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宁一宵扫了一眼,给查尔斯回了电话。

    “这个活儿他不接。”

    查尔斯开门见山,把对方的拒绝先摆了出来,接着又道,“也正常,徐治这个人背后牵扯的利害关系太多,他们这些当记者的,一旦跳进这个局里,工作能不能保住都是次要的,你也明白。”

    这样的局面,宁一宵是有预料的,并不为此气馁,“还有其他人选吗?”

    “得再找找,我这边熟悉的就这么几个人,毕竟是跨国,不容易。”查尔斯说完,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提起过徐治身上可能背着命案,有具体的证据吗?”

    “我怀疑是这样,到目前为止没有收集到有力的罪证,只是单从他对苏洄和他外婆的处理上看,我推测苏洄的母亲是因他而死的。”

    查尔斯沉吟片刻,“但单单是他把苏洄和他外婆送到国外的事,其实从法律上是没问题的,因为苏洄是精神病人,在他家人都相继离世后,徐治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他的监护人,当然,苏洄外婆也是,为了排除外婆,他选择把她送去国外的疗养院,安上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帽子,这样一来,徐治就自动成为苏洄唯一的合法监护人,苏洄所有的行程、治疗和财产遗产都要经过他,通过这一点没办法给他定罪,这是他聪明的地方。所以我才说,如果能找到他犯重罪的证据,再有一个合理曝光的渠道,我们现在的困境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嗯。”

    窗外,天空变成深蓝色,纽约市灯光璀璨,金色的星点连接起耀眼繁华的都市。

    宁一宵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戴上眼镜,一边听电话会议,一边低头写字。多年来他早已养成多线程处理模式,时间不拿来多做几件事,好像就不是时间了。

    半小时后,他听见书房大门被敲响,条件反射地拿起一旁的文件压住纸,钢笔合上盖子,回头望。

    苏洄穿着天丝质地的薄荷色睡衣,发尾扎起一个小揪,光脚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询问,“你在忙吗?”

    “开电话会。”宁一宵朝他伸出一只手,苏洄便立刻走过来,自然而然地跨坐到他腿上,面对面,亲了亲宁一宵的嘴唇,下巴靠在他肩窝,像只会自动求抱的小猫玩偶。

    苏洄怕别人听到他的声音,确认了一下他这边耳朵没戴耳机,才凑上去很小声说:“我好累,但是睡不着,想挨着你。”

    “嗯。”宁一宵揽住他的腰,体型差距让他们的拥抱非常贴合,像是刚刚好嵌在一起,包裹与被包裹。

    “我会碍事吗?”苏洄用气声小心询问。

    “怎么会?”

    宁一宵转过脸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样刚好。”

    苏洄点点头,脸埋在他颈窝,在宁一宵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闭上眼。

    “充会儿电。”

    “好。”

    工作了太久,苏洄的脑力和体力都消耗殆尽,连续四十多小时没有睡眠,整个人被躁狂所操控,尽管活力高涨,充满热情和进取心,但这对苏洄的精力无疑是莫大的透支,即便是强行服药、闭眼躺在床上休息,他的思绪依旧狂奔,就像是脑子里有一片小宇宙在爆炸。

    这些他都不想让宁一宵知道,甚至下意识在他面前扮演正常的样子。

    尝试几次无果,苏洄只得寻求宁一宵的抚慰。

    这很有效,他靠在宁一宵怀里,听他时不时用低沉的音色回应、给出评价,他说得很少,倾听偏多,很少给出一长串的回答,最多是一两句话。

    但这些与苏洄的工作大相径庭的单词与句子,却带给他很深层次的安慰,就像是躺在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掌,被轻柔地揉捏和安抚。

    宁一宵宽大的手掌也的确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

    “嗯,工程款项落实到位,其余的交给他们处理。”

    “先到这,有新的情况及时汇报。”

    三十分钟后,宁一宵挂断了电话。他发现苏洄的呼吸很平稳,整个人也软软的,似乎真的睡着了。

    “苏洄?”宁一宵试着小声叫他,没有得到回应。

    他心里起了些坏心眼,叫了平时很少叫出口的称呼,“宝宝。”

    苏洄的确睡得像小孩,没应,但似乎听见声响,蹭了蹭。

    宁一宵不再逗他,安静搂了一小会儿,觉得这样睡会不舒服,于是手臂穿过他的膝窝,就这样面对面把树袋熊抱回卧室,放到床垫上。

    苏洄似乎在做梦,含含糊糊说着什么,宁一宵听不清,低头靠近了一些。

    “宁一宵……生日……”

    宁一宵不禁笑了,“怎么还过生日,都多久了。”

    他取了眼镜,躺下来抱住苏洄,轻轻拍他后背,“小猫,做点好的梦。”

    荒诞的真实世界,每个人每天都在面对噩梦一样的坏事,深陷于大大小小的糟糕境遇,相遇又离开,得到再失去,宁一宵想带给苏洄很多美好的崭新记忆,不希望他继续困在过去。

    他发现苏洄手上又出现新的伤口,大约是制作装置艺术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宁一宵仔细检查了一下,找到医药箱,动作很轻地为他擦药,深的几道用创可贴包好,关了灯,搂着他入眠。

    苏洄难得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宁一宵已经不在了,自己独自躺在他的床上,被宁一宵的气味所包围。苏洄赖了一会儿,转头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宁一宵留下的字条,被压在马克杯下面。

    [起来了先把这杯水喝完,厨房里有咖喱,热一下再吃,按时吃药,我要去园区开会,晚上回家陪你吃饭。——宁一宵]

    苏洄有收藏奇怪东西的习惯,譬如宁一宵写的每一张字条,他都会留下,偶尔拿出来看一眼,这些就像真实世界的入场券。

    吃过东西,苏洄离开公寓,前往工作室继续忙碌。学院派人过来通知他,后天有一个艺术周刊的采访,让苏洄稍微准备一下,苏洄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只是应下,便扎好头发开始干活儿。

    距离个展的时间越来越近,苏洄也越发紧张起来,一遍遍反复实验,废寝忘食。

    莱恩进去工作室的时候,苏洄正踩着梯子,固定刷好色的渔网。彩色的渔网从头覆盖着他,苏洄仰着头在里面上钉子,画面朦胧又梦幻。

    他看得认真,有些出神,直到苏洄先发现他进来,叫了他的名字,莱恩才回神。

    “哦对,我是给你送东西的,我刚刚看到有你的包裹,顺带帮你拿了。”

    莱恩说着,将一个小箱子放到苏洄脚边,“给你放这儿了。”

    “嗯。”苏洄弄好钉子,拍了拍手,从梯子上下来,蹲着看了看那个箱子,之前他网购了一批二手的材料,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剩下的我帮你固定吧,我有图纸。”

    苏洄摇摇头,“你去吧,我还不饿。”

    “那我给你带吧。”莱恩从工作室拿了自己的外套,“我一会儿把菜单发给你。”

    “好。”苏洄头也没抬,拿美工刀拆开了包裹。

    门被带上,工作间安静下来,苏洄将箱子打开,却发现这并不是他购买的材料,而是许多封信。

    可他购买的手写信已经足量,项目也关闭了,怎么还会有新的信寄过来呢?

    信封是米白色的,上面并没有街道和名字,也没有邮票,只是标有数字序号,每一封都一样,都密封过。

    苏洄疑惑地拆了标有数字1的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瞥了一眼,愣在原地。

    这里面的字迹太过熟悉,和他早上醒来看到的字条如出一辙。

    [苏洄:

    见字如面。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信,本来有许多话要说,但提笔却又在脑中删删改改,不知该说什么。你现在在那个小房间里吗?是不是总望着同一棵树?或许你可以把它当做是我,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自己真的能变成那棵树,日日夜夜陪伴你。

    斜对面房间的男人半夜哭喊,你一定很怕吧?真希望我在,可以抱着你入睡。你不要愧疚,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原谅或被原谅,只有爱与被爱的关系。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回到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比我对你一见钟情更早的那一天,在那间咖啡厅里,如果我知道未来会爱上你,那天一定不会只留下一枚创可贴。这样我们会更早一点在一起吧。

    我暂时走不了了,现在浑身打了石膏,每天躺在病床上,晚上偶尔会做噩梦,梦见汽车碾过我的身体。真的很抱歉,我私自用了小猫饲养基金,但以后还会努力赚回来。现在我浑身都是缝合线,怕吓到你,晚一点再见面吧。

    很想你,每一天都想见你。

    苏洄,希望你平安快乐,回到我身边。

    -宁一宵亲笔。]

    看完这一封,苏洄抖着手,随意抽出另一封,序号被打散。

    [苏洄:

    见字如面。

    今天我可以站起来了,复健的医生夸我很有毅力,但我觉得还是太慢了,想快一点正常走路,站起来远远不够。

    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他们会每天给你信纸吗,你是不是又去玻璃门那儿等了?你肯定会把额头抵在门上,眼睛盯着来来去去的人,等到额头都变红了也不肯走吧。都是我不好,我的动作太慢了,要跑着来见你才行。

    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又看了一遍《星际穿越》,真希望我也能进入黑洞的高维空间里,哪怕困在里面,也可以看到你的一举一动,用手表传递信息,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读懂吧。可惜我们都被困在各自的时空怪圈里了。

    隔壁床的病人说,我大难不死,以后一定会积攒福气,会有很好的事发生。如果真的有,这些福气也不会是这场车祸带来的,我知道,是你一点点替我攒的。

    加拿大的冬天也很冷,你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多喝点水,不要着凉,不要难过。

    苏洄,希望你平安快乐,回到我身边。

    -宁一宵亲笔。]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是一样的话,写的全然是苏洄错过的时光,是宁一宵一笔一划,认真补偿他的回声。

    [苏洄:

    见字如面。

    我来加州了,西海岸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但也不坏,我的时间过得很紧凑,偶尔会很想念曼哈顿的悬日,但不想自己去看,我总觉得你还会回来的。

    我放弃社交了,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过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是混血儿,但是要我叫他中文名字,景明。总感觉你会喜欢这样的怪人,所以我和他做了朋友。

    这里有一座植物园,有很大的仙人掌,你会喜欢这里的,但因为这一点,我从没真正进去看过,很奇怪吧。

    今天我站在台上做中期创业报告的时候,总感觉你就坐在下面听我讲,就像之前那样,你听完我的,就会悄悄发消息,让我和你一起偷溜出来。

    但没有,我今天等了好久,等到散席也没有。

    苏洄,希望你平安快乐,回到我身边。

    -宁一宵亲笔。]

    [我找到了你领养的小象们,也带上了你说过的口琴,还摸了他们的鼻子,喂他们吃了草。他们已经长大了,和你一样可爱。

    但我总觉得少点什么,你应该在这的。]

    [我注册了一间公司,起了个很怪的名字,景明说肯定不行,很拗口,建议我换,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你在的话,一定能起更好的名字。

    创业真难,我一整天都在地铁里来来回回,找投资,开风投会,把我做的东西拿出来反复讲给那些人听,他们大多数都听不懂,只觉得我异想天开。

    你好吗?好希望你没有被人欺负,不知道怀特教授有没有找到你呢?他是很好的人,你跟他走,会有崭新的未来的。]

    [苏洄,分开之后,我变得不喜欢雨天了。雨水总让我想起你闯入影音室的样子,也会让我受过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这些断过又愈合的筋骨没长教训,还是想你。

    我也很怕过冬天,不过旧金山不常下雪,至少我没见到过,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北京的那场大雪。希望下次走进雪里,能遇到你。]

    [苏洄,我去了冰岛。我知道你肯定会怪我,为什么不等你一起,因为那时候的我太笨了,以为等不到你了,想先去看看。这里不太方便,我试着自己开了车,但情况不太好,差点出事,幸好被路过的一队观光客搭救了。

    我浑身都冻僵了,差点弄丢了要送给你的礼物。

    冰岛还不错,但是你不在,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漂亮。

    下次我们一起去爬冰川,我有经验了,不会让你受伤。]

    一如既往的,每一封信都是对缺失那六年的回应,每一封结尾都一样。

    [苏洄,希望你平安快乐,回到我身边。]

    第83章

    N.填补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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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所有信,

    苏洄还是没能忍住落泪。

    “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补的……”他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擦去泪水,又不禁笑了出来。

    竟然可以瞒得这么好。

    宁一宵平时写字很快,

    为了节约时间,无论中英文都写得很草,行云流水,但这些信他却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很认真,

    筋骨分明。

    明明那么在意时间,却肯为了他花时间一封封补上手写信,每一封都对应,

    每一个被苏洄写进信里的事都得到回应,每一件六年来错过的事,宁一宵都交代给他。

    那些年所有的无效信,

    兜兜转转,

    都寄给了他,

    也都得到回答。

    一切剧情如同拼图那样,被宁一宵打乱,重新拼凑出迥然不同的剧情——他们不再是有缘无分的怨侣,没有过心如刀绞的破裂和分离,只是像宁一宵说的,

    他们被短暂地困在两个不相容的时空怪圈里,通信是唯一维系的纽带,

    只是信号的传递出现偏差,

    于是他们暂时错过。

    过去那个被日子搅碎的苏洄,

    好像也被拼凑完全。

    他无比珍惜地将所有信都收入信封之中,装进背包。

    [小猫: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不多时宁一宵回复了消息。

    [puppy:分享地址]

    [puppy:景明投资的餐厅,

    刚刚和工程合作方见了面,吃晚饭了吗,要不要过来吃?]

    餐厅地址离苏洄学校很近。

    [小猫:好!我马上到。]

    回复了消息,苏洄离开大楼,准备骑单车过去,看见路边有个小姑娘卖花,毫无犹豫,直接将她手里的一大捧香槟玫瑰买下,放在单车的前筐里,骑车离开。

    他骑得很快,忘了穿外套,海蓝色衬衫与风相拥,在沉闷又匆忙的汹涌人潮里穿行,像一尾灵动的鱼。满载着爱,所有荒凉和孤单的日子都被甩在脑后,一去不复返。

    餐厅里,宁一宵起身,微微颔首致意,告别合作方,瞥了一眼落地窗外,恰好看到苏洄骑车穿过马路的身影,白色头发被风吹起,暮色下干净饱满的脸,蓝衬衫,浅金色的一篮玫瑰,自由得如同一阵山风。

    为此宁一宵有些走神,竟然想到苏洄骑车四处寻找寺庙的模样,心绪浮动。可下一秒,捧着花的苏洄背着包奔向他,一把将他抱住。

    “宁一宵。”

    苏洄仰着脸,拿着花的手贴宁一宵后背,说话声音还有些喘,“我回来了。”

    宁一宵低头,揉了揉苏洄的头发,也回搂住他,“嗯。”

    发觉他没有第一时间理解到自己的意思。苏洄踮起脚,靠近宁一宵耳边,很小声说:“我说,我回到你身边了。”

    宁一宵这次听懂了,他定定地望着苏洄的双眼,神色不经意间舒展,抿起笑意,仿佛回到了二十出头的样子,带着少年人的难以招架。

    “你看到了。”

    苏洄点点头,“都看到了,每一封。”

    他埋头到宁一宵胸口,闷声说“谢谢你”和“爱你”,直到听见咳嗽声,苏洄才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有别人,景明正坐在对面憋笑,附近的许多桌客人也在打量他们。

    苏洄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忘我,于是立刻拉开距离,从宁一宵怀里退出来。

    “这个给你……”苏洄有些不好意思,将花塞到了宁一宵怀中。

    景明笑了,“没事儿,你们继续啊,我就爱看这种。”说完他瞅了一眼着装正式的宁一宵,又瞅了瞅苏洄,对宁一宵说,“不知道的以为你跟高中生谈恋爱呢。”

    宁一宵也不反驳,反倒添油加醋,“苏老师看着确实很像小朋友。”

    说完他伸出手,“书包重不重?取下来放里面。”

    “这不是书包。”苏洄小声反驳,挨着宁一宵坐下,背包取下来放膝盖上。

    “装的什么宝贝?还不离身了。”景明故意逗他。

    苏洄喝了一口水,凑到宁一宵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景明感觉被小情侣排挤,正要吐槽,没想到让他意外发现宁一宵的反应也不太对劲。

    他耳朵居然红了??

    这是什么惊天奇观!

    “什么啊,给我看一下!”景明彻底被挑起了好奇心,“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我也想听。”

    苏洄却摇头,学起宁一宵的话术,“No

    way.”

    吃完晚餐,两人告别景明回家。宁一宵将风衣外套脱下披在苏洄肩上,让司机不用来接。宁一宵帮他推车,苏洄走在旁边,他的话很多,说到激动处会忍不住加许多手势,两人慢慢散步回去,像每一对大学的校园情侣,也像他们六年前。

    等红灯的时候,苏洄轻声问,可不可以接一个吻。宁一宵没犹豫,大巴车呼啸而过时,他低头吻了苏洄的嘴唇。

    某个恍惚的瞬间,宁一宵甚至也产生幻觉,仿佛这就是和苏洄相恋的第七年里某个平凡的日子,时间轴没有裂痕,他们从没有一天分开过。

    “我爱你。”分开的时候,苏洄瞳孔亮亮的,眼睛里只有他。

    在高层公寓的客厅,苏洄把两个人的信都一一摆在地毯上,一封封相互对应,像是完成了一个难度极高的拼图游戏般充满喜悦,坐到宁一宵怀中,与他接吻。

    他在吻里发出黏腻的喘息,重复念着宁一宵的名字。

    “宁一宵……我会补给你很多爱……”

    “好。”宁一宵的手摁在他腰侧的曲线,在逐渐交融、放大的呼吸声中游走。

    他在黏腻的吻中发问,“苏洄,你是不是画过我?”

    “嗯。”意乱情迷时,苏洄总格外诚实。

    “画的什么?脸?”

    “对啊……”

    宁一宵蹭了蹭苏洄鼻尖,“只是脸吗?没有别的地方?”

    “唔……不然呢?”苏洄脸泛起淡淡的粉,衬衫散开,露出透着粉的胸膛。

    宁一宵低笑一声,“我想要,拿来送给我。”

    他们分食彼此的欲望,摩擦在手心,如同点燃和观赏夜晚的篝火。

    情到最深处,宁一宵自上而下,欣赏苏洄张开的唇和下意识露出的小半截舌尖,忍不住俯下身咬了一口。

    在苏洄因双重的痛而皱眉时,他哑着嗓音说:“苏洄,这不是幻觉,记住了?”

    “嗯,记住了……”

    “你在餐厅里说的悄悄话,记得吗?”

    “悄悄话……”

    “再叫一遍。”

    苏洄在混乱不堪中思考了片刻,哑着嗓音开口,“……老公。”

    “乖。”

    昏睡了一夜,苏洄醒来时,感觉浑身没有一块肌肉是完好的,嗓子难受得厉害。

    床头没留下字条,苏洄赖了十五分钟才起来洗漱,走路有些困难,他一路扶着墙,走到书房,发现没人,于是下楼来到客厅。

    宁一宵正在厨房煮鸡胸肉,雪糕在他身边打转,焦急地汪汪叫了两声,发现苏洄下来,他又急忙跑到苏洄跟前,绕着他跑。

    “醒了?”

    宁一宵从烤箱里端出一杯温着的蜂蜜水,递给苏洄。

    “喝一点。”

    苏洄听话照做了,嗓子果然好受许多,“今天不忙吗?”

    “嗯,今天休息。”宁一宵把鸡胸肉放在盘子里,给雪糕摆好,又端出两份三明治,给苏洄的那份加了厚厚的煎蛋。

    “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苏洄慢吞吞地吃东西,边吃边想,边想边盯着眼前的宁一宵。

    想做的事太多了,想去看看他的母校,去见宁一宵说过的巨大仙人掌,想陪他参加每一次演讲,和他一起去看望长大的七只小象,一起去冰岛爬冰川……

    但这一切的优先级都低于宁一宵本身。苏洄最想做的,还是抚慰他始终难以面对的伤口,弥补他情感上最大的空洞。

    他伸出手,拉起宁一宵的手,“我想陪你整理阿姨留下的东西。”

    宁一宵脸上的意外很明显,顿了几秒,想说什么,好像又被一个深呼吸咽下。

    苏洄立刻改口,“如果你不想,可以改天……”

    看到苏洄一脸小心的模样,宁一宵于心不忍,笑了笑,“就今天吧。”

    “真的吗?”苏洄怕他难过。

    宁一宵点头,“一直放着也不好,是该拿出来晒晒太阳。”

    所有人都会畏惧宁一宵所避之不及的事物,除了苏洄。

    他也很希望苏洄始终是例外。

    宁一宵很清楚,苏洄的用意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正如他孤身一人时,还是会在每年的十二月初为素未谋面的他的母亲祭拜,真诚又无私,不为自己,全然为他。

    将杯子里的咖啡喝完,宁一宵起身走到楼上,不一会儿便下来,抱着那个陈旧的箱子。他走近,将其放在地板上。

    苏洄看见遗物箱,心为之一动,也离开餐桌,“我还怕你放在湾区那边呢。”

    “先买的这套公寓,搬家的时候直接让人拿过来放着了,再没动过。”

    说完,宁一宵拿来剪刀,递给苏洄,“你来拆吧。”

    “啊?”苏洄抬头望着他,接过剪刀,“好的。”

    箱子上面还有封条,苏洄小心拆开,动作很轻,打开纸箱时尘埃在阳光下飞舞,他怕宁一宵洁癖受不了,又找了湿巾擦拭了一遍,“你要不要戴手套?”

    “不用了。”宁一宵面容平静,语气很淡。

    苏洄完全打开箱子,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恍然间回到了那个阴暗寒冷的冬天。

    那时候的宁一宵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也不敢开口。

    他知道宁一宵迄今为止都不愿面对,但躲避不是办法,他更希望自己能牵着宁一宵迈过这个坎,让他事后再想起,不会只有痛苦和难过。

    纸箱里的东西并不多,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叠放整齐的衣物,其中有宁一宵提过的那件白色长裙。

    苏洄将裙子拿出来,在地毯上摆好,手指抚摸着布料,轻声询问宁一宵,“阿姨是不是也很高啊?裙子好长。”

    宁一宵点头,“嗯,他们都说我的长相完全遗传了我妈,无论是脸还是个子,只是眼角多一颗痣。”

    苏洄看向他,“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好看,真会遗传。”

    宁一宵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很淡,说不清是开心还是苦涩。

    “这个好可爱。”苏洄拿出来一个小的塑料玩具,是一只尾巴断掉的小狗。

    “这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我妈攒了很久的钱,带我去镇上买的。”宁一宵看了一眼,想起许多往事,“放上电池会动,不过很早就被别人摔坏了。”

    苏洄皱了皱眉,“别人?”

    “住在附近的其他小孩子。”宁一宵语气平淡,“他们不太喜欢我,抢去玩,砸到地上,就弄坏了。”

    苏洄摸了摸小狗尾巴断裂的痕迹,有些生气,于是很孩子气地骂了一句,“真讨厌。”

    宁一宵被逗笑了,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关系,本来我也不喜欢玩具。”

    “没有小孩不喜欢玩具。”苏洄将电子小狗摆在自己怀里,抬头询问,“宁一宵,你把这个送给我好不好?”

    “坏的。”他强调。

    “没关系,我的小猫玩偶不也坏掉了,你还不是一直留着。”

    苏洄对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宁一宵无可反驳,“好吧。”

    “妈妈的裙子也可以借给我吗?”苏洄问。

    宁一宵又笑了,“怎么,你要穿吗?”

    苏洄立刻正色,“当然不是,怎么可能,我是想借来做一件作品。”

    宁一宵也不开玩笑了,“好。”

    “你觉得阿姨会不会介意?”苏洄谨慎询问。

    “她如果在,会觉得很荣幸的。”宁一宵温声道。

    苏洄笑了,双手合十,“谢谢阿姨。”

    他们一件件整理,宁一宵这时候才发觉,母亲留给他的东西每一件都是回忆,他甚至能在这些存放多年的衣物里感受到属于母亲的气味,这些遗物组成了巨大的普鲁斯特效应,将他拉回童年,但又不仅仅是那些痛苦的岁月,更多的,是有妈妈陪伴的时光。

    或许是因为苏洄陪在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面对这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痛。

    “好奇怪。”苏洄望着从箱子里一件件拿出来的东西,连衣服都是按照四季摆放的,“总觉得这些是特意收好的,不像是之后被整理出来的。”

    宁一宵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语气十分肯定,“应该就是她提前整理好的。”

    苏洄不解,看向宁一宵,“为什么这么说?”

    宁一宵的眼神放空,看向别处,“我之前和你说过,考上高中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村子,我妈也不见了,她和那个继父一起消失了。当时我以为他们是躲债,但仔细想想,虽然催债的人一直找我麻烦,但那个继父没有再出现过。之前不一样,我上初中那会儿,他总是喝得醉醺醺,跑到我学校附近堵着我,有时候还会打我。”

    苏洄无法想象,宁一宵小时候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他下手很重,我妈拉都拉不住。”宁一宵眉头皱起,“继父失踪,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妈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不可能再回那个地方,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他们应该也一样。可是在她出事之后,你记得吗?老家房子是通着电的。”

    苏洄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但这个真相却令他难以接受。

    “通着电……你的意思是,阿姨在走之前回去过。”

    宁一宵点头,“她平时舍不得用电,不可能一直开着,何况冰箱里还冻着她包的元宵。”

    “她比谁都清楚,要想让我回那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走了,我才会按照她之前说过的愿望,回一趟老家,把她的骨灰洒在那边的海里。”

    苏洄觉得浑身发冷。

    她是算过的,也提前准备好一切。

    “所以那场火……”

    “大概是她自己放的,伪装成失火,只有这样才能不影响到我。”宁一宵很平静,其实他站在派出所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尤其是警察提供了邻居的证词,说他们在家里吵架,继父打得她几乎站不起来,还在愤怒之下说出了威胁到他的话,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想。

    “她不想让一个恶贯满盈的赌徒,成为我一辈子的威胁。”

    苏洄的心底泛起一股莫大的悲凉。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火吞噬,该有多么痛,可为了孩子,她别无选择。

    “苏洄,你说人有来世吗?”宁一宵轻声问。

    苏洄望向他,眼底泛着湿润的光,“我以前不太信,现在觉得应该是有的。”

    宁一宵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苏洄很明白他,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宵,阿姨下辈子会很幸福的。”

    “希望是这样。”

    遗物箱的最底层,压着一本A6大小的记事本,大约是封面磨损得太厉害,外面还套了一层书皮。

    宁一宵对此很眼熟,“这好像是我妈记账的本子。”

    因为从记事起,他就看到妈妈会在辛苦一天后坐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记账,所以从开始打工起,他也学会记账。

    宁一宵翻了翻,纸张已经旧到泛黄,上面的字迹也大多褪了色,不甚明晰,但依稀可见当年生活的拮据和不易。

    本子里还夹着一些收据,涉及到的金额其实少得可怜,但母亲会收集起来,还会写上一些对应的记录,比如是哪间店铺,和谁有关。

    前半本是账簿,后半本看上去像是母亲写的日记,宁一宵随意翻了翻,里面记录的大多是关于他和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生父,譬如他会走路了,或是他考试拿了第一名,又或者是他生病发烧,进了医院。

    母亲喜欢称呼他[小宵],但宁一宵从小到大都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因此拒绝被这样叫。

    直到后来苏洄出现,用真挚且柔软的方式呼唤他的名字,这几个字的枷锁才被除去。

    苏洄靠在宁一宵肩头,也看到他妈妈写下的内容,眼睛很尖。犹豫片刻,他凑到宁一宵耳边,学着他妈妈,轻声叫他,“小宵?”

    宁一宵瞥了他一眼,“乱叫什么?”

    “小宵?”苏洄笑得眉眼弯弯,“好可爱啊。”

    “可爱什么?”宁一宵捏住他下巴,“我比你大。”

    “就一岁。”苏洄瘪瘪嘴。

    “大一个月也是大。”

    苏洄亲了亲他的手,

    “好的哥哥。”

    宁一宵没料到他会这样顺杆爬,一时说不出话,只好低头快速翻页,掠过小时候的内容,这样就不用看到满页写的[小宵]两个字。

    苏洄老老实实靠着,没再继续挑战宁一宵的底线,只是注意力有些跑偏,从纸上的内容到了本子本身,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这上面是什么?”

    他指了指本子的封底,那上面有凸出来的一小块方片形状的痕迹。

    宁一宵指腹抚过,感觉是书皮和本子之间夹着什么,于是他将书皮拆下来,一张旧相片落下来。

    苏洄将其捡起,发现是一张合影。画面里,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朴素的女人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

    宁一宵的确长得很像他的妈妈,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程度,小时候脸上带着一股子倔,眼睛很亮,眼角痣又平添一份清苦。

    “这是……你妈妈和你?”苏洄盯着照片最右侧,呼吸突然有些凝滞,“右边的这个人……”

    他觉得眼熟,这人的身形让苏洄想到他最不想见的人,脸型轮廓也很相近,但五官又不像。

    宁一宵也发现了,他拿过照片,翻过来,发现背后是母亲的字迹,用圆珠笔写的[我和小宵,还有关诚],然后是一行日期[7.12]。

    关诚?

    宁一宵的记忆忽然回溯到在苏洄家留宿的次日清晨。

    那天徐治开车送他,在车上提起往事,但宁一宵并不记得。

    [你小时候应该见过我,不过那个时候你也就一两岁大,估计已经忘了,那个时候我十六岁,还抱过你。]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接济了我,我可能早跳海自杀了。]

    [我在你家住了半年,秦月把我当弟弟,不过后来我让她跟我一起走,她没同意。]

    十六岁,自己一两岁,在他家住过,这些信息都对得上。

    当时听来只是感到不适,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如今再次回忆起这些话,才发现有这么多不对劲的细节。

    宁一宵又想起母亲走后,徐治那通看似悼念的电话。

    [我现在多少也能给你提供一点帮助,你妈妈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话,要是有没尽的心愿,你可以告诉我,我帮她完成。]

    “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当时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他的确在试探。

    苏洄听见宁一宵自言自语,“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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