王氏连嘴也张不开了,她别过去头去,微抬一抬手便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焦嬷嬷在一旁忙端了银盘过来:“姑爷,姑奶奶,这是老太太封的压岁红封,今儿她老人家有些乏,拜过年便成了。”

    明玥接过红包顺势站起来,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几人都露出一个“快走吧,这已经不错了”的表情,明玥心说也真是,左右她和裴云铮的礼已尽到了,便顺着话退了出去。

    出了松菊堂,三老爷和三夫人也来了,便邀明玥和裴云铮过去坐,明玥忙说还没见过爹娘,这方岔过去了。

    到了长房里,邓环娘早已耐不住地在来回踱步了,一听说他们已经进了院,便急急地迎到廊下,“我儿!”她眼泪下来了。

    明玥也快走几步,“娘,您怎么出来了,快进屋。”

    “哎呦!”邓环娘都顾不上让他们先见礼,因之前听说了明玥被抓走的事,担心地要死,天天烧香拜佛,就怕明玥有个三长两短。“伤哪了?好了吗?”邓环娘上上下下的检查明玥,裴云铮愧道:“是我的疏忽,母亲。”

    “唉,云哥儿”,邓环娘这才想起来,“啊,应该是侯爷……”

    裴云铮一礼:“母亲还是按原来称呼我吧,您是长辈。”邓环娘一笑,忙招呼她们:“看我一急都忘了,进来进来。”

    郑佑诚已等在中堂,他这几日心情也不错,见裴云铮带着明玥进屋,也起身,“侯爷……”

    “父亲”,裴云铮先一礼,“本应前几日就回来的,耽搁得晚了。”

    郑佑诚笑呵呵地摆手:“不晚不晚,朝廷也是才放休。”

    明玥将邓环娘拉到坐上,笑道:“您二老先请上座,容我们给您拜年呐,女儿可还等着讨红包呢。”

    邓环娘笑着轻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就知道你!成成成,老爷,这丫头都等不及了。”郑佑诚也笑了,他心里涌起两份得意,便也提了袍子坐好,于是明玥与裴云铮欢欢喜喜磕了头,得了两份沉甸甸的大红包,九娘和十哥儿也过来,邓环娘也招呼郑明珠,又各赏了他们俩一份。

    明玥便让人将礼物都送进来,自家的留下,又与郑佑诚和邓环娘商量着派人将二房和三房的送去,邓环娘说:“你四哥带着素素昨儿到你舅舅家去了,下半晌估么就回来了,等见了你们八成还得闹一通呢,你二哥这两日也在,倒热闹。”

    郑佑诚也道:“正是呢,昭哥儿过些日子恐就要离京了,难得再聚的这般齐。”

    裴云铮点点头:“我也方听闻伍二哥请旨外调了。”

    明玥倒还不知道,微微诧异:“二哥要离开京城么?”她不大明白,多少外官削尖了脑袋往京中挤,他身在文官人人想去的政事堂,此次也是有功的,怎么想着要请旨外调了?

    郑佑诚笑笑说:“前儿他与老太爷和我说了,不定哪天就要动身,现下在府里住几日,也作辞行了。你们心里知道便成,旁人也未说呢。”

    “是”,明玥说,“这是咱们院里的话,二哥……”她正说到这呢,外面的丫头报:“老爷、夫人,二爷过来了。”

    邓环娘一哂,“瞧瞧,不能背后说人,一说便到了。”

    她话说完,伍泽昭已经进了院子,他披着件藏蓝的大氅,依旧有些消瘦,到了廊下便施礼道:“伯父,伯母,听说侯爷和七妹回来了。”

    郑佑诚在堂内笑着招手,“正说起你呢,快来。”裴云铮也起身往前一步,称呼:“二哥。”

    伍泽昭进了正堂,拱手一礼:“见过侯爷。”

    裴云铮伸手将他扶住,“二哥莫要客气,在家里。”

    伍泽昭一笑,微微欠身,转而看向明玥,稍顿了一下方道:“七妹也是许久不见了。”

    明玥上前福身,笑道:“我刚正说二哥的坏话呢,二哥就回来了。”

    伍泽昭眉间动了动,忙强自将目光从明玥身上移开,玩笑道:“我说怎么自进院子气便耳根发热,原是七妹,伯父伯母,那我的红包可省下了。”

    明玥把手伸到他跟前,“二哥什么都能省,就这个不成。”

    屋里的人都凑趣儿的乐起来,一时颇是热闹。

    他们在堂上吃茶说话,邓环娘便又去松菊苑走了一圈,几个房里轮流地去侍奉,不过王氏依旧不见人,邓环娘问了问院里人老太太早上用饭的情况,交代几句便又回来。

    午饭开时,有差人去问了问老太爷和王氏,老太爷这两天常叫伍泽昭去陪她,郑明珠也多半会被叫去松菊苑,因而得都先问一番。不过老太爷有意要他们长房里好好吃顿饭,又正好郑泽瑞下半晌回来,因说晚饭开家宴,中午叫他们自吃他们的。

    邓环娘这里便备齐了菜,刚要开始,王氏身边的白霜却来了,众人都以为是王氏要叫郑明珠过去,不想白霜道:“大老爷,夫人,老太太听见二爷回来了,不住念叨,因而奴婢便斗着胆子过来请二爷去松菊苑坐坐,在那陪老太太用午饭可行?”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有点儿意外,不过话都说了,哪有什么不行的?伍泽昭便起身道:“我方才想去,怕扰了老太太休息,现既无妨,那我过去正好。”

    郑佑诚点点头,郑明珠却也站了起来,看看伍泽昭,有些欲言又止,郑佑诚文白霜:“老太太叫大丫头也过去么?”

    “大姑娘在这好好用饭就是了”,白霜说,“老太太这会子就念叨二爷呢。”

    郑明珠咬咬嘴唇,只好又站住了,伍泽昭便理了理衣衫,随白霜去了松菊苑。

    ☆、第200章

    王氏如今的饮食以清淡为主,而且干的、硬的也吃不下,汤水一类又不能多喝,因多以熬制软烂的肉粥或米糊泡馍为主,但今天却备了不少王氏不能用的菜,伍泽昭打眼一瞧,都是他从前在府里爱吃的。

    “祖母……”伍泽昭心里微热,自他离开郑家后,年节时虽也常来,但王氏几乎再未单独留他在屋里用饭说话,此时不由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情景。

    王氏似乎对他这声“祖母”很满意,也稍稍露出些笑容,口齿不大清楚地说:“来,用饭。”

    伍泽昭上前两步,弯下腰:“我背祖母过去。”

    王氏往后让了让,有些复杂地看着他的背脊,焦嬷嬷看了看说:“老太太,这是二少爷的一片孝心,您就全了他吧。二少爷虽不像瑞哥儿一般整日习武,但脚下也是一样稳当。”

    王氏嘴唇抖了抖,似乎有些难过,半晌,见伍泽昭仍旧弯着腰一动不动,她僵着身子往前蹭了蹭,终是由焦嬷嬷半抱着放到了伍泽昭的背上。

    其实不过是由正房到耳房的几步距离,但伍泽昭却有点儿想落泪。

    他小心地将王氏放在耳房的炕上,给王氏身后围了一圈靠枕,祖孙两个坐在炕桌两侧,笑了笑,伍泽昭说:“祖母用饭。”

    王氏嗓子里应了一声,看起来很高兴,也由焦嬷嬷服侍着开始吃东西。

    这顿饭吃了挺长时间,伍泽昭知道这些菜都是王氏记着他的口味专门给他准备的,因而每样都吃了不少,饭后,他又亲手伺候着王氏喝了几羹匙的消食汤,将她背回正房。

    “您歇午觉吧”,他站在炕沿边儿轻声道:“晚辈告退了。”

    他行了礼要走,王氏却往前扑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伍泽昭忙扶住她,“祖母还有吩咐?”

    王氏看了看焦嬷嬷,焦嬷嬷便道:“二爷且坐着,老太太与您还有话要说。”

    伍泽昭点点头,便就近在炕边坐下,见焦嬷嬷转身去拿了两页纸来,纸上涂涂画画,并不是写字的样子,焦嬷嬷见伍泽昭看过来,便福了福身,说道:“让二爷见笑了。老奴识不得字,却恐无法完全转达老太太的意思,因鬼画符了一篇,聊以提醒自个儿,您别见怪。”

    伍泽昭见她态度十分郑重,又看看王氏,王氏期待地望着他,因端正了身子,颔首道:“嬷嬷请说。”

    焦嬷嬷看了他一眼,稍一欠身之后徐徐开口:“二爷这几日在家中过得是否可心?”

    “自是很好”,伍泽昭道:“和从前一样。”

    焦嬷嬷笑笑,又说:“算起来二爷今年已二十有三,按说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之前因为二爷方知悉自己的身世,又南下认祖寻根,家里便是再亲,也不能在那个时候替您做主张罗,现下也总算安稳了,二爷可想过自己的大事?有没有瞧好的人家?”

    伍泽昭一愣,下意识看着王氏,回道:“晚辈暂还没想过这些。”

    王氏抓着他的手晃了两下,眼中隐隐有亮光,便又示意焦嬷嬷接着说。

    焦嬷嬷点头,话锋一转,问:“二爷可还记得从前的大夫人么?”

    “自然记得”,伍泽昭知道她说的是小王氏,因轻抚着胸口欠身:“夫人对我有养育之恩,晚辈没齿不忘。”

    王氏殷切地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口中发出一声似叹息的唔声,之后自己忍不住对伍泽昭说了句话,伍泽昭没听明白,稍稍凑近,王氏便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遍,他实际还是没听出来,心里却莫名一动,突然明白了王氏在说什么,他一抬眼,果然听见焦嬷嬷解释道:“老太太问您,可还记得当年大夫人故去时,拉着二爷的手嘱咐过什么?”

    “娘要你发誓,他日,无论发生什么,都务必要照顾好大姐儿和四郎,让他们平平安安的,不受委屈,不受欺负,你发誓!”小王氏的声音蓦然在伍泽昭耳边响起,虽已过了十余年,却仍旧清晰。

    伍泽昭脸色变了变,觉王氏抓着他的手愈发收紧,两行眼泪顺着她面颊淌下来:“主、主母”,她费劲地开口,话说不完整。

    焦嬷嬷忙过来帮她拭了泪,又看了手中的纸,叹说:“老太太知道,您心里定从未忘记过前夫人的嘱托。幼时您一直护着大姑娘和四哥儿,大姑娘的饮食都要从您这过一遍,有什么好的,你也从前先想到他们;大丫头出嫁时您将自己的那份东西都给了她;前阵子她受冤,也是您出力……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二爷对大丫头的情分老太太一直都瞧在眼里。而且自从您那天回来劝了她一遭,这些天大姑娘的精神好多了,显然……”

    伍泽昭一下子站了起来,王氏被带的往前一张,却还死死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说:你忘了小王氏的养育之恩?你忘了自己与她说过的话?你忘与明珠幼时的兄妹情分?

    伍泽昭张了张嘴:“我……”王氏这时却松开了他,转而露出难过的表情,往他腿上看了一眼,又往后靠在焦嬷嬷身上,焦嬷嬷因续道:“老太太说,明珠这孩子命苦,打小亲娘便离她而去,她又要强想护着你们两个,受了委屈也不愿说。后来出嫁了,偏遇见的是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三年前,在燕州城出事的那一回,全家人都差点儿没命,老太爷因那生了场大病,大老爷的腿也落了腿疾,现是好不了了,如今回头想想,却也后怕,我们这些老的,性命丢了倒也没什么,可剩下你们这些小辈的,可怎么活?”

    郑泽昭身子一震,脸色登时变了。——三年前郑家之难,是因为他。老太爷生病,郑佑诚因此落下腿疾……他心里一直都为此深深愧疚。

    之后王氏又让焦嬷嬷说了什么他已记不大清了。

    从松菊苑出来,外面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花,伍泽昭扶着一颗冬树站稳,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太饱,这会子胃里竟一抽一抽地难受起来。

    “二爷?”不远处,白露拿着件大氅,身后跟了个丫头,显然是来寻他的。

    伍泽昭胃疼更甚,他有点儿恍惚,指了指白露冷声道:“别过来。”

    白露立时顿住脚,有些讪讪的,伍泽昭背过身去,闭眼靠着树干微吐了口气,脑中不断地闪过幼年的场景,他皱了皱眉,正思绪纷杂,忽感被人拍了一下,“二哥?”

    伍泽昭忙睁眼,一看是郑泽瑞,后面还跟着与他一并回来的邓素素。

    “二哥这是怎了?”郑泽瑞一脸茫然瞅着他:“脸色怎这般难看?身子不舒服?”

    伍泽昭笑了一下摆摆手:“没事,可能是中午吃的太饱。你们回来了,快去请安吧,定平侯和七妹早上已到了。”

    邓素素应了一声,微微福身,郑泽瑞却伸手扶住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二哥真没事?我瞧着有些厉害,先回去躺一躺吧。”

    伍泽昭站直了身子,招手叫白露过来,拿了大氅披上,又对他说:“本就好好的,你且快去。”

    郑泽瑞这才道:“那二哥等我一等,我请过安,咱们一并瞧瞧定平侯去!哈哈,任他再是侯爷,也得管我叫四哥呢。

    伍泽昭点点头,他这才转身带着邓素素去了。不消多久便返回来,显然王氏不叫扰着,伍泽昭也没说什么,三人便一并又回到郑佑诚处。

    邓环娘等人刚歇过午觉,正在屋里喝醒神茶,众人见了礼,郑泽瑞便冲着裴云铮嘿嘿笑,一副手痒的模样,邓环娘留着他们说了会儿话,见此情景便笑道:“去去去,外面折腾去,只下着雪呢,别冻着身子。”

    郑泽瑞响亮地应了,便冲着裴云铮和伍泽昭打手势,裴云铮无奈,也只得笑着跟了出去,正好让邓环娘和明玥、邓素素说说私房话,郑明珠因瞧他们走了,便也起身道:“我回去换件衣裳,母亲和七妹慢慢坐着。”邓环娘也不强留,便叫她去了。

    郑明珠出了院门,本想去王氏那里一趟,想了想,往郑泽瑞几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郑泽瑞手痒了好像日子,一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一边喊:“二哥给我们做个裁令!”伍泽昭心不在焉,嘴里应了,自寻了处小亭瞧着二人比试。

    片刻,却见郑明珠在亭外,似要过来,见伍泽昭看向她,又犹豫着想走。正踌躇间,却见伍泽昭下了小亭朝她走过来,郑明珠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脸却有些红了。

    伍泽昭与她离得挺远,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语气也如从前一般,他问了一句:“老太太中午与我说的事,你知晓了么?”

    郑明珠心里一紧,忽有些不敢抬头,她这会儿不想与伍泽昭说此事了,想走,却听伍泽昭又问:“你愿意?”

    郑明珠一咬唇,心中蓦地满不是滋味。

    ——自己真的要听祖母的,将他作为一颗救命稻草?他自幼受郑家养育之恩,至少应不会亏待自己……

    “我……”,郑明珠觉得心口像有块大石压着,沉得很。

    “我知道了”。伍泽昭平静地道,“老太太身子不好,我会让她老人家如愿的。”

    郑明珠猛地抬头看他,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知为何,她全没有能将未来交托出去的安稳,反心中更难受起来。

    她的视线似乎再不敢与伍泽昭平平对视,随着这一句话,仿佛有什么正无声无息地流走,再回不来。

    郑明珠觉得手指冻得都有些僵了,她转身就走,刚迈了一步正赶上郑泽瑞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大姐也在啊。”

    他边说话边躲着裴云铮招式,侧身闪到了伍泽昭的背后,伍泽昭本也没有准备,脚下的薄雪甚滑,一个不留神便便往前扑倒,“哎哎哎二哥!”郑泽瑞拉住了他的胳膊,大笑起来。

    伍泽昭身子几乎是弯了九十度,一时有些狼狈,听郑泽瑞笑自己也乐了声。

    郑泽瑞微微喘气,叫道:“不来了不来了,今儿这不算”,话说一半,忽瞥见伍泽昭脚边掉了团帕子,便一弯腰拾了,本没经心,不料伍泽昭却是变了脸色,迅速伸手来拿,可有人比他还快,——郑明珠皱眉拍开了郑泽瑞的手。

    “大姐你做什么?”郑泽瑞莫名其妙,正伸手要将那帕子拿回来,伸到一半,愣住了。——那帕子他识得,应该是小七的。因为只有那丫头的帕子对角绣的不是小字,而是个奇奇怪怪地符号。

    “二、二哥”,郑泽瑞脑子懵了一下,随即突地醍醐灌顶!狠抽了一股冷气,僵硬地回过头去,看着身侧着裴云铮。

    裴云铮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伍泽昭脸色从未有过的冷凝,他伸出手,字像是呵出来的,“拿来。”

    郑明珠眼中涌起极复杂的神色,使劲儿攥着那帕子,郑泽瑞这时总算伶俐了一回,他一拍大腿笑道:“哟,这是小七那时给咱们显摆绣工的帕子,我那也有,跟二哥这条一模一样,是她多大时显摆的来着?我都忘了,哈哈哈,那日素素拾掇屋里东西时也见了,还说回头要笑她来着,呵呵呵呵。”

    伍泽昭和郑明珠显然都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郑泽瑞咧咧嘴,表情真个是惨不忍睹,正心里头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却见裴云铮无声地上前半步,捏着那帕子的一角,用食指一勾,缓缓地将其从郑明珠手中抽了回来。

    “明玥也给我瞧过不少二哥和四哥送的小玩意儿”,裴云铮将那帕子抖了抖,随手折好,很自然地还给了伍泽昭,“她幼时还得意的很呢,说用几条帕子骗了好些好玩的东西来,不过等后来大了,才知那是两个哥哥疼护她这个做妹妹的,再不好意糊弄了。”

    伍泽昭将那帕子接在手中,一时没有出声。

    郑明珠眼睛一阵酸涩,转身捂着嘴快步走了。

    一时只剩他们三人,郑泽瑞看看伍泽昭,再觑一眼裴云铮,简直有些傻了。

    伍泽昭却突然道:“这只是我……”

    裴云铮挑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伍泽昭闻言抬头,看了裴云铮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倒坦然了。他偏过眼,目光定在虚无处,又说:“我大抵下月便会离京了,走之前,会将亲事定下来。”

    “二哥要定亲了?与哪一家的小姐?”郑泽瑞刚受完一击,又收到个意外,简直要疯。

    伍泽昭却摇摇头,再不说什么,转身离开。

    “我我我”,郑泽瑞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面对裴云铮了,裴云铮倒似乎并没放在心上,按老太爷的吩咐去了揽月楼,留郑泽瑞在原地抱着脑袋长吁短叹,片刻后,他跳起来寻伍泽昭去了。

    下半晌的雪下得越发大了,明玥与邓环娘、邓素素在屋里闲话功夫过得飞快,因晚上要摆家宴,便早早的帮着去操持。

    今年这个年可谓是有喜也有忧,大房和二房里都有事发生,好在总算平安,老太爷身子好些,席间倒吃了两杯酒,瞧着精神很不赖。

    等撤了席,众人围在堂上说话,话题难免都是围着新封侯的裴云铮,还有伍泽昭和郑泽瑞,说到伍泽昭的时候,他便起身揖了一礼,郑重道:“老太爷,老太太,晚辈下个月恐就要离京,明日就要回政事堂,有许多琐事要交代的,再回来探望多半得一两年后,先在这给二老将来年的头磕了。”

    老太爷心中实有些舍不得,但也知伍泽昭一直想南下,遂也不阻止,只道:“你这孩子,能回来还是要回来。”

    伍泽昭点点头,行了三个大礼,之后却并不起身,他看了看王氏,说:“还有一事,请祖父、祖母成……”

    “祖父、祖母!”郑明珠突地起身,提着裙摆也跪下,磕了个头道:“明珠有一事,还望祖父、祖母成全。”

    老太爷微微蹙眉,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二郎……”

    “还请祖父和伍家兄长允我先说”,郑明珠仍旧保持着俯身磕头的姿势,口中快速道:“孙女自回府以来,父母虽不曾怪罪,但明珠心中一直难安,又见祖母缠绵病榻,也是有孙女之过。因而,明珠想自此入咸宜观为女冠,以后日日为祖母和全家人祈福禳灾,还求祖父祖母成全。”

    “啊?!”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伍泽昭也意外地看向她。

    大家面面相觑,其实郑明珠与崔煜和离一事已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虽老太爷和大房里都下令不准再提,但家里上上下下也难难保不会关起门来悄悄议论,这会儿听郑明珠语出惊人,生怕回头王氏怪到自己身上,因都闭紧嘴不敢多言。

    王氏也反应过来,她死死瞪着郑明珠,嘴里蹦出一句含糊的训责,使劲儿拍垫了棉垫的圈椅扶手。

    老太爷皱着眉,盯着郑明珠看了良久,说:“大丫头,抬起头。”

    郑明珠慢慢直起身,不大敢看王氏的眼神,老太爷眯眸:“你方才所说的话,可经过深思熟虑?”

    “是”,郑明珠答道:“孙女已想好了。”

    老太爷点点头,“二郎方才想说什么?”

    伍泽昭深锁着眉头,看了眼郑明珠,一时无言,郑明珠却答道:“孙女下午听瑞哥儿提起,伍家兄长离京在即,心中仍旧牵挂……”

    “大姐!”郑泽瑞登时一身虚汗的站起,恳求地看着她。

    郑明珠眼中微有抹似笑非笑,并不明显,只侧头将明玥打量了一番,明玥叫她看得莫名其妙,觉得她和郑泽瑞都怪怪的。

    “仍旧牵挂家里”,郑明珠看了看伍泽昭缓声道:“他说自己在祖父与父亲跟前长大,郑家诸人无论到何时与他都是亲人一般,因而欲在离京之前行稽首之礼,拜父亲为义父。”

    郑泽瑞抹了把脑门,干咳一声,复又坐下。

    伍泽昭眉间动了动,没说话,老太爷倒捋着胡子颔首,又看向郑佑诚,郑佑诚道:“此事大家倒想到一处去了,昭哥儿这两年虽自立了府第,但咱们心里仍旧是一家人的。”

    他话刚说完,王氏便抖着手指了指他,郑佑诚忙起身倒她跟前,询问道:“母亲有话吩咐?”

    王氏抓着他的腕子点点郑明珠,又点点伍泽昭,郑佑诚知她是舍不得郑明珠,自己也尚未问明白这孩子,便道:“明珠要入咸宜观一事……”

    老太爷却在一旁摆手打断了他,“大丫头既决心已定,旁人多说无益。方才这两件事都是要准备准备的,都且先回去吧,明珠先留下。”

    伍泽昭一事十分自然,众人都觉在情理之中,并不意外,因都只悄悄瞥着郑明珠,嘴上却又不敢多说,人走心不走地去了。

    明玥跟裴云铮回了自己绣楼,一路颇感怪异,不由问:“下午可是有什么事?”郑明珠怎么突然提说要去咸宜观祈福当女道士了?

    裴云铮脸上正捂了一块热帕子,声音沉沉地透过来:“瑞哥儿比试输了。”

    明玥俯身过来将帕子揭起来一点儿,只露出他一双眼睛,说:“没旁的?我怎觉得四哥怪别扭的?”

    裴云铮眼里映着烛光,半晌将那帕子扔开,蹭了蹭她微凉的鼻尖:“没甚么。现下这般就是最好。”

    明玥咕哝两句,又觉浑身困乏,趴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厅里。

    老太爷命人关了门,此时只剩下他和王氏、郑明珠、以及焦嬷嬷。

    老太爷脸色冷肃,已不见方才的温和,他起身走到郑明珠跟前,径直问道:“明珠,你知道昭哥儿原本想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郑明珠抿着唇,一时不答。

    “哼”,老太爷一甩袖子,豁然转身盯着王氏:“你是否想让昭哥儿娶了明珠?!”

    王氏死命瞪着眼,情急之下竟也说了句能分辨的话出来:“是又如何!他愿意!”

    “他愿意?”老太爷脸色铁青,“好,好,我这便将昭哥儿叫来,他若真心愿意,这也确实是一桩好事,我便做了这个主!”他说着转头便欲叫人。

    郑明珠一闭眼,哑声道:“祖父,不必问了。”

    老太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郑明珠忽挺直了身子,说道:“即便他念着原来的情分是愿意的,我如今也不愿。祖母都是一心为我,还请祖父不要怪罪。”

    老太爷伸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这才审视般地眯起眼,良久,他做回太师椅上,肃容道:“明珠丫头,你今日此举,总算承了一丝世家之风,保住了你这身上最后一点东西。”

    “祖父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想好了,要入咸宜观?终身不再嫁人?”

    郑明珠看向王氏,王氏使劲儿摇头,她眼泪也快下来了,这是她头一次违逆王氏,心里既难过又愧疚,便忙别开眼,口中道:“孙女想好了。”

    “嗯,也好”,老太爷看着她点头,“如今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十分信奉佛、道两教,长安的咸宜观中更多是士大夫家的女子,倒并不委屈你。”

    “是”,郑明珠哽声叩头,“谢祖父成全。”

    老太爷微叹口气,摆摆手:“回去吧,上元之后,祖父自会替你安排。”

    “祖父,祖母所思所想都是为我,还请祖父不要怪她老人家。”

    老太爷挥挥手,显然还有话要与王氏单独说。

    郑明珠打厅内出来,丫头忙过来给她披上大氅,她推开了,此刻并不觉得冷,走出一段路,她忽瞧见伍泽昭还并未走,远远的在一棵树下静静站着。郑明珠顿住,不过几个时辰,她的心境已完全不同,她笑了笑,站在那处,终于能像以前一般,坦坦然地直视回去。

    伍泽昭冲她揖了一礼,点点头,转身离去。

    ……………………………………………………

    而花厅内,老太爷的怒意显然不想再忍,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王氏,冷声道:“你与昭哥儿说过什么?”

    王氏发狠地看着他,并无惧色,只是她的身子支撑不住她的恨意,抖得厉害。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老太爷直直指着她,在厅上踱了一圈,忽而扑过来猛拍桌案:“你这是挟恩以报!挟恩以报你知不知道!我郑家的声明要让你毁完了!”

    焦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太爷失望已极,他刚刚本有一肚子教训要说,这会儿却绝疲累得很,半句也不想多言了。

    王氏仍旧不服,口齿不清地喊道:“他自己愿意。”

    老太爷摇摇头,转过身去,乏累道:“原本过个一年半载,明珠那丫头如果能自己想明白,再嫁个出身一般,但人品端正的也不是不可能,但现在……罢了,罢了,等天气暖和些,我请人在佛华寺捐些香火,单僻一处庵堂,你便移去安心礼礼佛罢。”

    “你你你……”,王氏一时惊恐,瞪大了眼睛,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老太爷!老太太!”焦嬷嬷忙喊了一声。

    老太爷转过身来睇着王氏,“你放心,伺候的丫头婆子不会少,一应的东西也不会少,三个房里的人我会命他们定时去寺里探望侍奉,他们的孝道还是要尽的。其余……便这样吧。”

    “呜呜!”王氏红着眼要扑出去,她心里恨死悔死,片刻却又全部化为凄苦,绞的心口抽疼,然而老太爷已经走远了,不曾再回头看一次。

    ……………………………………………………………………………………………………………………

    明玥和裴云铮第二日起得早,因昨晚半夜时邱养娘悄悄报说邓环娘院子的灯还亮着,大老爷被老太爷叫了去,明玥醒着等一阵儿,后来邓环娘那边来人说叫他们只管睡自己的觉就成,他们才又歇下。

    早饭时郑明珠、伍泽昭都到了,似乎与昨日也没什么不同,郑佑诚和邓环娘除了看着郑明珠时露出些可惜的神情外,倒算平静。

    饭后明玥悄悄问了昨晚可有事,邓环娘也摇摇头,只说郑明珠去当女冠的事怕是定下了,这两日家里收拾收拾,等伍泽昭的礼事一毕,便要送郑明珠入咸宜观了。

    邓素素虽不喜郑明珠,也是有些叹息,明玥在郑家又呆了一上午,下去不好再赖着,起身和裴云铮回了裴府。

    刚一到家,裴云铮便让人去请了陶大夫来。

    明玥身上两处都是外伤,也不严重,前两日已好利索了,但裴云铮总是无法放心,必须得让陶大夫好好瞧了才罢休。

    陶老头闭着眼号了半天脉,过了会儿脸色沉了下来。

    裴云铮登时心里一紧,又恐明玥自己担心,遂道:“陶叔,外面开方子吧。”

    陶老头沉着脸看看他,又看看明玥,寒森森道:“这几个月,禁、止、房、事。”

    明玥:“……”

    裴云铮:“……”

    陶老头忍不住怒了:“有了身孕自己都不晓得!”

    明玥满脸通红,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陶老头,裴云铮更是要吃人似的盯着他,陶老头被他看的发毛,不由吹胡子瞪眼:“看我作甚!傻地啦?”

    “您是说……”,裴云铮喘了口气,“可前些天诊脉您还?”

    “去去去”,陶老头拍了他一巴掌,“上次诊脉是半个月前,日子少脉象不稳,老头子能给你乱说么!”

    他这一巴掌把明玥和一边的邱养娘都拍醒了,邱养娘“哎呦”了一声,喜道:“是我疏忽了!前些天夫人小日子没来我还以为是一直吃药给推迟了!哎哟哟,陶大夫,您快再给瞧瞧。”

    明玥也坐直了身子,咬唇看着裴云铮,结果这厮已经乐傻了。

    红兰立即道:“奴婢去禀太夫人!”邱养娘一把拉住她:“悄悄地去,没过头三个月,不宜声张。”

    “哎!”红兰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使劲儿抿着嘴,喜滋滋地去了。

    裴云铮过来握住明玥的手,力气很大,明玥“嘶”了一声,他又忙不迭的放开,陶老头在一边直摇头,咕哝“没出息”。

    因而,定平侯夫人头一次被诊有孕,自己淡定的很,反倒是定平侯更像有了肚子,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连带被丫头偷笑了三天。

    上元节当天,伍泽昭在郑家行稽首之礼,正式认郑佑诚做了义父,自此称呼还与他在郑家时一般。

    正月二十二,郑明珠入了咸宜观。隔了八天,王氏去了佛华寺庵堂礼佛,并吩咐家里人无事不得去打扰。

    二月十六,伍泽昭离京南下。

    春风乍暖,明玥等人在街前与他送别,心中有些惆怅,她手里捧着一双羊毛护膝,殷殷嘱咐:“江南天气和暖,可冬日里未必比长安好过,二哥膝盖受过伤,每到阴寒天气便要受罪,自己可要经心些。”

    伍泽昭点点头,接过一双护膝按在手里,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又知不能说,兜了一个大圈终于又做回了兄妹,兴许也是命数,因而能出口的也只是那一句:“七妹妹,保重。”

    明玥有点儿泛泪,忙点头说:“二哥也保重。”

    伍泽昭笑了笑,郑泽瑞在一边红了眼眶,伍泽昭用力拍拍他,“我又不是再不回京了,四郎,别这样。”

    他不说还罢了,一说郑泽瑞真个儿掉了泪,觉得有点儿丢人,又赶忙转过身去抹了把脸。

    伍泽昭又冲着裴云铮拱手:“云哥儿,保重。”

    裴云铮托了一下他的衣袖:“二哥也是,此去路远,只待来日再见。”

    伍泽昭无声颔首,又把几人一一看过去,再不多说,转身上了马车,在这初春的晨光中一路南下。

    明玥一直看着,直到马车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她才缓缓靠着裴云铮,说:“咱们也回去吧,我有些饿。”

    裴云铮捂着她的手呵了口气,“嗯,回家。”

    ……………………………

    同一时刻,几千里外的辽水附近,达金山下,一处农宅里。

    朝雾中隐着道浑厚低沉地埙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站在院中朗声背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一个青衣女子捧了碗浓黑的药汁自厨房处走过来,那孩子便上前脆声道:“朗依姑姑,让我来吧。”

    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孩儿小声说:“我得看着他喝。”

    外面进来了一个牵马的汉子,瞧见便笑道:“让他去吧。”

    那女子想了想,垫了块帕子,将碗递给小男孩,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路上继续背:“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背完这一句,正好走到门口,埙声便停了,孩子提了口气,大声道:“义父,该喝药了。”

    里面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进来吧。”

    男孩用手肘碰开半掩的门,吱嘤一声,朝阳斜洒进来,照着那人容颜。

    ——虽是两颊消瘦,鬓间生了华发,但眸光清朗,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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