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然不是只依着这一条线来捋,

    凡能想到的线都想法查下去,竟真让他查出什么来。

    “是茂平寨的贼人。”

    钟应忱话语简短,仍让人嗅得了一丝兴奋。

    他将得来的消息平铺在桌上,

    一边道:“我找了攻茂平寨一役的卷宗,

    滤出个当初走脱的贼人,顺着籍贯一路向下打听,

    碰巧他又犯了官被锁在狱中。”

    钟应忱越说越快,

    便是不信鬼神之说,到此时,

    他都愿相信是阿娘泉下有灵,竟真能让他找见这个人。

    茂平寨打得惨烈,再怎么强横也不过在山里,卫所的人多,

    将整个寨子包圆了,绝大多数寨中人几乎当时便命绝了,

    便捉着了没死的,也不过再附赠菜市场里一口刀,

    谋逆的罪名,连秋后都不用等。

    偏有这么一个,是在攻寨前去了别地的,听消息不好,便躲了出去,可又抢夺惯了,没法生存,刚走了一回老本行,便让捉住了。

    茂平寨不大,只消细细一问,便找出些出事前后的蹊跷事来。

    “走脱的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范三侯子那两厮,倒精怪,说外头有人使他做个大买卖,哄得我给他打了掩护让他们出去一晚上,结果出去了便再也不回来了!倒让他们躲过一劫!”

    送信的人直接将他的话原样都写了下来,连个语气词都不曾少,因此让钟应忱得以细致地去找他话里每一条线索。

    此事与山贼脱不开干系。

    只因尸格记录上,大半的人死因同他亲眼目睹的一样,十分利落的刀法,趁着人正在水中船上挣扎逃命的时候,当胸一送,连着轻微扑哧一声,又拔。出来,带了一串血沫溅入河内,慢慢化开,从他头上随水漂散。

    水中的声响是闷的,在接近窒息的极限内,他仍旧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三哥。”

    那么这两个人又去了哪里?

    钟应忱指节轻轻敲着桌案,重又修书一封,请人带去。

    这一次,他要以庐阳横县为中心,查所有无人认领的尸案卷宗。

    越过苍茫夜色,他的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

    他必须要快,从托人查地方官府卷宗的一刻,能泄露消息,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定会越来越多。

    还好,周家的老爷子眼下巡抚的地方,离庐阳甚远。

    “横县?为什么?”

    钟应忱淡淡地说:“那晚上,大老爷正在横县渡口。”

    池小秋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问:“那龚姨娘呢?”

    “那时她儿子得了风寒,早早便赶去何州了。”

    池小秋心怀鬼胎,便没再深问下去。

    心事转到了另外一途,越是发急,越找不到能钻的口子。

    池小秋借了高家的厨房做糟溜三白,拍了半天,想要去筋时,才发现捶碎了的是鱼肉不是鸡肉。

    她心虚,又有几分骄傲,总觉得在这上头出了问题,脸算是丢大了,赶忙一手将鱼碎肉扫了去,另一手拽过鸡脯肉来,开始去筋去皮。

    笋去了老丝,只留还算鲜嫩的部分,切成笋片进锅来烫,鸡片鱼片在鸡子清调成的浆粉中滚过。

    徐晏然好奇问:“为甚什么都要勾芡?”

    “这肉不挂芡,就好像人不穿衣服,再白白嫩嫩,直接出街给人看了,就不大好,可添上这层浆,就光润许多。”

    她一边将鸡片鱼片笋尖在油锅中轻滑,倒进漏勺中,转手送进了汤里,加上些酒,淋上热油,盛在盘里的时候,果真更添一份朦胧。

    这样做出的糟溜三白,不仅好看,更是好吃,入口清淡滑嫩,更有一缕酒香,极为爽口的菜色。

    池小秋便以这盘菜作为贿赂,小心翼翼问:“若是你做了错事,有什么法子能让高兄弟消气。”

    “我怎么可能做错事!”徐晏然大快朵颐,自觉和高溪午比起来要靠谱十倍,丝毫不以为这假设能成真。

    池小秋锲而不舍:“那就是高兄弟!若是高兄弟做错事了,什么法子能让你消气?”

    徐晏然听下筷子,犹豫问道:“小秋,是不是你们那碰见什么麻烦了?”

    见她闷着不说话,就更急了:“官舍里头旁人不敢造次,那就是同住的别家了?”

    不过悬心一刻,思绪一转到钟应忱,就重又变得悠悠然。

    “若是旁人欺负到你头上,只消告知你家相公,到时便是别人要他来消气了。”

    徐晏然实事求是陈述着她对于钟应忱的认知,说得池小秋急了,撤下盘子,坐在她跟前:“跟旁人没干系,是我…”

    她闷闷的,十分忐忑:“是我和钟哥…”

    “那更不用担心了!”徐晏然大睁眼不解:“在他面前,你能有什么错事!”

    上京一路上,钟应忱将她宠成什么样子,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撒个娇,说句软话,他还有什么好挑的?”

    “这回不一样,我的错很重,很重,很重!”池小秋用了三遍的重复,终于让徐晏然重视起来。

    “那…”勉力想了半天,忽然脸一红,她招招手,凑到池小秋耳边边上:“你是不是有一件纱衣,透霞纱做的那件,你便穿着它。”

    池小秋纳罕道:“可眼下太凉,都入秋了,穿不着。”

    “啊呀,你这个傻子!”徐晏然说话时声音低不可闻,热气蹿到耳朵根:“你便没听过,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池小秋恍然大悟。

    徐晏然的信誓旦旦给了她坦白的信心,她破出五两的压箱银,又是备菜,又是备汤。

    若不是钟应忱醉酒后爱数落,可醒了又都不记得,还要重新挨过一遍,池小秋是绝不吝于上一坛好酒的。

    “你那银箱子又哭了几回?”

    近日案子有了眉目,钟应忱心情大好,有了打趣她的心思。

    只要钱不宽裕,池小秋就变成了守箱奴,便再三说了做官也有月钱,她仍旧坚定地藏着银箱子,还义正言辞:“你拿出一块,这箱子就少了一块,它便不伤心吗?定得哭上一回。”

    她干笑:“好说,好说。”

    池小秋的盛情太过,让人不禁疑惑起来。

    已相伴走过六个春秋,彼此知之甚深。

    在池小秋第三次避过他话头不敢瞧过来时,钟应忱收了笑,轻言细语:“遇着何事了?”

    巴望着方才进他肚里的好酒好菜能给自己求得一道护身符,池小秋给他夹了岗尖的菜,才吞吞吐吐将她进了周家之事说出来。

    钟应忱捏着筷子,沉默了好一会,竟笑出来。

    一阵凉意,从脚后跟直蹿她脑门。

    “池小秋,你能耐了?”

    钟应忱这几句话极慢极慢挤出来的,池小秋看看紧闭的门窗,心一横,眼一闭,将外头衣裳一褪,辩解得不带一个磕绊。

    “我错了我也是心急我谁都没说我就问过他们几句话我才去过七…七□□十…呃,十二回…”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已经是块烧炭的时候了,穿着纱衣实在是冷,可跟发怒的钟应忱比起来,还是冷更好受些。

    钟应忱不提防她这一出,赶忙拿了被子把她整个裹住,没好气道:“谁教你的这个!我还没罚,你倒先病了!”

    被子裹不严实,酥臂滑出来,衣下风光若隐若现,钟应忱非圣人,这会却又更要紧的事做,一边瞪她一边追问她所遇每个细节。

    “那婆子如何试探的?”

    “当真!她唤了我好几声,一定是在看我听没听见!”

    池小秋斩钉截铁保证,钟应忱按下一口气。

    既是如此,想必周府的人还未曾留意她,最怕的便是,这些话是专门编来说与池小秋来听的。

    到那时,连池小秋带他,都已经别人笼中物,一扑便能捉到。

    池小秋扯他衣裳,讨好笑道:“办完这场宴,我便不去了,你别生气了。”

    抱着他胳膊,还在探他脸色:“嗯?好不好?”

    钟应忱的手便猝不及防碰着柔软处,最悬心的已经问清,便有心情去处理方才搁下的事。

    “这事便算揭过,以后若要去,必要先问过我!”

    努力想把话说得更严厉些,终究还是软绵绵的,池小秋大松了口气,放开他胳膊,就要展被钻进去睡觉。

    徐晏然说的果真不错,她方才特意选了床尾坐,再撒个娇,钟应忱便不气了。

    一只手揪住了她被子:“这便过了?”

    钟应忱的眼睛在她身上掠过一遍:“你这赔罪,可太没有诚意了。”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让人压进了帷帐。

    来回折腾到半夜,真要睡下时,池小秋卷着被子瞪他。

    她恨恨道:“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下次我要换到别的地方去。”

    钟应忱正拧了热巾帕给她擦了脸,闻言一怔,再开口居然有些脸红:“这不大好罢,别的地…太凉了些。”

    “…滚!”

    第175章

    苏造肉

    得钟应忱再三嘱咐,

    再出入周府时,池小秋便愈加小心,便是龚姨娘每每请她过房来商讨宴席单子,

    她也只是点头应是,

    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已逝去的周家大太太与大公子在这家里,

    并非已然尘封于土中,如梁上之尘被人尽忘,

    反倒是三天两头让人提起。

    每日的新菜,龚姨娘都会吩咐人“往灵前供上”,

    闲话时有时也会叹:“若是太太还在,

    这府里不知该如何…”

    说着便红了眼眶,语气真挚,神情凄然,

    让人怎么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池小秋如惊弓之鸟,

    听了钟应忱一番话后,每每再有人提那两个名义上已作古的人,

    都要脊背一绷。原本要反复思量还敢出口的话,

    索性直接就吞进了肚子,帕子一掩,

    装作跟着拭眼泪,实则从缝里打量,有无人偷偷看她。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钟应忱疾言厉色说出的嘱咐,

    池小秋记得甚牢,便是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境况下,

    周家回京第一场宴仍旧办得有声有色。

    不到一个月时间,吴家酒楼的订单涨了两三倍,

    过来几日,安伯请了她去后院。

    吴六郎也在,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本册子。

    示意她坐下,看着她道:“

    这是你这月里的考评册子。”

    他将册子平平一推:“你要几分利?”

    这便是要开始立约了,池小秋拿过册子来,来这已有一个多月,吴六郎不提,她便也能沉得住气,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虽说这东家总有些奇奇怪怪,一会冷一会热,但在上新菜色上很又几分坚持,和她池小秋正是一路人,倒也愿意继续在这地方猫着。

    不是人人都会写字,但人人都会说话,随手翻了几页,她不禁笑开来,这明摆着是一头人说,一头人写,才能集出些这么可爱的夸赞。

    有简洁的,只几个字:“甚好!甚好!好!”

    也有长篇大论的,誓要将这些菜挨个点评一遍似的:“汤最鲜,里面豆腐瓤肉最嫩,大儿喜欢里头的火腿笋片,鳝段再辣些最好,小女很是馋送的水晶桂花糕,下次可单卖……”

    若不是真个听人絮絮叨叨又不加润色尽数写上,池小秋断断看不着这些。

    她又给吴六郎找了一样好处:不怕费纸。

    这人,她算是选定了。

    “五分太多,这铺面食材尽是钱,可否再让出两分?”

    吴六郎虽心中有些别的想头,对钱却还是门清,该不放手绝不放手。池小秋知道这京里的地价房价,什么都不用出,只消开发新菜色,三分已是合算。

    吴六郎没有诳她。

    在契约上签下名字按了手印,吴六郎终于露出一丝浅笑:“这店里,已有三个东家了。”

    “还有谁?”

    “安伯还占着两分。”

    这头刚说,前后准备的安伯不满出声:“六爷,什么利不利的,老汉早便说了不要。”

    “整日在这店里操劳,安伯,这是你应得的。”吴六郎和安伯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尊敬,看得池小秋默默感叹了一句。

    这份忘年之交,当真是情比金坚哪!

    他二人还不知晓自己在池小秋眼里的形象歪到了哪里,尤在争论,不想过了几天,安伯又将池小秋请了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默默捂住了钱袋子,心怀警惕。

    这两人该不会是回去商议一下,又反悔了,要哄她出钱罢?

    可吴六郎安伯轻咳了一声,面色奇怪,搭眼一看上去,大约能辨出紧张欣羡喜悦疑惑六七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池小秋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屏气凝神。

    “你说谁?哪个府上?”

    吴六郎对着她的目光,又重重点了下头:“正是长公主府上。”

    池小秋好似淡淡的应了一声:“哦。”

    对视一眼,那两人不禁有些钦佩。

    竟没看出,池小秋年纪小小,还有这样一份从容,刚接着消息时,便是安伯这样看过风雨积年的老人家,也不由震了震。

    着实是因为这宴席,是他们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长公主是圣上长姐,嫁予了长乐侯,公主生性纯孝,每到老妇人生辰时,都会亲自操办寿宴。”

    池小秋终于变了神色:“这回让咱们来主宴?”

    “这怎么可能?”安伯下意识否认:“每年主这侯府寿宴的,多是京里名楼,且还要有场赛厨,眼下不过是接了长公主府上的信儿,让咱们十日后去侯府做上几道来看看。”

    池小秋纳罕:“又不是官府备宴,怎的不用自家的厨子?”

    “侯府的老夫人于这吃食上的脾性习惯与旁人不同,天南地北的东西都吃过,最好新鲜,平日里总吃家里的也罢了,外头的菜自有些官中没有的好处。”

    本是摩拳擦掌打算大展一番身手,毕竟选个行当,还能选到这么多贵人的喜好上来,也算是样天赐的本事。

    等吴六郎同她一说当日要赛厨的酒楼,她便歇了这个心思。

    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因为这虎也小了些,待碰上真正如雷贯耳的行家,池小秋默默划掉了自己的目标,改成了:见见世面。

    天天听着钟应忱说圣上如何如何,可等这见长公主的宴席摆在她面前,仍旧是不大真实,如踩在云端。

    钟应忱安慰她:“长公主性情柔顺,少难为人,这场宴,能去赛厨已是不易,以后旁人听着,就给吴家酒楼添了一道筹码,你安心准备便是。”

    池小秋嘀嘀咕咕:“我只给周家主过一场宴,长公主府是怎么找上来的?”

    “当日去周家宴席的一位夫人姓李,祖父辈有一位出嫁的姑奶奶生了三个姑娘,二姑爷的两姨表妹有个女儿,入宫做了女官,长公主在宫中时与她过往甚密。想是消息便是从李夫人那里递出来的。”

    池小秋顺着关系网捋到了一半就晕了头,转而想起十日后要准备的菜来。

    坚持着“不打眼”“不丢人”的原则,池小秋的菜定得中规中矩,吴六郎安伯也再三交代,这场宴定是没有胜出的可能——倒也不求这个。

    只消能把这场赛厨平平安安度过去,得了名头,就已经落了天大的实惠。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到这一日真正让人领着进到长公主府,池小秋仍旧被震撼了。

    一路上富贵气派就不必说了,只听着宫人唱名儿,池小秋就觉出肃然起敬。

    一个人在行当内的名声,能从京里传到江南依旧不减其势,足以证实其技艺高深,其中有好几人,池小秋曾许多次听见他们创下的菜色,可惜从不曾一观。

    七八家酒楼,在这楼下轩馆处依次排开,在路上时不显,等主厨的人都到了案前,就能看见,一溜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之间,混进了一个生嫩的小姑娘,眼睛大,下巴尖,稚气未脱一脸好奇,使得人不由多看了好几眼。

    都有事要做,不过盯了她片刻,就开始忙自己手上的事情来。

    采买是报了食材上去,有长公主府的人一齐采买,进府来时什么也不许带,若有秘制的调料都是提前送到,验了毒才转到轩馆处来。

    池小秋只要了一扇猪肉一只鸡,同一些米面零碎材料,从递上单子到食材送到,不时有人问她:“还要添些什么?”

    旁边的丫头帮她擦汗,池小秋一边下着花刀,一边摇手:“尽够了。”

    她这回做的并没有什么取巧的菜色,煮肉的老汤是先前就送进府里的,她只需要将豆蔻砂仁甘草肉桂等十来种磨成粉的药材装进袋中,调出需要用的汤来,整道菜便算作完成了一半。

    老汤煮开,等候一些时候,将肉捞出放在另一锅汤中,立竹篦子,铺猪骨,肉分列其上,大火烧开后改小火,接下来就只看煨的火候时间能不能掌握好。

    她一边看着火,一边在手里包着绉纱馄饨,因着擀出的皮太薄,里面的肉馅透出来,微微的红色映衬着朦胧剔透的皮儿,下在汤锅里十分好看。鸡肉煮熟捶碎,铺在上面的蘸料是其中的关键,鲜红油亮的辣子看上去就让人胃口大开,但实则辣味并不丰足,香倒是满了八分。

    等她的菜备的差不多,只等着时间安稳流过,就能起锅,才能抓紧时间往周围看去,这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怪道她听见临案的菜报过来数目的时候,都多得吓人,比如青葱,上来便是六七十斤,青菜少的也是五六十斤,至于羊头,更是几十几十的数过来。

    这么些时候,各人带过来的帮手都在忙着处理食材,葱要一个个剥开,只留中间最细嫩的一点,其余都撂在一旁,煨的青菜心是一点点挑出来的,至于羊肉,只是为了取羊脸上的两块嫩肉。

    几十斤东西出一盘菜,从前在故事里听见的事情,此刻终于在她面前出现了。

    池小秋看看自己的锅。

    鸡骨架还能拿出来继续熬汤下馄饨,一扇猪肉能做出两份菜来,怪道旁边人看她时总是奇奇怪怪。

    这样的菜,大约只有在这样的达官显贵之家才吃得起。

    她也吃不起,做着心疼,吃着更心疼。

    第176章

    黄雀馒头

    备这一场菜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方进了公主府时不过是日头初升,等各楼菜色齐备,已过日午。

    肚子饿得咕咕叫,

    提醒她现下早已错了饭点,

    亲手做来的菜早已奉了上去静待长公主来尝,

    自家是不可能吃的。

    公主府的小厨房陆续送来些垫肚子的吃食,不过果饼点心等物,

    味道虽是不错,无奈这轩馆内各色吃食香气四溢,

    太过诱人,

    带累得手中糕饼也无甚滋味。

    她方咬了几口,就听得人说,长公主已从宫中回府了。

    当下,

    已经放于别地专待长公主的饭食挨个端了上来,

    送到方桌之上,整个轩馆一时听不到什么声响,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池小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但却对长公主由衷羡慕。

    那炸得酥脆金黄的羊肉签只娶了羊脸上的嫩肉,里面的馅儿必然细腻爽口,

    有道鱼羹是她眼见着剔出了鱼肚上最细嫩的两块肉,火腿吊出的鸡清汁,里面的芝麻油该是特地磨出来的,透出一股异香。

    其中最让她向往的便是三清楼的钱大厨做出的奶香馒头,

    她亲眼见着他轻轻一压,那松软雪白的馒头在手中化为小小一团,

    再松开时又高高隆起,能发出这样的面,

    可见功夫高深。

    她长叹出一口气——可惜没福去吃。

    这都是金钱的味道啊!

    过得一会,有人传出话来:“做黄雀馒头的是谁家?”

    看了许多时间,各人的菜池小秋门清,不由转头望向钱师傅。

    黄雀馒头说是馒头,不如叫做包子更加确切,三清楼擅仿古菜,菜名都随了前朝的习惯来起,那一小笼黄雀馒头只取雀脑做馅儿,不知费了多少只雀儿去,怎能不好吃?

    帘子打起,虽然隔得远,也能看清一个梳着牡丹头的妇人坐在上位,那笼黄雀馒头就放在她跟前。

    不知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她这么一侧身,织金闪缎上的青红两色顺着阳光流动,正让出些空档,让池小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个的菜。

    红亮润泽,汤醇味厚,样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小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苏造肉。

    左手握紧了右手,旁边宫人将肉分出呈上,又随着筷子消失在长公主唇齿之间,刚品了品,好似有些惊疑,住了筷子和宫人耳语两句。

    接着,池小秋便眼看着那宫人走向外头来。

    “这苏造肉是哪家做的”

    池小秋不及细想,忙出来应声,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打转了好几圈,才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原本还有些怕,待想起钟应忱也是天天面见圣上的人,长公主既与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没什么好惧的。

    安抚自己的情绪十分容易,答话时便已经能气定神闲,口齿清晰。

    “你便是池小秋?”她这句话里还有着少女的活泼:“

    抬起头来。”

    池小秋方依言抬首,就撞进一双明眸,含着些稀奇。她打量两遍,才笑问:“你是跟着谁学厨的?”

    池小秋老老实实作答:“师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这个名字池小秋已然听过许多回,好似许多人都晓得的一个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两人的干系,便不能说认得,只得摇头。

    长公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似是没了什么兴趣。这苏造肉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尝了一遍,便是该选人的时候了。

    珠玉在前,池小秋没什么想头,自家在心里押赌注,不是三清楼便是安胜楼。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费买几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小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却要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价钱贵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决意要买,那该如何吃呢?

    还正在盘算着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边推她:“池姑娘,还不快谢恩?”

    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头,谢恩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时候。

    整个轩馆里,跪下谢恩的只有她自己。

    长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这寿宴便交与你家了,务要仔细筹备。”

    池小秋傻在当地。

    方才长公主反复犹豫的,明明是羊肉签和锦绣鱼羹两道菜,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主宴的人选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傻的不只是她,还有旁边那些在厨艺中打磨已久的大厨们。

    几年寿宴办下来,许多人已与长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安胜楼的冯厨子,他恭恭敬敬问道:“小人斗胆请公主指点,今日这菜还有何处可进益?”

    长公主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隐于屏风之后,淡淡开口问道:“你这鱼羹所费几何?”

    冯厨子一愣,报上数来:“青鱼十四条,火腿三只,鸡五只……”

    池小秋格外赞同的点头——看,当真是金钱的味道吧!

    当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艺炉火纯青的厨子,才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那人命负责采买的宫人挨个报来各人所费食材。

    “青葱五十斤。”

    “汶州三月雏鸭十五只”

    “黄雀三十只。”

    “羊头十三个。”

    。……

    到得最后,他才问池小秋:“你这三道菜所费几何?”

    “半扇猪肉,一只鸡,豆蔻肉桂三两…”

    长公主咳了一声道:“你们这菜味道仿佛,费银却是她三五十倍。”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能驳得出来,但服气却肯定是不服气的。

    京里凡是大酒楼,都与宫中御膳多少沾着些干系,于菜品选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几十年来世宦之家兴起的规矩,这会在长公主的宴席上头,竟讲起了节俭,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书五经,忽有一日告知你题目出的是六安诗集,要将你黜落下榜,任是谁也不能服气。

    池小秋再出门时,脚步虚浮,脸上撑着苦笑,看得安伯吴六郎心里一寒。

    “这是…”

    池小秋将手里的牌子一递,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着更苦了:“咱们中了。”

    呆呆将她话念了两遍,安伯终于醒过神来:“中了?大爷,咱们中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钟应忱掀开帘子,恰听着这句,眉头轻皱又展平,拉了池小秋上车,向那两人拱手作别。

    钟应忱虽不停和池小秋说着,这长公主府并没有她想象那样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个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过门前来接她。

    帘子一放下,他才追问:“是长公主亲口点的你?”

    池小秋点头又摇头,犹豫于自己的直觉。

    “好像…好像不是长公主点的…”

    长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楼和安胜楼中间点一个的,可就这么一会,便改了主意,后来说话时又频频向屏风后看,想必是那个人的主意。

    池小秋跟他说着那人的年纪:“看不清形容,倒是声音听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钟应忱心里有了计较,拍着她背:“既是中了,好生准备便是。”

    池小秋迟疑着说出另一件疑问:“薛师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宫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论起来,云娘子该是你师母。”

    池小秋并不意外,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心内压着的石头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她?”

    钟应忱给她紧了紧风衣,等着外头的小贩将大闸蟹扎好了,塞还给池小秋,才道:“在薛师傅面前,莫要提这个。”

    池小秋终于缄口。

    又一个猜测成了真。

    长公主的寿宴办下一场来给的钱,足够池小秋在京里两三年吃喝无忧,池小秋绞尽脑汁才躲着旁人将这些银两搬回来,一边挨个咬,一边豪气地对钟应忱道:“你的月俸都留着,以后,我来养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乱发,钟应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乐能一直这样简单,那便最好。

    池小秋本已觉得自己的厨房算得上干净整齐,到了长公主府的小厨房,才算是见了世面。

    她前后转了转,这“小厨房”前后两进,光盛菜的库房便有一整个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鸡枞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间的竹荪蕨菜笋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发菜,天南海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盛在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小秋只在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这会才发觉,一年四季的菜蔬这里都有,至于各色肉类,虽没多少存在库房,宫人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单子,道想要什么肉,只消报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园中宰杀。

    池小秋才要摩拳擦掌来备菜,方定下的菜单子又有了变动。

    宫人有些慌张:“长公主道,一切以俭朴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几道便好,鹿肉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简单菜蔬便好。”

    池小秋一呆。

    咦?这风向怎么就突然变了?

    第177章

    麻辣兔肉

    杏子树落了叶,

    光秃秃地站在庭院当中,便能毫无遮挡地让人看见树下的一只笼子。

    两只肥兔子卧在笼子里面,三瓣嘴一动一动,

    快速又安静地嚼着草叶子,

    不一会草就消失在它嘴里。

    “哪里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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