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苏洄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无论吃多少苦头,都坚信世界不存在任何神明,所以他总是叛逆地拒绝,因此总收获禁闭的惩罚。

    被关在小黑屋里,一墙之隔,他听得到众人的背诵与祷告,在所有人寄希望于各式各样的伪神时,苏洄会想念宁一宵,想念他孑然一身站在灰色的大海边,说一切毫无意义的样子。

    结束后,他们在二楼书房的沙发上安静地拥抱彼此,宁一宵睡着了,很沉。

    苏洄终于有机会肆无忌惮地观察他,感受缺失这几年宁一宵的变化,肉眼能看到的并不多,好像和当初一起在出租屋相伴的那个人没分别。

    但宁一宵掩盖的内心,就好像他独自受过的伤,并不展示给苏洄。

    苏洄也不愿强迫,毕竟他也有许多难以启齿的过去,说出来就好像是在乞求宁一宵的怜悯,好重新获得他的青睐,看上去很无耻。

    就这样相互掩饰,假装成相安无事的样子,好像更安全。

    他从宁一宵怀里出来,给他盖了毯子,手掌轻轻按在他受过伤的膝盖。

    怎么受的伤呢?

    一定很疼吧。

    苏洄看了一眼熟睡的他,低了低头,悄悄在他的左膝印上一吻。

    难以控制躁期带来的亢奋,苏洄独自下楼,返回房间吃药,但那种双脚不落地的感觉还是甩不掉,苏洄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先是把没有打扫完的部分都清理干净,又清理了一遍自己的衣橱,将没看完的书看完。

    但他压抑不了自己想要突然跑到大街上游荡的病态念头,于是还是带着雪糕出了门,从楼下的公园一路走到地铁口,在那里他遇到一个流浪汉,穿着破旧的皮夹袄,坐在一片毛毡上。

    对方说自己会看手相,但苏洄并不相信,毕竟他并不是吉普赛女郎。

    但流浪汉说自己的妈妈是,“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可以不用给我任何报酬。”

    苏洄又觉得有趣,于是便伸出手给他看。

    流浪汉的眼睛很亮,他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柔软又温和的人,诚然说:“你的一生很疯狂,渴望自由,但获得自由时也会失去一切。”

    “还真是有点准。”苏洄被他逗笑了。

    流浪汉神秘地看了最后一眼,收了视线,往柱子上一靠,“你总是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只要你不迷茫。”

    听到这句话,苏洄孩子气的笑容渐渐收敛。

    一旁围观的一位红发阿姨笑道,“别被他骗,这可是他们这一行的通用话术!”

    苏洄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有点想被他骗,于是付了酬劳。

    “谢谢你。”

    路过冰淇淋店,他突然很想念宁一宵,于是又买了冰淇淋回家。

    在外面无意义地转了两小时,过分飘忽的思绪终于好了一点,回到家里,客厅还是没人,苏洄想宁一宵大概还在休息,于是打算投入到工作中,却忽然发现邮箱的已发送里出现一封新的,自己没发过的邮件。

    邮件内容是一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字母,收件人是[Sean],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

    苏洄一抬头看到心虚的雪糕,摇着尾巴站在一旁望着他,立刻明白过来。

    他压低声音,“雪糕,你是不是爬上来踩了键盘?”

    雪糕突然大声的“汪”了一声。

    “嘘——”苏洄怕他吵醒宁一宵,蹲下来用手指压在他鼻子上,“不要叫。”

    雪糕乖乖地晃了晃尾巴,拿头蹭着苏洄的手。

    苏洄叹了口气,坐到桌边想写封邮件解释一下,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可他刚打下两个单词,就突然间收到了Sean的回信。

    [Sean:这是什么解迷游戏的谜面吗?]

    苏洄笑了出来,回复了他。

    [Eddy:不是的(这样回答是不是很不浪漫?),其实是因为我开着电脑,朋友家里的小狗(名字叫雪糕)用爪子胡乱敲出来一大堆字母,还发给了你,不好意思……下次我会记得关电脑!]

    [Sean:真可爱,我也很喜欢小狗。]

    雪糕的状态比平常兴奋很多,一直摇着尾巴,小声发出呜咽声。

    苏洄甚至想,要不要附赠一张雪糕的照片给Sean看看,但想想还是作罢,毕竟自己不是他的主人,不适合擅作决定。

    就在犹豫的空档,雪糕的前爪竟然又一次爬上桌,还挤开他,拍打了笔记本的键盘,一不小心梅开二度,又回复给Sean奇奇怪怪的几行字符。

    “你在干什么啊?”苏洄无奈地握住他的前爪,恨不得咬上去给他教训。

    “为什么这么兴奋,是不是乱吃东西了?”他真的很好奇,带着惩罚性质拍了拍雪糕的头,“别乱动了,你不会真的很想和人类聊天吧。”

    又要道一次歉吗。

    苏洄有些没辙,但Sean的邮件来得比他更快。

    [Sean:雪糕,晚上好。]

    看到这条回复,苏洄的心为之一动,不知应该怎么形容。

    雪糕叼过来一个小玩具,递到苏洄手上,苏洄随便一抛,很快被雪糕捡回来,他仿佛嫌弃苏洄丢得不够远,还叫了两声。

    苏洄只好站起来,拿着爱心毛绒小玩偶蓄力,远远地抛出去,没想到正好抛到下楼的宁一宵身上。

    宁一宵顺势接住,隔着客厅望向苏洄。

    “给我的?”他面无表情,扬了扬手里的爱心,故意问。

    “当然是给雪糕的。”苏洄瞥向别处,“你还要和小狗抢玩具啊。”

    宁一宵拿着小玩具,抛起来又接住,走到苏洄身边,说出一句有些幼稚的话,“这家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苏洄没什么好反驳的,只是抱着笔记本离开了。

    “去哪儿?”

    “我要工作。”苏洄溜进房间。

    “晚上想不想吃汉堡?”

    宁一宵盯着房门口,果然,不一会儿门框露出一个小脑袋。

    苏洄的表情带一点小孩子的羞涩,“要,我还想吃粗薯条蘸冰淇淋。”

    宁一宵某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就算苏洄并不真的爱他,即便是出于躁狂所带来的很像爱的表象,但只要他就这样陪在自己身边,宁一宵都觉得很足够。

    假期很短暂,之后的几天他又不得不飞回加州,忙着开会、工作、见各式各样的人,以往宁一宵很习惯这样忙碌的工作,但因为现在有苏洄在,他繁忙的时间表里会划出一部分用来想念他。

    他们不太经常打电话,多数时间都是靠聊天软件,苏洄还是和之前一样,每天给他发吃药的照片,只是现在会多一些关心,偶尔会告诉他旧金山天气的变化,提醒他不要生病。

    苏洄比他自己都了解旧金山的天气,让宁一宵误会他是不是把自己所在的城市也加入到他的天气软件里。

    这是个很窝心的行为,宁一宵打算自顾自想象,不去求证,免得和想象有出入,会失望。

    这些只言片语的聊天里,他知道苏洄也忙碌起来,不光是带学生,之前为贝拉制作的装置艺术也要开始现场制作和安排,等待下个月克洛伊的摄影展。

    [苏洄:我这周末就要带他们比赛了,在洛杉矶,周五我就过去了,估计最早也是周日晚上回纽约了,雪糕自己待在家应该没有关系吧,要不你还是安排科菲他们回来?]

    一整个周末都在南加州?

    宁一宵看了一眼卡尔发给他的日程表,发现好巧不巧,自己这个周末都安排了路演和采访,行程满满当当。

    [宁一宵:没关系,我让人去照顾他。]

    [宁一宵:他们应该给你们安排了酒店?安全起见,把地址发给我。]

    苏洄没什么防备,很快就发了过来。

    宁一宵搜了一下酒店的位置,发给了卡尔,又给他拨了内线电话,把他叫了进来。

    一晃就到了周末。

    苏洄跟着怀特教授,和参赛的六个学生一起来往加州,取了之前提前运来的作品材料,提前组装起来。

    在展馆工作人员的安排下,苏洄进入艺术馆,亲自做光线排布和现场维护,确保他们的作品都万无一失,尽可能还原。

    赛程两天,第一天是所有参赛者准备好的作品展示,第二天则是考验他们的即兴发挥,苏洄就站在场馆内,和怀特教授一起,替所有学生捏一把汗。

    好在莱恩超常发挥,完全将比赛给出的关键词与他的出生背景结合起来,又展现出绝佳的色感,获得了在场评委的一致好评。

    连怀特教授都忍不住点头称赞,“莱恩的色感被你点拨之后,确实进步很多。”

    苏洄连连摇头,“是他自己很聪明。”

    “你就是太谦虚了。”教授笑了笑,“你的天赋你自己都没有完全挖掘,光是现在展露出来的一点,已经超过旁人很多。你是天赋型的艺术家,所以我当初才会一眼就看到你。”

    这番话令苏洄有些动容,“谢谢您。”

    “Eddy,对自己再自信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比赛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等着评委打分。

    苏洄看了一眼观众席。

    他给Sean发去了电子邀请函,但他委婉地拒绝了,大概是并没有来。

    其实他也隐晦地向宁一宵透露了比赛的事,也发去了酒店地址,尽管知道他是担心出事才要了一份备用。

    宁一宵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苏洄思来想去,并没有明确提出邀请,怕会困扰到他。

    但苏洄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加州,尽管这里距离旧金山还差着六百多公里,没能见到宁一宵,还是忍不住有些遗憾。

    不过很快苏洄就调整过来,他不应该要求这么多。

    三十分钟后,评委的分数终于出来,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等待主持人宣布最终的结果,苏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比自己参加展览还紧张。

    陆续宣布了第三名和第二名,都没有他们的学生,苏洄有些失望。

    但最后,主持人念出了莱恩的名字。

    “冠军是莱恩·弗雷斯特!”

    一行六个学生都激动得尖叫出来,怀特教授也连连鼓掌,苏洄有些慢半拍,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非常激动地对莱恩祝贺。

    莱恩跑上台,从评委手中拿到奖杯,合影后又立刻跑下台,令苏洄措手不及的是——莱恩竟然直接冲过来抱起了他,还原地转了圈。

    苏洄有些头晕,“快放我下来,莱恩,别闹了。”

    场馆变成模糊的光影,在眩晕中,苏洄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大门口,于是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几乎是命令莱恩放下他。

    “好吧,好吧。”莱恩也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放下了苏洄。

    可艺术馆的门口并没有人。

    苏洄却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冥冥之中他感应到什么。

    “Eddy我们一起拍照吧!”另一个学生拉住他的手臂,“快和冠军合影!”

    苏洄心跳得有些快,想了想还是拒绝,“你们先合影,我突然有点事。”

    他挣开手臂,向艺术馆的入口走去,可直到他走到外面,也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洄想,或许是一瞬间的晕眩导致的错觉,是因为他太想念宁一宵了。

    他想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但犹豫了一秒,还是怕打扰宁一宵的工作,按照之前他所透露的,现在他应该在旧金山接受杂志的采访才对。

    苏洄被巨大的失望所覆盖,在这个华美的艺术馆,很多人面带微笑进入其中,每个观众都怀抱着欣赏艺术的虔诚之心,可他却偏偏这么轻易就心生杂念,甚至为此而走了出来,毫无犹豫地离开。

    他开始怀疑那真的是幻觉,有些焦虑,失魂落魄地走到开放式的吸烟区,是一处僻静的高台,可以居高临下看到整个洛杉矶的美丽暮色。

    但苏洄却并无心情,找出烟,点燃了一支,倚靠在高台的栏杆上,眺望远方。

    风太大,烟头不断地冒着红色的星火。

    “又要看医生了。”苏洄确认是自己犯了病,没察觉在自言自语。

    但下一秒,他手里的烟被人拿走。

    “看医生?”

    宁一宵的声音出现,苏洄第一反应是幻听,可一回头,竟然真的看到他,穿着灰色羊绒大衣,就站在他身边,吸了他方才吸过的香烟。

    苏洄不敢确定,因为每一次的幻觉其实都很真实,毕竟他都已经在幻觉里和宁一宵过了一辈子。

    但他也不敢抬手,用触摸来试探,那太傻了。

    宁一宵吐出烟雾,倾身凑过来,给了他一个真实又短暂的吻,声音低沉。

    “苏老师,怎么不去陪拿奖的学生?”

    苏洄并没能直接走出幻觉与真实的边界。

    “不会是来找我了吧?”宁一宵语气很直白,却没什么表情,歪着头,镜片下一双深邃的眼笔直望着他,“我可不是冠军,也不是医生。”

    第58章

    N.露天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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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觉得上司最近非常奇怪。

    明明是最注重效率的人,

    无法接受工作不按照日程安排进行,极度厌恶突发状况,可居然询问了三次路演安排能否变动。

    当卡尔第三次给出否定答案后,

    他给出一个洛杉矶的酒店地址,告诉他,要杂志将采访安排在这里。

    这要求的难度倒是一下子降低,毕竟不像路演,

    需要和学校、酒店、主办方等各方统筹协调,

    杂志采访哪里都可以,更何况这家杂志社原本就在洛杉矶,对他们而言更为方便。

    但对宁一宵却不是。

    “可是这样太浪费时间了,

    Shaw,最后一场路演在波士顿,上午十点半结束,

    我查过了,

    赶最早一班飞LA的航班,

    最快也要五个半小时,算上去酒店的时间,接受一次采访你要多花六个小时,可采访本身也才四十分钟。

    ”

    听了这一大堆时间规划,宁一宵却一反常态地展现出毫不在意的态度。

    “所以我下午五点半能到洛杉矶,

    是吗?”

    卡尔不理解,“Shaw,

    你在LA有什么私人行程吗?”

    “算是吧。”宁一宵没太多解释,

    “你先订机票,

    然后波士顿的路演你不用去,提前一天去洛杉矶,

    有一些别的工作需要你帮我做。”

    卡尔云里雾里,感觉老板好像变了一个人。

    过去他从来没有私人行程,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可这次他一次性给了好几个任务,没有一个看上去跟工作有关,反倒很像是约会。

    按照任务单,卡尔一个一个完成,忽然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主动给宁一宵提建议。

    “Shaw,我看你没有安排晚餐,LA最近新开张了一家非常不错的西餐厅,现在可以预约到最好的位置,有完整的海边落日景观,菜品也都很精致高档。”

    宁一宵坐在后座,正在处理工作,下意识回复说:“不必了,他不喜欢高档餐厅。”

    卡尔愣了愣。

    他?

    难不成宁一宵要和男人约会?

    在卡尔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一个劲爆的消息猛地炸开。

    “对了,我上次给你的那个影院,你问了吗?”

    听到宁一宵发问,卡尔立刻回头,“问了,他们说那个是夏天才开放的,如果现在预定的话会比较困难,凑不够人。”

    “不需要凑。”宁一宵低头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敲打着键盘,“你按我说的做。”

    卡尔觉得自己的上司可能真的陷入爱河了,完全不计成本和代价。

    为了压缩出一个自由的夜晚,六小时的飞行里宁一宵几乎没有睡,一直在处理工作。

    航班按照计划落地洛杉矶,卡尔带着司机接他到采访的酒店,杂志方已等候多时,宁一宵本人一到,他们便打算要为他做造型,但被拒绝。

    “就这样吧。”宁一宵说,“我后面还有工作。”

    杂志方知道后也立刻奉承,“您其实也不需要做造型,那准备开机吧。”

    卡尔的八卦种子几乎要破土而出,憋得实在难受,只好在宁一宵接受采访时和司机聊天,可司机训练有素,一提到私人问题就装听不懂,让卡尔更难受。

    一小时后,宁一宵结束了采访工作,看了一眼时间,走到两人跟前时,直接找司机要了车钥匙。

    “你要开车吗?”卡尔有些惊讶,“可是你不是……”

    “对。”宁一宵对二人说,“辛苦了,你们可以先回酒店休息了。”

    司机老实将车钥匙交给宁一宵,半拖着不甘心的卡尔走了。

    卡尔痛心疾首,自己平时工作这么努力,随时随地候命,却对宁一宵突然到来的秘密恋情一无所知。

    他坐在出租车后排,望着洛杉矶蓝紫色的暮色与橘色夕阳,心中想,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洛杉矶的黄昏美得令人恍惚,某个瞬间,苏洄想到了六年前的曼哈顿悬日。

    美妙的落日就在眼前,爱的人也是。

    他花了一点时间分清幻觉和现实,所以面对宁一宵时,他看上去有些愣。

    宁一宵并没有催促,只是站得更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神像一只野生动物,展现出片刻的温顺和柔情。

    面对他的提问,苏洄没办法给出确凿的答案,毕竟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只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侧影,就为此追出来,实在是太傻了。

    所以他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那你呢?”苏洄倚靠在栏杆上,他戴了一枚小小的银质土星耳坠,被落日照得璀璨,“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公司接受采访吗?”

    “这么清楚我的行程?”宁一宵嘴角勾起很淡的笑,他吸了一口烟,风和烟雾里他直白的目光若隐若现。

    苏洄的头微微仰着,语气很轻,“我记性也不差啊。”

    “采访地点临时改到洛杉矶了,这家杂志社就在这里,邀请我过来,我同意了,顺道过来。”

    听到这些,苏洄抱有一丝怀疑,“看来你挺喜欢这家杂志,愿意为他们改变行程。”

    宁一宵笑了。

    “笑什么?”

    风把宁一宵的头发吹得有些乱,看上去真的很像六年前的他,透着沉重生活压不住的生命力。

    “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吗?”

    宁一宵靠近了一些,低下头,看上去很像是要吻苏洄,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最后,宁一宵也只是轻轻磕了一下他的额头。

    “陪我出去转转吧。”

    苏洄没办法否认自己内心的涌起的一点失望,但又因为宁一宵的邀请,失望被摁灭,扬起些许期待。

    “去哪儿?”他犹豫了片刻,“我可能要先和他们打声招呼,之前说好一起去吃饭。”

    “那就去打招呼。”宁一宵替他开了小天台的门,自己低了低头进去。

    就这样半推半就的,苏洄回到了约定的地方,看到他们正在和艺术馆外的大型公共艺术合影,于是走过去。

    但他没想到宁一宵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令苏洄颇有压力。

    怀特教授看到苏洄,笑着问,“去哪儿了,他们找了你半天。”

    “我去抽了根烟。”

    教授的视线越过苏洄,望到他身侧的宁一宵,于是笑着问,“这位是?”

    苏洄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这是Shaw

    Ning,我的……”

    他卡顿在这里,宁一宵扭过头,故意在这个时候盯他,弄得苏洄更不知道怎么说。

    “朋友。”宁一宵自己解了围,伸出手,同教授握手,“您好,怀特教授。”

    怀特教授很友善,“很高兴认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他身后的一名女学生认出了宁一宵,“我知道你!MsnF的创始人对不对?天,我最好的朋友是你的超级粉丝,他还抱怨没能抽到去参加新品路演……”

    她说起来没完,宁一宵只好笑了笑,“谢谢。”

    “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她非常激动,“我可以送给他!”说完她便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和笔,翻开一面递过来。

    宁一宵看了一眼苏洄,苏洄却一副“你自己决定”的表情,他扭头,十分友善地答应了小女生的要求。

    “太感谢了!他一定激动得要命。”她非常满足地收藏好签名。

    宁一宵笑笑,“感谢Eddy吧。”

    他明显从那位叫莱恩的学生脸上看到了敌意和失望,于是揽住苏洄的肩,对众人说,“很抱歉,我要借用一下你们的助教老师,他不能陪大家庆功了。”

    苏洄扭头看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些不自在。

    “没关系。”怀特教授看出两人关系不一般,“Eddy,你最近也累了,好好放松一下。”

    拿了冠军的莱恩却有些难过,叫了一声苏洄,“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喝酒吗?”

    苏洄也有些抱歉,“你今天真的很棒,等回纽约,我请你吃饭……”

    没等苏洄说完,宁一宵便强行扳过他的肩膀,态度强势,让他不得不立刻跟自己一起离开。

    都已经走了,宁一宵还故意逗苏洄,“什么时候请我吃?Eddy,我想吃塔可。”

    “你怎么这么幼稚?”

    “因为我变了。”

    宁一宵又一次开了车,状态似乎还是很紧绷,苏洄看得出来,于是自作主张放了歌。

    沿海公路漂亮极了,令苏洄想到了尼尔·帕特森的名画《落日余晖》,但这样的美也很短暂,大约半小时后,天空转变成梦幻的紫蓝色,完全就像是电影里的场景,最后一丝阳光残留在天际线,逐渐消逝。

    苏洄拍下眼前这一幕,等待夜色降临。

    尽管脑子里思维混杂又飘忽,但苏洄并不想影响宁一宵开车,所以选择沉默,但他会小心地观察宁一宵的状态,在感觉到宁一宵不太放松时会开口,同他分享一些琐碎的事,大多很无聊。

    但宁一宵每一句都有回应,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是一片非常静谧的自然保护区。

    车子开进去,苏洄忍不住降下车窗,探出小半个头,在摇晃的树影间他望见一大片湖水,在夜色下泛着粼粼波光。

    “别伸出去,坐好。”

    听到宁一宵说话,苏洄哦了一声,合上车窗,但还是很愉快。

    他非常喜欢大自然,在都市生活的每一天都在消磨苏洄对生活的热情。

    “怎么来这里?”他有些好奇,扭头看宁一宵。

    “杂志方送的礼券,我看了一眼,今晚不来就过期了,不用掉很浪费,一个人来又太冷清。”

    宁一宵信口扯了个谎,为了更有说服力,他又说,“他们前几天也来这边取景拍摄过。”

    苏洄点头,笑了出来,“不过他们真有意思,会给你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送这个。”

    “谁说我什么都不缺?”宁一宵找到停车点,拐进去。

    苏洄下意识想问他“你缺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觉得不太合适。

    “这里的湖会结冰吗?”他转移了话题。

    “不会,南加州冬天不冷。”

    停好车,宁一宵带着苏洄下去,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径,他们穿过树林,这里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深蓝的夜色中,很安静。

    前方有一片木屋区,亮着暖黄的灯,宁一宵带着苏洄过去,入口处已经有人迎接。

    工作人员热情地打了招呼,带领两人前往另一处,途径一小片篝火区,燃着火,但并没有游客,苏洄忽然就想到在校园里的那个没有篝火的篝火晚会。

    在那一次聚会上,宁一宵找到了消失于人群中的自己。

    “到了,就是这儿。”

    他们被带到湖边,这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夜灯,很温馨,湖上还停着一些白色带顶蓬的小船,岸上是一大面电影荧幕,都浸在蓝紫色的夜里。

    “船上准备了一些东西,您如果有新的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宁一宵点头,说了谢谢,便带着苏洄步行到工作人员指定的小船边。

    “你先上去。”

    苏洄怕船会移动,自己会掉下去,所以动作很小心,宁一宵看出来,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我扶着你。”

    “谢谢。”苏洄上了船,也想伸手拉宁一宵,但他腿一迈,很轻松就上来了。

    正前方就是那块巨大的荧幕,苏洄没来由地有些兴奋,“我们要看露天电影吗?”

    “准确说是水上露天电影。”宁一宵说。

    他们座位前方的台面上有一些精致可口的小餐点,右手边还有冒着热汽的新鲜爆米花和珍珠奶茶,令苏洄非常惊喜。

    “我好久没有喝奶茶了。”他吸了很大一口,含混地说,“他们的服务这么贴心吗?”

    宁一宵表情很淡,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很快,前方的荧幕亮起,苏洄心情雀跃,看了一眼四周,这些船都空荡荡的,湖面上没有其他任何观众。

    “只有我们两个啊。”

    “大概是这样。”宁一宵找了个理由,“可能是天气太冷了,没人来。”

    苏洄很理解地点了头,“可是冬天这里也很漂亮啊,景色和气氛都好好,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听到他说喜欢,宁一宵心情也好起来,尽管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来。他低头,从一旁的储物盒里拿出毛毯,摊开来,盖到苏洄腿上。

    可下一秒,他听到苏洄问,“那既然这些船都没有人,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另外一艘啊?”

    宁一宵皱了皱眉,“为什么要去别的船上,你嫌挤?”

    苏洄立刻摇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不是,我只是觉得空着有点可惜。”

    宁一宵不说话了,片头已经过去,他只好对苏洄说:“电影开始了。”

    苏洄喝了一口奶茶,靠在柔软的皮质靠背上,小船因他的动作微微摇晃,在湖面荡出余波。

    他意外地发现,这里播放的是爱在三部曲的第二部——《爱在日落黄昏时》。

    “太好了,不是恐怖片。”

    “这部我还没有看过。”苏洄有些惊喜,“第一部和第三部我们都看了。”

    宁一宵没接话,苏洄突然意识到他用了“我们”。

    就像是魔法书里的禁用词一样,苏洄有些慌张,同时很尴尬,提到一起看过的电影,不免就会让人想起他们曾经在看电影时做的荒唐事。

    “好像是。”宁一宵开了口,很贴心地缓解了苏洄的尴尬,“不过我已经不记得剧情了,只记得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苏洄嗯了一声,一下子不敢说太多话。

    电影开始于巴黎街头的美景,很多前作的剧情苏洄都遗忘得差不多,这些年他接受了太多电休克治疗,记忆力大不如前,所有回忆就像是怎么都拼不全的拼图,空白太多,已经没办法连接起大体图案。

    但他始终记得看第一部时,大汗淋漓过后,他躺在宁一宵的怀里,那时候男女主正坐在餐厅,面对面假装打电话。

    于是他也模仿起来,把手放在耳侧,假装打电话给自己的好朋友,让最不喜欢玩幼稚游戏的宁一宵假扮那个接电话的“好友”。

    他当时望着宁一宵的眼睛,很直白地说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说他真的很喜欢宁一宵。

    交换之后,宁一宵被他逼迫,无奈也比出打电话的手势,却想不到应该说什么。

    他一直催促,最后宁一宵垂着眼,说他觉得自己会永远喜欢苏洄。

    永远这个词太沉重了,当时的苏洄就这么觉得,但他更惊讶于,像宁一宵这样的人,原来也会说“永远”。

    苏洄太喜欢宁一宵了,所以并不敢相信,事实证明他的谨慎是对的,他们的确没能拥有“永远”。

    想到这里,电影已经播了很多,情节又被苏洄跳脱的思维带过,他吃了几颗爆米花,和宁一宵的距离好近,近得他没办法随意侧头去看他。

    他只好半低着头,瞥过去,看宁一宵的腿和膝盖,还有他的手套,今天戴了一双灰色的,很好看。

    苏洄怕他冷,尤其是受过伤的膝盖,于是拿起厚毛毯,分了一半盖在宁一宵的腿上。

    宁一宵愣了一下,扭头看他,但苏洄已经假装无事发生,抱着奶茶杯缩在座椅沙发里小口小口喝着。

    电影和另外两部一样,充斥着高密度的对白,但苏洄很喜欢,看得很投入,产生共鸣时还会不自觉地点头,会和宁一宵分享一些他的观点,像真正的朋友。

    看到女主说要学会忘记不切实际的幻想时,苏洄皱了皱眉,下意识说出口,“可是我到现在还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宁一宵忽然开口,“你可以有,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接受现实。”

    苏洄咬了一口冷掉的可丽饼,“是吗?可是我已经26岁了,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年纪已经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了,可是我还有好多现实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总是在不断地逃避。

    信用卡账单,社交关系,工作上没办法避免的人际冲突,还有那些贵得要命又没什么帮助的咨询,我每天都想逃,只想躲在幻想里,完全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成熟的大人。”

    他的幻想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宁一宵,苏洄没说出口,否则太像变态。

    宁一宵却告诉他,“苏洄,你不用做成熟的大人。”

    苏洄扭头,看向他。

    “有的人每天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差错,但很枯燥,他们肯定很羡慕你,每一天的生活都不一样,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还拥有幻想的能力。”

    他的眼神映照着粼粼湖水,有着与平日不同的温柔。

    比起成熟,宁一宵更想成为苏洄天真和浪漫的收容所,哪怕他自己就很枯燥,追不上苏洄的天马行空,但他很擅长耐心守候。

    苏洄是个很感性的人,听完宁一宵的话鼻尖便泛了酸意,垂眼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然后撇过头继续看电影。

    这是他们第一次无比专注地看完整部电影,没有做任何分心的事。

    但与此同时,宁一宵也发现,原来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没办法专心于剧情,因为苏洄本身就是最大的干扰。

    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旁,他也会无法克制地想关于苏洄的一切。

    电影快要结束时,岸边有人走过,苏洄太专注,并没有察觉,直到一艘白色小船从岸边驶来,绕到他们这艘的背后。

    苏洄回头,是两个工作人员。

    “我们过来送一些东西。”

    苏洄小声说了谢谢,转回头继续看电影,一分钟后,那艘小船也离开了。

    大荧幕上,女主角拿起吉他,唱起她写的歌。

    [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但你已不在。]

    苏洄忽然有些难过,但宁一宵就在这瞬间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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