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纪九起身离开底舱,再打开内舱的可视窗户。机器人的“目光”穿透荒原上的黑暗,两束光柱里飞扬着密集雪片。

    飞行器落在荒星上,纪九自昏迷中醒来,一直到现在,心里才真正涌起了危机感。

    他清楚军部肯定在四处寻找他,但H58行星已偏移他执行任务的那片星域,要找到他至少也要一周。

    动力装置无法启动,在这样的低温下,别说一周,今晚他都熬不过去。

    纪九想到了自己死亡的可能,脑中顿时闪过数个念头,其中也包括纪北宴看到他冰冷的尸体时,眼睛通红流着泪的画面。

    “纪九?”

    机器人的声音让纪九回过神,他一边咳嗽一边道:“吴思琪,我们去把飞行器里所有的布料和皮料都找来。”

    “好。”

    “座椅皮套也拆掉。”

    “……好。”

    两个刚各自转身,突然又齐齐转头,看向了右边的可视窗。

    只见原本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团亮光,像是拖着长尾的彗星,正迅速落向他们。

    “纪九?”

    “嘘。”纪九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两秒后,纪九听到了隐约轰隆声,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架飞行器,猛地扑到了可视窗前。

    “是军部来接我们了。”他双眼闪着激动的光。

    天上那团光亮迅速放大,穿透纷飞的雪片,照亮了这片荒原,惊得地面的钢鬣兽四处逃窜。纪九已能看清它梭鱼似的外形,但发现它到达一定高度后没有减缓速度,神情又变得紧张。

    纪九和机器人都仰着头,看着那架飞行器越来越近,从头顶呼啸而过,一头砸在远方地面上,发出震天的轰响。

    接着光亮和轰鸣声陆续消失,外面的世界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纪九?”机器人惶惶。

    纪九急促地喘着气,接着迅速转身:“我们得去救人,快,找布料拆椅套!”

    五分钟后,全副武装的纪九站在了舱门前。

    他全身缠满布料和皮套,整张脸只露出双眼睛,再披着毛毯,肩上扛着一根迫击炮。

    拉开舱门的瞬间,凛冽寒风夹着雪片涌入,呼啸风声中还混杂着钢鬣兽的吼叫。纪九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那凉气顺着肺管布满整个胸腔。

    “走吧。”

    纪九步出舱门,机器人开动滑板车,跟在了他的身旁。

    第3章

    第

    3

    章

    第一次杀死他

    纪九顶着寒风,循着飞行器坠落的方向而去。地面已铺了一层积雪,机器人发出的光束穿不透雪片屏障,可视范围极低。

    数只钢鬣兽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接近,冰冷空气里流淌着兴奋和暴戾的气息。

    几声枪响,左边雪地上有黑影扑倒,机器人又倏地转身:“后面!”

    纪九朝着身后开枪,待到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这才继续朝着坠落点前进。

    钢鬣兽被枪声和血腥味刺激得更加兴奋,纪九扛着迫击炮,朝四面八方那些涌动的黑影开火,在它们集体冲上来之前,到达了飞行器坠落点。

    黑夜里看不仔细,只看见飞行器如同一座庞大的山包,半个身都扎在泥土里,断折的左翼掉在远处。

    “我快没有子弹了。”机器人两条胳膊突突喷出火舌。

    “死不了。”

    “我是死不了,可是你会死。”

    纪九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扣下扳机,前方炸出一片火光,数只钢鬣兽发出凄厉惨嚎。

    “如果你四个轮子转得快一点,别让我老是停下来等你,那我肯定不会死森*晚*整*理。”

    纪九用炮火进行推进,在不断炸起的火光中,带着机器人冲到了飞行器旁。

    “打开舱门。”他背抵着飞行器,炮筒对准兽群,嘴里下着命令。

    “我在开。”机器人对着舱门探出了锔线。

    “还有多久?炮弹还剩下三发,我只能挡住一分钟!”

    “快了。”

    不远处有只钢鬣兽的尸体正在燃烧,借着那火光,纪九看见兽群呈包围状围了上来,那一眼看不到边的黑色鳞片和雪亮尖牙,只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多久?”纪九扛着迫击炮,一行冷汗从鬓边滑下。

    “快了。”机器人回道。

    “怎么只会回答快了?”纪九喝道。

    机器人抬头看他:“你平常也是这样回答的。”

    纪九顿了顿:“别盯着我!看着舱门!”

    “知道,快了。”

    但纪九立即就察觉到了异常。这群钢鬣兽围住他们后,却并没有扑上来,而是停在了距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就算有那么两只蠢蠢欲动地冲前两步,又满眼畏惧地退了回去。

    机器人打开了舱门吗,纪九也来不及多想,闪身冲进了飞行器内部。

    舱门砰一声关严,黑暗里响起纪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机器人要看他的伤势,纪九喘着气道:“我没事,你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机器人立即离开,两束白光在舱内乱转。纪九看见了满地金属碎片,还有被撞得变形的操纵台和驾驶座。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驾驶座上的人,却能看见扶手外垂着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一动不动。

    纪九停下咳嗽站直身,听见机器人噫了一声,又道:“纪九,这不是银盟军的飞行器。”

    纪九顿时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凝重。他放下迫击炮,解掉身上的毛毯和布皮料,走向操纵台,绕着驾驶座转了半圈。

    “这里有应急灯。”机器人在一旁道。

    唰一声响,舰内变得明亮,也让纪九看清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

    这人年约二十六七,穿着黑色风衣式军官制服,肩膀很宽,黑色衬衣领内露出一小截灰色领带。他闭着眼,如同睡着了般,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没有半分瑕疵,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器,完美得没有真实感。

    纪九看见那风衣上的肩章,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塔柯星和银辉星两个星系同属猎马星系,但两百多年前,因为争夺资源而开始了战争。银辉星人在太空里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于一百多年前才夺回了自己的星域,也开始正面和塔柯星人对抗。

    这场战争跨越好几个星系,波及了数个星球,双方在一次次的交战和持续攀升的死亡数据中,仇恨越积越深。

    此刻,纪九看着这名生死不知的塔柯军人,目光也越来越冷。

    “无法感知到心尖搏动,呼吸停止,血压脉搏消失。”机器人语气肯定地下了结论:“他已经死了。”

    纪九的视线顺着塔柯军官的脸庞下移,只见一根锋利的金属片,穿过那件做工考究的军装,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一定。”纪九摇头,“我不是也被这样扎过吗?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但是我不会对他实施抢救,不会处理伤口注射药物,所以他等于已经死了。”机器人道。

    纪九不置可否,只打量着四周。

    他原本以为这是来接自己的银盟军,没想到却是仇敌塔柯人,这让他的心情很是糟糕。好在这架飞行器里温度很高,他不用担心今晚会被冻死在这里。

    纪九头脸上的雪片和冰渣都已融化,让他脸上布了一层水痕,睫毛上也挂着几颗水珠。

    “这艘塔柯星舰为什么也坠到H58了?”他问道。

    机器人思忖:“我们应该是在返回银辉星的途中遇到了流浪行星,被它的引力场扰动,最后到了这儿。”

    纪九点点头:“显然这艘塔柯星舰也遇到了它。”

    机器人去检查曲率引擎,纪九再次打量塔柯军官,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步上前,摘掉了他头上的军帽。

    塔柯人的整张脸都暴露在灯光下,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但纪九的目光并没在这幅好容貌上停留半秒,只用一根手指拨开他的耳廓,看向了他的耳后。

    “……果然是序列者。”纪九眯起了眼,“暗影军团。”

    塔柯人里有一个异常强悍的种群,叫做序列者,所在军队叫做暗影军团。

    序列者分为三阶,初阶中阶和高阶,都能使用精神力进行攻击,有着超出普通人的战斗力。

    暗影军团人数不多,总共也就几百名,出现在战场上的也多是初阶和中阶序列者。

    初中阶序列者能在2-3秒内控制别人的身体。这2-3秒看似短暂,但只要用在合适的时间节点,往往能扭转战局。纪九的很多战友出发前还在和他说笑,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次在赤牙城出任务,监测器检测到有序列者突破,根据骷浓度含量,他觉得应该有一名初阶序列者突破成了中阶。

    纪九从未见过高阶序列者,只知道他们能力更加强大,不光能控制对方肢体,还能将精神力凝成实质,入侵大脑进行攻击。而且他们受创的身体能自行修复,如同有着九条命的猫,轻易无法杀死。

    唯有用一种叫做铦的物质才能阻断他们的自我修复,达到彻底击杀的效果。

    那些老兵倒是经常聊起高阶序列者,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特别是炊事班那名王大厨,说得更是毫无逻辑。

    “高阶序列者其实长着两张脸,前后一张,还能变幻男女。”

    “他们原本的形态就像个大蟑螂,巨型大蟑螂。”

    纪九并不将这些人的胡扯当回事。他知道不论什么阶的序列者,外貌形态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数百年前生活在深海,所以耳后有着鱼一样的鳃。

    纪九用手指拨开这人的耳廓,应急灯光照下,可以看见耳后皮肤上有一条细痕,那便是处于闭合状态的鳃。

    纪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名垂死的序列者,指不准还是名中阶。这也让他明白了刚才那些钢鬣兽为什么停步不前。

    它们并不是畏惧自己,而是畏惧这架飞行器里的人。

    纪九收回手,退后两步,想要询问机器人动力装置的情况。但视线一转,突然顿住,身体也倏地绷紧。

    这名序列者依旧维持着靠坐在驾驶座上的姿势,双臂搭在扶手上,胸膛上也依旧插着那根金属条。但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正定定地看着他。

    纪九那瞬间血液都冲到头顶,立即要去摸腰间的枪,却又想起刚才对付钢鬣兽时子弹已经放空。不过他接着便反应过来,这名序列者就算没死也身受重伤,暂时不能对他怎么样。

    纪九的身体慢慢放松,垂眸回视着这名序列者。

    序列者的目光透过眉峰,深黑的眼瞳在灯光直照下有些接近灰色。他虽然坐着,却带给纪九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

    两人都没有出声,空气都像是已凝固,纪九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脑中却在飞速转动。

    他俩都受了伤,序列者目前伤势更重。但序列者的恢复速度超于常人,一旦能朝他动手,那就算有着机器人做帮手,他也没有足够的胜算。

    纪九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这个荒星上没有第二个能喘气的活人,不管是因为双方立场还是因为自身安全,他都要杀了这名序列者。

    他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纪九瞥了眼机器人,发现它已经去了底舱。虽然面前是名重伤的序列者,他也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贸贸然出手。

    纪九缓下神情,语气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军衔职位?”

    序列者一言不发,看着纪九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情绪,犹如两弘深不见底的寒潭,不知道那潭底蛰伏着什么,只让人后背发凉发紧。

    “不愿意和我说话,还是伤势太重,说不出话?”纪九看似不经意地问。

    序列者依旧没出声,舱内安静下来,只听见机器人在底舱搞出乒乒乓乓的动静。

    纪九试探两句后,抬手探向腰后。

    他的动作很慢,视线死死锁定序列者,不放过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提防着他会有突然暴起的动作。

    可直到纪九摸出匕首,序列者也没有任何反应,只就那么看着他。若不是期间眨了次眼睛,纪九都会怀疑他其实是不是一座雕塑。

    纪九这下可以确定,这名序列者的虚弱程度已超出了他的预估。他终于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缓步走向序列者身后。

    “……不说话就能让我放过你吗?你杀过我们多少人?炸过我们多少栋房子?烧过我们多少座城?”

    纪九绕到序列者身后,左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俯身,眼睛直视着前方,在他耳边低语:“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和我遇到了同一颗流浪行星。”

    说完这句后,纪九毫不犹豫地划动右手,匕首锋芒闪动,在身前人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深长的痕。

    从纪九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鲜血瞬间涌出,从那条领带上淌过,滴滴落在了地面上。

    他松开序列者的头,让他依旧靠坐在驾驶座上,自己则拿过旁边的一块布料,仔细擦掉匕首上的血渍。

    第4章

    第

    4

    章

    尊重死者,不要侮辱尸体……

    纪九收好匕首,四处查看,发现这艘舰的损毁情况比他那艘还要严重,曲率引擎和动力装置已成了碎片。

    “纪九。”耳机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

    “说。”

    “我想取掉汞门阀,去修复我们的动力装置,但这艘舰的汞门阀也是坏的。”

    纪九问:“能找到备用的吗?”

    “还没找到。”机器人顿了顿,“我发现底舱有被炮弹击中的痕迹,不止一处。”

    纪九沉思两秒后转过头,看向驾驶座。

    序列者的尸体依旧靠坐在座椅上,除了脖子上多了道血痕,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难怪这么好杀,原来正在作战,肯定不止胸口那点伤。”纪九自言自语。

    “纪九。”

    “说。”

    机器人郑重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再过一个小时,H58行星的地表气温会降到零下一百度。而在没有启动动力装置的情况下,星舰内温度下降很快,只能再维持半个小时左右。”

    纪九下到底舱,看见舱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各种配件零碎倾倒一地。

    “所有的配件箱我都找过了。”机器人在四处打转,“怎么可能没有备用的汞门阀?任何星舰都会配上备用汞门阀。”

    纪九突然走向垃圾处理箱,打开盖子,低头往里面看。

    “不用找了,这艘飞行器现在使用的已经是备用品。”

    舰内温度飞速下降,纪九离开底舱回到上层,重新裹上布料皮套和毛毯。

    “现在怎么办?”机器人问。

    纪九系着腰上的绳,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怎么办?”机器人驾着滑板左右来去,焦急踱步。

    怎么办……

    纪九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事情越是紧急,他越是要求自己要冷静,一边将布料缠在身体上,一边思索能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

    机器人却觉得此路已堵,已理智地改换了另一条思路。

    “你可以多说点话,我把你的发言都保存记录下来,成为你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我会将记录交给纪北宴,方便在你的葬礼上播放,同时还配上背景乐。对了,我建议配上一首《最后的矿场》,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都和你的经历很贴合——”

    “等等!”纪九突然出声打断,又道,“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

    “什么曲名?”

    “最后的矿场。”机器人解释,“H58行星曾经有很多矿场,因为没有最后的H58这首歌,所以用矿场代替也不错。”

    纪九接着追问:“你的资料库里有没有H58的矿场分布图?”

    机器人点头:“有。”

    “快看一下,离我们最近的矿场在哪里。”

    机器人查阅资料,纪九屏住了呼吸,直到机器人说出最近的矿场就在左边一公里的地方,他才重重呼出口气,上前两步,俯身在机器人头顶狠狠亲了一口:“547,好宝贝儿。”

    “矿场曾经住着工人,那么肯定有取暖设备,我们直接去那里。”纪九边说边拉开舱门,凛冽寒风呼啸灌入,“雪地不好走,我们得赶紧出发,早一点到……”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人也站在舱门前没动。机器人探过脑袋,看见那群钢鬣兽居然还聚集在飞行器一周,数量比刚才还要多。

    见舱门开启,钢鬣兽群起了一阵骚动。它们赤红着眼往前冲,但又畏惧地后退,只用爪子难耐地刨动地面。

    纪九砰地重新关上了舱门。

    “怎么办?”机器人问,“我们的弹药已经用光,如果现在出去,你应该会被钢鬣兽咬死。我能设想出最好的局面,就是你没有死,只丢失了胳膊腿,然后冻死在去往矿场的路上。”

    “不要给我设想那么多死法,我死不了。”纪九转身走向另一边,站在了序列者的尸体前。

    序列者像生前那般靠坐在驾驶座上,刚才开了两秒钟舱门,他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地面上的那片血渍也已经凝成了红色冰块。

    “……我觉得将《最后的矿场》用在葬礼上挺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纪九拒绝。

    机器人有些失望,纪九转头对它道:“快去找一架推车,我们现在出发,把他也带上。”

    雪地反射着微弱天光,让H58行星的浓黑夜晚又透出一层灰沉的亮。一群钢鬣兽如同涌动的黑水,缓慢地漫过雪地,蜿蜒向前方。而那片黑水中却奇异地露出小片空地,像是隔离出的孤岛,当中行进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身后还拖着一架推车。

    纪九拄着一根金属棍,全身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成了沉甸甸的两排白。机器人的滑板车轮已安上了防滑履带,发出全力前进的嗡嗡声。

    他俩肩上都拽着绳,推车轮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辙。序列者的尸首躺在推车里,全身覆盖了一层冰雪。

    “他身长190,所以车板也拉到了最长。如果我们把他拆卸成五块,就可以缩短车板,走起来会省很多力。”机器人道。

    纪九咳嗽两声,喘着气道:“要尊重死者,哪怕是我们的对手,也不要侮辱尸体。”

    推车轮卡在了两块石头缝里,纪九蹲下身去推石头。移动的钢鬣兽群也纷纷停步,既不想离去,却又保持着距离。

    “它们很想咬你,但是不敢过来。”机器人道。

    纪九推开石头,直起身继续往前,感叹道:“没想到这序列者活着时是个鬼,死了后就成了宝。等银盟军来接我们,就把这尸体也带回去,控干水分后碾成细末,做成小囊分给士兵们。平常辟邪镇宅,出任务时驱除恶兽。”

    机器人转头盯着他,他又道:“我没有不尊重尸体。我们可以给那些小囊取个很尊重的名字,比如宝囊,神囊之类的,以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

    他说完便转过身,抬起手,动作小心地拂掉尸体脸上的冰雪。

    序列者的脸庞重新露出,纪九一边走一边扭头看。

    他觉得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好,皮肤也没有僵成青白色,而是一种类似瓷器的白,在雪地的反光下,透出淡淡的清冷光泽。

    不过纪九从来都很实际,就算对这副好相貌有些惋惜,但若需要他再对着这张脸的主人出刀,他也不会犹豫半秒。

    在钢鬣兽群的包围和跟随下,纪九朝着矿场方向行进了半个小时。气温越来越低,他的手脚已经快失去知觉,只机械地一步步往前走。

    “现现现在多少度了?”他两排牙齿撞击得快说不出连贯的话。

    “接近零下五十度。”

    “还,还有多远?”

    “快了。”

    “我烦,烦这俩字,给,给点准确的。”

    “二十分钟。”

    纪九的体能濒临极限,他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隐痛,只想一头倒下去,管他钢鬣兽还是零下一百度,就那样倒头就睡。

    他闭上眼睛停下脚步,身体摇摇欲坠,但猛地又反应过来,用力咬了下舌头。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内散开,那股刺痛让他又清醒了一点。

    “吴思琪,给,给我讲个笑话。”

    “我不会。”

    “那我给,给你讲。”纪九拽紧了肩上的绳,“这种天气,我撒尿,都要,要捡根棍儿,你知道,为,为什么吗?”

    “因为刚尿出来就冻成了冰条,你得边尿边用棍儿敲。”机器人平静地道,“这个故事很假,而且很老套,在我的信息库里已经出现了上千次。”

    纪九拄着棍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又转头去问推车上的尸体,“你肯定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尸体和机器人都沉默,纪九埋下头,顶着寒风大雪继续往前。可没走出几步,他又开始唱歌。

    纪九深一脚浅一脚,沙哑的声音发着抖,全无音调只在干嚎。这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响,刺激得周围的钢鬣兽也仰起头,发出一阵阵嘶吼。

    “春风得意喜事多,陈连长洞房见老婆。高低肩,长短腿,凸胸缩脖驼个背。蒜头鼻,麻子脸,斜眼缺牙豁烂嘴。怎么是个柯塔鬼……”

    他唱的是军队士兵们私下编的歌,歌词里的陈连长平常为人板正,不得士兵们喜爱,这次也去了赤牙城出任务,在星舰上都还在批评士兵没系好纽扣。

    他就这样一遍遍地唱,对着机器人唱,对着钢鬣兽唱,偶尔还转头对着推车上的尸体唱。

    直到机器人突然出声:“纪九。”

    纪九停下了声音,机器人又道:“我们已经到了。”

    纪九喘着气打量四周。这片雪原一览无余,但他只看见几座庞大的开采器伫立在前方,却没有看见任何房屋。

    “这里的确是矿场,但是没有可以让我们避寒的建筑。”机器人道。

    纪九的所有期盼在此时落空,失望浸入心脏,比这寒风还要冰冷噬骨。

    他睁着发红的眼睛,不死心地往远处看:“吴思琪。”

    “说。”

    “你扫描下附近,也许房屋离得比较远,我们看不见。”

    “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附近的确没有任何建筑。”

    “不不不,肯定有,肯定有。”纪九抬起手蒙住额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冻得发木的脑子转得更迅速,“冷静点,冷静,肯定有……有矿场就有工人,有工人就会有房屋。”

    “纪九——”

    “对了,你记得我们白天看到的那只孚鼠吗?”纪九打断它。

    “记得。”

    “孚鼠没有钢鬣兽那么抗寒,但它居然也能在H58上存活……”纪九猛地放下手,急切地道:“你扫描地下,孚鼠能在地洞里存活,说明这颗星球有地热,那么矿场的工人住宿点应该修建在地面以下。”

    机器人立即应声,并开始扫描地表以下。

    片刻后,它对着纪九道:“我探测到我们脚下为中空结构,根据空间的形状判断,地下应该有建筑。”

    纪九绕着圈寻找,钢鬣兽也跟着左右移动,显出了地上的一座方形凸起,一米见方,不到半尺高。

    待到抹去表面的积雪,露出金属表面和密码锁,不用纪九吩咐,机器人便将锯线探入,几秒时间便开了锁。

    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地面移动,积雪掉落,露出一条斜斜向下的漆黑通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纪九道。

    他在机器人的光束照射中走入通道,耳边的风雪声消失,钢鬣兽的吼叫也变得遥远,只听见拄着的棍子在金属地面上撞出笃笃声响。

    走出一段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样?”机器人在通道口问。

    纪九摘下覆在脸上的布,半眯起被灯光照射的眼,冲着机器人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他虽然面色苍白,嘴唇还发着抖,但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却无比俊朗。

    “我就说我死不了!”他冲着机器人一声大吼,“来吧宝贝儿,快来享受阳光和温暖,椰树和沙滩。”

    机器人急忙开着滑板车往下走,纪九见推车还停在通道口,又道:“带上那个镇宅宝,别搞丢了,我们还要靠他才能在地面上行走。”

    机器人拉上推车进入通道,纪九再关上通道门,确保冷空气和钢鬣兽不能进入。

    温度陡然回升,暖意融融,和地面就像是两个世界。纪九脱掉一身负重,抹干头脸上化开的雪水,按下了墙上开关。

    唰唰几声响,头顶数盏灯光亮起,眼前一片雪亮。

    第5章

    第

    5

    章

    阿宝,早

    纪九闭上眼,待到适应光线后慢慢睁开,眼前出现一个偌大的空间。

    中间是片空地,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仪器设备,尽头处还立着一架灰扑扑的篮网。左右分别有两排平房,应该是矿工宿舍和工作区。

    高空中的换气设备发出嗡嗡响声,巨大的扇叶开始转动,新鲜空气吹走了陈旧霉腐的味道。

    “把镇宅宝放这儿,我们去工作区看看。”纪九提步走向空地左边的工作区,“那里肯定有星际联络器,希望还能使用。”

    机器人跟上,纪九走出几步后又道:“这里太安静了,来点音乐。”

    “你想听什么?”机器人打开了扬声器。

    纪九冲它打了个响指:“最后的矿场。”

    哀哀戚戚的音乐声在空间内响起,纪九将工作区那排房间门一一推开,进入了其中一间房。

    这间房的右墙边搁着一台通讯设备,蒙着厚厚一层灰。纪九伸手按下开关,仪器没有任何反应。

    机器人道:“这种星际通讯设备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淘汰,内部锈蚀应该很严重。”

    纪九皱起眉:“修这个和修我们飞行器上的通讯器,哪个更简单?”

    机器人探出锯线,片刻后道:“都不简单。”

    “非要选一个呢?”

    “这个吧。我检查过我们的通讯器,零件已经碎了,这个的零件很完整。但是我只会检查,不会修理。”

    纪九想了想:“那明天我再来修它,今天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他虽然现在就想修好通讯器,但受过伤,又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看似精神状态还不错,其实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

    纪九离开屋子,却没有立即去宿舍区,而是来到了推车旁。

    序列者的尸体就躺在推车里,头脸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纪九已经不惊讶他看着就似睡着了般,却有些惊讶经过这一路折腾,那身军装依旧笔挺。

    胸口扎入的金属条之前已被纪九拔掉,那处只有个不明显的破洞,胸前一片也没有沾染上血痕。

    “塔柯军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军装都用最好的材料,防水防污,既柔软又有筋骨。”纪九看着自己身上板结发硬的上衣,语气有些酸。

    “要把他推进屋子里去吗?”机器人问。

    “那倒不用。”纪九想了想,“尸体放这儿不会臭吧?这生活区温度挺高。”

    “我们可以把他推到地面上去,就像放进冰柜里。”机器人出主意。

    “太麻烦了,不想动。”纪九摆摆手,“就搁这吧,一晚上不会臭的。这生活区里肯定有厨房,明天白天我给他找个冰柜。”

    纪九随便选了一间宿舍,潦草地掸掉沙发上的尘土,脱掉外套便躺了下去。

    “纪九,每间宿舍的柜子里都有密封好的被子,我看了下,全都是好的……纪九,喝一支营养剂。”

    纪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想抬手,机器人将被子搭在他身上,又将营养剂凑到他嘴边喂了下去。

    “纪九,你应该喝药了。”

    纪九张嘴,喝下了药片和热水。

    “嘶……你在做什么?”纪九手臂刺痛,终于睁开了眼。

    “给你打了抗生素和强心针。”机器人举着明晃晃的空针管。

    纪九叹气:“我不会死,不要再给我注射强心针了。”

    “可是就剩下这一针,不注射掉很浪费。”

    “浪费就浪费吧,你再扎强心针的话,我就快被你扎死了。”

    “既然快死了,那就更要扎强心针了呀。”机器人振振有词。

    若是平常,纪九会和它开两句玩笑,但现在只想安静睡觉。机器人收拾好一应物品后,见他闭上眼,便也关上了灯。

    纪九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机器人却在墙角制造出砰砰动静。他忍无可忍地问:“吴思琪,你在做什么?”

    “我要给自己充电,但是电源插座有些高,我够不着。”

    “你充一次电管半年,上周才给充满,现在充什么电?”

    机器人沉默两秒:“可是我喜欢电量的标志很满。”

    纪九只得道:“床头有个矮插座,你去那儿充。”

    机器人终于充上了电,屋内也安静下来。但没过上半分钟,黑暗里又响起纪九的声音。

    “吴思琪。”

    “说。”

    “你去看看镇宅宝。”纪九顿了顿,“你注意过没有?他看上去没有半点死人样,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怀疑他要诈尸。”

    “好。”机器人立即准备去门口。

    “等等。”纪九费力地撑起身,“还是我去,你那滑板车有声音,会打草惊尸。”

    纪九极缓极轻地拉开了房门,换气扇的嗡嗡声传了进来,显得这处空间格外安静。

    他慢慢探出头,看见那辆推车还停在空地边缘,从这个角度,也能看见车板上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诈尸了吗?”机器人在身后很小声地问。

    “没有。”纪九重新关门:“睡吧。”

    房门合拢,发出砰一声响,整个生活区重新陷入安静。

    空间顶部的换气装置不停运转,巨大的扇叶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影子很有节奏地掠过推车和平躺着的序列者尸体,也让那张英俊冰冷的脸庞很有节奏的忽明忽暗。

    序列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唇自然闭合,但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幽深黑瞳直视着上空。

    安静中,那垂搭在身侧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手肘跟着曲起,再撑起身,慢慢从车板上坐起。

    他转动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再伸手摸了下颈部,摸到那条已经凝成痂的血痕,保持这个姿势停顿了两秒,接着抬腿下地。

    序列者打量着这个大厅,视线落在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上,眼里闪过一道森冷的光。他思索了两秒,还是转过身,走向了通往地面的那条长斜坡。

    他脚步拖曳迟缓,每走出几步便会撑着身旁墙壁休息。用了好几分钟才走到通道口,拿起靠墙的一根铁棍,打开了通道门。

    门开的瞬间,凛冽寒风卷着雪片涌入,通道墙壁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爬上了一层冰霜。

    序列者站在通道外的厚沉积雪上。灯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高大身形,单手握棍,双腿微微分开,虽然虚弱,却背部挺直,站得很稳。

    那群钢鬣兽原本分散在通道口一周,现在都汇聚在了一起,却只冲着他咆哮低吼,凶狠中带着忌惮。

    序列者朝离得最近的一只钢鬣兽走去,铁棍拖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深辙。那只钢鬣兽前一秒还跃跃欲试地扑出,后一秒便呜鸣一声转身开逃。

    序列者像是想要捕杀一只钢鬣兽,但只要他前进,兽群便后退。他停步,兽群也跟着停下,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几次过后,序列者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胸脯有些急促地起伏。他休息片刻后,没有再继续尝试捕杀钢鬣兽,而是重新走向地下生活区。

    序列者站在大厅空地上,看着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他的脸背着光,在那挺拔鼻梁的阴影里,嘴唇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他走向那堆乱七八糟的仪器,捡起一根细如蚕丝的金属线,再拆掉一个轮盘装置,取出里面的散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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